暗伤

2012-12-29 00:00:00东庄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2年1期


   张天,一九八二年江洲师范学院毕业,毕业后分配到县二中教书。二中只呆了二年,便又被重新分配——被放逐——去了边远的乡村中学。乡村中学只呆了半年就自动离职,不知去向。自此杳无音信。那时我还小,在乡下小学读书,根本不知道世上有张天这么个人。
  张天是个怪人。他不按教材内容上课。他在课堂上公开对学生讲,编教材的人是装在套子里的人。这样的教材不但对学生的成长毫无益处,反倒是一种毒害。既毒害了学生的审美、写作能力,更毒害了学生的思想——使学生的思想僵化为同一个模式,毫无自由思考能力,毫无质疑创新能力。张天便自己亲自找材料,蜡纸刻印分发给学生。材料有诗歌、散文、小说及思想随笔——绝大部分都是西方的近现代作品。张天熟悉并崇拜这些作品,上课时他总是情绪激昂,手舞足蹈;有时竟坐在讲台上,眉飞色舞,如醉如痴;有时讲着讲着内容突然转向对现行教育的批判,对一些社会现状的批判,对一些政策的批判。学生们听后心里便有些害怕,觉得老师有点不对劲。
  语文集体教研活动时,张天给老师们也发材料,并向老师们阐明自己对现行教材的看法,鼓动大家上课用他的教材。开始的时候老师们都不以为然,觉得他年轻气盛,好出风头,都笑着表示赞许和默认。次数多了,老师们就不高兴了,甚至有些厌烦他。心想你算老几?不知天高地厚!因此态度上很是冷淡。张天当然看出了这点,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就同老师们理论,强调自己的看法正确。于是就有老师同他对辩,双方言辞激烈时就像是在吵架,弄得其他科目的老师都来围观。张天的自印教材上课和上课时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之事,学校很快就知道了。学校找他谈话,无论张天如何申辩,学校都不允许他这么做。张天表面上答应了,背后依然我行我素。只是他不再与同行们来往了,同行们也更不愿答理他。两年他都带高一,班主任也只做了刚开始的半个学期,这些张天完全无所谓。
  导致教育局对张天采取措施的原因是他同女学生的关系方面出现了问题。
  张天大学毕业时已二十二岁了,到了恋爱成家的年龄。他是一九七八年考上大学的,是县首批文革后毕业的大学生(一九七七年全县一个人都没考上),他若想要在县城找个女人结婚,可以想象那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有许多女人钟情他,学校也有些热心的老师帮他介绍,可张天无动于衷,完全不感兴趣。他内心的想法是: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有的甚至连小学都没毕业,她们过早地踏入社会,除了关心世俗的衣食住行根本就没有思想,即使有也是僵化的课本给的,那根本算不上思想,而没有思想的女人怎么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女人呢!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不能算是过日子,而是过难。由于张天的冷淡,女人们对他便不再有奢望,热心的老师们也懒得去张罗,而张天更不愿在这件事上去费什么心思,有什么指望。
  但张天很是欣赏班上的那些女学生,她们正在受教育中成长,她们才是女人的希望和未来。无论是上课还是课外,他都不直呼她们的名字,而在名字的后面加上“小姐”二字。×××小姐,你能告诉我作品的这段文字隐含着男主人公怎样复杂的情感?×××小姐,你能从女主人公的这段独白里感受到她内心在不停地哭泣吗?当学生的回答令他满意时他会走下讲台拍拍学生的头说,请坐下。对于长得漂亮又十分聪颖的女学生们尤其喜欢——她们是女人的精华,上课有意无意都要多瞧上几眼,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机会就多。后来就发展到他准备提问时,学生的目光就“刷”地投向那些漂亮的女同学,弄得那些女学生脸胀得通红,头就低下了。
  晚上躺在床上,张天脑海里常浮现那些学生的形象,他将头晃了晃,形象就消失了,可一会儿她们又出现了,反反复复张天就懒得去管她们了,任由她们万花筒似的在脑海里旋转。渐渐地人晕乎乎地便有些激动,心里就有些荒谬的念头,直觉告诉他,这是不应该的,是对学生的亵渎,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白天的情况好些,许多生活和工作的琐碎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上课时能够做到不去长时间关注盯看那些学生,除了偶尔神情恍惚思路梗阻外,一切还能够做到正常。而晚上就不行了,那些念头如同春天的竹笋,无法控制地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壮。张天内心很痛苦,备受折磨,他脸色苍白,人日渐消瘦。
  好在第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张天也长长地舒了口气。
  新的学年开始了,新的折磨也就开始了。张天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如此痛苦地折磨自己呢?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情感自由地表示出来呢?只要自己的学生不反感不对抗,那么一切都是合理的自然的顺乎人性的,至于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至于由此可能导致的悲剧我不在乎,相对于顺乎人性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久,张天喜欢上了高露。其实上第一节课时张天就注意到了高露。她高挑结实丰满,浑身散发着田野芬芳的气息,那饱满的额头、乌黑的眼、粗长的发辫,阳光般古铜色的肌肤,只一眼张天的内心就鼓涨起来,他赶紧将目光挪开,不敢久留。后来张天渐渐发觉高露对他也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张天晚自习下班,她总是要问问题——都是课本之外的题,一问就是一二十分钟,她的眼直盯着张天看,哪怕班上同学在下面叽叽喳喳地嘀咕,她也毫不在乎。反倒是张天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有意别开她那灼人的目光。她经常去张天的单人宿舍借课外书看,无论白天夜晚,想去就去,即使有其他的老师在也不回避。当房间只有两人的时候,高露的目光就更加大胆,而张天也难以做到自控。他手颤抖着尽可能自然地摸摸她的手,梳理下她耳旁凌乱的头发,捏捏她的辫子,高露除了脸羞得红艳艳的,竟没有一丝厌恶对抗的情绪。张天内心充满了幸福。
  不久,张天就有了进一步的行动。
  高露是农村学生,寄宿学校,每星期六中午放学后都要回去。一次放学张天站在操场上等高露,高露一看见他就主动地走了过来。张天觉得在操场上说话不方便,就对她使了眼色,然后便很紧张地急匆匆地回到了房间。张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质问自己是否做得有些过分,可一想到夜晚能和高露在一起,他仅有的一点理智也就崩溃了。高露进来了。她问老师找她有什么事。张天说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她没必要每星期都回去,如果家里没什么大事就不要回去,免得浪费掉宝贵的学习时间。高露就说自己回去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一种习惯罢了,如果老师不希望她回去,她就不回去。张天就叫她不要回去,天黑后在离校不远的轧花厂门边等,他邀请她晚上同去看电影。高露高兴得跳了起来,连说好哇好哇。
  县二中坐落在郊区,要去电影院还要走七八华里的路程,那时夜晚除了自行车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而张天没有自行车。好在路灯昏暗又不多,加上破旧街道两旁有许多高大茂密的树木,两人在路边的暗影里走着,并不担心被人发现。除了激动、兴奋、幸福,张天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害怕。
  可不论两人如何的谨慎小心,事情终于还是暴露了。
  一次看电影出来外面下起了大雨。正是四月,天空雷电交加,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两人不敢在电影院宣传廊檐下久留,便逃窜到离影院不远的百货大楼门口。尽管只有一小段路,可两人的衣服差不多都湿透了。在街边树木的暗影里,两人哆嗦着身子显得十分孤单无助。差不多到了十一点钟了,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百货大楼斜对面就是东门口,那是夜宵摊点的集聚地——摊点夜摆日撤,哗哗的雨声里偶尔传来喝酒吆喊的声音。张天的心里便有了主意。在雨稍微小点的间隙里,张天牵着高露的手向东门口奔去。两人跑进最近的一个摊点。一进去张天就有些后悔,觉得离正街近,吃夜宵的都会打此经过,容易被熟人看见。可摊主十分热忱,夫妻俩又是倒水又是递干净毛巾,弄得张天不好意思再去另一家。好在里面没有其他人,张天也就大意了。两人并排背对着棚口坐。张天点了两个菜——青椒炒猪耳,烧田螺,并要了瓶“牛庄”白酒。一会儿雨更加猛烈地大了起来,雨点敲击棚布噼里啪啦的声音杂乱激烈,摊棚好像随时都会坍塌。但张天觉得安全,哪怕天破漏了他也毫不在乎。他美滋滋地喝着酒,身边又有高露陪着,心里惬意极了。高露没喝酒,只喝白开水,偶尔将抓吃田螺弄脏的手在张天鼻尖点一下,一副十分顽皮甜蜜的样子。
  
  有人进来了,听声音知道是男女两人。张天尽管已喝了将近半斤酒,但那男人的声音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整个人一下子警觉起来。声音是那么熟悉,就是想不起是谁。高露扭头往后看了一眼,全身一哆嗦,抓在手中的田螺掉落在桌上。张天问,是谁。高露说,是班主任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张天马上意识到自己完了。孙老师是政治老师,古板严厉,不苟言笑。他曾把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的妹妹介绍给他,张天出于好奇和礼貌,就见了一面。事后孙老师问张天有什么想法,张天说没什么想法,孙老师听后阴沉着脸转身就走。张天想,如果是别的老师问题还不至于十分严重,孙老师就不同了。自那次后,他就从不正眼瞧一下张天,在他眼里似乎根本不存在张天这么一个人。该怎么办呢?当然最好是桌子底下有个洞穴,让他和高露躲藏起来,可他清楚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张天可以继续喝他的酒,就当不认识孙老师,就当孙老师根本不存在,可高露怎么办?她是孙老师的学生。事已至此,只有硬着头皮去面对,结果如何,那只有天知道。张天站起,将面部表情尽可能调整到自然放松的状态。他转过身。孙老师站着看摊主在忙活,一边甩折叠伞上的雨水。女的站在棚口,侧身关注着外面,手上的折叠伞仍在不断地滴着水。女的竟然是孙老师的妹妹,尽管张天仅只与她在百货公司柜台见过一面,但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张天的内心更加紧张,他真想转回身重新坐下,可孙老师已看到了他。张天讪笑着说,孙老师也来这里吃夜宵,过来一同喝一杯吧。孙老师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不了。说完话,孙老师的脸上有明显的抽搐。似乎同张天说话对他是一种侮辱。女的也看见了张天,她将嘴一撇,便继续关注着外面。张天尴尬地站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此时高露已坐不住了,她怯生生地站起,转身向孙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老师好!高露的在场是孙老师万没想到的,诧异,惊恐,愤怒,孙老师的表情急剧强烈地变化着。不一会儿,孙老师整个人又恢复到平时的状态。他冷冷地说,高露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没回家?高露说,家里没什么事就没回去,晚上看电影出来遇到了张老师,因下雨不能回去就一起在这里吃夜宵。孙老师哼了两声,便不再答理。他对摊主说,师傅快点,菜和炒粉都打包。那女的不再关注外面,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高露,然后瞟了几眼张天,一脸不屑的神情。高露头低着十分难堪,张天站着无所适从。摊主终于将孙老师的东西打好包,那女的拿过包撑伞走进雨中。孙老师看也不看两人一眼,紧跟着也走了。高露高叫一声,孙老师,就要奔向棚口。张天一把抓住她,大声说,都什么东西。雨仍在猛烈地下,噼里啪啦的声音大而尖锐。张天感觉有无数的石块砸在身上,他心烦意乱。高露双手搂抱着自己,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棚布。张天去拍她的肩,她别开了身子。
  张天同高露在谈恋爱的事很快在学校传播开来,它就像巨大的爆炸,震撼着整个学校。不久在人们的猜测和想象中,传言越来越丰富具体,越来越龌龊下流。最终确凿无疑的结论是:张天勾引了高露,高露每个星期天都不回去,她同张天一起看电影一起过夜,并且高露怀孕了。对于传言张天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原先怎么生活照旧怎么生活。高露就不行了,传言彻底击垮了她。张天上课时她干脆伏在桌上,晚自习再也不上讲台问问题,更别说是像以往那样去张天的房里了。张天不去打搅她,觉得一切终究会慢慢好起来。在老师中张天比以前更加孤独——绝对孤独。以前他的孤独是主动的,自信的,心甘情愿的。他认为别人思想僵化,没有创造精神,误人子弟,他不愿不屑与之为伍。可现在,情形就不同了。张天是个卑鄙下流肮脏的家伙,他根本不配做老师,老师们有理由蔑视他,厌恶他,践踏他。张天渐渐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危险和害怕。班上开始有学生向孙老师要求换掉语文老师,孙老师说这事他不能随便作主,也没有权力作主,但只要学生的要求合理,学生可以自己去跟学校说,学校会站在教书育人的角度上,考虑学生的要求,满足学生的要求。学生在孙老师处获得了勇气和力量,于是便有一些学生联名向学校递交了一封请愿书。
  请愿书的事张天不知道,他只知道高露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张天问与高露同寝室的同班学生,她们讥讽地说,连你都不清楚,我们还能知道。高露到底哪里去了呢?她会自杀吗?她会离校出走吗?她会因承受不住压力而弃学回家吗?每一种猜测以及由此导致的恶果都让张天不寒而栗,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惹上了麻烦,大的麻烦。张天整天想着高露的问题,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高露不会自杀,高露不会离校出走。可刚刚说服了自己,不一会儿又推翻了自己,反反复复,焦头烂额。现在的问题是,即使高露人没出事是弃学回家,结果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高露初中成绩优秀,上高中读书父母亲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原本活蹦乱跳的人,去二中读书不到一年的时间,人就垮了,而且不愿再继续读书,父母一定会盘问其中的原由。如果高露坚持不住,把自己在学校的点滴和盘托出,那结果会是怎样的呢?张天可以想象得出高露的父母听后那狮子般的愤怒,两人一定会来吵闹,一定要找到人面兽心的老师拼命。张天很想去一趟高露家,把问题在校外处理掉,但又拿不准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担心贸然行事会把问题弄得更糟。要是有个朋友一块商量或者同去该有多好啊。果真一个人前往内心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害怕。张天有时想,事情可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高露只是病了,在家休息几天就会回来,一切都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张天有时又想,事情极有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凶险可怕,自己铁定是块砧板上的死肉,只有等待着任人宰割。
  一天上午,张天在办公室里备课,他望着材料,手拿着笔,愣呆着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五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桌上,白花花晃得张天心烦意乱。早晨是语文早读,高露还是没有来。高露已有两个星期没到校了,张天的内心越来越焦躁不安,直觉告诉他,事情变得越来越凶险可怕,事情正朝着他不可预测的深渊滑去。张天想离开办公室去外面走走,可只要高露不出现,去哪里走都没有用,都是透不过气来令人窒息。他干脆伏在桌上,他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真想他妈的大哭一场。下课钟声响了,不断有老师回来,张天依然伏在桌上。在以往他不会这样的,面对大家的蔑视和不屑,即使心里尴尬、压抑、害怕,但场面上总是要保持住毫不在乎我行我素的气势。有人将张天的桌子敲了敲,说,嗨,醒醒。张天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学校办公室的办事员(学校开大会见过他给领导续茶),就不耐烦地说,没睡,什么事?你是张天?是,有什么事。校长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校长?没搞错吧?来人不答理他,转身就走了。要是张天心里没事,他早就发火了。一个小小办事员对老师态度如此傲慢,真他妈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张天很茫然地坐着没有动身,尽管早已立夏,天气已开始有些炎热,可张天还是觉得身上发冷,心跳得厉害。他木然地睃视了下老师们,老师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似乎大家一直期盼着的状态终于出现了。张天离开办公室时,大家连门都不屑于掩上,就轰轰烈烈地议论成一片了。
  行政楼在校园的最后边,途经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张天在花园里的石墩上坐了下来,周围的杂草几乎将他掩埋。张天在二中呆了快两年,从未主动去找过校长,也没什么事情要去找校长,反倒是校长找过他一次。那一次是为张天的自印教材和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因张天态度强硬,言辞激烈,校长对他印象很不好。校长找我会是什么事呢?难道是关于高露的事?一定是,不然校长不会找我。这么一想张天又冷汗直冒,双脚冷不丁地颤抖起来。张天真想抛开一切逃走,可能逃到哪里去?除了教书自己又能做什么?张天只有一条路可走,到校长那里去,刀山火海也得去。张天从草丛里站起,白花花的阳光使他的眼发黑,他的身子轻微地摇晃了几下。
  
  来到二楼,张天远远地看见校长室外的走廊有一些人在驻足静听,都是行政办事人员,大家听得是那么专心,等他走到离他们只有几步远时,才有一个人转头看见了他。那人叽咕了一声,大家都转过头,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张天站在门外,他没有进去。门虚掩着,里面说话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有个女人的声音十分熟悉,但又不是高露的声音,是高露的母亲来了!张天这么想时,整个人就僵硬了起来。
  张天想逃跑,人却动弹不得。高露到底怎么啦?她母亲为什么来学校?自己目前的处境怎样?一系列问题如同绳索将他捆绑。站在门外,张天忐忑不安,屏声息气,唯恐漏掉任何一句话语。期间,走廊两边处室不时有人伸头向这边张望,张天完全不顾自己的尴尬和难堪。渐渐地张天僵硬的身子松弛了下来,他觉得问题并没有自己先前想象的那么复杂可怕和危险。事情是这样的:高露回家了,她不想读书。在父亲的威逼母亲的引导下,她说出了同张天一起看电影的事,同学们议论她跟老师谈恋爱的事。高露的父母都来了,他们一定要见张天,要问清除了看电影他还对高露干过什么事,强烈要求他以后不得再去干扰高露的学习和生活,并要求学校将他调离这个班。张天想,只要高露能平安返校,什么样的惩罚自己都能接受。
  张天想自己应该进去了,再呆在门外也不是个办法。当他手抓住门把刚要推时,人又迟疑起来,内心还是害怕。高露的父亲话说得冲,很有火药味,万一他冲动起来动了手脚,那该如何是好。应该不会吧?从刚才两人的言语里,张天明显感觉到高露家是由她妈妈作主的,而她妈妈说话逐情在理,即使她父亲冲动鲁莽,她妈也会制止的。只要高露还想继续读书,做家长的应该不敢对老师怎么样。张天终于进去了,他随手将门关上。处室办事人员苍蝇似的扑向门边。
  校长坐在一张硕大的朱红色的办公桌后面,脸色严肃,一边抽着烟,一边在桌面上不停地摆弄着一只黑色的打火机。办公桌前面两边摆着沙发,一边是长沙发,一边是两个单人沙发,两个单人沙发间摆有个小茶几。高露的父母正襟危坐,茶几上的两杯茶水还是满满的。高露长得像她妈,但她妈比她粗壮高大,皮肤黝黑,眼睛深邃明亮,一副精明能干吃苦耐劳的模样。而他父亲就完全不同了,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眼睛混浊而阴沉,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一丝高露的影子。张天的突然出现似乎出乎校长的意料,好像张天不是他派人叫来的,而是自作主张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校长的脸上堆满了极度的厌烦和蔑视。张天惶恐地站在门边,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说什么。高露的父母一直在上下打量着张天,不知道站着的人是谁。
  校长说:“坐吧。”
  张天面无表情机械地走到沙发边,挨着边沿坐下。张天说:校长,找我有什么事。
  校长说:张老师,高露是你的学生吧。
  还不等张天回答,高露的父亲就猛地扑了过来。张天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随后高露的父亲双手抓住他的双肩,用力向上拽他,张天随势本能地站起。
  张天大声说:“你是谁?怎么乱打人!”同时身子用力挣脱,可无法成功。
  高露的父亲愤怒地吼叫:“我是谁?我是你祖宗!乱打人?我打的就是你!”他的脸煞白扭曲,唾沫星子溅得张天满脸都是。张天害怕了,在这个个子比他矮小的男人面前,他的双腿发软。
  张天冷冷地说:“你凭什么打我?”
  张天的话像是往火里泼出去的油,高露的父亲再次扬起了手。高露的母亲喊道:住手,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女儿不要读书啦!
  高露的父亲扭头看了眼仍坐在沙发上的妻子,然后双手用力将张天一推。张天跌坐在沙发上。校长依然在抽着烟,玩着打火机,对面前发生的事情一言不发。
  事后,张天想,要是高露的母亲当时不制止,高露的父亲再打他,他该怎么办?让他打?尽量躲开不让他打?或者反过来也打他?双方纠缠一起打?反过来也打他,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自己那么一冲动,事情就真的闹大了,不可收拾了,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尽量躲开不让他打,问题是自己能躲得开吗?那么矮小病恹恹的一个人,身体里却藏有那么大的能量。既然躲不开,那还不如伸脸让他打,不作任何反抗让他打个够。这么想的时候,张天内心觉得自己其实很卑微,他的眼睛就湿润了。
  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高露返校继续在原班读书,而张天不再上她班的语文课。但学校也没有安排他上别班的课。学校说,学期快结束了,班级任课老师不好随意调动,就是高露班的语文课也是安排其他老师轮流代上,哪个老师愿意学期快结束时去接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班呢。张天就要求还带自己的原班,学校说,那不行,并不是学校为了满足个别家长的要求而不顾老师的面子,而是有学生联名写信给学校,强烈要求调换老师。张天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他万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他强打精神说,自己可以不带原班,但学校也不能剥夺他教书的权利。学校说,学校根本没这个意思,也没这个权力,这学期就这样,一切下学期再谈。并说,有什么意见可以去教育局或更上一级反映。张天就无话可说了,他上哪里去反映?他能去反映吗!偶尔遇见高露,高露像避开瘟疫似的转身走开。张天想,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二中怕是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
  新学期又开始了,张天被重新分配到离县城约有一百华里远的很偏僻的乡下中学教书去了。但张天的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失落、难过,反觉得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尽管全县的教育界都知道张天因与女学生关系暧昧而下放乡村,但在这偏僻的乡村中学,来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他还是受到了学校的欢迎。学校没有高中,他被分配担任初三年级的语文教学。不过上课他再也没有原先的激情,他不备课,完全照本宣科,渐渐地他觉得上课对于他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他很怀念从前上课的状态,很想回到从前,但人就是提不起精神来。他很苦恼,又无处诉说。学校没有集体备课的地方,老师们都在各自的房间备课,除了上食堂时打个招呼外,张天同老师们就没有任何来往。张天一个人呆在房里,要么蒙头睡觉,要么像个困兽似的走来走去。他很少出去走动,穷乡僻壤之地连散心的地方都没有。
  乡政府所在地离学校相距较远,除了乡政府有座二层楼的建筑外,其余的房屋跟村子里没什么两样。没有街道,没有邮政所,没有通往县城的班车。寄信或上县城,须先沿着马路走到河边,过渡后再走到临近的相距约十华里的另一乡去。好在张天既无信寄也无意上县城,这一不方便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学校与一个村子相连在一起,如果不是操场上竖着一杆红旗,外人根本不知道这里是所学校。学校前面不远处有片滩地,接着是较宽的一片湿地,远处是河流,再远处是山,山的远处还是山。偶尔的时候张天会去滩地走走。已是秋天,湿地无水,夏季疯长的植物们纠缠在一起倒伏着将湿地覆盖。张天几次想越过湿地去看河流,但没成功。河流在远处闪烁悄无声息,层层群山遮蔽了远方的天空。
  张天在那里只呆了半个学期就离开了。离开时他的心里十分牵挂一位名叫刘芳的女学生。刘芳是隔壁班的初三学生,之所以引起张天的注意是因为她的衣着。她是全校唯一穿牛仔裤的学生。刘芳身材小巧匀称,长得算不上漂亮,但很有气质,穿着牛仔裤,套件宽松并带帽子的五颜六色的毛线上衣,皮肤娇嫩,白里透红,脸圆乎乎的,眼神清澈明亮,乌黑的长发披散着,一种干净、单纯、快乐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家住乡政府,父母都是乡里的干部。
  有天下午,天灰蒙蒙的,风很大,张天坐在滩地望着远处的河流发呆。两个月的时间过去,张天觉得自己在此已过了二十年,想着未来的日子无边无际,他黯然神伤。天下起了零星的雨,他完全不知觉。老师,您好!天下雨啦!张天惊醒,抬头便看见了刘芳。刘芳微笑着向他点了一下头,说,老师,天下雨啦!然后红着脸蹦跳着奔向不远处几个在等她的女孩。
  
  后来,张天去滩地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每当下午放学的钟声响起时,他的内心莫名地就有些激动、紧张,他尽可能自然地装作在观望周围的景致,而余光却在急切地搜寻着刘芳的身影。当刘芳同女伴们叽叽喳喳嘻闹着过来时,张天呼吸急促心跳得厉害,手脚怎么放都不自然,总觉得有学生发现了他内心的隐秘。当刘芳走过有一段距离后,他才敢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偶尔的时候刘芳回过头望他,张天就迅速将头转向别处。
  在那些孤寂难熬的日子里,刘芳就像是上帝派来的快乐天使,她让张天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温暖和快乐。
  再后来,无论刮风下雨,张天每天下午快放学时都要去滩地,这成了他生活的必须、习惯和仪式。每天见了刘芳,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他的内心都会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充实。星期六、星期天的下午张天也去,到了放学的时候钟声却没有响起,他这才想起学生不到校,放假了。张天一屁股坐在滩地,怅然若失,望着乡政府的方向,他幻想着刘芳正向着滩地跑来。刘芳终是没来,张天依然坐在滩地等,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现在张天强烈渴望向刘芳走近一步,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想想与高露交往带来的麻烦,他就更是束手无策。夜晚,整个学校死一样的沉寂,张天辗转难眠。
  张天给刘芳写了封信。之所以用写信的方式靠近刘芳,是因为张天意识到任何正面接触的方式靠近她总有些风险、不安全。刘芳不是张天的学生,很难找到接触的切入点,如果草率行事,很有可能坏事,弄不好又会给自己惹上麻烦。而写信就不一样,既避免了正面接触可能导致的尴尬,又可以隐藏自己的身份,更主要的是有些意思写比讲更能表达到位和清楚。
  信是张天亲自去邻乡寄的。信封上他没写寄信人地址,因为担心信回到食堂大师傅(兼敲钟和收发信件报纸工作)手中时,别人看见了引起猜疑。张天在信里主要写了三个方面的意思:一、她是天使,她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快乐,他感激她。二、他是老师,但故意不告诉是谁,相信她能猜出。三、他想和她进一步认识,希望她能来找他,希望不到校时能一起在滩地散步。当信投进邮筒后,张天的心里一阵发虚,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否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是否无意中自己又为自己挖了个陷阱。回来的路上张天心里很不踏实,他反复推敲着信的内容,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不放过。在他看来信对刘芳不会产生任何方面的干扰,伤害那就更谈不上了。那么刘芳接到信后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害羞、难为情,把信收藏起来?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好奇、激动,沿着信里“滩地散步”的暗示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主动来找他?害怕、恐慌,将信撕掉,知道了是他,从此远离他?但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会给他带来麻烦,这么一想张天便有些兴奋,心里就有了盼望。
  信没几天就回到了学校,张天是去食堂买早餐时看见的。食堂旁边有个小房间——既是大师傅的住房也是学校的收发室,墙壁上有个小橱窗,用木板隔了两档,来学校的信件就摆放在上面。张天每天都关心上面的信,但等到真的看见自己写的信摆放在上面时,人还是很紧张,似乎自己内心的秘密一下子完全暴露出来。突然,张天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信封上刘芳名字后面写上了小姐二字。本来一封信没有寄信人地址已是够奇怪的了,而对一个在校的女学生称呼小姐,这也太刺激人眼球了。于是张天就不安起来,他想进去把信拿走,门却锁上了。没锁上张天也拿不走信,没锁上就意味着大师傅在房里。大师傅是个工作十分刻板认真的人,又认识字,再加上他对张天整天不苟言笑、阴沉着脸、似乎世人都欠他什么的样子很厌恶,张天想要从他手中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信,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张天唯一的希望是信被刘芳取走。如果信被哪位老师取走了,就坏事了。信一被拆开人家就知道是谁写的。尽管信里没有“张天”二字,可除了他还能有谁跟学生写这样的信呢?不久事情就会传开,刘芳的父母也就知道了,这不是又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张天想,老师都是有知识的人,不可能因好奇而去取学生的私人信件吧?张天又想,这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万一哪位老师抵挡不住好奇诱惑,一发神经把信取走了呢?张天在房里呆不住了,他必须照看好信,他来到了操场上,外面的阳光很好,已有老师三五成群在场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闲聊,张天远离他们站在操场前边的边角上,他装作观望远方。正是学生到校的时候,操场上有学生追逐嘻闹。张天渐渐烦躁起来,觉得自己站在操场上是个滑稽多余的人,但他又不能走开。这时橱窗前聚集了一些学生和老师——那封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而刘芳又不在围观者之中,张天焦躁不安,在操场边上走来走去。他多么想冲上前去将围观者推开,可他根本没有这样的胆量和勇气。张天没有注意到刘芳从他身边走过,笑着对他说了声老师好就快速地走开,等她快到教室门口张天才反应过来。他小跑着过去要叫她去拿信,可没跑几步就停了下来。张天想,我这是在干嘛啊!好在上课的钟声响了,学生和老师都走了,而那封信还在。
  一、二两节课是张天的课,他根本无心上课,他只关心那封信。上课途中他多次看表,觉得时间像是停止了似的。钟声一响,张天就奔向外面,看见信还在,他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他害怕在橱窗前久留,就上了厕所。尽管里面气味骚臭难闻,但还是在里面呆了会儿,直到有人进来他才出去。谁取走了那封信?等他再次经过橱窗时,那封信没了,不见了。张天想问下大师傅,他真的走进了收发室,当大师傅冷冰冰地问他有什么事时,他惊醒了,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资格去问一封不属于自己的信的去向。他回答声没事就又转身离开了。第二节课张天根本就上不成,索性叫学生自己看书,他坐在讲台前望着一只大的蛾子在瓦椽下的一张蜘蛛网上挣扎,内心焦急地想着那封信的去向。信一定是老师取走了,此时正躲在房里看,由于内心无法承受自己发现的秘密,一定会马上将秘密告诉其他的老师。那么会是哪位老师呢?应该是刘芳班里的任课老师——以是自己学生的信顺便帮她取走为借口。那么会是她班的哪位老师呢?想来想去,最终他认定最有可能的是班主任老师。因为班主任将自己学生的信取走的理由最充分,可班主任是位女老师,她已结婚了,生了小孩,按说她不应该对一封学生信件如此感兴趣,以至于不顾老师的身份而私自拆开。张天想,或许自己错了,信根本不是老师取走的,取走信的人就是刘芳。张天想像着刘芳此时正在座位上偷偷地看信,她惊慌、害羞、激动,拿信的手微微颤动,她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写的信,她完全没有心思上课,一心只盼着快点下课,自己好去见老师。张天被自己的想象弄得兴奋起来,他甚至想去隔壁班验证一下,但他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冲动。下课了,刘芳并没有同他想象的那样来找他,张天坐立不安,信是被老师取走的念头就不可阻挡地又冒了出来。
  下午,张天早早地来到了滩地,他要通过观察来判断信是否被刘芳取走。终于放学了,张天不再像以住那样躲躲闪闪,他就站在那里专等刘芳的到来。可当刘芳真的过来时,张天又慌乱了起来,觉得光天化日下老师站在路边观察女学生的行为有失体面,很不光彩,甚至有些下流,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张天不得不这样去做。他的眼光躲闪着,但总没离开刘芳的周围。刘芳的行为举止同以往比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反倒是刘芳和同伴们看出了张天行为的异样。她们故意推搡着刘芳,刘芳羞红着脸尖叫着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她们一伙跑着从张天身边经过,不远处刘芳还回头向张天做了个鬼脸。直觉告诉张天信不是被刘芳拿去的,他想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收到老师的非常信件后,一定会有非常的行为举止,而刘芳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张天就过的不是日子了,他龟缩在房间里,整天提心吊胆,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天随时都会塌下来。夜晚他迷迷糊糊地常在恶梦里挣扎着醒来。他总梦见学校的老师们手拿棍棒叫喊着疯狂地追赶他。他慌不择路逃进了湿地,还没跑几步人就深陷了进去。滩地上的老师们一边大声叫喊着,你跑,你怎么不跑,一边捡起砾石向他投掷。醒后张天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披上外套在黑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每次去食堂都是件很痛苦的事,他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其他的老师,买好饭菜就回,从不有片刻的停留。他害怕老师们的目光,更害怕老师们的议论。上课他心神不定,东一句西一句也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有时候干脆叫学生自习,而自己则坐在讲台上望着课本发呆。
  一些日子过去了,除了天气渐渐变得寒冷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信到底被谁取走就成了一桩悬案,它如同石块压迫在张天的心头。张天又开始去滩地散步了,他面色苍白,人憔悴了许多,病人似的缓缓地踱着。刘芳远远地就看见了,突然离开同伴向他奔去。女孩们的尖叫哄笑惊醒了张天,他一转身便看见了刘芳。张天不知道她跑来要干什么,愣呆着,手足无措。刘芳说,老师您好!张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木然地望着。刘芳气喘吁吁,寒冷的风将长发吹得满脸都是。刘芳说,老师您好久没来滩地散步,您病了吗?此时张天的心头猛地一热,眼睛就潮湿了。张天多么想奔上前去,将她抱在怀中痛哭一场,向她询问信的下落,向她倾诉日日夜夜自己痛苦的煎熬。张天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他浅笑着说,没病,只是有些事耽搁了。刘芳转身就走了,像一只快乐的鸟在张天的肩头停歇了一下就飞走了。张天的泪水猛地流了出来。
  为什么不再写封信呢?不弄清楚信的下落,自己怎么能做到还在此地呆下去呢!这次一定不能大意,自己将寸步不离地呆在橱窗旁,上课也好,丢人现眼也好,都不管了。张天这么一想人便有些激动,觉得自己终于能有办法来搬开压在心头的石块,重新获得自由。问题是这封信该如何写。如果寄封空白信,而信被刘芳取走,这对刘芳是伤害,如果寄封有内容的信,而信被老师取走了,又对自己是伤害。张天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写封有内容的信,他情愿自己赴汤蹈火也不想刘芳受半点儿伤害。再说即使真的是某位老师取信,张天相信自己有勇气冲上前去同老师理论,将信夺回。
  于是张天就写了第二封信。第二封信的内容与第一封信基本差不多,只是另外增添了一些东西:问刘芳是否收到了信,说自己这段日子因担心信被老师取走而经受着种种折磨,并委婉责怪如果是她收到了信,那她为什么不来找他,这使他伤心……等。这次他故意同上次一样,没写寄信人地址,封面上依然写着“刘芳小姐亲启”。信还是他亲自到邻乡邮寄的,但与上次回来的路上心情不同,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想,如果信真的是刘芳取走,那就是意味着刘芳对信不反感,要不然她怎么会在滩地主动跟他打招呼呢!只是因为害羞不好意思主动跟他进一步接近,那么自己就该主动些大胆些,相信不久两人就会自然地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如果信是被老师取走,那么自己至少可以知道是哪位老师,运气好的话,就可弄清老师为什么要取信,并由此评估一下因信而造成的对自己的危害到底有多严重。
  张天万没有想到的是信根本没在橱窗里出现。开始的时候他认为是邮递员(邻乡的邮递员,每周递送报纸、信件两次)因工作疏漏落下了信件,可两个星期过去了,仍不见信的踪迹。张天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他感觉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地将他罩住,他就像一匹困在荒原上的狼,寻找着、躲闪着就是不知道猎手隐藏在何处。既然信压根没在橱窗出现,那信肯定不是刘芳取走的。事情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信早就来了,只不过还没放上橱窗就被人取走。是大师傅吗?那不可能。要是他那第一封信就不可能摆放到橱窗上去,再说他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会平白无故私藏一个女孩子的信呢,这说不过去呀!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大师傅一定知道是谁取走了信。要么去问下大师傅,问题是自己凭什么去问。那封信既没在橱窗出现,而刘芳又不是自己的学生,在那精明的老头面前那不是自取其辱吗?那么到底是谁取走了信?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如果要伤害他的话,为什么仅只是将信取走而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难道取信人还在等待什么?那么在等待什么呢?张天脑海一片空白。
  张天再也不敢去那片滩地了。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在阴暗处虎视耽耽,自己稍有闪失就招来致命一击。张天胆颤心惊,身子经常性的冷不丁地哆嗦,夜晚任何细小的响动都会使他惊坐起来。风声、雨声,鸟的鸣叫,狗的狂吠,鼠们的跑动,在他听来如同地动山摇,他只得用两团纸将耳朵塞住来避免受到伤害。为了避免同其他的老师在食堂接触,他干脆早上就将一天的饭菜买好,有时一天就只吃早上的一餐。课现在是无法上了,他对学生说,他病了,学校暂时找不到代课老师,只好自己带病照看学生自己自习。张天完全没有能力顾及学生对他教学的反映,他只想着如何将日子一天拖一天地过下去。
  依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任何人来干扰他伤害他,似乎学校根本不存在张天这么个人,更谈不上有什么信件之事。张天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如果自己再不采取行动的话,一定会疯掉。
  于是张天写了第三封信。
  
  老师:
  称呼你老师是对老师称号的亵渎,因为你私下拆了学生的信件。拆了学生的信件又不敢站起来承认,可见你不是个东西。那么该怎样称呼你呢?疯子?不,疯子你也不配,疯子还是人类的一份子。想来想去还是称呼你疯狗的好。凡疯狗只要有机会就会扑上来咬人的,现在我给你机会,我告诉你我是谁:我是张天,我就是给刘芳写信的那个人。疯狗你扑上来吧,你还等待什么呢?
  1984.12.31
  
  写信时张天的身子止不住地在颤抖,手连笔都拿不稳,整个人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之中,他的内心涌动着绝地反击的悲壮。张天一夜无眠,他恨不能夜晚就去将信投寄。早起,整个校园一片死寂,张天突然觉得不对劲,他茫然地站在麻麻亮的操场上,许久才想起今日是元旦,学校放假了,除了他学校就没有一个人在。张天坐在操场上的水泥乒乓球桌上,厚重的霜将他的裤子濡湿,对面滩地吹来的刺骨的寒风将他包裹。张天整个人从激愤燃烧的状态慢慢冷却安静下来。在这里自己呆了快半年了,这半年里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啊!他想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条道路,要么把书教好,做一位好老师,要么主动放弃去外面的世界谋求新的发展。张天选择了前者,他觉得自己是有能力成为一名好老师的。他想,等到信件的事情处理好后,自己一定要静下心来踏实教书!天渐渐地亮了,摆渡人怕是已上工了,张天动身了。
  去渡口一定得经过乡政府所在地,尽管天已大亮,因寒冷,街上就没几个行人。在早餐点张天买了两个馒头,他本想坐下来喝碗粥,暖暖身子,又觉得耽搁时间。当他匆匆出门时竟遇见了刘芳的班主任刘老师。张天突然有了想同她打个招呼的念头,可等他刚要开口时,刘老师瞟了他一眼后板起脸昂起头从他身边快速走过。张天愣了一下,他莫明其妙地笑了声就走了。在经过乡卫生所时,里面传来初生婴儿嘹亮的哭声。
  将信投进邮箱前张天将封面再看了一眼,上面还是没有寄信人地址,上面还是写着“刘芳小姐亲启”,他很满意,看不出来信与先前的有什么二样。信投后张天并没有马上返回学校,学校什么人也没有,即使有人再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望着停歇在马路边的班车,他有了想上县城逛逛的念头,但又立即将念头打消,于是他先是在马路边的棚子里看了一会儿打桌球,后到新华书店转了转,最后在一个老人摆的小人书摊前坐了下来。尽管坐的都是些孩子,但没有人认识他,他也并不觉得尴尬。他看了一本又一本小人书,直到肚子有些饿了,一看时间已到了下午一点多了。
  
  张天找了个小餐馆,他点了两个小菜——豆腐、青菜,并要了碗本地酿的白酒。餐馆就在马路边,对面是一片空旷地,打桌球的棚子就在那里,周边散布着一些小商贩露天摆放的摊位。那位摆小人书的老人正在用家人送来的午餐,一些脸被风吹得通红的孩子们还没有离开(想想自己刚才也在他们之间,就觉得荒唐可笑)。再远处是一口池塘,边上堆满了垃圾,风大,一些纸屑被吹得满天飞舞。阳光昏黄,天空灰蒙蒙的,过往的车辆扬起的灰尘,连同垃圾堆难闻的气味直向餐馆扑来。餐馆生意冷淡,几个坐着等班车上县城的人,有一句无一句地扯着闲话。女老板端菜上来时对张天说,师傅面生,你不是本地人吧。张天回答说,不是,就再也懒得去答理她了。
  张天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一团火从他的喉头顺着胸膛一直燃烧到他的心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出来了。张天突然想起了大学,想起了大学一起喝酒的兄弟。毕业一别,音信全无,独坐异乡,想想自己的境况,不禁潸然泪下。不久一碗酒就喝完了,当他再要上第二碗酒时,女老板说,师傅你是等车上县城吧,下午就只有一趟班车,马上就来,帮你上碗饭吧,免得误了车。张天说,他不上县城,他是被县城赶下来的,县城不是他呆的地方。老板看他脸色正常,说话清楚,不像是醉了,但话听得她莫名其妙。她笑着说,师傅看样子是斯文人,不像很有酒量。这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好喝但后劲足,还是少喝点吧!张天觉得这女人有点饶舌,便有些恼火,但又不好发作。他说,他能喝。女人听出了他语气的冷淡和不耐烦,可她还是没有上酒。她说,师傅别怪我多嘴,你说你不是本乡人,你说你不上县城,万一要是你醉了,你上哪里去,这么冷的天又有谁来照顾你。现在张天只想喝酒,女人的话,他已无法听得进去,他面色阴沉地叫她别多管闲事。女人就不再说什么了,而那些等车的人都觉得张天有点怪,不近人情。女人将酒端了上来,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师傅慢用,好自为之。
  坐在餐馆里的人都出去了,对面场地上也站了很多的人,张天知道班车就要来了,他嫉妒那些等车的人,在这寒冷的日子,都有了归宿,而他没有。灰尘猛地扑了进来,班车经过门口急速地转弯就停在对面。下车的人少,而上车的人多。在拥挤上车的人群中,张天模模糊糊地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他喝得有点多,完全弄不清是谁。张天将头晃了晃,还是想不起是谁。他想前去看个究竟,可身子有些不听使唤,于是就放弃了。班车终于走了,车经过餐馆门口时,有人从车里伸出头对着张天喊着什么,但张天没听清楚。
  酒喝完了,张天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可哪有地方躺呀,他干脆伏倒在桌面上。有人在推搡他并喊叫着,张天动弹不得,喊叫的声音十分遥远。张天终于冷醒过来,他看见面前有杯茶水,大门已关了一边,女老板在纳着鞋底,而男主人在抽着烟望着外面。女人说,老师,你醒了。张天很茫然,便问她怎么知道他是老师。女人说,刚才你喝多了,班车里有个女学生喊你老师。张天问她怎么知道女孩是学生呢。女人说,那女孩我认识,她是邻乡中学的学生,学校放假常去县城的外婆家。是刘芳!张天一下子惊醒过来,他踉踉跄跄地奔向外面,举目远眺去县城的方向。远处除了来往的拖拉机、三轮农用车和扬起的灰尘外,根本就没有了班车的影子。张天怅然若失,心隐隐作痛。
  回来的路上,张天东倒西歪地走着,不时有拖拉机、农用车从他身边经过。司机对他愤怒地吼叫,妈的,你找死啊!车上的人就哈哈大笑起来,扬起的灰尘弄得张天全身都是。太阳已不见了,天空渐渐呈现出一种蜡黄的颜色,田野空旷,风声四起,张天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行走,他头痛得厉害,口干舌燥,胸膛不断有东西在向上涌动。他终于坚持不住了。他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一口野畈塘。他走下马路,轻一脚重一脚地穿过稻田,跪在塘边用手舀水喝了起来。因水浅用力过猛,他的手上和脸上都是乌黑的泥。当张天站起时,他感到一阵晕眩、恶心,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塘边的茅草里。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
  张天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他的身上厚厚地盖了一层东西,他知道那不是被褥。这是在哪里?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张天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只觉得有大量的、湿漉漉的小东西在脸上停歇。张天惶恐地惊坐起来,黑暗里放眼望去,大地隐隐约约闪烁着微弱的白光,下雪了。张天的脑子瞬即就清醒了,一天的经历,拥挤着一下子呈现在脑海,就连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清晰起来。那是刘芳的班主任刘老师,她上县城去干什么?她是特意和刘芳一起同去,还是无意中的一种巧合?张天无法深入探究这个问题,他冷得全身发抖、牙齿打颤,急需解决的是自己去哪里过夜。张天想起下午过稻田时的那稻草垛,他颤巍巍地站起,像匹狗似的去寻找草垛。没有风,雪仍在下,张天借着雪隐约的白光终于找到了。他立即从草垛里抽出些草,因担心草垛坍塌,也不敢抽出更多。他钻进草洞,身子蜷缩一团。洞穴里,张天的全身仍在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才渐渐暖和起来。张天感觉自己的头疼痛得厉害,更叫他难以忍受的是饥饿和干渴。他只得又从洞穴里爬出,双手抓雪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张天迷迷糊糊地要睡,脑子里却突然想起班主任与刘芳上县城的事。刘芳上县城是去外婆家,那她上县城是要去干什么?她结婚了,并有个读小学的儿子,可在学校从未见过那孩子,这么说她小孩在县城读书,她男人在县城工作,那她上县城就是回家。这么一想,张天就觉得班主任同刘芳一起上县城完全是一种巧合,并不隐藏含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此时另一个问题不可抑制地冒出来:第三封信的发去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张天想像着老师读完信后无法控制的愤怒——当一个人被别人称为疯狗时谁都会愤怒的。之后呢?老师当然要发泄心头的愤怒。那么老师会采取怎样的行动?老师会把前二封信在学校公开,揭露他伪君子的卑劣行径,从而达到羞辱他的目的?应该不会。这样也就完全暴露了老师自己私拆女学生信件的不光彩行为。老师会去社会上请一些混混儿来,将他修理一顿,弄断他的手脚?应该也不会。学校绝大部分老师是本地人,与其说他们是老师,不如说他们是农民更恰当,很难想像他们跟社会上的混混们能挂钩。老师会暂时强忍住愤怒等到合适的机会——比如学校放假,比如夜深人静——将他一刀捅死?这就更荒唐离谱了,谁会因这么一点事而丧失理智,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呢?张天当然希望老师私下里来找他,当面理论,那么到时自己能否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想想自己因信件问题而遭受的种种罪,想想自己现在的身处荒郊,冰天雪地躲藏在洞穴之中,他想自己一定会发疯地扑上去,双手紧紧扼住老师的喉咙,他一定要让老师也尝尝生命窒息的痛苦感觉。问题是老师有勇气来找他吗?张天反复推敲琢磨,就是猜测不出老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打击报复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确凿无疑的,那就是老师一定会从阴影里站出来,他也就终于知道是谁取走了信。至于打击报复,张天想不管是什么方式,他都无所畏惧,他已没有什么东西可怕的了。
  夜已很深了,闷热混浊的空气使得张天不能停止地咳嗽起来。
  第三封信同第二封信的命运一样,它没有在橱窗里出现。张天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叫张天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的是,之后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似乎根本不存在有第三封信的事。但张天不再像原先那样担惊受怕了,他甚至很是瞧不起那位老师。尽管信是被哪位取走仍不知道,但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事在张天看来对他已不再有任何伤害。一切都过去了。
  自元旦开始,天一直在下雪,没完没了地下。这天,太阳终于出来了,天空澄澈,世界一片光亮,天气更加寒冷,张天的心情却很好。上午,他在房间备课,有人敲门。门是虚掩上的,还不等到张天起身,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推门闪身进来。张天本能地站起,他不认识两人,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不安。两人高个子精瘦,矮个子肥胖,都穿着黑色长呢子大衣,夹着公文包,衣领竖着,面无表情。进来后一言不发,只是上上下下将张天打量,弄得张天莫名其妙,心里瘆得慌。
  
  高个子说,你是张天老师吧。张天结巴着赶紧回答说,是呀,你们找我要干什么。高个子答非所问地说,我见过你,你去教育局拿介绍信函时我见过你。张天一下子就记起来了,高个子是教育局人事股的汪股长。张天说,你是汪股长吧。高个子脸上闪过了一丝笑,他指着矮个子说,这是教育局工会邹主席。张天说,邹主席好。矮个子没有答理他,仍在打量着他。张天完全没心思去注意矮个子的打量,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活动着。心想,平白无故教育局的人来找我干什么?高个子说,张老师你坐吧。张天没有坐。房里只有一把椅子,他坐了那来人就只能坐床上,而床上的被褥没有整理,上面散落着一些书籍。三人谁都没有坐。张天讪笑着问,两位领导找我有什么事?高个子说,也没什么事,我们只想向你调查一些事。调查一些事?张天问,调查什么事?高个子说,张老师你别紧张。张天赶紧说,我不紧张,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呢!高个子说,这就好。事情是这样的,你班里的学生多次向学校反映你经常不上课,而是叫学生自习。张天的心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心想原来是为这么件事。这么件事也值得领导大冷天的下来调查吗?真是大惊小怪!张天说,偶尔有过,那是因为我身体不舒服,又不愿向学校请假,怕给其他的老师添麻烦。高个子说,张老师,你说的怕是不符合事实。学生反映你经常这样,就是上课也是东扯西拉,弄得学生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张天心虚地大声说,造谣中伤,纯粹造谣中伤!我是老师,是老师就要上好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道理我不懂还能做老师!高个子说,张老师,你不要这么大声吼叫,这对你不好。你说是造谣中伤,那么全校这么多老师为什么只针对你而不是其他人呢?老师在学校工作存在问题,学校向上级反映情况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作为上级部门对所反映的情况是相当慎重的,如果我们没经过详细的调查就决不可能轻易地来找你。张天摇了摇头说,莫须有的事叫我如何承认。
  高个子说,张老师,这样好不好,上课的问题我们暂时放到一边。我们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另一件事!张天有点不耐烦地说,另一件事?什么另一件事?你们还有事?高个子说,张老师,听清楚了,不是我们还有事,而是你还有事!张天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他平静而茫然地问,我还能有什么事?高个子和矮个子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同时都冷哼了一声。高个子嘲讽地笑着说,你没有事?那就是我们没事找事!张天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事!高个子说,你当然还有事,你想想,如果仅仅是上课的问题,学校处理一下再向上面报告就行了,完全不需要我们下来,现在的情况是你的问题学校已无法处理,至于是什么事你心里最清楚。你干的事你不清楚谁清楚?张天说,我清楚什么呀!我干了什么事?除了教书我还能干什么事?高个子明显不耐烦了,他说,张老师,你是聪明人,凡事点到为止,具体什么事我们还是希望你亲自说出来的好,这对你是有好处的。张天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事,你们叫我怎么说!一直没说话的矮个子突然冷不丁地说了句,你不要装疯卖傻。张天一下子就火了,血液直往脑门上涌,他多么想拍桌子大声吼叫,他不是犯人,谁也没有权力对他如此说话,可他忍住了,心想在没有弄清事情的真相前,自己还是忍气吞声的好。张天满脸怒气强笑着说,邹主席,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有必要无缘无故地装疯卖傻吗?矮个子愣在那里,脸色阴沉。高个子马上说,张老师,你什么态度?张天不愿意再答理他们,再答理说不定语言不慎又会惹上麻烦,更主要的是他怀疑两人精神上有什么毛病,说话颠三倒四,叫人摸不着头脑,他望着关闭的门,心里只想着他们赶快滚开的好。
  一时无人言语,场面冷得尴尬。过了一会儿,高个子才说,张老师,你可能事情多,有些事你不记得了,忘了。这样吧,我给你提个醒,你给学生写过信吗?高个子的话一说完,张天终于知道是什么事了。他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就瘫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终于还是跳进自己给自己挖的陷阱了。信的事教育局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张天突然的行为状态,两人似乎很满意,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并会意地笑了一下。许久,张天本能地摇了摇头说,写信?给学生写信?我没有写信!张天的回答完全出乎两人的意料,他们觉得张天是在玩弄他们,是对他们的侮辱。两人几乎同时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张天被冷在一边。这时张天便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两人到房间里来仅仅是为了走动取暖。两人终于停止了走动,彼此给对方递了支烟并点上火,他们的眼神在交流着,似乎在相互鼓劲。两人将床上的书籍扔向里边,把被褥掀开,在床上坐了下来。他们将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公文包放在一边,抽着烟,并把烟灰直接打在地上。
  高个子说,张老师,你好好想想,我们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张天不再语言,他只想着教育局是怎么知道信的事,这件事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危害。高个子说,张老师,你这样闷声不响是不行的,对你真的没什么好处。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机会,给你提个醒:信是写给一位名叫刘芳的女学生的,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而收信人写的是“刘芳小姐”。总共是二封信。二封?还有一封呢?到底是哪一封被告密者留下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信确实是某位老师取走了,然后将信呈交到教育局。那告密者为什么只交二封信?想想第三封的内容,张天就明白了。
  张天说,既然没有写信人地址,你们怎么就认定是我写的呢?高个子如释负重地笑着说,不错,是没有写信人地址,信上也没有出现你的名字,但信里明确说了写信人是学校老师。既然是学校老师,我们就自然地猜测是谁。猜测归猜测,那是不能算数的,那很容易冤枉人。为了慎重,我们调出你的档案核对字迹。一核对字迹事情就全明白了,信是你写的就根本没有任何怀疑的了。顺便说一声,你的字很独特,像甲骨文似的很可能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像你那样写字的了。张天想,事已至此,再不承认就不明智了,毫无意义了。他说,就算是我写的信,难道有什么问题吗?犯法吗?老师的职业道德规范里难道有老师不允许给学生写信这一条?高个子说,什么就算是我写的信?信就是你写的。不错,老师的职业道德要求并没有规定老师不允许给学生写信,问题是老师给学生写什么样的信,他的目的和动机是什么,信会给学生造成怎样的伤害。张老师,有一点我们必须要提醒你,据我们所知刘芳并不是你的学生。张天说,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我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而刘芳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尽管我没带她的课,但说刘芳是我的学生,这应不为过吧!关于写信的目的和动机,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难道信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卑鄙下流的东西吗?至于伤害,就我所知,刘芳的生活和学习是正常的快乐的,反倒是你们将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弄得不正常,由此而导致的对学生的不良影响,怕是你们根本没想过吧!
  矮个子将烟头扔到地上,用手指着张天说,张老师,你说的是人话吗?张天笑着说,我是老师,我说的当然是人话。矮个子气愤地对高个子说,汪股长,别再跟他啰嗦,我们直接去叫校长召集老师开会,在老师会上通报此事,并直接宣布处理结果好了。
  通报,宣布结果!张天听后一下子就蔫了,一切挣扎全是徒劳,他怕了,他低声下气地说,邹主席,对不起,我无知冲动,言语不当,请您多包涵。矮个子冷哼一声将头别向一边。高个子用手敲着床沿说,张老师,你再三对我们恶言相伤,态度恶劣,可见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刘芳的生活、学习没有受到干扰,那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收到信。假如信是她收到的,你想这会给她造成怎样的伤害!更重要的是刘芳没收到信,不等于她的父母不知道信的事情。张老师,你应该明白我讲话的意思。张天说,汪股长,能告诉我是谁取走了我写的信吗?高个子说,张老师,这与你无关,这也不是你需要清楚的事,你要清楚的是因信而导致的后果。我们本来可以不给你打任何招呼,直接召开老师大会,在会上将信的事情公开。但我们没有那样做,而是坐在这里跟你交谈通气,这完全是出于对你的保护和关心。张天赶紧说,谢谢两位领导的关心。高个子说,谢就不必了,只要心里不记恨我们就行。我们清楚你的过去,谁都不希望你因年轻糊涂而丢掉现在的一切。可事已出了,不处理是不行的,对各方面都得有个交待。该怎么办?你能谈谈你的想法吗?张天已心灰意冷,他机械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没有任何想法。
  
  高个子说,张老师,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还继续呆在这所学校,但你暂时不能再上讲台了。张天木然地问,不上讲台不教书那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高个子说,学校大师傅工作很忙,他一身数职,你就把他敲钟的工作接下来吧!张天声音颤抖着说,这就是结果?这就是处理的结果!高个子笑着说,不,这是暂时的,但你还得写份申请。张天说,写份申请?高个子说,对,写份申请,一定得写份申请。申请里清楚说明,你因身体缘故,已不能胜任老师的工作,申请学校另行安排其他工作。张天手扶着桌子缓缓地站起来,他说,我没病,我的身体很好,我决不会写什么狗屁申请。矮个子拿起公文包猛地站起来,说,张老师,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张天哈哈大笑眼泪夺眶而出,他说,邹主席,我不是老师,我是敲钟的,我怎么知道什么是好歹呢!
  一些年后,我也从江州师范学院毕业,在县二中做了名语文老师。我的远在美国定居的表姐高露经常打电话来,关心我的工作、生活情况。我表姐在我读初中时就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一个女孩子一下子从泥土里跳出来去了上海,这在当时是件很轰动的事情,后来她公费去美国留学,毕业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我表姐长得漂亮性感,很有些西方女性气质,我很喜欢她。在我读高中时去舅舅家拜年,我对表姐说,表姐,如果你不是我表姐该多好啊!表姐问我,东庄,你什么意思?我涨红着脸说,那我考上大学就有资格去追求你。表姐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东庄,你发神经!脑子里尽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有次表姐来电话,快结束时,她跟我谈了件事。她说,东庄,二中曾经有位名叫张天的老师,他是我高一时的语文老师,书教得好,很有才华。在我读高二时,因某种原因被重新分配到远离县城的流泗乡中学教书去了,据说在那里没呆上半年人就走了,至今没有关于他的半点消息。你如果方便的话,帮我打听打听!
  表姐的话听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的要求我一定得尽力去做,更主要的是我很想认识张天这么个人,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表姐远在天边都如此牵挂他。于是,我向同组的一直在二中教书的老师们打听。老师们先是说没有这么个人,后来又说好像有,最后大家一参议就确定有过这么个人。老师们就问我打听他干什么。我随便扯了个理由,说,有人说我长得像他,便有些好奇罢了。老师们说,你还别说,你真的长得很像他,他精神有问题。我问,什么叫精神有问题?老师们说,他高大自傲,自以为是,自编教材上课,而且要求我们同他一样,更可怕的是他同自己的学生竟然有不正常关系。我问,什么是不正常关系?老师们便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不要装作不懂,是男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再做声了。老师们说,这事后来家长知道了,家长来学校找他的麻烦,并打了他。他在二中再也呆不下去,就主动要求去了流泗中学。我问,那学生叫什么你们还记得吗?老师们说,记得,叫高露,长得很漂亮,很会读书,后来去了美国,再也没有回来。她可是我们二中的骄傲啊!
  谁都可以想象当老师们说出高露这名字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痛苦!
  同组有位女老师叫刘腊花,她是几年前从流泗中学调上街来的,她告诉我,张天完全不是个正常人,他整天一个人呆在房里,要不就去学校前的河边滩地散步,即使大冷天也是如此。书他是教不成了,上课东拉西扯,后来干脆叫学生自己看书。好在他有自知之明,就主动放弃教书,一心一意为学校敲钟。学校满足了他的要求。开始的时候确实不错,钟敲得准时又响,后来就不行了,敲钟经常误时,不是提前就是拖后。有一天突然听不到钟声了。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人们去了他的房间,里面什么都在,就是不见人。开始学校以为他有急事出去了,但直到夜晚钟声也没有响起。他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当表姐再来电话时,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张天的事告诉了她,当然我没提那女学生就是她。表姐沉默了许久后说,东庄,张天老师的精神没有问题,他是个正常人,他没有消失,永远也不会消失,他一定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祝福我们在这尘世好好地活着,并能获得幸福。
  张天就像是矗立在我前面的一座大山,我无法逾越,因此我就强烈地感觉到表姐离自己的遥远。那段日子我过得很不开心。坐在我对面的刘腊花老师说,东庄,你失恋了?我笑着说,失恋?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哪来的失恋!刘老师说,不对吧,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有失恋的人才有!我说,刘老师,你看走眼了,我只是没来由的心烦,心情不好罢了。刘老师说,你真的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难道刘老师愿帮我介绍一个?这样我就认识了刘老师的侄女——县中心幼儿园的老师刘芳。与她交往一段时间,我们就结婚了。
  我的妻子长得小巧玲珑,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她有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一年四季都散披着,给人以单纯快乐,日子过得很开心的感觉,而真实的生活可并不是这样,按她的说法,她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开心,所谓的快乐都是装出来的,是做给别人看。我的妻子天生不愿过一种平凡的生活,而她所想要的、向往的生活具体如何,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脑子里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美好生活的影子,因此就觉得日子过得特别的郁闷纠结。她什么事都以自我为中心,性格偏激固执。一会儿跟你有说有笑,一会儿突然因某件琐碎的事同你吵吵闹闹。一次吵架,她将电视遥控器往地上一扔说,东庄,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第一次与你见面觉得你长得特别像一个人,我才懒得与你进一步交往。我说,像谁。她说,张天。张天,又是张天!以后每一次吵闹,她都有意无意地讲到了张天。从她多次零碎的讲话里,我渐渐知道了张天在乡下教书时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张天在乡村中学的出现就像一束明亮的阳光照亮了刘芳的眼睛,他的高大帅气,他满脸的忧郁神情,一下子击中了刘芳的心扉。她喜欢他。每当看见张天独自在滩地散步时,有时忍不住就主动上前打招呼。同伴都取笑她,但她一点也不在乎。更让她感到心里甜蜜的是,她从张天的眼神里看出了张天同样也喜欢她,她甚至觉得张天每天去滩地散步是为了能够见到她,这一想法弄得刘芳魂不守舍幸福无比。但张天给她写信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信是被她姑姑——刘芳的班主任刘腊花老师——取走的。这事是刘芳幼师毕业后她姑姑亲自告诉她的。本来她姑姑是不打算将信交给教育局的,知道是张天写的,但刘芳没有得到信,对她也就没有造成伤害,只要张天好自为之不再写信也就算了,毕竟他是犯过一次错误被赶下乡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张天却一意孤行,不但写了第二封信,而且在第三封信里将她姑姑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于是她姑姑一气之下就将先前的二封信呈交了。结果是张天不再教书而成了敲钟人。刘芳开始并不知道张天是敲钟人,是她的一位同学因迟到看见了,就告诉了她。她根本不相信,以为是同伴恶作剧,开她的玩笑。等她过几天想去亲自查证,敲钟人又换成了大师傅。自此,刘芳再也没有见过张天了。
  自此,张天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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