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正月十五的傍晚,夕阳如清蒸过的蟹黄,暖暖地铺在深南大道一栋高层公寓的顶楼晒台上。晒台中间雕花的铁艺柱子撑着一张薄薄的台板。台板的四边坐着四个花团锦簇的女客。在她们面前的台面上是一条条码好的牌的长龙。那些拈牌的手,都是稔熟的手——在镀金的余辉中涂了蔻丹的手在牌的弹扣之间像翻飞的蝴蝶。深圳的冬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也不热,和缓的海风,头顶上镀满金辉的流云,然而这一切都赶不上牌来的兴趣。
背靠着门厅的姑表妹唐小突然叫起来。虽然在深圳,但大家牌打的还是老家的规矩,原来唐小单吊一张三万,已经转了几圈了都没摸着,现在摸了一张北风开杠居然杠上开花。玩牌的女客们一下子喧闹起来。大嫂郭兰不高兴了,埋怨另外两家:“我说了的,好好的不要换人。不就一个电话,歇一把不是蛮好嘛。”
“你也就事后诸葛亮。不愿打就坚持,难不成还有人逼你抓牌啊。”陈家最小的媳妇廖蝉把牌一推又拿眼瞟着唐小,“你这人倒是奇怪,自己打从来都是输,一替别人你就神了。”
只有三媳妇莫青不做声,笑着从屉里摸出一把零票子递给唐小。唐小把票子抓过来收好后,两手朝着郭蓝和廖蝉摊开:“两位嫂子,还是先拿钱再埋怨好了。”
“给你可以,”廖蝉说,“从下把起你自己打,反正遥遥玩我们这种小麻将也不起劲,还屁事多,你瞧三四个钟头,接了十几个电话。弄得自己像个总理似的。”
“好啊,好啊!”唐小放开嗓门朝着里间卧室喊,“二嫂,她们都建议我给自己打工,从下把起我自己打了。”说完也不等遥遥回话,就催着几个表嫂子洗牌。
房间里沈遥遥还兀自愣着,一张圆润的脸面无血色,眼神直楞楞地只管向前冲去,钻过墙去的力道都有了,却又被弹了回来。弹在墙上那面镜子里——镜子里的人咬着嘴唇,浮着一个无畏又自嘲的笑脸,眼泪却成串落下来,凄楚而惨烈的样子。好在她自己看不清楚。她近视,又一向不喜欢戴眼镜,就是打牌,五块钱以下的子都宁愿下了眼镜凑合着。
她掏出手机,拨给陈晨,通了,没人接。她顿了顿,便朝着镜子走近了一些。镜子里的女人有一头卷发,看似凌乱,却是精心打理过的。绕在脖子上的紫红色丝巾,更添了一丝妩媚。她抿紧嘴角,侧脸,扬起下巴,挑剔而目无表情地再度审视着镜中的自己,那镜子里的妩媚的人便又多了一种混沌的决绝。
至少,今天的家是热闹的。
遥遥从里间出来,唐小刚洗好牌,欲站起来退出位子。遥遥按着她,说,不急的,你打我搭股,输赢对半。
廖蝉不干了,要遥遥飞苍蝇,一种多了人加的游戏。飞苍蝇的人可以从码好的牌中随便摸出两张牌,这牌按顺序对应在座的四个人,输赢全随了对应的算,而且规定打完了才能翻开看,以免放水。
“好吧,横竖你们也看不惯我口袋里两个钱,全当红包发你们好了。”遥遥笑笑,表示同意。
“可别!”郭兰吊着一双眼睑下垂的丹凤眼斜着遥遥,“生意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坐上桌了谁的钱包不被盯着?”
“好了好了,各位嫂子,这一来又要加码了,你们各位都有哥哥们撑着,我孤家寡人一个,大家可要可怜小妹,手下留情呵!”唐小说着把遥遥拉到自己身后的空凳子上,“嫂子帮我多看着些,这里我业务最生疏了。”
“就你一张嘴巧。这么厉害以后看谁要你。”郭蓝带笑地瞪了唐小一眼。
话说间牌已经码好了。遥遥侧过身子在倒数第三第四墩取出两张扣在旁边的桌面上,坐定。
牌桌上的女人是顶较真的女人也是最放松的女人。
郭蓝穿着一件睡衣,睡衣里团着一个大肚子。她本来就不是活得仔细的一个人,现在上了年纪,索性豁出去了,衣着饮食全随了高兴简单,近乎潦草了。她完全沉浸在牌局中,脸上的表情随着牌局好坏起伏,糊了牌便喜笑颜开,数钱出去的时候就唧唧歪歪的,嘴里全是一些不干不净的话。好在大家不当回事,兴趣在牌上了。再说,你骂你的,我赢我的——赢钱才是硬道理。
廖蝉是妯娌中最年轻也最具个性的一个。她的工资是留着自己零花的,家里一应开销要男人管。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是这本事都没娶什么老婆,这不是祸害人嘛。她的道理一套一套,看似不通,却又贴近生活的本质,都是为她服务。她穿着一件低领无袖的紫红旗袍,本够抢眼了,偏又搭一件粉金色坎肩毛衫,衬着粉白的肩颈更见粉白,肥厚的,涂着唇彩的嘴唇上吊着一支烟,吞吐之间,烟圈一个接着一个亲吻着她的唇,又攀上她的鼻翼她的眼睫,最后变成了旁人无法忍受的二道烟。她整个人仿佛就氲在一种颓废奢靡、与年龄与环境不相称的妖冶氛围里。丈夫大约是欢喜又担忧着——年轻的任性只图自己的欢愉,顾了眼前不管将来的日子,因了既有的经济基础原也是可以叫人原谅的,担忧的却是这样一份性情叫人怎么拿捏得准。
坐在遥遥和唐小对面的是莫青,家世良好,知书达理,高知出生本人又是一所高校的老师,是大家开着玩笑也需要忌讳和分寸的人物。她戴着一副眼镜,细长的身段永远裹在套装里。你看不出她的年龄,说比她实际的年龄更大或者更小都合适。遥遥一向看人看到肠子里,却从来没有看清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遥遥边上的唐小是陈家小姑姑的独生女。她和廖蝉年纪不差上下,有一种作女孩可爱的漂亮,修饰自己的功夫是一流的,却不显山露水,不着痕迹。正是遥遥喜欢的那种类型,反过来唐小在几个表嫂中走得最近的也是遥遥。两个人没来由的就要比跟旁人多出那么一丝默契和担待。
各人性情虽然迥异,然而因了牌的兴趣逢年过节凑在一起玩乐的兴头还是好的。
廖蝉捏起一张牌,夹在拇指与中指之间,摩挲着弹了出去,被唐小碰了,又单剩一张。
“呵呵!”唐小故作玄虚,把手上的两张牌举过头顶,摇了两摇,“听天由命了,”话未了却啪地落下一张九筒——宝。
“呵,我打错了。”唐小叫嚷着,脸上却不见一丝可惜。牌桌上几个人给她搞得晕头转向。
遥遥一直看着她的牌,这时忍不住轻声点了句:“你个死丫头!”
众人便明白唐小在作怪。郭蓝又怪廖蝉一头的包。
一圈过来,唐小胡了,单调飞宝碰碰糊。是唐小的庄,大家要遥遥把牌翻开,却是一对幺鸡。
“邪门!”廖蝉浓妆重彩的双眸瞪得溜圆,更像是一对熊猫眼了。
“哪有飞苍蝇飞成这样子的,担心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哦!”半天不响的莫青突然冒出了一句。
“对呀,”郭蓝突然想起来,“今天怎么不见陈晨,这大过节的连兄弟娘亲也不陪,该不是有什么情况了吧!”
遥遥的脸色即刻灰暗下来,莫青注视着她,脸上浮过一个不易觉察的笑。遥遥感到一阵心寒。她一定知道。丈夫和老三一贯无话不谈。
唐小拍拍手:“可不许扁我们陈家,我的嫂子们多优秀啊,哪个哥哥舍得,不要命了。来来来,打牌,别输了就转移话题。”
遥遥看着唐小,这个人精,她也一定知道什么了。遥遥颓废地坐下,尽量保持一丝笑容。可是那种百无一用的聊赖再次卷上心头。
有多久了,这样的情绪。她不喜欢深圳。感觉到深圳到处都是舶来品。时间是舶来的,观念是舶来的,连人也是舶来的——急吼吼地,有朝气没有底气。
然而丈夫喜欢。丈夫是做网络的,毕业于名牌大学,是潮人中的潮人,圈子里都是些高知人士,公司的合伙索性娶了个女博士,说着来深圳发展,一个月后就各自离开老家在这边开起了公司。虽然他们待遥遥很客气,但是那些丈二摸不着边的笑谈,时不时地蹦出一两个洋单词,都像一道篱笆把遥遥和他们隔开了。可恨的是丈夫却是篱笆那边的人。
丈夫和遥遥原也是有过爱的。眼与眼有过万般的纠缠,肉体与肉体的交融,曾经严丝密扣,如水的弥合又分开。只是刹那间一切都远了,伸出手去,是黑过夜的黑,是圆月光后的寂寞。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那是《半生缘》里淑贞对世钧说的话,放在沈遥遥现在的哪里都是合适。
“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该放他来深圳。两个人在外面跟在家里是不一样的。”
郭蓝有过教训的。她和丈夫曾一起离开家乡去贵州开厂,结果老公钱赚了,顺带地赚了几个贵州妹子。郭蓝以儿子为要挟,果断地把厂子盘了,打包回府。
“你们怎么说得跟真的似的。”唐小看出遥遥并不喜欢听,抽牌,算账,她人在这儿,心却不知待到哪里去了,整个人飘飘忽忽,不是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没有别人,她得问问,她是当她姐姐一样的嫂子。
她的手机嘟嘟响了两声,是一个女友的信息,经常发一些网络上流行的段子。她说我给你们念一段。
廖蝉给抢了过去,递给遥遥:“还是遥遥念吧,你打牌本来就慢。”
“我抗议!”唐小举起手,“我已经进步很大了。再说我赢钱,嘿嘿!”
遥遥接过手机,是一段网络谐语,溜了一眼最后几句是作女人要“杀得了木马!翻得过围墙,打得过流氓,斗得过二奶”。她笑笑没念,估计唐小来不及细看,想调气氛,却不想正撞上她的痛。
她是既杀不得木马,也翻不了围墙,打不过流氓,也斗不过二奶。
她把手机传给莫青:“你读吧你普通话好。”莫青接过去,浏览一遍,却也不念,随手给了廖蝉:“你念吧,最合适你了。”
廖蝉边念边吃吃笑了起来。
“还别说这些编短信的就是有才。”她只对翻得过围墙那句感兴趣,一再地问大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青看着她,待笑不笑地数落:“你要是红杏,你就出得了墙。”
哦!廖蝉好像找到了兴奋点,她说:“都说男人坏,可要是没这么些女的红杏出墙,又哪来男人的坏。”
她瞄着里屋,压低了嗓门:“你们敢担保从来没想过自家以外的男人?”
“你作死了。”郭蓝把手上的牌啪地甩出去老远。妯娌里,她一向看不惯廖蝉,她的做派总让自己想起丈夫以前迷过的那几个婊子。也不知道老么怎么就迷上这样的宝还敢娶了回来当老婆。
“你也不看看这里还有没出嫁的姑娘。”
“姑娘!”廖蝉耸耸肩表示不置可否,继续发表高论,“虚伪!女人代名词就是虚伪——嘴里说死远点!死远点!可心里巴不得全世界男人围着自己转。”
“你不怕多了撑死啊。”莫青心里还带了一句没说:真是个十三点。
廖蝉偏过头,看着莫青:“可惜三哥怕是不这么想。你们结婚也有十年了吧,你敢说他外头从没有过别的女人。”
“你!”莫青脸色铁青:“你这人怎么这么无厘头!”
“别生气嘛!我不过是说一个事实。这世上的男人要是有本事而没有婚姻以外的女人那他就是有病,这世上有本事可以有家里以外的男人而没有的女人,不是没有是会越来越少。短信总是贴近生活的嘛。”
唐小替几个年长的嫂子不服气,也看不惯已经进入婚姻的小表嫂的肆无忌惮。
她认真地问廖蝉:“你和小哥哥算得上青梅竹马,可照你的理,再好的风景也有看厌的时候,那哥哥是不是也该另有女人。”
廖蝉转过身子,把手上刚摸上的一张牌举到嘴边亲了一亲。这把是六万的宝,她摸上了第三个五万,凑上手里的一对,大家要给她两个子,比平糊一把都上算。她亲了之后,眼睛对着唐小,也顶认真地回答:“你看你小哥是个善主嘛。”
说着把牌摊了,糊了。原来她糊两个对子,南风和五万。
遥遥又跟对了一张。杠子不算,还可以收进两家的钱。
算钱数子,气氛却一下子闷了下来。各自在心里把廖蝉的话想了又想。遥遥的现在反正是这也不对那也不是,一时间还没有更多的感触。
郭蓝却想起有一回半夜,她上完厕所,迷迷糊糊地摸到丈夫的房间,丈夫却像受惊似的,拉亮了灯喝叱她:“深更半夜的,你有毛病啊!”郭蓝一下子醒过来,恼怒和羞愧使她出了房门也不忘叫了一句:“这栋楼要是还有第二个男人,我会到你房间我都会死。”
他们一直分房睡觉,约定寥寥无几的夫妻生活,从来都像是丈夫的恩赐。她是快奔五的人,原也不以为怪,可是给廖蝉一搅和,心里立起一股无名之火。老不正经的死东西,该不会又有花草了吧。回头得找机会盯紧点。
莫青却不同,几个妯娌间她一向是优越惯了的。这优越一半来自于自身的条件,一半是她自己执意要的。她从不对人道长短,哪怕是自己的丈夫,不可以说是半句也不会流露。也正是这样,丈夫对她尊敬多过爱护。可是廖蝉今天却剥了她的衣服,让她第一次明白,你不过也是和她们一样的一个普通女人而已。
她岂不就是一个平常女人。丈夫要她的时间也是多过自己想的。丈夫曾和一个女人用短信打得火热。她调了号码,去电讯局找了熟人,查出详细的地址,顺藤摸瓜搞清那女人的底细。
她没有直接去找那女人,既是觉得失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想将来记忆里有更深的印痕。她打电话过去自报家门,对方很恐慌,说我和你丈夫没有什么关系,你别听他瞎说。她心里一阵冷笑。语调里却显得更加不慌不忙:“我不是找你吵架的。有还是没有你自己清楚。我今天找你,是你们的短信太频繁,它干扰了我对我丈夫的感觉,影响了我的生活品质。如果你觉得你们有可能,我可以退出。如果只想找刺激,那可不行,他是你生命的一个过客,却是我孩子的爹。你是聪明人,自己掂量吧!”
电话那边的女人停了半天,说:“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不肯离开你。放心吧,从今以后我和他不会有任何瓜葛。”
“那我谢了。”她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把电话挂了。
当天晚上,丈夫挨过来要抱她,说:“你是真厉害!”
她挣脱了。她听得见自己心碎了跌落在地上的声音。好在自始自终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眼泪是不能随意流淌的,它要在高兴和幸福的时刻流下。
遥遥看着莫青晦暗铁青的脸,说不上为什么,居然也闪过一丝快感。凭直觉遥遥明白他们的婚姻不像莫青表现的那样平静。别看平日你怎么端着,该你受的你不还得受着。妯娌间她俩年龄相仿,又是前后日子成的家,互相没来由的便多一份攀比。
然而这样的快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天黑了,陈晨还没有回家。昨晚讲定了在附近一家粤菜馆宴请大家,还订好一锅海鲜粥。
遥遥清楚他现在在哪里。
一下午,遥遥的弟弟电话响个不停。他说,你醒醒吧,姐。他做主找了人跟踪陈晨和那个女人住的小区,拍了照片,还把拍的照片从手机里传了过来。
并不是遥遥不想醒,而是她不能醒。只要不醒,便还有一个家,虽然寂静,却还是女儿和她赖以生存的处所。夜里她破碎的颓丧的心还可以喃喃呼唤和等待。
她站起身,和大家打了个招呼,进里屋去打电话。这次电话通了。是陈晨含糊的声音,中间却穿插着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大意是不让陈晨走,否则要他好看。
遥遥觉得一股寒气冒进自己的身体,身子便一直抖个不停,她闭上眼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屏气平息,终于开口,一字一句如掷千金:“我跟你打赌,你要是二十分钟不赶过来,我当着你家人的面,从晒台上跳下去。”
不等对方回答,她挂了电话。
她起身打开挂衣橱。遥遥一贯是讲究衣着的。衣橱里暗红的花,粉绿的嫩叶,淡青瓷似的水印,都和着她的肌肤和样貌生长似的。
遥遥看着满橱的衣服,仿佛回到过去的好时光里。她扫视着这些贴心贴肺的衣物,恢复以往的自信。单色藕粉色的连身裙不配此时的心境,黑的又太沉了,想了想就是那件暗红的小碎花了。
其实遥遥也是可以生活得很热闹的女人。她的母亲是上海人,从小耳喧目染,便也随了母亲有着上海女人的一些性情,上海女人最大的好处,便是她们更倾向于一些实际的生活乐趣和做小女人的道道。喜欢了就喜欢了,因了没有精神的羁绊,反而更活色生香。遥遥的热闹是做女人的热闹,逛商场,做美容,这原是旧时大上海作人小妾的日常功课,到了深圳因为大把无用处的时间,便也成了遥遥整日介操持的内容。更何况——如果有选择还是作小的妙,不必熬苦日子,却能共享富贵。已经不记得这是这栋楼里哪位太太的警句名言,然而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这样的热闹在丈夫眼里是空洞是对生命的浪费。丈夫的热闹遥遥也是看不到的。他在遥遥这里已经没有热闹了,或许这热闹早已不在,只是遥遥的迟钝,到了深圳才突显出来。
她本性并不容易感时伤怀,可当日子差前错后颠倒无序,再迟缓的女人也不能无动于衷。
初次见到那女人已经有半年了。身材与面貌都算不上上乘,然而只要一开口,总是举座皆惊。
相比那些用肉体取悦男人的女人,遥遥更害怕和厌恶用思想魅惑男人的女人。一半因了她们是远离自己的陌生群体,一半是她们缺少那些搔首弄姿女人的坦诚——一群想做婊子却要立牌坊的妓女。
丈夫的眼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她。她是丈夫的一个朋友带过来的。她像是来检阅什么似的,毫无礼仪。遥遥看她根本也就不在乎礼仪——一屋子只有她和遥遥两个女性,况且遥遥还是女主人,可是她却仿佛到了最后一刻才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了遥遥。
可恶!一种恶毒的可恶!
她有一张孩子一般的脸,却身怀一个恶妇的心肠,可惜男人们看不见。这世界上的男人只有两种:需要女人和不需要女人。这一屋子的男人都需要着女人,他们双眸闪亮,面额放光,言语机巧智慧,如孔雀开屏,只为一个异性观众,那个观众不是遥遥。
错了。也许开始就错了。
遥遥看着丈夫,看着这一屋子为那女人调遣的男人们,浑身发冷。遥遥需要的男人也不在这里,他们应该有宽厚的手掌和臂膀,他们会悉心地照拂好家里的每一位女性,他们也有事业和圈子,但是圈子都不大,大都在女人可以看得见的范围。偶尔,他们也会溜到婚姻之外,去观观风景,但是只要老婆大人一声召唤,就会怀一丝惶恐和不安回到家里。这样大把的男人都曾期待过她,是她错过了他们,把自己耽搁在这里。
回不去了。遥遥看着那个叫男人的丈夫,丈夫看着那个有着孩子一般脸庞恶毒心肠的妇人。她的心里哀哀地想起淑贞的呼唤。
她凝神端坐,尽量关照好每一位客人的茶水。这样拂了自己心愿的举动却让她更加厌恶了屋子的每一个人。待在这里的男人和女人,手不能缚鸡,不知道韭黄的价格,衣服除了干洗,就一件一件堆在房间的角落。他们衣着光鲜,却不懂得家人操持一日三餐的可贵。他们整日夸夸其谈,把理想和狂妄当饭吃。那些琐碎的细小的生活的细微之处,他们是品味不出来的。他们有的是知识和文化,然而总有一天,离开了这些他们会寸步难行。
他们惯于在精神层面上鄙视了欣欣大众。可是,沈遥遥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绕过他们离开大厅,至少,我在形式上先遗弃了你们。
然而丈夫并不在乎形式。
他说婚姻只是一种形式,你要也罢,不要也可。他已经没有心,连脑子也快没了——都被人给洗光了。
可是今天不是寂寞的午夜,月亮的圆光还候在远远的后头。元宵佳节,她的家是热闹的。她新做的头发,她新置的衣裳,她置在玄关地上朝着门厅高脚花瓶里、簇放着的玫瑰。他的丈夫,她的绩优股——她的母亲的原话:天下本来就是要男人闯,这年头要是捂着男人在家里头,保不准就废了一只绩优股。现在她的绩优股只是暂时地耽搁在别处,他就要回来了,马上——门外的铃声已经响起。
女客们散了。大哥也从电视机前欠起身子。婆母几乎是从房间一路小跑出来:“你这一天是去了哪里?”待看到遥遥出来,便又摩挲着儿子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神却一直耽在遥遥那儿,哀哀地恳求着。遥遥调开目光。楼下玩耍的孩子们也回来了,叫嚷着洗脸换衣服。小孩子的快乐永远比大人真实。
到了酒店,小姐已经按吩咐备好了冷盘。婆母上座,再是大哥大嫂,接下来按顺序排下做好。然而婆母坚持要陈晨和遥遥坐她的两边。于是遥遥夫妇和大哥嫂子换了位子。
刚坐定,唐小掏出了给小孩子们准备的礼物,她晚饭后就要赶回广州了。
给男孩子的是一套蓝色水手服。女孩子的是一盏粉色小台灯,台灯造型极特别,是一个着连身裙的公主,裙摆微微张开便是灯罩了,女孩子们一阵尖叫。
她站起来,快速取出照相机:“看着姑姑,来。”咔嚓,咔嚓,便把一群快活的小孩们囊进镜头。
她又把镜头对准了遥遥和陈晨:“二哥,你站到嫂子后面去,快点啦!”等到陈晨站好了,她又督促遥遥,“嫂子你靠过去点。”
在她的调配下,遥遥和陈晨终于走进了镜框。遥遥脸带微笑,身子微侧,仿佛只要稍稍后仰就能卧在陈晨宽大的臂弯中,两个人在外形上的契合有一种舞台的荣光。然而即是舞台的荣光,便注定备不住现实的打磨。这边的闪光灯一熄,那边的人迅捷地就分开了。唐小又给舅母照了一张,刚照好,上热菜了。
第一道菜是三黄鸡,这店里的主打菜,遥遥要了双份。三黄鸡在煮沸的高汤里滚一下就可蘸料吃,肉质嫩而鲜美,遥遥拿过婆婆的盘子替她夹了一块翅膀。大哥却抢了另一只给老婆。
郭蓝笑骂:“家里穷死你了,没在外面吃过饭呵!”心里却受用,刚刚婆婆提出换位子的小小不快也没了
莫青慢条斯理夹了一块鸡爪啃,一边关照坐在对面的儿子吃慢点,别噎着了。
只有廖蝉最忙,到现在还腾不出手来吃东西。她下午手机忘了开机,现在打开了全是信息。
她不停地回,脸上晕晕地起一种娇羞的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也亏了她有脸这么不避人,或许这又是有她的道理。
接着是敬酒,闹哄哄地,你来我往,是遥遥最不擅长的。陈晨却来劲了。廖蝉也不发信息,连莫青似乎也可当个中高手。
“喝!”陈晨本没有酒量,一下子灌下去两瓶啤酒,已经顾及不了东西南北。
“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过程,过程,什么都是一个过程……嘿嘿!”他说着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廖蝉像找到了知音。她举起手中的杯子,伸过来和陈晨碰了一下:“就为你刚才那句话,我干了。”
婆婆坐不住了,她一个劲地催促大家多吃菜,不要再开酒。
趁乱,唐小来到遥遥身边:“嫂子我要赶车先走了,你等会再和大家说,不打搅他们兴头。”说着把一条手链塞到遥遥手中:“祝嫂子生日快乐!”
遥遥送她到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唐小又重重地握了握遥遥的手,“什么时候我们要好好聊聊。”
然而电梯很快来了,唐小一闪就走了。遥遥低头看着手中的手链,很木然地笑着,接着便是一滴接着一滴的泪。今天,她是第二次哭了。
她走到过道的窗前,不想再进包厢。
不远处,是深南大道的金水桥。从酒店这里望过去,桥身披泻着灯光,缠在栽植在桥中间植物的藤蔓里,像流淌着银色的河流。
深圳很多方面为遥遥所不喜,惟有它多过内地许许多多璀璨的在夜里绽放的灯,是遥遥时时心生感动的。初到深圳,每到华灯初放的时刻,她都会站在顶层的晒台上观看,暮色四合,夜将启未启,那些街灯,唰地全亮了,接着,那些高矮错落的房子的灯火也次第开放了,地上小小的攀爬着的车子,也许还有远处沉寂的海,一瞬间,都亮了,像是被灯光唤醒了,活过来了。无论是多么寂寥的人与心,只要亲历了这样的时刻,身体的每个部位将会被开启,会变得更加柔软,更加温和。
可是今天,这窗外流泻着的灯光,这包厢里酒到酣处喧嚣着的人和声音,都进不了遥遥的眼入不了她的心。或许她早就无心了。心在一日日无望的煎熬中,已经枯萎,凋零。她现在图有一具连自己都轻慢的躯壳,这躯壳是无知无觉的,无法感知那些柔软、温和以及其他生的乐趣了……
从酒店里出来,陈晨接了一个电话就要走,婆婆一把抢过儿子的手机,关了。
她说:“你今天哪里都不许去,陪我看大舅。”
陈晨的大舅是罗湖区政府一部门头头,这个家看来也只有他还可以压压陈晨。这主意是一瞬间闯到婆婆脑子里的,却一下子就让她就铁定了心。
她虎着脸呵斥着手足无措的陈晨:“你今天是不去也得去,我这一辈子没叫你们管过我一天,今晚上还偏就要你陪陪我这把老骨头。”
婆婆大概从没这样不管不顾过,她的一双手臂因为激动一直不停地打着颤,脸上显出倔强和凌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仿佛在此之前一辈子的厚道、本分和温和都像演戏似的,只有这一刻才是真实的她。
本来说好要去逛东门的一家子就此僵在酒店门口路边上。路上不时有人好奇地回头朝他们张望。
陈晨似乎很窘迫。然而以他已有的人生经验,却无法让自己从这种窘况中挣脱出来。大哥站在婆婆和陈晨之间,拉拉这个,拽拽那个,不知如何是好。可惜老三不在,他应付突变和调停的功夫都是一流。
遥遥一直站在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仿佛这一切,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和自己已毫无关联。她看着陈晨那张极度焦灼、不安的脸,那具因激动和不安而扭动不停地躯体……不不不,这个人是她不认识的,这个满脑袋都是浆糊丢人现眼连带着遥遥陪他出丑的男人,是她不认识的。她熟悉的与她同眠共枕了十几年的他,已经不在这里了,那个他已经死了……
好在女儿不在,去杭州外婆家了,多好呵。遥遥低了低头,又抬了起头,天上居然布满了星星,可是满天的星空弥补不了她心里的空洞。
太离谱了,这桩桩件件,这现在站在这儿所有的人,瞧呢,多么无聊,多么空洞。
她慢慢离开了他们,她边走边想,错了,这个世界到处都错了,错得可怕,错得离谱。这错误是错得太大了,大过了这世上人们所能掌握的能力,大过了她遥遥的,也大过了陈晨的。
没有人能改变得了什么的。一切命已注定。
她上了电梯进了房门,居然没碰上一个熟人。开锁进门丢下包脱鞋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是到家了。我就到家了?她茫茫地站定身子,脑子过电一样闪过许多镜头,却一个也抓不住。
房间暗暗地,她连灯也懒得开了。她摸索着走过客厅,脚上绊着一样东西,弯腰捡起来,发现是一瓶喝了大半的王朝干红。黑暗中,她冷冷地笑了,酒谁不会喝呢,难不成非得在酒桌上当着一大帮不相干的人,放一堆屁话再喝,有意思吗?
她停下脚步,打开酒瓶盖子,“咕咕咕”地对着瓶口一阵牛饮。
“爽!”她模仿着廖婵的声音,大声地朝着自己喊了一句,然后把空酒瓶甩到露台上去,“啪”地一声,黑夜里,酒瓶落地声音显得干脆利索。
遥遥继续往卧室门口走去,渐渐地,她感觉到酒劲上来了,起先是在脸上,后来发展到整个身子,她觉到了热。热热地,但不像火烤得热,也不像太阳晒的,有些燥,有些飘忽,有些失重,有一点什么想要从身体里窜出来,又有另外一些什么想从皮肤里钻进去,钻进去…
她挪到床沿上,朝着空中连续哈了好几口气,酒,都是酒味。然后开始一件接一件地脱衣服。
“这些东西,”她一边脱一边哼哼着,“这些假模假样的东西,累赘,不要,以后一样都不要。”
她把最后一样衣物丢到地上去的时候,窗外刚好吹来一阵海风,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咸的”,末了又怪声怪气补上一句,“好。”这又是学着莫青的语气了。
她终于躺到床上去了,觉得整个人那么疲倦,疲倦极了,睡意一阵接着一阵朝她袭来,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所没有的。她慢慢地合上了眼,她把她的手搁在胸前的素花薄毯上,床前的地上白白的,是窗外进来的月光,白白的月光攀上了床上,她丰腴的五指像敷上一层凝脂,可是这闪着凝脂的五指今夜是找不到主人来握了……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丰腴的五指可做的事情这么多,就是用来打牌也是顶好的。明天,就明天吧,唐小走了,遥遥顶上,可不刚好又凑上了一桌。
责编:朱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