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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敢走大路,大路怕碰到熟人。
天快断黑的时间,吃过夜饭的乡党们到门口摊场上洒洒凉水,摆好竹床靠椅,拿把蒲扇。有羽毛一样的火烧云在天空铺排着越变越黑,乡道上基本上没有人影。两个后生做贼一样猫腰避开村庄,绕过堤坝、钻进草丛、趟过湖岔,一路专拣没有人烟的羊肠小路飞跑。跑离那个叫湖乡坡的鬼地方。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关键的问题是,一个人肩上挎着一个包袱过于打眼。
戏班子走了,于家坊又恢复了以往的死沉与无聊。他们两个躲过祠堂时看到,几个闲得发愁的人跟没有脑筋的狗一样还想看戏。但是热闹已成昨日黄花,戏台下面的瓜子花生壳和黄烟屎都被打扫拢堆在屋脚。一个看护祠堂的麻子老倌坐在大门口藤椅上打他的瞌困。
开始两个人脚劲都健,都像安了哪吒的风火轮子,上坡哧溜溜比兔子窜得还快,下坡哗啦啦跟滚西瓜一样。在湖乡坡混了一十八九年,团近的沟沟坎坎都轻车熟路。出走又是一宗很新鲜刺激的事情。天越跑越黑,天一下子就被两个后生跑得黑咕隆咚。
这就是我祖上江泰生,当初离开老家湖乡坡的大致情形。
但是想象不到的是,我祖上还没有走出都昌县界,就跟另一个同伴于世坤产生了矛盾。生活上都很嫩,事先也没个计划商量,只晓得“上镇上镇”,结果分歧出在路线问题上。就好比一条绳子上的两个猴子,开始是为一个共同目标兴致勃勃,但一到岔道上就暴露出各人的秉性,一个要走水路,另一个想爬山涉水走偏僻的小路。
很晚很晚,晚到月亮都爬上了树杪的时候,他们蹚过一条河,翻上一个坡,穿越一丛密不透风的树林,于世坤就跟小鬼一样赖在路边不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边揉脚一边埋怨说:“我开始就说走水路走水路,坐船也免得吃这种腿脚苦。”
“水路跟大路一样不保险,你又不是没有走过,结果还不是被追了回去。”
“上回是清早,这回是夜间。”
“还有一个就是,坐船费盘缠,你银子带得再多留到上镇后慢慢用不好吗?”
“……”那个弱不禁风的于世坤这才乖乖地闭嘴。
白面书生的于世坤戴个瓜皮帽子,背一个蓝布包袱。一件长衫套在他瘦子骨架上,像一个赶考的秀才。身板厚实的江泰生一身土布短褂,黑头黑脑着一双草鞋,虽然雄逛逛地走在前面,面相打扮却有些像于世坤家里的长工。
两个人所说的“镇”,就是现在的瓷都景德镇。
为什么要往镇上跑?因为从小就一直像听天书一样听讲过景德镇怎么怎么得了。鄱阳湖边上的都昌地带人多地少,特别是湖乡坡一带经常有洪涝灾害,当地人在穷得要逃荒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上镇”,去那个做瓷器的地方讨饭或者卖劳动力。结果上半年去了,好像有银子捡一样,个个回家过年不说是衣锦还乡,也都容光焕发衣着光鲜,肩上的包袱也被一吊吊铜钱压得跟气鼓卵一样张扬。混得好一些的甚至在景德镇落了脚,学到了手艺,积攒了银子,后来竟然自己做起了窑户老板,还带去了亲朋好友上镇发旺。
很自然地事情,享福享惯了的于世坤腿脚,哪里比得过打鱼世家的江泰生硬朗。一路上跟在江泰生屁股后头鸭脚板一颠一颠,脸色苍白打开口喘气,肚子又不禁饿,一路上要求打尖歇脚,天一断黑还没有走出县界他就吵着要找歇店。江泰生性急,生怕有人追踪,一路上连拖带赶。“快些快些,不要磨磨蹭蹭,走水路的景春班都赶到了镇上了。”他一副劳碌命的样子,汗水在脑壳上星星点点,背脊心上的衣布湿透,浑身散发出汗味。
这说明两个人原来的关系还不牢靠,还没有到那种割头换颈的地步。实际上也是,两个人不在一个村上,一个在于家坊,另一个在湖边集镇麻雀滩。起先根本就没有来往,只是于家坊有一个叫做于先知的秀才开了学馆,江泰生到这个私塾里读书才认得于世坤的。
“反正,我这次出来主要还是为的你,你个骚鸡公!”于世坤落在后头又发牢骚。
江泰生说:“不要这样说,你都跑过一回了,你上镇也有自己的打算,这我清楚。”
“那你还急什么急?”于世坤犟嘴说,“赶头刀一样,急也不见得能达到目的。”
“……”,江泰生被点到了穴位,猪头瘟一样不再作声。
“打算了长期落脚生根,还靠这几个时辰?”
“我不是担心有人追吗?”江泰生顶他一句,“我家里是不要紧的。”
这天夜间他们一路磕磕碰碰,终于在半夜半磕开了路边村庄一大户人家的木门。这户人家,上半夜已经接纳了北山几个上镇的后生。“都昌人上镇都上疯了,站着困觉的地方都没有了。”幸亏大户人家是个善人,看见他们两个一副想哭的样子,只好打开旁边的一个柴火间,抱了几捆禾秆摊在地上,再铺张草席,让路过的两个后生呼噜呼噜被花脚蚊子嘤嘤嗡嗡叮了一个夜间。
说穿了,吃这样的苦都是为了女人。
两个都是有稳当日子不过的家伙。人家背井离乡是生计所迫,是没有办法,他们是日子过腻了,过得不耐烦了。真是好笑的事情,那个白面书生于世坤竟然是为了远离结婚才几个月的老婆。而我的祖上江泰生,却是看了一场采茶戏就懵懵懂懂被一个唱旦角的戏子迷倒了,跟“骚”一样跟了出来。
好不容易在第三天头上天黑的时间,才赶到了昌江边上——景德镇就在河东。
哇咋咋,“镇”真把这个地方叫小了!乡下的集镇多得是,隔十来里路就有一个两边开店的狭窄短街。短街只要呼呼噜噜几十个毛人就挤得一塌糊涂,一过午时街市就关门收摊,夜间几盏油灯跟萤火虫一样在田畈荒野里“冰冷一壶酒”。
但是一到景德镇,火旺的景象真不是吹牛皮的。隔河相望,远远就望到对岸的屋脊一幢一幢层层叠叠数都数不过来。夜间跟日间一样,镇上发出的光亮跟元宵灯节似的——河边上一溜驳船,脚夫跟蚂蚁一样在码头上汽灯下来来去去赶时间上货;沿河岸上的屋场、街市和窑厂都亮着灯,通明的灯火一长条过去摆成了一字长蛇阵脚;镇子上空冒出一片烧窑的红光,烟囱像过年的烟花在噼里啪啦冒着火星。
真正是一个蛮大的码头。气势完全赛得过大州大府。
到达镇上的兴奋使得两个人心脏都怦怦直跳,脸皮上也感觉到发烧。这就是跟皇帝老爷烧造瓷器的地方!整整两天两夜,一百多两百里路程,一路经过马剑桥、长山坳、漳田渡、油墩街、岛山、拓港、螺丝港、碧山、马尾港、田畈街、大金盘岭、梨巴树下、浑水岭、洪源、罗家桥,凭着年纪轻脚劲好,翻山越岭、蹚水过渡终于到达景德镇对岸一个叫做三闾庙码头。脚板都走大了,腿肚子都走转了筋,肠子饿得打结,人也晒得软皮耷拉。其他等渡的几个镇巴佬“过渡哦过渡哦”叫几声就站在河边等船,他两个人一到渡口叫都不叫,就两坨牛粪一样啪嗒一声瘫坐在石板台阶上透着大气。
白面书生说:“我去寻我母舅。”
黑皮墩子反对说:“天都黑了,我看还是先找个歇店住下再说。”
“那么依你就不要找我母舅了?”
“不是不找,是不要急着去找。我担心追我们的人也会去找你母舅;再就是你老娘死了多年,你跟远房母舅有十多年没有来往,陡然上门,晓得你去了热不热情?”
“再不热情我也是他的外甥。”
“……”这时,这个皮肤黝黑、长得一副敦实厚道样子的江泰生就哑了卦,好像是被一包豆渣哽住了喉咙,因为他不是人家的外甥。外甥不外甥这是于世坤家里的家事。江泰生在景德镇无亲无故,要一起去也是搭船过渡寄人篱下。
这时矛盾就真的出来了。他哑口无言。他既然哑口无言,为什么又要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呢?我祖上真是个猛子的爹爹!
2
缘起应该归结于那个极其平常的夜间。那个夜间张灯结彩、锣鼓咚锵——湖乡坡于家坊在请采茶班子做戏。时间是夏季的末尾,但是“末伏”能让人燥得脱皮脱壳,哪怕是不动都热得冒汗,做戏的人穿的戏装就晃晃荡荡显得比较单薄。
幸好湖边的夜间有些凉风。祠堂里,来自四乡八坞的乡巴佬船巴佬掸着蒲扇、吸着烟管,或纳着鞋底,冲着台上的戏子疯子一样一浪接一浪地叫好。灯光刺眼,琴声紧凑,一个眉毛眼睛动的旦角在唱《生芬吵嫁》。意思是老公死了想嫁人,公婆不肯,就水蛇腰走台步一扭一扭,单薄的衣裳里,两个白白的奶盘在台上一走一抖地吵嫁。
这就是引发两个后生上镇的直接起因。
我老老实实交代,事情确实是从我祖上江泰生身上开始的。他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白这么嫩的女人,白嫩得跟豆腐一样可以看得清毛细血管。湖乡坡女人的皮肉都荞麦粑一样粗黑,热天里还有汗骚。唯一麻雀滩孙家曾经有一对双胞胎闺女白嫩,但是屁股只刚刚翘起来,胸脯还没有小包子大,就被景德镇的都昌老板搬银子谋了去做“小”。江泰生已经到了子鸡公发情的年纪,喉结算盘珠子一样在颈下拨动,茸茸的胡须在上唇变黑变粗。那个夜间,江泰生坐在台下前排最好的位置看着看着,人陡然就像中了风一样目瞪口呆。
边上陪同看戏的于世坤感觉到不太对劲,侧脸一看,就吃惊地看到了他朋友江泰生竟然挺直了身板,两眼发痴地盯着戏台上一走一抖的旦角,张着嘴巴跟要流口水的花痴一般一动不动。于世坤刚刚跟一个“竹篙精”女人圆房,他当然不是傻瓜。
大清同治三年夏末,既不是过年又不是修谱,为什么要请戏班子进村唱戏?怪只怪于叔公听到说天王洪秀全死了,太平天国在天京刚刚垮台,不用再担心田被“同耕”饭被“同食”了,于是老人家把山羊胡子一摸,就决定请路过的采茶戏班子进村。结果这个来自于景德镇的戏班子,在于家祠堂连唱三个夜间都人满为患难以收场。
正是鄱阳湖渔船歇伏和田地干旱的时节。这个时候,乡下人一般都单衣单褂躲在阴凉底下,把草帽卷起来当蒲扇一下一下地掸着日子。日间,赤膊短裤在外面打流的是一帮后生,他们无所事事,整天里吆三喝四尽想往人堆里凑和。但是湖乡坡根本没这个场合,各个道路摊场都像发过瘟一样冷冷清清,除了难得的过时过节、红白喜事,以及家族械斗外,这里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能让人兴奋的热闹。于是年轻人把夜间当做日间,跟剁了头的野猫一样在乡村聚结流窜。
在我祖上江泰生脑壳里,当初并没有一丝去景德镇闯荡的意思。私塾里出来后他就随父驾船打鱼。因为肚子里多少装了些墨水,一直以来他都不满足家里的那条棺材板一样破“划子”。他不想过这种小里小气的日子,他最大的愿望是撇开老子和兄弟,单独置一条帮硬的大木帆船,清一色请几个年轻伙计,渔季就撑出去撒网,热天就顺风出去跑跑货运。
但这些盘算都装在心底,没有人晓得他的心思,甚至包括他的亲生爹娘。都只是晓得这个黑皮黑肉的后生脾气水牯牛一样犟,认定的事理一百根绳索都拖不回转。这是因为读私塾时的一宗事给人的一个印象。于先知先生在找书问题上冤枉了他一回,罚了他一记竹尺,责令他原书奉还,而他——当场就把桌上的《论语》给撕了,然后随手一扬,踢开学馆的房门,头也不回就像侠客一样毅然离去。
实际情况是,江泰生打赌打赢了同窗一本《论语》。
后来打他都打不回学馆。江泰生一共兄弟四个。大崽没有什么希望,江泰生的爹娘就巴巴结结积攒几个铜板送他读书,都指望这个二崽能够成器。但是他私塾仅仅读了四个月零两天,就情愿起早摸黑日晒雨淋跟船下湖起网,他生死都不愿返回去叩见什么狗屁先生。从此江泰生的犟牯卵名声,跟湖滩上的麻雀一样飞散出去。
那个夜间关键的一下是,台上风骚的“生芬”很快就把架吵完了。演“生芬”的林茵茵前脚走下戏台,猛子一样的江泰生短褂上对襟扣子都没有系拢,敞着肌肉鼓鼓的胸板,后脚就一个人硬着头皮往后台追赶。于世坤都拉不住这头犟牛。
或者是男女的缘分,或者有其他原因。
虽然皮肤黑些,但年轻体壮的江泰生长得眉清目秀,浑身还散发出阵阵男性的热气和魅力。总之那天夜间蛮劲的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利。轻声细语,肉香弥漫。顺利的结果是,在祠堂后面一个樟树蔸下的阴影里,戏子林茵茵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一个后生的身板阻挡和言语纠缠。
江泰生回到充满腥味的麻雀滩,已经是半夜半了。那天月明星稀,月亮像一块蛮大的铜镜照射出的光芒,把一路上的禾田、棉地、槎草、树木、坟山和湖岔照得一清二楚。
我祖上就在麻雀滩江家下村。下村江家是湖边世世代代的渔民。他们家的木门永远都是虚掩着的,摊场和屋顶总有晒不完的腥臭的干鱼。因为地势低,江泰生家的房屋已经被洪水浸泡过几回,屋脚也开始霉烂,板壁屋柱磕上去都会发出朽空的声响,甚至在雨季还散出烂船板的气味。有许多潮湿的虫蚁在中间打洞,然后顺着一些缝隙,经常爬上江泰生和他三个兄弟困觉的通铺。
叫人烦躁的是,江泰生经常担心房子会连根坍塌,把自己和兄弟半夜砸死。
那天夜间一进家门,他就急不可耐推开老子娘的房门,轻手轻脚到爹娘床铺底下搬出一个小樟木箱子,然后在自己房间里打开取出个油漆彩盒,从中拿出一件圆滚滚的玉器一样的瓷器。两个人高马大的老弟,在铺上已经困得跟死猪一样。他端起祖传的瓷器,又想起旦角林茵茵笑时候的两个粉嫩的酒窝。
这下就更加不能控制自己的激动了,脑壳里装着那个老大的盘算就像装了块石头一样沉重。他想了几想,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自己飘摇的心旌,拔腿几乎是小跑一样哗啦哗啦,漏夜就往于家坊于世坤家里奔走。
于世坤跟江泰生先是同窗,后成朋友。同窗的时候因为家境贫富悬殊,即使是坐一条板凳也没有太多的言语。是最后于先知先生在冤枉江泰生时,于世坤站出来秉公直言,才致使他们分开后有了些相互串门的友好往来。
那天夜里,策划上镇的详细经过是这个样子的——
先是我祖上江泰生半夜半去磕于世坤的窗户,于世坤的老婆冯月兰告诉他“还没有回来”。接着江泰生去了做戏的祠堂,祠堂里只有麻子老倌一个人在打扫戏场。最后江泰生绕到于叔公的院子门口,熟练地嘘开准备吼叫的看家狗,推开半开半合的朱漆木门,拐过照壁,经过马厩,他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有灯影的房门。
——于世坤果真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看书。
于世坤也吓了一跳,他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叫做《肉蒲团》的浑书。
那天夜深人静,他们两个关在书房里叽里咕噜地谈了一个多时辰关于离家出走的事情。
对于于世坤来说,如果他不偷偷开溜,他一世是断定走不出湖乡坡这一巴掌大的地盘。生贱了骨头的于世坤一直都想脱离叔公。打小他就有这个跑野的习惯。不安分守己,动不动不打招呼就往团近村子里流窜,找母舅,姑父,甚至是嫁出去的叔胞姐姐。在那里吃喝拉撒、斗鸡咬狗、交新鲜朋友,自由自在地疯癫,直到恼羞成怒的叔公又一次差人把寻到,把他揪扯回去。
尽管脱光衣服自己也是排骨根根,但是于世坤打心眼里说真的是不喜欢冯月兰的身板样子。冯月兰是于叔公做主帮于世坤讨来的老婆。老长老长的一根扁担。新婚三天的新鲜感过去,就觉得寡淡寡淡的没有一点意思。两个瘦子同房,硬邦邦像两个将士短兵相接,天又比较热,干巴巴皮囊的连弹性都没有,骨头磕骨头把整个蜜月硌得一身疼痛。
难怪于世坤一门心思硬是要跑。平心而论,这种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的鸭颈女人,莫说是天天同房,就是路上劈面碰到,也跟碰到瘟神一样叫男人躲都躲不赢。
“上镇去!”
所以正憋得发毛的时候,江泰生跟他耳朵边一阵咕哝,他就脑筋转都没有多转,把根稀稀疏疏的长辫子往背上一掀,咬咬牙大腿一拍,打算一起远走高飞,径自去找一个在景德镇将生意做得很大的远房母舅冯达礼投靠和生活。
整个的事情,就这样有了一个简单的开头。
3
捉拿是发生在吊脚楼弄口的事情。
叫两个后生想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远离家乡的景德镇街头,身后会突然蹦出三个来自湖乡坡的乡党。这天上午正是他们感觉到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们兴奋地刚刚从德洋瓷庄转回冯达礼老板的宅院,结果在吊脚楼弄口上,于世坤两条棍拨子一样细的胳膊,猛然一边一个就被两双铁硬的大手卡死。
像捉野狗一样当街把于世坤卡得“嗷嗷”乱叫。
无独有偶,跟湖乡坡的于叔公一样,这些天满清朝廷的西宫慈禧也正好有些动作——第八位皇帝穆宗载淳年少在位,天下刚刚太平,西宫慈禧正窜通慈安太后和恭亲王奕,策划着怎么拿下八位前朝政务大臣。
捉拿的位置是在吊脚楼弄口的景德镇前南街上。前南街一带窑屋坯房多得打堆,上午正好做事的时候,宽敞的街面人车穿梭,除了走路的、担坯的、担柴的、推独轮车的之外,冷不冷还可以看到乡下少见的官轿、马车和着官服的衙役。太阳爬过屋顶的时候,趟班的坯房佬窑里佬特别密实,他们在街中心搭条布巾,肩上担着担子脚下生风,一路揩汗一路吆喝着“让让,让让”。所以当街的捉拿和挣扎,立马就磁铁一样引起过路人涌过来围拢。
这是发生在上镇后第三天的事情,于世坤刚刚陪我祖上江泰生从德洋瓷庄回来。德洋瓷庄的庄主林浩洋是林茵茵的老子。林浩洋大概一眼就看中了江泰生的厚道,或许还有那个祖传的瓷器,当场就答应收留这个乡下敦厚黑皮的后生在瓷庄做事。上镇落脚的事这么轻易就得到了落实,所以在返回冯达礼宅院的路上,两个忘乎所以的年轻人就彻底地放松了戒心和警惕。
人堆里猛然窜出来三个人,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三个乡党分别是:秀才于先知先生和打师于秀锦拳师,以及于世坤老婆冯月兰的老弟冯炳鑫。好似突然面对着天兵天将,他们惊恐的反应,是当街木头一样站着没有一点反应。同时在场被吓着的人,还有一个跟他们带路的,冯达礼七八岁的小崽冯昌盛。唯独他反应灵敏,报信或者搬救兵,冯昌盛转身就胡噜一下往吊脚楼自己家里跑去。
“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
小舅子冯炳鑫冷眼站在一边,于先知和于秀锦当时兴奋得就像两个衙门的捕快。他们从吊脚楼弄口街对面的“隆升客栈”赶下楼闯过来,一边一个突然用老虎钳一样粗蛮的手,一把抓住了于世坤的胳膊。骨瘦如柴的于世坤魂都吓出来了,嘴里不停叫喊,被抓住的手臂不断地使劲甩使劲甩,但是依然挣脱不出两边铁钳子一般的虎口。
“我为什么要回去呢?我又不是小鬼,我被你们管够了,管了一二十年了,你们还想把我关到于家坊去吗?你们办不到!”
原来这三个于叔公派来的奸细,除了打师于秀锦猪脑子以外,于先知和冯炳鑫都是精明过人的书生。他们既没有直接去吊脚楼找冯达礼要人,更没有到瓷器街上去赶热闹消遣。他们稳坐钓鱼船一样,拿着于叔公的银子,像一伙浪荡公子在“隆升客栈”里安好身,起床以后就霸占着二楼临街的位置,面窗一边谈天喝茶,一边欣赏着景德镇前南街的街景。
连同昨天一起,他们总共在客栈的窗前守株待兔守候了七八个时辰。
我祖上当然也有些慌神。因为背对,他起先以为是碰上了镇上的强盗劫贼,下意识就两手死死护住挂在肩上的包袱——包袱里面有一个拱拱包包的古董瓷器。夜里在吊脚楼冯达礼家歇脚的时候,他就一直把这个包袱抱在怀里困觉。这是个官窑烧出来的蟋蟀钵子,据说是前朝进贡给宫廷的皇上用器。
在景德镇街上被抓,都归结于我祖上急于求成的过错。已经躲在吊脚楼冯达礼宅院两天了,再缓缓日子出门办事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但是我祖上心急如焚。早上于世坤不肯出门,是江泰生硬要去德洋瓷庄见林茵茵的老子。他一个血性后生两天下来再也呆不住了。原因是于世坤吃母舅的倒没感觉到什么亏欠,然而我祖上江泰生感觉就有些不好意思,两天来他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吃饭上桌一拿起筷子就新媳妇一样觉得不是味道。尤其是冯家冯昌姣小姐,在吃饭的时候往两个人碗里夹菜,就更使得江泰生脸红耳赤、羞愧难当。
好像路当中有几条野狗打架,前南街吊脚楼弄口的人越围越多。
在水泄不通的包围中,于世坤的汗都挣出来了,长衫袖口也撕塌了线脚。于世坤说:“凭什么一定要我回于家坊?于家坊发瘟一样死气沉沉,天天看到的就是那几个毛人,有钱都买不到东西,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在自己想呆的地方过日子?”
大庭广众之下,于秀锦开始用绳子绑人。
围观的人摸不着头脑。“又不是小鬼,又不是小鬼”,有人劝于世坤回家,也有人看不惯当街绑人的野蛮,纷纷的议论使得没见过市面的于先知于秀锦手忙脚乱。
“我们是他姓下的叔叔。”于先知跟旁边的人解释,但是景德镇不是乡下。作为一个饱读经书的先生,他很想用道理当众驳斥于世坤荒唐的呼号。同时,为了时刻保持秀才的斯文,他对族长养崽的强蛮挣扎和自己当街动手的粗蛮行为,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与慌乱。
于先知说:“你跟我回家,把老人家与老婆丢在家里不管,肩上的担子一撩,招呼都不打一个,一个人跑到镇上来逍遥自在算什么男汉子?读了几多年的书都是白读的,做事不要做孽障的事情,做事总要思前想后,总也要对得起列祖列宗……”
说句老实话,作为于家少爷的于世坤,确实是不该作这样一个出走的懵懂决定。他是个孤儿。他没有任何出走的理由。于世坤是叔公的同宗侄子,也是前世的缘分,叔公很早就欢喜把他抱在怀里嘎吱嘎吱搞笑,长大一些又像牵条小狗一样把他牵在身后蹦蹦跳跳。但是话又说回来,从来叔公就一直把他当作长不大的小鬼,从来就没有放开手脚让他自己去跑。连娶个老婆都是叔公做主,看都没有让新郎官看一眼,叔公就把自己相中的冯天霸的长女“竹篙精”娶进了门槛。
在边上,我祖上江泰生不好插手家事。他在等于世坤的母舅冯达礼前来解救,可是一等两等也等不到一个影子出面。这时他终于听不惯于先知的胡说,顶嘴道:“到镇上来这跟祖宗有什么关系?要是他今后在镇上发达了,还光宗耀祖呢!”
“你……都怪你这个祸蔸!”于先知转向江泰生,“读书的时候我就晓得你不安分。”
“我什么我?我上镇关你卵事,世坤又不是小鬼。”江泰生也不客气,“你以为你了不得,你不就是乡下的迂夫子吗?你不就是叔公的一条狗吗?”
搞得边上人哄堂大笑。
但是江泰生干着急没有办法,等了好久只等到小鬼冯昌盛一个人回来。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作为远房的母舅冯达礼不愿意、也不好意思出面。
冯达礼是什么人?冯达礼一看两个后生夜间找上门的慌张架势,就晓得外甥上镇的大致原因。冯达礼老板宽面大耳一副弥陀佛的样子,镇上做瓷器的都叫他“笑菩萨”。他不紧不慢穿着府绸便衣,穿过天井走到厅堂大门口来迎接,就说明他对家乡来人的重视。他打湖乡坡麻雀滩冯家上村逃荒出来,已经有二十多年光景。从一个坯房里打杂的徒弟崽子,发展到拥有一座柴窑和四条坯房的家产。在这个藏龙卧虎的镇上站脚,没有脑筋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从来都是一副笑相,人家骂他咒他,他都是胖胖的肉脸上嘴角上翘,眼睛眯成一条小缝。
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天上午江泰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朋友于世坤,像个粽子一样被三个人推推搡搡地绑走。
4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德洋瓷庄这边。
德洋瓷庄的林浩洋庄主,脸上最明显的特点就是颧骨高、皮肤黑、八字眉毛和一双骨碌骨碌的眼珠。完全是一副典型的岭南广东佬的种传。这天上午,江泰生他们刚刚出门,他就兴奋地拿起一把长柄大剪,撮起嘴巴吹着口哨,东一下西一下地给自己的花木修剪枝叶。
在他的身后,拿一把竹子水壶贴着他,陪他给鲜花洒水的是一个叫做凤仙的丫头。
“凤仙你怎么这么聪明?”林浩洋说,“你怎么就想到说我们瓷庄缺一个伙计?”
丫头凤仙眉毛一扬,说:“你不是看中了人家的古董瓷器吗?我想办法留住他,还不是猜你有这个意思吗?”
这个聪明排场的丫头凤仙,是林浩洋早年在翠云楼赎出来的孤儿。林浩洋当年光棍一根带着闺女来到景德镇,有一回进翠云楼张口要个没有开苞的姑娘,老鸨就让一个十五六岁不肯卖身的瘦子跟他进房。后来这个眉清目秀的瘦子被他养了几年养丰满了好多,于是林浩洋就把她留在德洋瓷庄当丫头使用。现在十七八岁的凤仙,正好长成一个前拱后翘的小媳妇了,穿件香洋纱对襟褂子胸脯挺挺的,屁股翘翘的,完全是一副林家“二房”的派头。
实际上,林浩洋还专门雇用了一个当地老妈子,在瓷庄打打杂管理花园,但是每当遇到春风得意顺心顺手的事情,庄主林浩洋都要亲自在花园里享受一样精打细作地做一回花匠。
现在,他兴趣很浓地修剪那些老妈子根本不晓得怎么修剪的枝叶。左一剪刀右一剪刀,旁斜逸出的枝叶碎片,在咔嚓咔嚓的剪切声中像蝴蝶一样纷纷扬扬。有条狮子翻毛小狗,在他们脚前脚后追赶着“蝴蝶”欢蹦乱跳。林浩洋跟本地的土财主不同,本地的土财主大多是刚刚从泥巴田里爬起来,所以乡巴佬的节俭小气、勤快吃苦和死要脸面等等特点,就像身上的牛屎味一样还没有完全散掉。林浩洋不,林浩洋轻轻松松做生意,不紧不慢过日子——常常上午一般不开瓷庄的大门,空闲就浇浇花养养八哥,平时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钻天打洞收藏一些散落在民间的官窑瓷器。
十几年来林浩洋与哥哥,据说是合伙在广州开好几个老大的瓷器商铺。哥哥在南边经销,他就扎根在景德镇代理商铺采购。南边下紧俏的货单,这边直接从窑户老板仓库里调货、选色、包装,然后托运过去。货进货出,人员关系,已经在镇上被他搞得滚瓜烂熟,生意一直都非常跑火。
他这个外来商人,还给景德镇带来很多通商口岸的洋码子习性。比如他亲生闺女林茵茵迷上了采茶调子,整天癞皮狗一样缩在戏园子里不走,他就带林茵茵去拜访最好的景春班的班主,放手让闺女到处给人咿咿呀呀卖唱。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只要闺女高兴,管它戏子是不是下九流的行当。而他自己,在闺女跟戏班子流浪出门之后,就雇一个打杂的老妈子,单独跟凤仙这个所谓的丫头,在瓷庄里过着逍遥自在的惬意生活。
——他的这个大胆随意的举动,在当地就像焰火一样,既让人感觉到刺目耀眼,又叫人觉得做事的爽快和大气。
这天上午林浩洋为什么又要亲自修剪花草呢?
很明显的事情,因为庄主林浩洋碰到了一宗难得的喜事。他心情舒畅。这宗喜事就是,有两个小子和一个小鬼一大早就磕门送来一个稀世古董。当时他这个夜猫子还躺在床上困自己的懒觉。“起来起来,有人来鉴定古董瓷器了”,就这样,在太阳晒破屁股的时候,他被凤仙火急火燎地喊出了被窝。
于是这个懂行的瓷庄庄主,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玉石一样光嫩的瓷器钵子。像馋猫闻到了鱼腥,林浩洋当时眼睛都绿了。钵子像一个敦实的两头压扁的腰鼓,钵体和钵盖上用青釉打底,钵盖严丝合缝,胎体浑厚稳重,青花描绘出栩栩如生的祥云与五爪飞龙,连盖心提环都是用金子做的。钵底底款用正楷书写“大明宣德年制”。
一件正宗的官窑瓷器。
那个拿古董瓷来挂钩探路的,就是一心想上镇的我的祖上江泰生。
在乡下后生离开之后,林浩洋一边在后花园给花草剪枝,一边还沉浸在刚才的得意之中。很自然的事情。他比较自信和自得,因为他和凤仙唱双簧一样七讲八讲,给江泰生讲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圈套。伙计房间的床铺,老妈子都给铺好了;房间铜锁钥匙,凤仙也交给了江泰生;林浩洋送客的时候亲和地对江泰生说,以后你就不要见外,德洋瓷庄就是你在镇上的家,我和林茵茵就是你的亲戚,这间房就是你在镇上落脚的地方。
“凤仙,我们打赌怎么样?我笃定那个黑皮小子马上就会过来。”林浩洋还顺手掐了一把凤仙脸蛋,说,“那个小子被茵茵迷住了,你发现了没有,他的眼睛在我们瓷庄到处乱转。他恨不得马上就搬过来做我们瓷庄的伙计。”
凤仙扭捏地缩了缩胸脯,躲过了林浩洋贱手的第二下动作。凤仙分析说:“茵茵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可能这个乡下人想在镇上发展,他急得找一个打长工的地方。”
“你没看到黑皮出门的样子,他出门时跟一只八哥一样欢喜得飞了起来。”林浩洋说,“人留下来了就好办,人留不住,宝贝也就没有指望了。”
凤仙却担心说:“总不能长期养他,长期养也不是办法。”
林浩洋是什么角色?林浩洋是一个给他一丝缝隙就能过牛的商人。他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转,保准就能转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说:“我早考虑过了,现在来镇上采买瓷器的贩子很多,瓷行里‘跑街’生意很旺,银子来得很快,我打算培养这个黑皮‘跑街’,我们不能老做瓷庄这样呆板的买卖。”
“但是瓷庄不能插手瓷行生意的,插过了界要被官家法办的。”
“你还不放心我吗?我早考虑过了,御窑厂督陶官还没有派来,说明宫廷还没有完全稳定,现在正是趁机发财的时候。”
凤仙的这个担心是有根据的,在景德镇陶瓷行当内已经有明确的规矩。按大清督陶戒律,做“跑街”这种外来采买代办的生意,需要向衙门“捐帖”后下达的正式“官帖”。没有“官帖”就等于后来我们做生意没有营业执照。但是对于林浩洋,凤仙当然是一万个放心。凤仙晓得,林浩洋的人脉在景德镇,上到陶官县令,下到妓院强盗,几乎是关关熟络,无所不通。
广东佬林浩洋在镇上这些土巴拉叽的财主中,活络滑溜得简直就像条泥巴里的黄鳅。
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奇怪的事情,两个人话还没有说完,这边林浩洋刚刚预计“那个黑皮小子马上就会过来”,那边德洋瓷庄的大门就被“梆梆梆”地敲响,搞得狮子翻毛小狗“嗷嗷”地狗仗人势,也搞得凤仙蒙着嘴大吃一惊。因为老妈子门栓一拿下来,大门口就真的出现了“那个黑皮小子”。
林浩样笑了。看得出庄主林浩洋非常喜欢这位敦实的黑皮江泰生。林浩洋不喜欢那个白面瘦子,白面瘦子总是说“我们走我们走”摆出一副狗不吃屎的架子,有些惹人家讨嫌。这时在凉亭里,林老板家的老妈子已经把茶水每个人一盅都泡到了面前。大上午的太阳被前面的土库屋脊挡住了,德洋瓷庄后花园前半截正好荫凉荫凉的,秋风一阵一阵很是让人感觉到舒坦爽快。
但是这个时候的黑皮江泰生,已经像只阉了的公鸡一样低头丧气。
进得门来,黑皮后生江泰生天门上满是汗珠,说话也结结巴巴。他们在前南街碰上了灾难。江泰生没有办法,他只有站在林浩洋老板面前把出门后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他说完后像徒弟崽子做了错事一样,望着端坐在石头凳子上的林浩洋。江泰生最后求林庄主,说“你能不能帮我想办法把我朋友于世坤解救回来?他一直就是想留在镇上做事,他一年前就开始逃跑。”
林浩洋想不到是这种事情,他推辞说:“他母舅冯达礼是镇上的大窑户老板,他母舅都不出面,我出面算哪门子事情?”
“但是我很想帮他,他跟我是同窗好友,又一起跑出来。”我祖上诚恳地说,“只有我晓得他在乡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确实不愿意回到乡下。”
“不是我不肯帮忙,实际上我是在帮你考虑。”林浩洋说,“我眼睛很毒,我一眼就觉得他这个人比较滑头不值得你跟他交往。你还是仔细想一想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江泰生想都不想一下,就说:“按理我伙计一个也不应该见面第一次就求你帮忙,但是我没有任何法子,如果你有办法我真的求你,能把他劫下来后面的事就靠他自己的命去撞了,我个人也永远记得你这个大恩大德。”
说完,我祖上江泰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我祖上江泰生甚至眼泪都急出来了。他固执和重情的举动,让林老板有些感动,林老板摸摸江泰生的脑壳答应:“好吧,难得你这么看重朋友,我给你的面子,如果他们不走水路,走梨巴树下,于世坤回镇上就有希望了。”
说完他就叫凤仙去梨巴树下走一趟,“你赶紧到东司岭包辆马车去找下疤子”。
梨巴树下就离景德镇只有十多二十里路,是鄱阳县金盘岭和浮梁县浑水岭交界的地方,穷山恶水,荒山野岭。只要是路过那个路段的人都会感觉到心惊肉跳。江泰生早就听到过这个两不管地带,山丘土沟里尽是密密麻麻的草木树林。有一个叫做宋月疤子的人带着一伙人躲在里面拦路抢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饶州府有一年被他们搞烦了,就动过杀心派官兵去搜山围剿,但是许多强健些的官兵都征得去打太平军去了,何况那里山连山一大片方圆几百里,甚至连通徽州东至、祁门、石台好几个县份,所以养娇了残器官兵在里面转来转去一直得不到赢手。
江泰生看到凤仙出门的时候,心里也螺蛳疙瘩一样有解不开的死结巴。
5
于世坤再次出现在母舅冯达礼宅院的时间,正是当天冯府全家围着八仙桌吃夜饭的时候。天色昏暗。黑色的看家狗把于世坤当作要饭的嚎叫起来,佣人赶紧从饭甑里舀一瓢米饭来到门口。但是女佣认出来了,“啊呀”一声,看到于世坤连饭瓢都丢到地上。
“乡下少爷回来了,乡下少爷回来了。”
大门外站着个一身邋遢的白面后生。
冯达礼慌慌张张叫闺女冯昌娇和老崽冯昌盛,赶快带于世坤到他一个偏僻的作坊去躲藏安身。冯达礼在昼饭之前,已经接到“景德镇窑成社”总老板江康福的通告。许多祖籍都昌的窑户老板都被“窑成社”打了招呼——“严正乡风家教”,“不准收留家乡孽障”。
拐弯抹角扯不断筋嵌的事情。湖乡坡于家坊的于叔公把关系通到了镇上,利用冯天霸舅佬江老板的关联,让冯天霸的崽冯炳鑫通报了情况。乡下的宗族头领和镇上的窑成社穿好了一条裤子,打算用这种招数掐断于世坤在镇上落脚的指望。
看着乡下的外甥,冯达礼说:“也不是母舅嫌你,你确实不能再在这里住了,你赶紧让他们带你到裤裆弄作坊里去躲躲。”冯达礼像是怕树叶子掉下来打破脑壳,“笑菩萨”脸相变成了一张哭笑不得的样子。冯达礼补充说:“赶紧扒口饭就过去,省得被人家看到。”
“看你吓成这个样子。”冯达礼的闺女辣椒婆冯昌娇,顶撞她老子:“你总得让他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冯达礼也火了,说:“你闺女家家的你晓得个鬼!日间我都跟陶成社江总老板打过一次谎,要是再让人看到他在我这里,传出去我不仅没有了脸面回都昌,而且在镇上也没有了信誉了。”
但是他转脸面对外甥于世坤还是“笑菩萨”一个。他笑眯眯地两手一摊,脸上的肉也不自然地抖动着,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意思。“昌娇说得也在理,赶紧洗完澡吃了饭再过去,裤裆弄作坊里有几个师傅在里面住,记得还有张铺空在那里。”完全能够理解的事情:这个笑菩萨虽然人在镇上,但是祖坟、兄弟、家谱、破屋,甚至落叶归根的心胸都在乡下。
退缩,现在成了这个“笑菩萨”的全部意思。他吃饭的时候笑微微地趁机劝这个外甥,叫他这几天由自己的老崽陪着,小心地躲在他的一个作坊里。“条件当然比不得家里,但是吃住都给你安置好了,你放心,这几天夜间就到街上热闹的地方去看看,我叫昌盛身上带些花费,多戏些日子,等过中秋再雇辆马车把你送回乡里。又不是杀人放火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到乡里跟叔公他们赔个不是就是,你说呢?”
于世坤没有表态。
于世坤经过了这场惊吓,已经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了。眼睛里有筋筋蓬蓬的血丝,眼皮泡肿得跟豆腐囊一样,脸上和颈上都有藤刺挂破的痕迹。关键是他眼睛打不起精神。他们在梨巴树下遭到了抢劫。一伙人高喊着“拿钱来”,从树丛里冲出来要杀于先知、于秀锦和冯炳鑫,于世坤就连滚带爬一个人钻进了灌木刺丛。
接下来几天,在作坊里他脑浆像团稀饭糊糊一样乱七八糟。他确实不想回去,但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几天,于世坤除了跟师傅们一起吃粗茶淡饭和困硬板通铺,上半夜就一身坯坊佬的打扮,短袖对襟,不伦不类地跟着个萝卜头表老弟冯昌盛的后面,怀一肚子的心思在繁华的街市上像个没有头的苍蝇一样乱转。坯坊佬对襟衫穿在瘦子身上像道士一样晃荡。
按母舅冯达礼的打算,中秋节就是离开景德镇的一个界限,没有几天的时间。于世坤就觉得没有意思,自己这样坐牢一样赖在镇上不走,还要耽误一个人夜间作陪。问题是赖都赖不过去,不过是安慰性地暂留几日。中秋节越来越近,湖乡坡离自己也就越来越近。
他顺着夜市灯光,转过前街南门头的店铺戏院,转过歇马巷一带的青楼粉院,也转过石栅栏的赌斗洋场……。尤其在御窑厂前的一段,路两边集中了酒馆茶楼、花蔑店、铁匠铺、徽洲布匹、中药堂、酱菜店、包子铺……等等等等。路边摊子有卖狗皮膏药的、打卦看相的、打糖菩萨的、割疳积的、卖风筝的、取怪牙的、变魔术的、卖草药的、推牌九的,热闹非凡。越转他越感觉到镇上真是个享福的天堂,到处是新鲜的洋码子东西,穿梭的人头比蚂蚁还多,花花绿绿的色彩比花园还艳。几天下来,一个鼻屎大的表老弟陪着吃吃喝喝,自由自在地东听西看,他真是越转越舍不得离开这个码头。
回去,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把刀子,割得自己心肝隐隐作痛。他后来甚至撇开冯昌盛,开始思量怎么离开这个母舅自己去找落脚的地方。好几天的上半夜都是他一个人坐在昌江河边一棵枫树下头,默默地望着来来去去的渡船发呆。那是十八渡渡口,渡船日夜穿梭。夜间只见一盏马灯,悠悠地从东岸划到西岸,再轻轻地由西岸渡回东岸。
他终于想到了我祖上江泰生。
于是,由冯昌盛在中间穿针引线,他们才在掌灯时间到一个听传的茶楼里见了面。心里一直有个结巴的瘦子于世坤,面上除了皮包骨头,在菜油灯光里腮帮上瘦得更是没有一点肥肉。茶馆台子上有个瞎子在敲鼓打快板讲传,“咚呛咚呛”在讲史上景德镇李村李三宝的传书,“三宝行侠天下传,各位客官听我言,上回书说到救员外,接下来大闹乌龙院。”
于世坤哪里有心思听传,和江泰生面对面坐在一个角落,把桌上的盅子送到嘴边一仰头,像牛喝水一样一股脑把茶水脚脚子都喝得精光。他愤愤地说:“不是他们走之前跟都昌人都打了招呼,镇上哪里没有活路?我到窑里到坯坊里打杂、到河边挑窑柴都愿意。”
“除了都昌老板,跟其他地方的人做不是一样吗?”
“不行,镇上有镇上的规矩。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没有人担保,跨乡帮是不敢乱接受人的。”于世坤说,“我的命怎么就有这么苦?”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林茵茵的影子,也不晓得她什么时间回来。”江泰生说,“好在林庄主答应教我‘跑街’,说早说了,却没有动静,天天让我在瓷庄里打杂。”
“管它,好歹你总在镇上落了脚。”
“现在我还是感到很浮。”江泰生说,“但是看看这么多老板掌柜把庄师傅,觉得镇上发达的机会比乡下多,我们又不是傻瓜,我要是有门手艺,发达应该是没问题。”
这就是他们两个见面时候的对话,东拉西扯,有一句没有一句,想到什么谈什么,就像两条隔了好久不在一起的熟狗,一旦靠在一堆就拿鼻子到处去嗅对方。但是嗅来嗅去都嗅不出什么名堂。江泰生连自己的前途都摸不清,自然就拿不出于世坤留下的方式。
于世坤回到裤裆弄作坊里就没有劲头了。旁边呼噜声波浪起伏,他墨黑墨黑地一个人死尸一样挺在硬板铺上,三两个嗡嗡的蚊子围着他耳朵乱飞。再就是他心里感到很烦,他于世坤把脑壳想痴了都没有想到什么办法。
中秋这一天裤裆弄作坊里歇工,坯坊里的师傅都回家吃团圆月饼去了,坯坊里于世坤就一个人坐在晒架塘边,像个丧家狗一样就这一杯开水,看着冯昌盛送来的几个麻苏和两块月饼发呆。
麻雀也不来晒架上叫了,因为天上在落柳丝细雨。于世坤也不躲雨,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个人呆呆望着塘里雨滴溅开的水花。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于世坤的稀薄的头发上。后面的雨水顺着辫子流到背脊心,打湿了衣裤像块尿迹。前面的雨水通过额头,流过眉毛眼睛,人整张脸挂满雨水就像挂满泪水一样凄惨。
于世坤不晓得母舅冯达礼和表妹冯昌娇两个人,远远地就站着那里看他的凄惨。
他们站在作坊的门口。他们过节的时候来看他来了。两把桐油纸伞面上嘟嘟响着。母舅冯达礼毕竟是娘家的母舅,心酸酸地望着外甥就想起自己老早过逝的表姐。“笑菩萨”冯达礼看到了眼泪,那一回才真正感觉到外甥的决心与艰难,心软下来,脸上破天荒没有了笑意,走上前将一把桐油纸伞遮挡在外甥脑壳上面,心情沉重地把他接了回家。
冯达礼问:“你确实不想回去?”
于世坤说:“回去跟坐牢一样,你不晓得。”
冯达礼说:“景德镇就这么好吗?”
于世坤说:“那你为什么不回湖乡坡?老弟妹妹你怎么不叫他们回湖乡坡?”
想了很久,冯达礼说:“我跟你说个事,不晓得你一个书生身架吃不吃得消?”
“你说。”
“乡下迟早还是要追你回去的,但镇上又没有老板敢收留你。”在饭桌边,冯达礼老板手里拿个破咸鸭蛋,在用筷子往嘴巴里扒拉着蛋黄。他没有笑相地跟他在饭桌上轻轻商量,“还是你表妹提醒了我。如果你确实不打算回去,要不,我把你介绍到瓷土矿去做可不可以?”
表妹冯昌娇在桌子另一头,羞涩地低头打磨一个碗上的落渣。
“恩。只要不回去,去哪里都可以。”于世坤赶紧连连把个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积极。
“三宝蓬,偏是偏了一些,但是正因为偏家乡人才找不到,我有个戏得好的兄弟在那里做扶塘师傅。对外,你也不要说是我外甥。我们昌达窑一直都是进三宝蓬矿ilRrorsQqZl2F/AyhRh6ATRWMwacTS04qlCroBQ2H1U=的瓷土的,你去了以后也可以帮我在进瓷土的关口上照应照应。”
“恩。”
“苦是苦了些,但是只好先这样做,以后我看情况再想办法。”
“恩。”
于世坤最后点头的时候,激动得把眼窝里的几滴眼泪都滴进了嘴角。
6
现在江泰生一做完事,就躺在客房等林浩洋老板带他学习“跑街”。德洋瓷庄的土库屋很大,外头老鼠又结婚一样快活。尽管外头八字门头、粉墙高瓦,但是屋里却显得阴森空荡。人生地不熟,在瓷庄江泰生哑巴子一样,夜间就在一个刚刚来的福建贩子隔壁困觉,吃饭就跟着老妈子在灶下将就。
倘若不是林老板透出培养江泰生“跑街”的想法,我祖上很有可能也去三宝蓬矿上。
我祖上江泰生犹豫了好久。说林茵茵“马上要来马上要来”,但一直都没有露面。外面又有消息传来,说,满清军兵、曾国藩湘军和李鸿章淮军,正在南方清扫太平天国四散的残兵败将。因为犒劳路过的将士,所以景春班子被饶州府截留在鄱阳镇天天唱戏,不晓得要唱到什么时候为止。
而精瘦精瘦的林浩洋老板又懒得出奇,一副要死不断气的样子,火烧到屁股都不紧不慢。江泰生一心想学门“跑街”的本事,林老板却爬起来就布置他整理仓库。比方说捡土库屋顶上的瓦漏,扫屋梁上的灰尘,用三合土和窑砖头堵塞墙角里的老鼠洞,把架子从这面墙转移到另一面墙上,把瓷器从这个架子上转移到另一个架子上去。
所以连日来江泰生都忍死了血了,江泰生就整天巴不得大门口的狼狗嚎叫,巴望着有卖古董瓷器的人上门,或者有广东瓷器商铺的采买单下来,或者是……林茵茵突然回家。
有一天下午在搬一摞罗汉汤碗的时候,果真他就听到狮子狗“嗷嗷嗷”地狂叫。他望到天井里下来的阳光,阳光里有稻草里赶出来的灰尘像棉絮屑一样在漂浮抖动。也许是因为突然的兴奋,他手里兜着的一摞一十几个瓷碗晃了两晃,要不是他反应快,就差一点把好好的一捧瓷器给打得四马分尸。
是哪个来了呢?想都想不到的,是他的老子和长哥被于叔公赶到了镇上。
瓷器是放下了,但是地上没有裂缝,人就跟屋柱子一样戳在仓库中间,老妈子一打开大门江泰生就一身臭汗、污七八糟地站在来人的视线之中。他老子和长哥看到他这个做苦力的样子,当然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来到镇上。盘问他为什么要丢下稳当日子不过,偏要上镇来汗似雨流;问他把家里的古董偷到哪里去了,长哥都等着换银子娶老婆用;问他这样到底要做到何时,这回是不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回去出湖打鱼……
江泰生想不到等待狗叫,等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烦心的场面。
而且关键问题还留到后头,他老子把他拖到一边,慎重其事地问他“叔公家里的少爷躲到哪里去了”。这是他们这回上镇来要办理的大事,否则回到乡下都不好跟于家坊里的人交差。事情已经清楚了一大半了。两个人上镇是奈何不了于叔公天天在屁股后头催命,上镇的盘缠都是叔公给的。于世坤的老婆肚子都大了,不是江泰生跟他合伙,他于世坤就是吃了豹子胆,也没有这么大的狠心敢一丢烟跑到景德镇来打流。
“你一定要把少爷的落脚点告诉我,人家叔公就这么一个依靠。”
“我不晓得,上镇以后就各顾各的事情。”
“你非要把个地点给我,否则回去都不好跟叔公大人交代。”
“我真不晓得他躲到哪里去了!”
后面林浩洋和凤仙从洋房里赶到土库屋来了。大人们三端六面,都有些尴尬。幸亏林老板一脸客气,转面子把他的老子和长哥请到后头花园亭子里落座,叫老妈子泡茶,把点心水果端上,介绍自己的瓷庄,谈教江泰生学门本事的打算,问些乡下的情况,还不断地称道自己是如何如何看重江泰生的人品和勤快。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用广东拗口的语音来表达林家待客的热情。后来,又叫凤仙上街打酒割肉,到灶下加几个荤菜。还嘱咐老妈子把开水提到水房里去,让两个一身是灰的人先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清清爽爽再吃昼饭。
江泰生的老子和长哥两个船巴佬,哪里经受过有钱人这么个客气礼遇。本来一进瓷庄,两个人就被土库屋庞大的气派和一仓库的瓷器兜动了神经,后来峰回路转又被引到林家的后院,宽敞的花园和排场的洋楼,都搞得跟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两个人大吃一惊又诚惶诚恐,也搞得两双穿烂草鞋的粗脚板,像蚯蚓一样萎萎缩缩不晓得往哪里躲藏。
“我只看中了你个崽勤快、至诚,人又长得精神活泛,我没有其他意思。”
在家里人面前,这一天江泰生也被林老板给足了脸面。酒桌上真的跟亲戚一样无话不谈,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杯,每个人都喝得关公一样脸红耳赤舌头打转。“那个蟋蟀钵看上去是个官窑瓷器,究竟是不是真古董值不值钱我也摸不透。但毕竟是你们江家祖传的宝贝,你们就带回去保管好,切记不要轻易拿给人家看。”说话时还给了三两白花花的银子。林老板表达得十分清楚,就当是亲戚,一两是自己给江泰生长哥江石生结婚的贺礼,二两是为了急需给女方家聘礼礼金。
“在镇上做得蛮好,我回去也不过是帮你打几网鱼。”江泰生对老子说。
事情就这样高高兴兴爽爽脱脱地圆了场。江泰生的老子和长哥,当日夜间就搭乘装货的驳船,背着祖传的瓷器钵子,酒足饭饱地顺昌江下水,进鄱阳湖赶回了湖乡坡老家。于是在驳船离岸的时候,把两个肩背沉甸甸包袱的乡下汉子弄得站在船头,迎着野风,使劲给码头上送别的人再三挥手,放宽一百二十个心回去了。
家里人走后,江泰生跟出去学习“跑街”也终于偷偷开始了。
林浩洋和凤仙把江泰生叫到自己洋楼里头,边笑边从荷包里拿出张绵纸,说是福建贩子委托的生意,上面工工整整是一个采买清单。像喜子坛、荷花凉墩、青花香炉、钧红釉四方瓶、清油竹节灯台、斗彩茶叶罐、二白釉蓝边碗、青花九寸盘,以及葡萄粉彩马蹄饭贝,等等。一宗至少要五十甚至上百件,是一笔多得两艘驳船都装不下的蛮大的生意。
为什么说是“偷偷”?因为德洋瓷行的“官帖”还没有办理下来。不跟不晓得,一跟就晓得这个广东佬林浩洋在镇上混得滚瓜烂熟。关系广泛得叫人吃惊,哪个窑户老板他都称兄道弟,而且镇上什么窑户是什么性格,哪一家做哪些圆器琢器,有什么花色和造型,质量和卖价又如何,等等等等,他心里明镜似的都一清二楚。
其实“跑街”也是一宗很简单的近似于“拉皮条”的事情,关键是整个瓷器市场上的行情要烂熟于心。再就是察言观色,胆大心细,做事依东。林老板一圈下来只花了前后两个半天时间,轻轻松松在各位窑户客厅里谈谈,或者到茶馆坐坐,就把清单上的瓷器生意基本上落实敲定。
只是后头的工作有些复杂,“跑街”又显得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尽管有林老板指教,两天下来纸纸脑脑一大摞单子,涂涂改改,流汗流得竟比下湖撒网出的汗还要多得多。每一种瓷器都要——先请把庄的把瓷器运来,再安排选瓷工汇色,包装工茭草打络子,搬运工发驳,再跟船行里谈船运……一圈下来把个江泰生搞得乌面乌嘴、晕头转向。每一脚的工钱都要事先谈好,还要记录,还要检验每一脚事合格再行支付。最后算好瓷器的成本、人工花费,再跟瓷商结账并收受瓷商货款的百分之三的瓷行佣金。
在整个学徒的过程中,错是没有出错,但是打换票的时候江泰生找错了窑户。有好几十个毛损了的青花九寸盘子,按理是由挑瓷器进货的把庄师傅,拿换票到窑户仓库去调换。但是那个把庄师傅欺生,结结赖赖又去忙另一家的担运,就讹江泰生自己出马。因为下一脚的包装师傅,又在土库屋坐在条凳上等着凑齐盘子茭草打包,于是江泰生只好赶到石鼓里昌达窑找管事换票。
昌达窑户的管事是个拐子。拐子不认得我祖上江泰生,像拦路虎一样一只坏脚撑在仓库门槛上,拿着换票,脾气暴躁地指着鼻子把江泰生骂得狗血淋头:“以后要撑大你的牛卵子眼睛看清了品种才来换票,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们窑户的瓷器毛损很多,青花九寸盘子是我们昌达的吗?一个乡巴佬小鬼跑什么街?你还是滚回去摸你的牛屁股算了!”
仓库门口很多人围了上来。江泰生当时脸红得跟酱豆干一样,头羞愧得恨不得往裤裆里钻。真的是做了一回窑户老板最忌讳的事情,把康福窑的破损归结到昌达窑头上。
幸亏昌达窑是冯达礼的家当。冯昌娇碰巧从仓库里赶出来。冯昌娇看不惯拐子管事得寸进尺骂人,而且是骂一个老实巴交的后生。她说:“拐子叔啊,不要得理不饶人吧,人心总要放当中,我们根都在乡下,你也有年轻的时候,人家头一回跑街也不容易,要是你的崽你会这样骂吗?”冯昌娇是个出了名的辣椒婆闺女。她像轰鸡一样把边上的人赶开,然后抢过拐子手里的换票塞还给江泰生,帮我祖上江泰生圆了场面。
就在这件事后的第二天头上,林茵茵终于回家了。戏子林茵茵的回来,本来对于乡巴佬江泰生来说是一个精神上的抚摸与安慰,但是想不到事实却搞得他像掉进陷阱一样进退两难。
两天以后的情形是:林茵茵一跨进瓷庄的门槛,一身白肉一抖一抖地用广东话撒娇地叫她老子,坐下来两脚把布鞋一踢夸张地喊“累死了累死了”。当时叫江泰生感到舒服的是,林茵茵进门还记得这个来自湖乡坡的乡下后生。尽管当众都沉着冷静,但是趁乱之中她斜了一眼,眨一下眼皮,做了个调皮的怪相。这就够了,江泰生满肚子长时间憋屈的浮泛云翳都烟消云散,一颗咚咚跳跃的心脏终于归结于平静和欢畅。
但是半夜里,福建的瓷器贩子还没有落屋,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就害怕了。林茵茵趁全家困得酣畅的时候,从后面的洋楼偷偷地跑到土库屋来,轻轻用指甲磕江泰生的木门。江泰生心有灵犀,早就守在门背后“嘀嘟”一声把门栓拉开,扑鼻而来就是一股子花粉肉香。两个年轻人干柴烈火,又是单薄的热天,骚狗一样就用鼻子嗅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而且,胆大包天的林茵茵一下子捉住了江泰生的命根,并淫水猖猖地着急地把自己多肉的身子献给了命根。
我祖上当时没有防备,只顾自己抑制不住的冲动和快活。但是疲劳的一觉醒过来之后,江泰生感觉就像天塌了一样,从来没有过的气逼使得他心脏咚咚乱跳。他躺在客房的床铺上回忆整个疯狂过程的时候,想到这个走南闯北的戏子,没有羞涩,不要铺垫,房门不栓,裤带蓬松,动作熟络,身体肥腻,就把心里边的担心想象成红楼卖身的娼货。他不是怕吃不消林茵茵,是怕一个轻浮的已经被男人搞烂了的女人,被自己娶到名下,让自己像一个伸头缩颈动物那样背一世的黑锅。
我祖上在镇上第一次面对恐慌。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爬都爬不起来的湿淋淋软绵绵的——深坑。
7
两个后生的出走就像死水里丢下一块石头,把闲散无事的湖乡坡弄出了很大的响声。
乡下于世坤的新婚老婆冯月兰,承受的打击和声誉远比死了老公还要伤心。她清清瘦瘦的原本是一个斯文贤惠的样子,但是事到临头她什么都不顾了,把新房门反栓,泼妇一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哭啼啼数落。劝也劝不听,饭也送不进。搞得外面的于叔公,生怕冯月兰想不开在新房里寻了短见,惹出麻烦,只有叫人在门和窗缝里轮流监视里边的举动。
第八天头上,于家坊里的乡里乡亲,都觉得于叔公府上情况有些严肃和紧张。
怪不得头天夜间,就有几个学馆子弟回家就告知大人,高兴地说第二天学馆放假,“先生又说叔公家有事”。叔公的事情等于就是于家家族的事情。
私塾先生于先知学馆,最近已经停摆了五六天时间,现今才恢复一天又被通知放假。几个细心的家长,有些不很满意这种做法,清早还背着手到学馆前去瞄一瞄阵势,发现先生于先知果真早饭都不吃,就落窗,放帘,闭馆,出门。于先知先生他布鞋整洁,衣衫飘飘,像以往做大事的军师一样,拿把篾布折扇,不紧不慢地脚迈方步,绕过栎树林,拐过祠堂角,竟毫不迟疑地直接往叔公的八字门头里进去。而在叔公府屋的门口,平时靠姓下救济的祠堂杂役于晃和于同,像一对石头狮子一样一边站立一个。
当然是有重大事情。
当天多云,东边没有太阳的光亮。辰时正点的样子,安详的于家坊人听到有“嘀里哒啦,嘀里哒啦”的马蹄声从村外由远及近。拿巴掌搭个眼棚踮起脚尖远视:大路上过来两匹马外带一驾马车,声势和气派跟扬起的土灰一样都有些嚣张。近到门口,才看见男人一高一矮在两个杂役的候引下,掀腿翻身下座,缰绳交给于晃于同。马车车厢门洞则屙屎一样钻出家眷三个——高挑的妇人,以及一个矮胖的闺女,又一个矮胖的闺女。
叔公、先生、打师,甚至于世坤的老婆冯月兰,应声从院子里涌出来迎接。主客双方的男人都客气地两手拱起来,口里打着招呼,再都用手做个“先请”的姿势依次跨进门槛。但每个人脸上都打了霜一样不载一丝笑相,就是有些笑意,也都是从肌肉底下蛮劲挤出来的客气。
骑马来的,是麻雀滩冯家上村冯氏族长冯天霸及其宝崽冯炳鑫,马车上下来的是冯家内帮和他们的两个老女月香月芽。不是特殊事情真不会倾巢而出。在湖乡坡,一家人满打满当齐扎扎奔一个地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兴师动众。
冯炳鑫白皮嫩肉一表人才,而戴乡绅瓜皮帽的冯天霸样子则截然相反,矮胖矮胖的,挪步的时候像是在移动一捆麻布。脸上的肉一走一颤多得像要涌出来一样,眼睛鼻子和嘴巴都被肥肉挤到了中间。两个老女跟他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糕粑。如果不是他讨了一个高挑的女人做老婆,那么刚刚开始,老大冯月兰和老二冯炳鑫的降生,都会被乡党们归结为他做乌龟王八蛋的结果。
乡里乡亲都晓得,于世坤的老婆“竹篙精”冯月兰已经不再闹腾了。冯月兰不仅不闹,而且在于家坊走上走下,说话做事跟老公还在屋里时一模一样。换了一个人一样,也不晓得是于叔公施了什么魔法,还是她本人已经把这件事想得很破,跟以往一样她有说有笑去芗溪沟洗衣服、去南馆和万溪岭赶集、去仙姑麻婆家里去算命打卦、去屋背的摊场上拿一个在做的鞋垫子跟女人一起商量着女工手艺……。好像没有了老公不是一个问题,这是有说道和比照的,叔公打一世的单身也照样活得比别人风光、滋润。
贤惠。都这样认为。
在于家坊里,没有人不对“竹篙精”冯月兰伸大拇指头的。一日三餐,跟于世坤在家里一样,餐餐家佣弄好了饭菜她就端上桌递给叔公,每天衣服洗干净折好放在叔公的书房,再就是茶水、黄烟、水烟筒、纸煤等等,要什么,什么还照样就放在叔公的身边就手。搞得叔公过意不去,整天破口大骂于世坤,“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短命鬼”,说“我一定想法子要他自己滚回来”。
“不要骂他了。”冯月兰说,“也不全都是他的错误,他跑走,说明我做老婆没有做到靠,但是无论如何,我已经嫁到了于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回不回来我都是于家的媳妇。我绝不会另有想法的。”
啧啧啧。听听,这就是知书达礼的冯月兰媳妇!冯月兰在于家的言行做派,立马跟风一样被当作三从四德的女人典范,被口口相传于四乡八坞。
但是,问题并不就这么简简单单了事,问题是她怀孕了。冯月兰在老公出走后不久,就开始欺嘴、作呕、茶饭不思,以及走路发飘。这就成了于家坊叔公府上的一件大事。等到把于先知先生请来把脉,认定冯月兰确有身孕的时候,平时再稳重的族长也乱了尊长的方寸。而且她的肚子,也超乎寻常地提前像西瓜皮一样隆了起来,隆得跟示威一般在于家坊太阳底下晃来晃去。
又打发人上镇去报喜,希望用传种接代的好事,使得铁石心肠的于世坤回心转意。但是铳都打不到于世坤鬼影。上镇的人连茅厕坑都去搜过,在景德镇连于世坤影巴子都没有看到。于先知和于秀锦从梨巴树下强盗的刀枪里,赤脚短裤光兮兮讨饭逃回家后,一听到上镇,脑瓜就团鱼一样缩进了甲壳。
于世坤的失踪,叫于叔公看到了这个养子杀心。
无情无义!讨债鬼投生胎!前世的孽障!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蓄山羊胡子的叔公,拄一根漆水澄亮的文明棍子,在乡里乡外从来都注重自己身架的端庄、说表的斯文和处世的稳重,但是这一次他彻底打乱了自己的阵脚。他的胡须都气得瑟瑟发抖,手也不再慢条斯理地去捋自己的胡子了,连续的巴掌重重地拍下去,把个厚实的八仙桌板拍成了一张鼓面。“咚咚咚咚”,桌上的茶碗盖子像筛康一样蹦蹦跳跳地打抖。
于先知、于秀锦、冯月兰、府上的佣人、姓下的杂役都看到了这个场面,吓得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这就是冯天霸一家,那一天大兵压境的真正原委。
现在厅堂里鸦雀无声。于叔公和冯天霸,坐在中堂下面八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八仙桌上摆放着装有糕点水果的漆盒果盘。中堂上是一幅满是灰尘的“下山老虎”。老虎翘起尾巴来整天面对着天井威风凛凛吼叫,但是没有一点声音。
叔公不吭声是因为他处于被责难的位置。
冯天霸不开腔,是因为过去跟于叔公交往过密,因此进门之前想好的一大谷箩蛮话,都被情面阻挡在喉咙下边浓痰一样翻滚。
僵局是这样开始被打破的:
“应该不能归罪于叔公。”于先知先生只好发挥自己秀才到堂的作用,开腔替叔公圆场。他说,“叔公言传身教,尽到了做大人的责任;事发后,三番五次派人上镇寻找但人已经无影无踪;况且现在在镇上,还有被委托的熟人在暗中查访,我们也随时随地准备好上镇带人。”
“但是人呢?我们冯家的那条‘狼’呢?我们现在不得不上门了。虽然我们是关系不错的子女亲家,但是今朝你总得给我们家一个答复。”冯天霸来劲了,一扯动头他就控制不住火冒三丈,说,“现在我们月兰都怀身大肚了,他老公招呼也不打一个,不晓得躲到哪里混去了,这种事情说出去对我、对堂堂的于家,简直都是个笑话!丢脸,丢尽了脸面!”
麻雀滩冯家上村的族长冯天霸,他坐在太师椅上。因为腿脚短,坐那里两只脚板都被悬吊在空中像两只干货晃晃荡荡。本来他的涵养性就不是很好,何况已涉及到脸面事体。所以他口水四溅。他从座位上跳下来,这才使得他的两个脚板有了落地踏实的感觉。
打师于秀锦,虽然面相跟名字一样秀气,但是脾气却跟他的肌肉一样生硬。他说,“镇上我们也去过,是一个叫冯达礼的老板把世坤包庇了,他是世坤的远房母舅这个你早就晓得,冯达礼在镇上翅膀硬了,他要在镇上藏个把人,我们乡下人根本没有办法去找。”
于秀锦听不得冯天霸对叔公的语气,就语气很重地说:“冯达礼据说是你们麻雀滩冯家出去的人,人虽然走了,但家谱上还有他的姓名,老屋也在你们冯家上村。现在他这样做事,不仅是在跟我们捣蛋,也是在跟你们冯家人作对!作为一族之长,你就管不到姓下的人吗?”
几句话就像导火线,把个粗浅的火药一样的冯天霸激爆了。这是个容易起火的简单家伙。他矮胖的身子在厅堂中间移动,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他大声说:“上镇赚了点卵钱,家乡就管不到了吗?就可以胡作非为,跟家族硬碰硬吗?他们这些人还要不要自己的猪名狗姓?还拜不拜老家的坟山?还上不上姓下的家谱?他们就打算这样在镇上漂泊一世,到老了把尸骨头喂狗,魂不归屋吗?”
滴里嘟噜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愤怒和牢骚,被他排粪一样抖搂出来。粗蛮的形象和混乱的措辞,都让作为晚辈的冯炳鑫替老子羞愧。但是没有办法,火头上的事情。在座的叔公,他一门心思低头咕嘟咕嘟吸他的水烟筒。水烟筒是黄铜的,被擦洗得金光透亮。青烟从他吸后的嘴鼻中冒出。
“哪个叫我们家里的这个畜生恶变呢?”他终于不想这样拖延下去了,把水烟筒和纸煤递给了亲家,希望这种亲密的举动能把冯天霸的火气淡化下来。他拐个弯说,“但是话又说回来,不是镇上有这种不三不四的靠山,畜生就是要躲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奸商嘛,我一直都这么认为,不靠土地活命,靠做买卖弄钱,就跟长毛贼洪秀全拿刀去抢天下一样,我就觉得这些人缺少诚实。有什么办法能让镇上的姓下人服帖老家的规矩呢?”
这时候保持沉默的冯炳鑫眼睛亮了一下。
冯炳鑫黑眼珠子多白眼珠子少,显得眼睛特别清秀和光亮。冯炳鑫开始站起来说话了。
“我姐姐在于家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于世坤的事情,这是明摆的事实。现在姐夫找不到了,说责任也好,说义务也罢,我们只有问叔公要人。找到了人才能最后给我们冯家一个说法,否则我老子娘在麻雀滩冯家上村也不好做人。”冯炳鑫语气婉转,但是锋芒逼人。
“如果姐夫还躲在镇上的话,那么实质问题已经非常明显,那就是——我们老家没有办法控制着远在外地的姓下。他们在镇上跟乡下捣蛋,我们家族在跟着丢脸,这是一个事关重大的问题。”他喝了口茶水说,“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比方说在景德镇建设都昌会馆,派遣乡党或者推举头士,把乡下的伦理与规矩都转移到镇上去,在镇上立家法乡规,改变有钱在外就可以无法无天的恶事。”
一席话把在座的都搞蒙了,把叔公和于先知先生说得当场站起了身子。这时候太阳都出来了,太阳就好似叔公的心胸,天井里突然倾泻出万道金灿灿的光芒。而这个光芒的结果,却是出钱筹建会馆的于叔公和冯天霸,让又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冯炳鑫,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去不回,永远离开湖乡坡。
8
三宝蓬离景德镇有十八里路。于世坤跟走不稳路的虎崽子一样,跟着师傅在山里跌跌撞撞。他不是被地下岩石绊到脚指头,就是被横七竖八的倒刺挂破衣服。虽然已过立秋,但是在回光返照的处暑时节,爆热依然不动声色。山里面没有风,草丛里有一股潮气很重的闷热,闷热像层棉袄一样包裹着他长褂长裤的身体,臭汗就跟榨油一样从汗毛孔里暴出来,于是才爬半个山包,他那被汗打湿的衣服,就像张猪皮一样粘乎乎地包贴在身上。
早上吃的稀粥拉泡尿就拉空了肚子。他筋疲力尽。
从刘坑坞喝饱粥出来之前,刘细苟站在自家门口的青石板上,当着他小老婆的面,给他们师徒两个,用手指头朝对面划了一个很大圆圈,骄傲地说“这一片都是我的”,意思是这一带你们尽管去踩探就是。
刘细苟是三宝蓬刘坑坞的地主,身着马褂,头顶盖一个瓜皮帽子,人显得非常土气和小气。这个土财主楼梯格子一样一个接一个,一共生有四个蠢猪似的男崽。男崽个个都不愿意读书,村上人背地里都叫他的男崽“鼻脓残器”。刘细苟也晓得一些,但是没有办法,所以刘细苟特别喜欢能写会算的白面书生于世坤。
爬山的时候,于世坤的胸口一直好像有块石头堵在那里一样,透气都透不出来。脑门上的汗都不叫汗了,叫挂雨帘子,汗流进眼眶酸辣酸辣,辣得眼珠子跟浸了盐水一样相当难受,而且肮脏的手还不能去擦自己眼睛。加上热天的草丛里,蚊子、蝇虫和马蜂很多,动不动就飞来几个或一伙,朝身上脸上“嗡”地一声扑过来哧针,搞得他浑身上下到处钻心地痒痛。可能是他的皮肉鲜嫩,师傅在前面好像根本没有蚊虫去叮他那张老皮。
探矿还算是比较养活的工种,采矿那种劳动就基本上不是人做的事情。经过猪笼山和巴茅岭的时候,于世坤看到矿工在太阳底下光着头,坐叫做“塘口”的矿石岩层上面,“丁丁当当”边打炮眼边流臭汗。上晒下蒸,半日按规定要在铁硬的矿岩上打三五个一米深的炮眼,汗湿得短裤上没有一根干纱。那些没有经验的人,不是等打爆的石头弹破了皮肉,就是被打偏的铁锤砸伤了扶手,年轻的人甚至虎口都被钢钎震得血污淋淌。炸裂的矿石用撬棍撬起,再用大铁锤抡过头顶,死命把大矿石打成鼎罐样大的块头。至于暗矿打井或者打洞式的开采,艰苦和危险那更是想都不敢想像的事情。
幸好于世坤是跟到扶塘师傅做探矿一脚的事情。
那一天,终于在一个叫做“磨刀石”的半山腰探到一个明矿。因为在哑子突然疯子一样的笑声中,看到了一块白得发青的瓷石。哑子拿着一块石头“哈哈哈哈”的狂笑,让于世坤终于看到了自己苦难的尽头。这下他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愿望,终于可以向山主刘细苟提出来了。他一来到三宝蓬这个地方,听到这里的开矿规矩就暗地里萌生了一个私下隐秘的想法。
哑子师傅实际上不是哑子,只是一个很少开口的闷罐子男人。他是矿主花大价钱请来的“扶塘师傅”。没有多年的采矿经验,是做不了这种摸准矿脉、鉴定矿石,以及决定采取什么方式开采等事情的。据说哑子原来是三宝蓬一带一个很喜欢搞笑的汉子,一开口就会引得人家尿都会笑出来,但是头一年他的崽在放炮时,被一块飞起来的石头打死以后,他就开始只用点头、摇头、眼神和“恩恩”的声音来表示自己的意思。
白面书生于世坤,就是在他的崽死后将近一年的时候,被冯达礼老板领到他面前的。他皱了皱眉头,一看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废物。他从来是讨嫌白面书生的,但是于世坤的出现,使得他好像又看到了自己借尸还魂的瘦崽,因此他就看在冯达礼老板的份上,“恩恩”答应他跟着试试。
试验瓷土的质量的经过是这样的:矿石粉碎后沉淀塘淘洗,再将精细的瓷土做成几个砖块一样的“不(dun)子”,然后拿到镇上的柴窑里试烧。在这个过程中,于世坤的情绪开始跟天空一样由阴转晴。在工棚里走进走出哼采茶调子,走路的步子欢快得像只蹦跳的兔子,偶尔跟地主的小老婆开几句玩笑,几天下来连饭量都比来的时候增加了一碗,脸上的皮肉也饱满了一些。地主刘细苟真是打心眼里喜欢读书的后生,看到于世坤帮自己做事的劲头就跟看到瓷石换来dWurqsnK6Y6qzBNw0z9OCQ==银子一样高兴。他拍拍于世坤的肩膀,表示假如他愿意就聘请他做个账房先生。
于世坤笑笑没有表态。在他眼里,他有些看不起这个山沟里的土财主,但是他依然讨好地冲刘细苟笑笑。他避开正题,换个事情说,“开塘的时候你要请一台戏是不是”。这就是他阴头阴脑的一面。实际上从乡下刚刚跑出来的他,当然不愿意又回到乡下,他如果要是安分守己呆在乡下,他现在不是在做账房先生,他是在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搁手搁脚的少爷。
“是哦,你欢喜看戏是啵?”刘细苟答应,“照子试得好的话,戏牌子由你点就是。”
三宝蓬没有人晓得于世坤的来历,都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落魄的出来混口饭吃的书呆子。
拿着按有山主手印的不子,借“试照子”的机会,他和哑子师傅还回到一回景德镇。有些奇怪的是,他先是找到德洋瓷庄的管事江泰生,打听景春班最近有没有接到请帖。后来他才拿不子找到母舅冯达礼,搭昌达窑试验烧炼。结果吧也是天意,烧炼后的效果证明——这个矿上的瓷土,是上好的比“御用瓷土”还要洁白细腻的精细瓷土。
于是那年秋后,在三宝蓬磨刀石山的半山腰,在岩石上打响开矿第一炮的那一天,磨刀石对面山脚下的一个叫做刘坑坞的村子里,夜间正赶集一样团团近近来了好多人来看饶河戏调子。不仅团近,就连有些镇上人都不嫌路远赶得来看戏。
场面大得让土财主刘细苟手忙脚乱。这是他料想不到的事情,进山的小路上,人一拨一拨跟山洪泻到山谷里一样涌进村子,淤积暴涨,搞得刘坑坞小小的摊场上发生了内涝。开场的锣鼓打得咣咚咣咚乱响。有些人没有位置,只好爬上树茬子、院墙、猪圈、鸡埘,甚至爬上碾槽、石磨、禾斗……。刘坑坞摊场上一时间咕嘟咕嘟捞饭煮粥一样,鸡飞狗跳,乱七八糟。
请来的是镇上家喻户晓的景春班子,台上咿咿呀呀演唱的还是景春班的拿手好戏《三元坊》和《生芬吵嫁》,压台的旦角依然是眉毛眼睛骨碌碌转动的林茵茵。
这一夜感到最最幸福的人,不是东家老板刘细苟。果树桠子踩断了两根,院墙挤倒了一堵,禾斗压塌了半边,母鸡也被踩出了屎肠——刘细苟一直担心的是第二日一早,肯定会有破损的妇道人家站在村口上拍腿叫天指桑骂槐。幸福的人也不是扶塘师傅哑子。虽然探明了矿脉,但是哑子在锣鼓声中一直在想自己死去的瘦崽,头一年开矿唱戏的时候,疲劳的瘦崽就像只猫一样半夜里挨在他肩膀上困觉。更不是那些收割过后,被请来打眼放炮粉碎,以及挑石下山“做土”的矿工。他们都晓得在矿上做是拿命来换钱。拿命来赌博的人就算是叫他做一夜皇帝,他在享受的时候也不会感受到有多大幸福。
这一夜最最幸福的人,应该属于那个跟刘细苟并排,坐在戏台前面正当中一把竹靠椅上的于世坤。
当大家的面他已经仰躺在靠椅上,并把那双骨瘦如柴的“二郎腿”搭翘起来。他右手的空地上放着一杯浓稠似尿的酽茶。他头摇尾巴动。手指头上的指甲尖还在竹椅上,随着西皮唱板的节奏一磕一磕。他亲自点的戏牌和班子,他又一次看到《生芬吵嫁》的主角林茵茵在台上水蛇腰一扭一扭,两个白白的奶盘在单薄的衣服里一走一抖。
他心花怒放,春心荡漾。
更要紧的是,在这之前他被刘细苟邀请到家里作陪。陪同景春班子,在土财主客厅里吃过一餐演出前的夜饭。请戏班子喝酒,当地一般都不讲究礼仪和规矩,酒桌上男男女女打花格子落座。林茵茵就紧挨着于世坤的右膀坐在他的下手。尽管这个排场的女人是朋友的朋友,但是这个他一直向往的丰满的女人类型,竟香肉颤颤地挨着他让他饱尽了眼福。
于世坤的鼻孔一吸一吸。他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执意要留在镇上的真实想法。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酒席宴上热闹中的对话,进一步叫于世坤自己点着了自己巴望的灯光。他没有白读私塾,况且对于一个已经结过婚的男人来说,一肚子“晓风残月”的诗词歌赋和一段接一段的“肉蒲团”情节,已经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内心一阵接一阵的火候,他甚至卑贱到像畜生一样,萌生了一丝强烈的占有林茵茵的盘算。
非常柔软的感受。他们的腿脚因此“无意之间”的挨擦,在下面变得越加密实和频繁。他得寸进尺,心底掠过的一阵狂喜就跟陡然刮起的一阵风暴。
借助杯盏交错喝酒划拳的混乱,这一对男女悄悄的对话大致是这样。
于世坤说:“你在我于家坊唱过戏,当时我都被你的做工搞呆了。”
“听江泰生说过,你是于家坊里的少爷,你不看我的戏你怎么会跑到镇上来呢?”
于世坤说:“江泰生的命好,想做的事情总像是筷子戳粑一样顺手和容易;我命苦,上镇什么都没有捞到,还被发配到山沟里来顶劳役。”
“亏你也是饱读诗书的男人,台词里说得好:路不铲不平,事不为不成,人不劝不善,钟不敲不鸣。江泰生就是敢想敢做,所以他总是心想事成。”
“我晓得你是在嘲笑我,说我又想吃鱼,又怕惹到鱼腥是不是?”于世坤底下的脚板就踩到林茵茵的脚背。
林茵茵伸筷子夹块鱼肉放进嘴里,眼睛望到桌上,脚像被公鸡压着的母鸡婆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口里轻轻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什么都没有说哦。”
“那,那……,”于世坤一下子胆大了,说,“唱完《生芬吵嫁》下台,我在刘细苟的杂货间等你好不好?”
满脸通红的戏子林茵茵没有做声,她在舀汤。林茵茵把舀过来的满满一调羹滚烫的鸡汤,“嗉——”了一下吞进了喉咙。
现在戏台上是《生芬吵嫁》。面对公婆,完全进入角色的旦角满腔愤怒。林茵茵演媳妇的招式起伏柔软,伸缩有力,言辞句句好像是在骂人,调子却被唱得是行云流水,水里点灯。她水袖甩动,奶盘在衣服里一走一抖地唱:
夫亡多年,留我在庄户空作摆设,公婆你何益何得?
子已成人,叫我在空房缝补浆洗,耗干我精气心血。
有人愿娶,却棒打鸳鸯灭杀性情,言什么仁义道身。
我偏要嫁,是效仿二老花甲青春,又何以阻拦她人!
台下一片叫“好”,于世坤却在好事前默默地想自己眼下悲凉的境况。
9
不到过年,镇上打长工的人一般是不会返乡的。但是寒露时节,随着一阵强猛的北风北雨席卷全镇,都昌县湖乡坡也将噩耗传进了江泰生的耳朵。真是祸不单行,鸟不单飞。刚刚在镇上稳定下来,我祖上的长哥江石生因卖假古董被人打死在湖岔,而于世坤在三宝蓬,因为偷地主刘细苟的小老婆而被当场打断了脚骨。
寒露这天。冒雨,于家坊的叔公派人驾船赶到镇上。一长溜的斗笠蓑衣像披麻戴孝一样,滴滴答答进入吊脚楼冯达礼的家院——“窑成社”总老板江康福陪同,都昌会馆筹建主士冯炳鑫打头、于先知和于秀锦压阵,后面还拖着我祖上江泰生这条尾巴。
“真的有必要建立都昌会馆了。”江康复见面就对冯达礼冷冰冰丢出一句硬话。
雨水在屋檐下稀里哗啦。“笑菩萨”冯达礼做错了事的奴才一样,裤脚筒都打湿了一截,人依然站在门口哈腰点头。但是跟债主一样,这些人进门理都不理。他们从冯达礼面前走过,掀下斗笠进入厢房,搬人下床抬起担架,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丁点笑相,连“吃饭再走”的招呼也被当成耳边的寒风。
“我真的不想回去,真的不想回去。”
但是于世坤微弱的叫喊,被一路哗哗的北风北雨和呼呼地脚步声所掩盖。于世坤鼻青脸肿。等到于世坤在担架上还要爬起身子的时候,在边上打伞的于秀锦终于忍不住呛出一句“你还好意思叫”,这才把于世坤少爷的气焰消灭成了炭灰。
顺水顺风很快到了湖乡坡。
湖乡坡是阴天。像是要倒天一样,鄱阳湖上浓厚的乌云几乎压低到湖面。湖水被扫帚一般的狂风掀起了滔天大浪。江泰生还没有到江家下村,老远就听到自家院子里有爆竹和哭泣的声音。是寒风吹过来的吊丧声音,寒风吹得江泰生一身作冷,汗毛倒竖。
长哥江石生没有进屋,直挺挺躺在院子右边的一个草棚子里面。身上的衣服泥巴稀稀的都没有更换,一只布破鞋蜡黄的脚趾头都露在外面。作为遭凶的短命鬼,他没有资格进屋。尽管用一张麻布蒙到了脸面,但是一个被棍子打扁的脑壳,就像泄了气的猪尿泡一样难看。
行凶人已经被官府关押,但没有死罪。打死人是犯法的,而行骗在民风淳朴的乡村则道德泯灭万恶不赦。具体原因简单地说就是:江石生拿一个没有烧熟的瓷器钵子,当做宣德年间的官窑古董出卖,被骗人是县城里一个跑江湖的地痞,花了五十两银子换得一个生胎瓦钵,几天后碰碎了发现上当,赶到湖乡坡一个湖岔,找到江石生拿出跟陶片一样的瓷片论理而不得,气急之下一棍下去将江石生脑瓜当场打扁。
“都怪你这个祸蔸啊,好好地瓷器钵子拿到镇上去被人家换了。”江泰生的老子把一个瓷器碎片拿到江泰生的面前,一双粗糙的老手在瑟瑟发抖。
“祖传的宝贝哦,以前拿出来沉甸甸的扎扎实实,指头敲上去咣当作响,这个瓷片跟瓦片一样,声音都是沙哑的,你怎么不死啊?官窑的瓷器被人家换了都不晓得,你死人啦!”江泰生的老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是你害死了你的哥哥啊,你这个祸蔸啊,你这个有好日子不过的讨债鬼啊,你为什么就是要上镇上镇,赶死一样偏要去那种鬼地方啊!”这个老实巴交的船巴佬,因为失去大崽,而对二崽和镇上充满了仇恨。
我祖上回到老家湖乡坡的那段日子,一直都是阴云密布寒风呼啸的的日子。有时候偶然会炒豆子那样沙沙地下一阵子暴雨,但是都不像景德镇那样哗啦哗啦倒天一样落个透湿。明年梅雨过后村子里又可能要涨水。关键是路上都泥巴邋遢,鞋底板走几脚就会讨厌地粘上厚厚的一层,牛屎一样使劲甩使劲甩都不能甩掉。
几天下来,江泰生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坐在湖坝上望着湖发呆。停靠在湖湾里的渔船波浪起伏。漏洞出在哪个环节?他想把镇上的问题根本性想透,但是他永远也没有办法想透那个人多事杂的景德镇。就是不去想这些繁琐的问题,哥哥的丧事没有人让他插手,两个老弟把他当做家里的脓包,家族里面也没有人理睬他这个祸蔸,一些大人甚至都指着他的背脊心告诫自己的小鬼,于家坊那里他就更不敢过去。
他一个人就这样望着湖面,把脸迎着风,让一阵一阵的腥咸的狂风将自己逼得透不过气来。
是哥哥下葬后的第二天头上,湖乡坡才开始有两个人来找我祖上说事。
先是一大早于叔公差人把他喊去。叔公打发于晃来叫他。于叔公喊他过去,他才得以在于家坊见到同命相连的于世坤。于世坤红呵呵地躺在床上,脸上伤口上结了硬壳。两个脚骨头都上了夹板,脚下垫了很高的枕头,因为怕他乱动而把他的双脚都固定地捆在枕头上。他的“竹篙精”老婆,故意挺着个大肚子,能干煞煞地走进走出跟他端汤端水。但是于世坤没有说话,于世坤朝江泰生推一推床头柜上的一碗鸡汤,意思是请我祖上帮他偷偷地喝掉。
“我一双脚都要绑瘫了。”他突然爆出一句,把江泰生吓了一跳。
叔公坐在厅堂里抽他的水烟筒。他嘬起嘴巴,“呒呒”地在吹一粒粘在烟巣边上的烟屎。后来他对端坐在下首的江泰生说:“镇上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人多得跟蚂蚁一样,我上一次镇就没有再去了,我看到那么多弄子、那么多人、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就感到头晕脑胀。我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了,你们年轻人根本不晓得哪里好哪里坏。”
“……”
“现在你们总尝到了镇上的味道了?明明是女人勾引男人,被打断脚骨头还是乡下人;明明想诚心诚意投靠,但是被放在衫袖筒里打转的还不是你们?”于叔公说。
“……”
“乡下几好,既没有坑蒙拐骗,又不会欺善怕恶,平时打打鱼,你要是想种田我可以划几亩给你,秋后你交点租子给我就行。”于叔公又说。
“……”
“你说呢?”
我祖上终于开口:“你要我说什么呢?我哥哥三十岁还打单身,于世坤讨老婆自己都做不了主,你要我说什么呢?”
后来江泰生没有回家,他又回到湖坝的草皮上发呆。回想往事,他感觉到两眼模糊。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从老远的麻雀滩朝湖坝走来,这个人像被扯起来的风帆一样,迎着湖风一点点被放大,放到最后放到了江泰生面前,江泰生才看清楚是于世坤的小舅子冯炳鑫。
冯炳鑫紧靠江泰生并排坐下,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到镇上去建都昌会馆?”
刚刚从景德镇回来的冯炳鑫比江泰生小一到两岁,但他精明过人,脑壳里面的脑浆甚至超过他一到两年。江泰生从来就不喜欢这种——对任何事都袖手旁观的冷血动物,对获取利益又老谋深算的尖嘴狐狸。从小在麻雀滩两个人都难得说话,突然肩靠肩坐在一起,竟让我祖上觉得内衣里有跳蚤一样浑身作痒。
江泰生老实对他说:“我不想搞什么会馆,我只想学门本事赚钱。”
“但是你已经没有地方落脚了,朝廷已经派督陶官郎阿八到了景德镇,梨巴树下的强盗被郎阿八一上任就杀掉了,德洋瓷庄也被官府抄了,林浩洋也被抓起来了。”
江泰生像是不认得一样,吃惊地瞪大眼睛张着嘴巴看着冯炳鑫,“你怎么晓得?”
“废话,官府布告都贴出来了,林浩洋做了好多犯法的事情。”冯炳鑫得意地说,“现在我们的会馆造得差不多了,就单等我们去开馆和组建乡党窑会,银子都凑齐了,我母舅窑成社的总老板江康福鼎力支持我,御窑厂的督陶官郎大人都答应过来祝贺。郎阿八是什么人?郎阿八是当朝六品命官,是议政军机大臣领班恭亲王的亲信。恭亲王奕又是慈禧太后的臂膀。慈禧太后都垂帘听政了。”
我祖上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草屑,说:“我哪个都不作指望,我祖传的瓷器都丢了一个,我哥哥也被我坑死了,我谢谢你信得过我,但是我只指望我自己。”
于是在哥哥死后头七的第二天,这个犟牯卵江泰生就打了个包袱,一个人高一脚低一脚踩着牛屎,公开地走出腥臭味很浓的麻雀滩江家下村。临出门的时候他跟他老子说:“我还是要走,那么多都昌人都做起来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他的老子拿一把柴刀冲出来要跟他拼命,喊他“你被鬼迷倒了是不是,你还要去送肉上砧是不是,你再走,你再走就永远不要进我们江家的大门!”
这时他的两个迷惑不解的老弟,跟着他的老娘,远远地站在老子身后一动不动。
但是这个犟牯卵还是咬咬牙一丢烟跑了。他沿着官道越跑越慢,越跑越累。他跑得心思沉重、眼泪巴撒。
三个月后,腿脚骨完全恢复正常的于世坤,在于家坊也不见了踪影。
据于家坊村里的人说,于世坤是偷偷跑掉的。头天夜间他声音很大地跟老婆吵了一架,起因是他老婆劝他温习功课求取功名,唠唠叨叨了一个时辰,把他惹毛了惹火了,他就拍桌子“妇道人家”地吼叫起来。于叔公当然站在“竹篙精”一边。于叔公像个钟馗一样瞪起眼睛站在于世坤的背后,让于世坤立马就哑巴子一样低下了脑壳。
这次逃跑于世坤作了充分准备的,他带走了家里很多银子,甚至还雇佣了一辆马车在大路口等候。于家坊里有一个穷得没有裤穿的老倌,当时在路头草丛里拣一坨牛粪,亲眼看到于世坤提一个很沉的包袱上车。老倌叫了一声“少爷”,于世坤就丢出几枚铜钱。
于世坤就这样在那天清早,像个出笼的兔子一样蹦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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