鳝斋 鳝斋

2012-12-29 00:00:00李志川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2年1期


   悄悄潜行在凌晨漆黑黑的湖面上,牵牛荡着划子船犹如一条鳝鱼无声无息地在水面游弋。选择凌晨三点钟的时间来取白鳝,牵牛与其说是避人耳目倒不如说是独自享受快乐。
  几乎不用看那水中突兀而起的石山矶,只凭感觉,牵牛就知道已来到了鸡公颈。就是这座森然插入水中、四周密布暗礁潜石,一般渔民不敢下网的怪地方,牵牛布下了一张“鳝网”。犹如岸上住家主妇的鸡笼,总养着一窝大大小小、肥肥瘦瘦的鸡,来人到客堵着笼口一摸就是一盆待客的上等菜肴一样,牵牛在这里也设有他的“鳝斋”主菜的供应点,一个从不会让他失望的点。
  一阵熟悉的气味在夜空中飘荡。牵牛闻着这气味就像酒鬼嗅到了一瓶刚开塞的美酒,浑身每一根神经都麻酥酥地透着酣畅。
  熟练地把船拢上一块大礁石,牵牛顺手从半淹在水中的一处石孔摸到了一根绳头,解开,就半倚在划子船的舱角缓缓往上拉绳。这是拉网动作,唯有这一点牵牛依稀保留着打鱼拉网渔家出身的根本。随着绳圈的增加,那手下一方湖水无声地往上翻起溢开,那股气味越发浓郁了。一团银光闪闪的球状物体上升了,那团气味也肆无忌惮地张扬在这一片宁静的湖域上下,弥漫出阴森恐怖的氛围。这是一张大鳝网,但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网。它是一大团稻草捆,用网状的粗麻绳兜住的一团一层层松松但又不会散开的稻草捆。这个特殊的鳝网是牵牛的发明。
  在湖水的反光鳝网的辉映下,这张鳝网早看不出原先稻草团的原形,而只是一个硕大的白鳝球,数不清的白鳝已完全覆盖了表面,仿佛这球体本身就会蚴动,在外面呈现的只是这生命物体的触角。这些触角是圆条状的、会卷曲缠绕的,百多条白鳝互相交错纠缠着,如果是大白天让人猛然一看会毛骨悚然。
  真正的快活是这时候。牵牛先伸出双手插进这团蚴动中,长久地感受着手中的滑腻,欣赏着自己的成功。在这湖上,能制造出这种特殊的鳝网,纠集这么多白鳝在一起的只有他牵牛一个人呀!牵牛所摸到的只是白鳝的身子和尾巴,这几百条白鳝的头都深深地扎进了这鳝网的中间草堆中。牵牛陶醉在蚴动和滑腻之中,他的手感把一种特殊的快慰传递到心底,一直到这种快慰使他有些禁不住地浑身颤抖了时,他才结束了这种抚摸,动作麻利地将白鳝一条条拎起,扔进早备好在船舱角的鱼篓中。牵牛拳出一个勾起的五指、中指在前一些,形成一个大扣钳,摸到白鳝,中指往鳝身上一扣,食指无名指背往前顶,中指往下扣,再滑腻的白鳝就被卡得死死的了,用力往外一扯,一条白鳝就无可奈何地从鳝团中拉扯了出来。“啪!”往鱼篓中一丢,再去扣第二条。一扣一个准,扣扣不虚,动作快得只是一刹那。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快装满二个渔篓了。
  缓缓打着桨,小船划得很慢,子夜后的湖风却逐渐大了,有了能感受到的凉意。牵牛有意识地在湖面多停留,为的让湖风早早吹却他身上的那股气味。他喜欢这气味,却并不意味着别人也喜欢。虽然他知道这气味经过三年的浸染,已渗入到他的全身毛孔以及骨肉里,不说湖风吹不掉,就是他回去后的淋浴,力士香皂、洗发香波加上名贵香水也是无法遮掩的,但他还是想让湖风多吹却一些,以免味儿太浓,引起荷花的反感。
  想起了荷花,牵牛浑身就泛起另一种情绪,是一种和刚才截然不同的、从心底深处往外泛的情绪。牵牛有些儿激动了,又长长地作了一次深呼吸。这次是以呼为主的深呼吸,然后他熟练地荡开了双桨,把小划子船在幽暗的湖面上划出了一道流星。
  荷花一觉醒来,不用看钟就知道准是凌晨三点。她已习惯了这时醒来,同时,她腆起的肚子里也有了一阵蚴动,那个小生命也早习惯性地醒来。荷花知道,这时牵牛也出湖了。
  打开的电灯给黑屋透亮出一片刺目的惨白,荷花有些困难地穿衣起床了。腆着肚子在堂间插上电饭煲时,她听见东厢房里娘长长的一声叹息,幽怨的音调如娘幽怨的眼睛般坠心。她顿了顿,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怏怏地走进了灶间。
  灶间一角另砌出一间小房,是专为牵牛造的浴室,瓷砖马赛克的现代化浴室没有用现代化的搪瓷浴盆,而是用一个特大天字号铁锅代替了,铁锅下面是火灶,灶口在外边烧火,颇似早年间小镇里的浴池,边洗澡边可添柴加温。这浴室是荷花的要求、牵牛设计的。
  燃烧的灶火映红了一张好看的面容,眉心的那股淡淡的哀怨更给添上了一种让人怜悯的姣美。荷花从容地烧着水,在塞柴的节奏中计算着牵牛在湖上的行迹,她知道把这大锅中一担水烧得可以洗澡的时间,正好是牵牛到来的时分。
  夜好静,灶中柴火燃烧的“毕剥”声就显得格外脆响。于这样的夜晚烧着火等待着牵牛已经是久有时日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荷花是在等待害怕。
  两年前,荷花第一次跟牵牛上床时,噙着眼泪说了句:“我变了……”牵牛气喘吁吁地忙乎着,回答了一句:“你别觉得委屈,除了有些鱼腥味,我也是个可以的男子汉!”下床时,攥着牵牛丢下的一大叠五千块钱,荷花答应了牵牛的条件,点点头说:“好,我不会变的!”
  就是那五千块钱,救了荷花娘的命,也把荷花绑在了牵牛的划子船上。以后的两年里,荷花就习惯了在凌晨三点起床,习惯了在奇特的大灶边烧火,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地等待着。
  堂间熬粥的电饭煲发出了阵阵香气,大铁锅中的水滋滋地开始溜边时,院门口也传来了牵牛的脚步声。打开了院门,牵牛夹带着那股浓浓的气味一步跨了进来:“荷花。”
  荷花一闪身进了里屋,只丢下冷冷的一句话:“你洗吧,水热了!”
  “嘿嘿。”牵牛笑着,毫不在意荷花的躲避,他不急着洗澡,而是先从屋堂间推出那辆“嘉陵”摩托车,在院内支好,挂上那两只沉甸甸的鱼篓,再进灶间洗澡。伴随着他重重的脚步是东厢房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声幽怨的叹息如警钟使他的行动变得小心翼翼。
  跳进那口大锅的滚烫之中是要有勇气的。牵气不怕烫,就如他不怕那味一样,他早练出来了。当一片炙热笼罩全身时,他的头开始冒汗了,露出水面的头脑汗如下雨往下滴,而浸在水中的汗水却是无声地融汇那一片热腾之中了。牵牛于是感到一阵轻松,那是彻底排出了那股气味的大轻松。余下的时间是一种温柔的享受了。
  套上荷花备在一旁的睡衣,匆匆喝了一大碗稠稠的米粥,荷花娘腌的辣椒萝卜使牵牛额上又一次冒出了汗。再走进荷花睡房时,墙上的电子钟已指向五点了。荷花已睡了个回笼觉。掀开毛毯,看见荷花赤裸着身子如条美人鱼般透出诱惑,牵牛浑身泛起了另一种情绪,有生理上的也有心理上的:荷花是个守信用的女人,她永远不忘记自己的责任。轻轻上床,牵牛把手在荷花隆起的小腹部停留了一下,感受着隔着荷花温暖的肚皮下的轻微蚴动,牵牛有一种刚才在湖上同样的陶醉,但这种陶醉很快就被另一种渴望所代替,他急忙用灵活的双手开始了另一种触拂了。当荷花终于迎合了牵牛的动作,以牵牛听惯了但永远新鲜刺激、永远漾心荡魂的呻吟把牵牛推上了情感的巅峰后,翻下身来,牵牛只交代了一句:“跟爱秋说,我回去吃中饭。”他疲乏地要睡了。
  荷花却又想起一件事来,问:“嗳,你不是说还要去打一次B超吗?那就早些去吧?”
  “哦。”牵牛应着,回头望着荷花,一对眯缝的小眼睛透着一股疑惑的光。
  荷花躲闪着牵牛的眼睛,低垂着头轻声解释说:“上次医生说胎儿太小,看不大清楚,我是怕万一……”那声音就带了几分委屈了。
  上次带荷花去打B超检验胎儿是男是女,医生说五个月的胎儿还小,不一定看得准,叫过个把两个月再打一次才能确定。以后荷花心中就一直没底,惦记着要牵牛再带她去打一次B超。这会又提,让牵牛心中很不痛快,他没好气地说:“急么事?不是刚过一个月吗?让他再大些,打起来更准。”
  
  “可我……”荷花抬头一看牵牛的脸色,就畏缩地吞回了涌上嘴边的话。
  “好啦好啦,”牵牛不耐烦地一挥手,“这阵子忙,过几天再说吧。我还是那句话,你别担心,就万一是女的,我也养着。我要睡了。”
  牵牛很快地响起呼噜声,荷花却暗自流下了一串眼泪。这个男人说得好轻巧,万一是女的他也养着!可为了一个女孩,我有必要担这么重的担子吗?他把我当作他的女人了,可我又是他的什么女人呢?……抚摸着腆起的肚子,荷花同时怀起了深深的后悔。
  一大早,爱秋就带着张小吉上菜场来了,她来买新鲜蔬菜,今天中晚餐有十多桌酒席,不早点来怕买不够配菜的料。穿绕挤走在买卖菜的人群中,胖胖的爱秋很觉吃力,但她又不放心让张小吉一个人来买。这小子太精,买一趟菜总要贪一点钱到荷包的。牵牛早跟爱秋说了:“你要不用他就换个人搞采买,要用他就让他贪污点,猫总是要偷腥的。你这样时时盯着不累?”爱秋说:“我宁愿明着给猫一块鱼肉,也不愿它躲着我舔一片鱼鳞!”牵牛暧昧地笑笑,“何必呢?怕是一条鱼也早想给他吞了?”爱秋明白丈夫笑里的意思,回嘴说:“我这只猫一条鱼就喂得饱的,只怕有的猫连鱼篓都要嚼下去的……”牵牛就不再说话,笑笑走开了。
  爱秋恨男人这种三个不在乎的态度,但更气张小吉宁愿偷鱼鳞舔鱼腥,也不肯吃她丢给的一条鱼。牵牛也就是明白这一点,才对她不在乎。
  “秋姐你看,这里有新鲜黄花。”张小吉拉了拉爱秋。
  回头看地下的小半篮黄花,嫩黄黄地,还未开苞呢,清爽爽地透着一股新鲜,这是刚上市的鲜货。“买!”爱秋说。这话里一听透着主子气十足。
  “黄花菜多少钱一斤?”张小吉立即转身问卖主。
  “五块。”
  “鬼话?这种水菜要五块?”
  那卖主是个精明人,“嘿嘿,这菜就是水得好哇,你全菜场看看,就我这半篮子。我卖的就是这个新鲜水味儿。你要买也是吃这头一口新鲜。对不对?”
  “二块钱一斤卖不卖?我多卖几斤。”张小吉开始杀价了。
  “不,五块就五块,我全端了。小吉,你称了。”爱秋命令着,丢下三十元钱,转身看别的菜去了。
  她又看中了一篮地菜。不一会儿,张小吉拎着大菜篮过来了,“秋姐,”他陪笑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零票子递过来,“这是找的钱。”
  “就这么多?”爱秋朝张小吉斜着眼微笑着问。
  “嗯。”张小吉也涎着脸笑着说。
  “这位老板,借秤称称。”爱秋伸手就去拿张小吉的菜篮子。
  张小吉不放手,“嘿嘿,秋姐好眼力!一共是四斤半。这里还有五块钱。”他从荷f37862dfc2e1bde7147f1d6cf31017fa包里又掏出五块钱来。
  劈手夺过五块钱,爱秋也不发火,笑骂道:“你个改不了的贼骨头!”
  同样,张小吉也不害怕,“我这是试你呢!”
  两人的神态完全不像主仆,外人不知道还以为是宽容的姐姐和调皮的弟弟。
  “把这篮地菜称了,好包饺子。”爱秋又丢下了十块钱。
  一早晨,爱秋专买这些刚上市的新鲜疏菜,一点鱼肉都不要。等她们回到“鳝斋”时,荷花已和几个鱼贩子在等着爱秋了。
  “秋姐,你买菜来!”几个鱼贩子和爱秋打招呼。
  爱秋满面春风,“嗬,你们都来了。”
  荷花也腆着肚子迎上前叫了一声:“秋姐!”
  “荷花,你送了几多白鳝啦?今天的席多,十几桌哩!”张小吉问道。
  爱秋瞄了眼荷花的肚子,眼里有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不快,脸上却笑着问。
  荷花迎着她笑着,“秋姐放心,知道你客人多,今日送得也多了!”
  “好!我知道你不会误我事的。”爱秋伸手拍拍荷花的肩头,很亲昵的样子,又吩咐张小吉:“小吉,来,给大家把货称了。”
  一行人买卖付钱,荷花也收下了一大叠白鳝钱。外人看起来完全以为荷花是经常给“鳝斋”送白鳝的老货主。只是当爱秋在厨房洗手时,荷花也装着洗手凑了过去,轻声说了一句:“他……说回来吃中饭。”
  “哼!”爱秋一摔手,洒了荷花一脸的水沫子,她咬着牙低声恨恨地骂了句:“店里这么忙,他还在那里贪不够?你个骚货!”
  荷花身子一抖,没做声,趁着洗脸偷偷地抹去了两眼委屈的泪水。
  身后有一个谦恭讨好的声音响起:“老板娘,我来了!”
  荷花回头见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干老头,从灶间后门进来,拎着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爱秋的声音立即变得热情如火:“哦,是你呀,快进来坐!”
  “不,我还要上班。我带来了好东西!这可是难得的大家伙,我……”
  “你别说了!”爱秋看到身后的荷花,脸色一变,制止了干老头的唠叨,转身朝荷花骂道:“你还在这里寻死呀!”
  荷花摔手走出了厨房。回头再看时,见爱秋拿一叠钱塞给干老头。打发干老头仍从后门走了。她心里一闪念,这干老头子是卖给爱秋什么东西?
  “鳝斋”不卖早点,所以开门都是在上午十点以后。
  爱秋在给白鳝过水。这事儿本可以叫厨房的人干,但牵牛规定了爱秋,凡进了白鳝,她必须亲手把白鳝过一遍水再捞进鳝缸里。今天送来的白鳝多,打开荷花拿来的鱼篓,一股冲鼻的气味扑面而来,爱秋胃里直翻涌,泛出的仍是三年前黄昏的旧记忆。
  那个黄昏极其恐怖,血样的夕阳沉在浑浊的湖水里,把满世界铺排出一派惨烈的红光。夏水刚退的日子,牵牛和爱秋夫妻把船拴在回浪滩的一棵大杨树下过夜,爱秋在船头舱面板上捡到了一条又肥又粗的白鳝,夜色昏糊,她没细想白鳝的来历,正好晚饭没有菜吃,她就煎着吃了。谁知饭后爱秋在船尾又发现了一条大白鳝,叫牵牛点灯往上一照,原来船上面的大杨树杈上搁着一个死尸,尸身上里外趴满了白鳝。这是涨大水时杨树枝浸在了水中,搁住了这个飘来的死尸,白鳝钻进去吃腐肉,退水后死尸就和钻在死尸中的白鳝一起被悬搁在树上。他们开始吃的白鳝也是从树上落下来的。夫妻俩来不及撑船躲开大杨树,就趴在船上呕吐开了。
  ……仔细地把白鳝一条条地拎起,在自来水龙头下冲刷一下,再放进那只大方玻璃缸中去,爱秋强忍住胃中的翻腾,不去想以前的往事,而只盘算着这一篓白鳝的利润是多少,她早上付给荷花三百四十块,但她却可以赚回几千块钱,何况那给荷花的钱牵牛会拿回来四百元的,那四十元钱是给荷花的跑路钱。爱秋也知道牵牛这样做是对的。只要不暴露牵牛是用那法子弄来这些随时保证供应的白鳝,“鳝斋”就会永远这样生意兴隆,她就永远有钱赚。对于牵牛和荷花的关系,爱秋也只好迁就了。
  爱秋穷怕了,容忍丈夫找二奶,绝对比容忍穷苦容易多了。
  中午的“鳝斋”热气腾腾,弥漫着一股混合的怪异气味,更有几个喝多了酒的客人嘶哑着嗓子大唱卡拉OK,走调的歌声让人觉出这里每平方米的空间也是浑浊和膨胀。爱秋一身大汗地里外张罗着,作为老板娘,她既要应酬顾客,要指挥手下人,更主要的是要陪客人喝酒。
  “爱秋,”永利航运公司的老板、绰号“船王”进门时特意说道,“你今天可要把我这桌客人招呼好,这关系到一笔大合同哟,弄好了,我们公司今年到你店的消费也不会少的!”
  爱秋也不含糊,脸上笑出一朵花来,“好哇,只要你船王开了口,保管你满意!”
  船王嘻笑着,顺手在她肥腴的肩头拍一下,手多停了一会儿,暗中使了劲抓了一把,挤着眼说:“叫牵牛把他拿手的那玩意儿好好整几盆来,其他的新鲜鱼儿你就拣花样儿上,这是上海客人,厌多不厌精,搞清爽些。你再过来和他们喝几杯,要他们喝够,但不能喝醉!”
  爱秋的眼就斜扯了起来,三十五岁的女人笑出了十八岁姑娘般的嗲样:“我是开鳝斋,管的只是吃,可不管给你的客人陪酒,弄醉了我谁管我的生意呀?”
  “哈哈哈……”黑黝黝的船王抖着一身粗鲁大笑着,那双涎涎的眼睛在爱秋鼓囊囊的胸前睃巡着,伸手揽住了她的肥腰,用一张抽多了烟的臭哄哄的嘴凑到爱秋的脸前,色迷迷地说:“我们哪个和哪个呀,当年可都是在湖神爷口中讨食的渔花子,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你的酒量,能把酒当湖水喝个饱的人,你会醉?你就莫把我的客人弄醉了。哦,我这公司这两年哪年不在这里花个四五万,没亏待过你的呀!我晓得你这鳝斋的服务费可不善啰!”
  
  “去去!”爱秋佯装生气,把船王推开了,“你可不能冤枉人,我可是从来没收过你的服务费的呀!”
  船王并不生气,仍笑打哈哈着:“那是那是,你的服务费我可交不起,弄不好还贴上挨牵牛一顿打。哦,怎么没看到牵牛?”
  爱秋心里一咯腾,牵牛现在还不回来。她心里恨得牙痒痒的,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仍笑着:“他刚出去,就来就来的,你放心,误不了叫他弄那玩意儿!”
  “那好那好。哈哈哈……”
  船王走进了包厢,爱秋马上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朝身边的几个服务员骂开了:“你们一个个傻×,咧着嘴在这里看什么?还不做事去。今天哪个要出了差错,老娘活剥了他的皮!”
  几个手下姑娘都一吐舌头,吓得赶紧忙开了。她们知道爱秋的脾气,这是个典型的母夜叉,莫看她对外人笑得那么好,对她们可是个凶煞了。
  爱秋走进厨房,吩咐掌勺的叶师傅弄菜。听说是船王的酒席,叶师傅犹豫着:“老板娘,船王是老客,吃得出老板的手艺,那几盘菜还得老板才行!”
  爱秋皱了下眉头,劝道:“叶师傅,老板有什么手艺?还不是那样烧的,他不在你烧烧算了,还不是一样的味儿。”
  “只是船王……”叶师傅还想说什么。
  爱秋斩针截铁地说:“船王那里有我,你弄吧!”
  见老板娘这样,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叶师傅没敢多说了,动手起来。
  今天中午客人多,几个包厢都坐满了,爱秋又支使着服务员在大厅里支起几张桌子,跟后来的客人说着好话,让在大厅里坐了。好不容易弄妥贴了,爱秋才抽功夫在柜台边倚了,抽出了一支香烟,点上火。她的眼皮就是在这时候跳了一下,一种要出事的感觉即刻横亘在心头。
  如以往一样,牵牛没有从大门进鳝斋,而是走湖边的那头上的坡岭,然后从后门径直进了厨房,他喜欢这样神出鬼没的,更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在不在店里。
  叶师傅看见他,喜出望外,说:“老板,你来得正好,船王点名要你的拿手菜呢。嘿嘿,我刚才凑合着弄了个红烧鳝段过去,不知船王吃出破绽不?”
  没等叶师傅说完,牵牛就打断了他的话:“船王还点了些什么菜,让我来做!”边说边从墙上扯下条围裙拦腰围上,上前接过了叶师傅的炒勺。
  还没等牵牛把一盘溜鳝丝烧好,爱秋就白着脸,手托着什么东西冲进了厨房:“叶师傅,你怎么搞的?你……”
  她看到牵牛,一愣,后面的话没说,嘴巴抖了抖,忽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牵牛一皱眉头,骂道:“你嚎么事丧?快说,出了么事?”
  爱秋抽哽着摊开了那只手,伸到了牵牛的面前:“你……你现在来?你看,船王他……他们从鳝段里扒出这个。”
  只瞄了一眼,牵牛就变了脸色,没等旁边的叶师傅看清,他就一把从爱秋手中抓了过来,捏在手板心里后,才脸色铁青地问道:“是红烧鳝段里的?”
  见丈夫一脸冷煞,爱秋也冷静了下来。刚才她正在船王那一桌给上海客人敬酒,服务员把一盘红烧鳝段端上,船王忙对上海客人介绍说:“来,这可是这鳝斋最有名的菜了:红烧鳝段。来,请诸位尝一尝,这可是一口难得的鲜味呀!”
  上海客人不以为然,一个戴眼镜的科长说:“红烧鳝段,不就是红烧鳝鱼吗?这有什么稀奇?哪个地方没有鳝鱼?”
  爱秋瞄了科长一眼,卟哧一下笑出了声。
  上海科长在眼镜后瞪起眼睛望着爱秋,问:“怎么?老板娘是笑我?”
  “哪里哪里,”爱秋走上前来,做作地露出一脸歉意,说,“我的大科长,我怎么敢笑你?我是笑我们这小地方人的无知。明明是闪光的金子,也被我们看作是黄铜了。科长刚才说对了,哪个地方没有鳝鱼。可刚才上的一盘鳝鱼可不是一般的鳝鱼,更不是人们所说的黄鳝,这鳝鱼在我们这里叫白鳝……”
  船王笑了,知道爱秋的伎俩,故意装作不懂要引出爱秋后面的话来,就叫道:“黄鳝白鳝都是鳝……”
  爱秋感激船王的配合,笑着故意卖关子:“黄鳝是鳝,白鳝却不是鳝。这白鳝是我们这里人叫的,是土名,其实它的学名叫鳗鲡。”
  “啊,是鳗鲡!”上海客人明白了。
  爱秋趁机卖弄了起来:“鳗鲡,简称鳗,又叫白鳝,属鱼纲,鳗鲡科。海水生淡水养,亲鱼于秋季入深海产卵,幼鱼呈柳叶状,透明,经变态后进入淡水中来生长。至于说这鳗鲡的营养价值,那不用我说了,贵客们知识渊搏,我不敢黄婆卖瓜了。要说的倒是有一点,前些年春季在上海崇明岛进行的鳗鲡苗争夺大战,想必各位是知道的!”
  爱秋的这一番话,引起了客人的好感,他们没有料到,看似粗鲁似渔婆子的老板娘,却能说出这么一番有学问的话来,他们纷纷称赞道:“爱秋老板了不起,很有学问哪!”
  “老板娘说得好,我们今天对鳗鲡有见识了!”
  爱秋微微笑了起来,其实她的这一点东西都是牵牛在《辞海》上查找,叫她背熟了唬弄客人的。爱秋就又吹了起来:“别的不敢说,我这鳝斋里的鳗鲡全是湖里天然生长的,比人工养殖的绝然不同,保证是新鲜味美。我丈夫烧的鳗鲡更是一手绝活,大伙儿慢慢儿吃,今天为上海客人我丈夫可要显显手艺了,从现在起,上的菜可全是鳗鲡做的,有烧、煎、炒、溜、蒸、煮、腌腊,各种口味齐全、独特。我也不先Tzp8HYCZBubCXmntkx5btQ==说了,待会儿边吃我再边介绍,么样?”
  爱秋把客人的胃口全调了起来,他们纷纷笑着亮出筷子朝红烧鳝段盆里伸去。那个眼镜科长动作最快,伸手夹了一块最大的就往自己面前的小碟子上放,可是,还没等众人挟好要吃,他却惊叫了起来:“这……这是啥子东西?”
  爱秋一愣,上前一看,头嗡的一下响了。原来科长挟的竟是连带着白鳝头的一段,谁知在这鳝嘴里,竟然又夹着一小段东西,仔细一看,是连带着指甲的一小段人指头。
  上海客人闹了起来,眼镜科长连吐带呕,幸好其他客人还没吃。爱秋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船王冷静,他拦住了客人,对爱秋使了个眼色,说:“老板娘,你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到厨房问问,好给我的客人一个交待!”
  爱秋知道船王是给她一个台阶下,急忙抓了那段手指奔厨房来了。
  “怎么办?牵牛……”爱秋哭着问。这是个一到关键时刻就没主见的女人。
  就在爱秋讲述的时候,牵牛的脑子也在紧急开动了。他明白是爱秋过水没弄干净,那白鳝口中含着他裹进去的鲜食儿被弄了来。这其实是怪他,以往他做这些菜是从不要头的,今天叶师傅弄没留意切下来头,才弄出了这场风险。现在怎么办?不把这事儿摆平,不要说船王那儿说不过去,还会弄砸了鳝斋的牌子的。望着手中的那段已经烧得深红的手指,他的眉一皱,知道今个儿要弄绝的了。他心一横,问爱秋:“客人还在席上?”
  “在。多亏了船王……”
  “那好,你弄点纱布来。快!”他顺手操起了一把菜刀。
  这边爱秋转头对张小吉一偏头,张小吉会意,扭头出去了。
  “你打算怎么办?”爱秋担心地问。
  牵牛没理她,只是脸色铁青对在一旁的叶师傅说:“叶师傅,麻烦你收拾一下,接着帮我炒菜吧!”
  “哎!……”
  没等叶师傅扭头,牵牛手起刀落,在案板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头的一截剁了下来。
  “牵牛!……”爱秋惊叫一声,但却无法制止了……
  往下的戏是夫妻俩共同演的,爱秋带着没有半截手指、还流着鲜血的牵牛去包厢向客人道歉,言是牵牛刚才没注意切断了手指,没想到混到盘子里来了。爱秋又使出浑身解数,陪礼陪酒,又送上二瓶五粮液酒作为陪罪,百般安慰着客人,这才勉强把客人骗住了,一餐饭吃得虽不尽兴,但总算没坏船王的事。
  酒席毕后,爱秋拦着不要船王签单,船王却笑着对牵牛说:“单还是我签吧,你赔了手指陪了酒,我不能要你损失太大!”
  船王的话里有话。牵牛知道他是内行,事情瞒不过他的眼睛,也就感激地说:“今日大哥的情我心领了,兄弟我只好以后找机会回报!”
  
  船王摆摆手,由衷地说:“也真亏了你的这截手指头,要不然黄了我的这笔合同我可玩不起哟!哎,你赶紧去医院打针破伤风,莫弄感染了。”
  一直到这当儿,牵牛才觉出手指的疼痛来了。
  一轮残月沉沦下了水底,点点星光眨着不祥的眼睛,夜霭无休止地扩漫着,空旷旷的湖上,层层黝暗的浊浪翻涌着朝孤独的小划子船扑来,犹如荷花排遣不开的阵阵恐怖。
  她是和牵牛一起去鸡公颈。
  作为在湖边生长的渔村姑娘,荷花对鸡公颈根本不陌生,那是她经常放网下钓搞鱼的地方。她是完全没必要恐怖的。牵牛伤了手指头后,因怕水感染,只好带荷花来帮忙收网了。荷花这才知道以往的鸡公颈已经被牵牛改造成了一方专养白鳝的水湾了。
  从小记事起,荷花就知道湖上打渔人是不吃白鳝的。荷花也亲眼见过,凡湖上有漂尸,上面就必然会有一二条白鳝,多的会在尸身的肚腹里成团纠缠。吃白鳝就是吃死人肉,打鱼打到白鳝是一般船家人的忌讳。想不到在如今湖上鱼越来越少的情况下,白鳝这个不祥的忌物竟然成了贪吃的人们的追求,而且牵牛还给白鳝查到了一个好听的洋名:鳗鲡。开了一个专事吃白鳝的鳝斋,竟然就发财起来,吃的人竟然那么多。
  荷花曾尝试着劝过牵牛:“弄什么吃不好,干吗非要弄白鳝,这可是吃死人的东西,这是在间接地吃人呀!”
  牵牛笑着说:“间接地吃人有么事关系?现在的人差不多要直接吃人了。长脚的板凳不吃,长毛的鸡毛掸子不吃,其他东西人们哪样不吃。吃蛇、吃老鼠、吃鼻涕虫、吃蝎子……哪样越稀罕、越古怪、越残忍越要吃,不是听说还有凿活猴脑吃的吗!我看是没人敢卖人肉包子,要有卖的就一定会有买的、吃的,卖的人保准会发大财!白鳝吃腐肉有么事关系?新鲜白菜还不是浇粪长大的,人不也照样吃。其实白鳝也不光是吃腐肉长大的,它也吃其他食物,只不过更喜欢吃腐肉罢了。你呀你,少见多怪!”
  荷花就讪笑着,不得不承认牵牛说得对。她叹了口气:“唉,如今的人呀,太谗了。要我,打死也不吃这悚人的东西!”
  “所以你就穷啊!……”牵牛这句话没说完,因为他看到荷花的脸色很难看,知道这句话有些伤她。
  那天晚上,荷花在牵牛的指点下拉起那团蚴动的大圆球时,差点吓晕了过去,却被牵牛威严的呵斥吓醒了。牵牛朝她恶狠狠地骂道:“他妈的你愣在那里做么事?还不给我抓!”
  昏暗的水光反射下,荷花看见牵牛的眼睛赤红如火,闪着恶毒的光,脸上竟痉孪般歪扯着,样子狰狞怕人。这可是自从认识了他后没见到过的。荷花害怕了,她委屈地流着眼泪、颤抖着手去抓白鳝。一接触到那冰凉的滑腻她的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几乎是边呕吐着边抓……她也就是这时突然有了一种被强奸了的感觉,虽然她在第一次和牵牛上床时是自愿的。
  湖面很静,只有牵牛的摇桨声发出一声一声的唉乃声。荷花没做声,牵牛也没做声。俩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在静夜的湖面上暗暗地较着劲。
  荷花知道牵牛在生她的气。前天晚上,牵牛让她把二团猪肚不像猪肚、板油不像板油,上面布满血筋的东西裹进了那网中。她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过二天她听到鳝斋吃白鳝吃出了手指头的传闻,她立即就明白了裹进网中的是什么……荷花不知道这东西牵牛是怎么弄来的?她没想到牵牛竟是用这种东西来作饵料,她一真以为仅仅是死猪死狗。
  想到这里,荷花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使小划子船轻轻地动了一下。立即,从后艄传来牵牛的声音:“你把那件风衣披上。”
  荷花没动弹,她不想穿这件牵牛特地给她买的风衣,似乎是对她晚上出湖的补偿。更主要的是前面已到了鸡公颈,她要接受又一次恐怖和恶心了。
  有关鳝斋吃白鳝吃出了手指头的传闻像湖上的晨雾一样迅速地在县城里弥漫,却并没有让牵牛和爱秋担忧。因为鳝斋的吃客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像所有的传闻只会增加被传媒的对象的知名度一样,传闻使鳝斋的名气更响了。不少吃客甚至是专为着这传闻而转移阵地,来到鳝斋的。白鳝的生意日益红火,中、晚二餐客人如云,以至于大厅里增加摆上的桌子撤不下来了。这让爱秋欣喜若狂,深夜在店里算好今日的进账后,摸着牵牛那包着纱布的食指,她深情地说:“今天净赚五千多。真是多亏了你的这截手指头,想不到坏事变好事了!”
  牵牛摸摸手指头,又看看电子计算器上的数字,轻轻地叹了口气,欲开口却又没有说话。
  这天清晨,牵牛回来后,丢给爱秋的只是一个只有几条白鳝的渔篓子。爱秋大吃一惊。她着急地说:“这是缺了新鲜食料的缘故。那老倌好久没有送东西来,你该去找找他。现在生意这么好,没有白鳝怎么行呢?”
  “不能去找他!我猜想老头儿可能也是听到了店里的闲话,不敢送东西了。”牵牛阴沉着脸说,“店里刚吃出了手指头,我要还去找那老头,是怕人家不知道我们那食儿是从哪儿来的?要让人怀疑上了,店还办得成?莫看人们现在不在乎,要是知道我们真是用那东西养的白鳝,谁还敢来吃呀?不但砸了牌子,说不定还会有人打上门来!”
  爱秋想想也是,平时从不敢叫那老头儿公开露面,这会儿再去找他肯定会引人怀疑。她说:“前天在菜场碰到卖鱼的舅舅,他也问了我手指头的事。”
  牵牛皱了皱眉头,没说话。其实这几天,不少的人问他这事。那个耿直的五爷叔还当着人在大街上警告他说,发财、玩女人是一回事,但可不能做缺德伤天良的事,那是要遭雷打的!
  见牵牛沉默着,爱秋想了想说:“要不叫别的什么人去找那老倌?哦,叫那骚货去?”
  牵牛一瞪眼睛:“你嘴里少不干不净!”他丧气地低下了头,“还敢叫她,这几日叫了她帮我下湖收网,她都怕闻那味儿。”
  “我明白了。”爱秋冷笑着,满是醋意地说,“是你舍不得让她闻那味儿?可他妈的收我的钱时她就不怕味儿难闻!难怪这几日你不在她那边睡了,是那婊子不让你上床是不是?”
  “你放屁!”牵牛口里骂着,气却不粗,这女人说的是实情。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她怀着孩子,一闻那味儿就呕吐。”
  爱秋的醋劲更浓了:“怀孩子?她自作自受!”
  “哎,你可别打自己的嘴,怀孩子可是你同意的呀!”
  爱秋出气就不粗了,她是只生了二个女儿,才不得不同意让荷花为牵牛生个男孩。这会儿嘟囔着:“我同意她怀孩子不是让她做太太享福,她不帮我们做事可不行!不肯去,你不会逼她去,对这样的女人就得打!”
  牵牛冷笑着:“你还真不怕出事哈!要是逼得她对外张扬这事儿,我们不是全完了!”
  爱秋一想,是这个理儿,就急了:“那怎么办?没有白鳝,我们店还叫鳝斋。一天二、三千块钱的流水,客人是冲着这口鲜味儿来的!要不我去找!”
  “我不能去你就能去?”牵牛摇着头,“店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要小心为好!”
  爱秋急了:“那你总要想个办法呀!”
  牵牛一犟颈,扬起满嘴血泡,丧气地说:“我想个屁办法!……”抱头坐进沙发里,脸如屁股下的沙发一般乌黑。
  爱秋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大汗。
  那次在湖上捡树杈上的白鳝吃后不久,牵牛夫妻在湖上又偶然在一只死猪身上看到一些白鳝,出于穷极的无奈,牵牛壮着胆把这些白鳝捞了上来,竟有十多斤重,拿到市场去卖,又凑巧被一个在这里出差的浙江人以二块钱一斤买去。浙江人告诉牵牛,这白鳝又名鳗鲡,在大城市里起码要卖几十块钱一斤。
  是这个浙江人指给了牵牛一条发财的路子。短短几年,脑子灵活的牵牛就走过了先贩卖白鳝、后开店推销吃白鳝、再到给店起名“鳝斋”专事经营白鳝的过程。湖里天然养殖的白鳝毕竟有限,而且由于近年的种苗争夺、海口至长江下游拦截,使能进入湖里来生存的白鳝是越来越少了。唯有牵牛能保证足够的白鳝供应,这对县人始终是一个谜。
  
  小店里静寂寂的,一张张餐桌空旷旷的,白日里的火红恍如梦幻。夫妻俩沉默着不说话,空气中压憋着一种窒息。许久,爱秋忍不住开口了:“要不然,叫小吉去?……”
  这种建议爱秋不是第一次提出的,但以往都招到丈夫的呵斥。但这次,牵牛没有骂她,却只是抬脸异样地望了她一眼。这一眼使爱秋有些慌乱,急忙解释说:“我晓得你对小吉不放心,可眼下只有他可以试一试。”
  牵牛沉默着不说话。他对这个张小吉是不放心的。他凭本能地感觉到这个青年人太精明,不是一个甘心给人打工的人。特别是他那贪小便宜的拙劣做法像是在故意演戏。他有什么必要在爱秋这个蠢女人面前做破绽百出的表演呢?就凭这一点,牵牛就失去了对张小吉的信任。以后他发现张小吉在偷偷学他烧白鳝时,他对这个青年人更警惕了。所以一年多来,他始终对白鳝的来历不露一丝口风,也严厉警告了爱秋和荷花。这几年生意场上的滚打使牵牛完全明白了一条古训:宁给人一文钱,不给人指一条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爱秋见牵牛不说话,知道他不同意,就赶紧转口说:“你实在不放心,那就算了。可你总得要想个办法呀,星期二,啤酒厂开订货会,就有八桌酒要到这里来开;星期三是市政协来人检查;星期四,工商局有二桌……”
  “就叫小吉去吧!”牵牛打断了她的话,铁青着脸说,“但一定要谨慎!”
  “哦,那我等下就和他说,他会听我的话的。”爱秋喜出望外地说。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我告诉你,说不定我们会栽到这小子的手上!你个傻×!”牵牛恶狠狠地骂道。
  爱秋捏着香烟的手一抖,忽然有些后悔了。
  又是夜半三点出湖,但牵牛以往的那种自信和欢乐却消失贻尽了。伴随着他的是一种隐隐的心疼,一种被别人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的心疼。
  这心疼来自船上的张小吉。
  他这是第一次带张小吉出湖,他知道他这是出卖了自己。很卖力在后艄摇着桨的张小吉如黝黑着一团阴沉笼罩在牵牛的心上,那快好了的手指也隐隐作疼了。“就怪那傻×!”他在心里咒骂着爱秋,但却知道这其实是怨不得爱秋。
  今天傍晚张小吉偷偷拎来那一大包东西时,淡然地告诉牵牛夫妻,那干老头子是被传言吓着了,张小吉找到他时,他害怕得浑身打抖,虽然交给了这包东西,却要张小吉转告牵牛往后不要再找他,这东西虽然能给他带来额外的收入,但那份职业更要紧,他不能因小失大,丢了饭碗还遭人唾骂。
  望着张小吉不露声色的样子,牵牛更为恼火。换了别人肯定会为知晓了老板发财的秘密而高兴,他却坦然得无事一般。这小子城府太深!牵牛又一次对张小吉引起了警惕。可事实上他却又不得不带张小吉出湖来投放那食儿,因为他的一只手还不敢浸水,而只用另一只手是根本无法解开那鳝网的。他本不应该让这小子知道他的全部秘密。可他舍不得放弃这张鳝网,在这关键时刻,他不能让外人感觉到鳝斋的货源不足是因为吃出了手指头的事件,这样只会使鳝斋的名声扫地。牵牛知道有许多的眼睛在望着鳝斋,特别是那些一直眼红鳝斋却又对鳝斋无可奈何的众多酒店饭馆,他们是巴不得鳝斋出事,最好是有人砸了、放火烧了鳝斋才解恨。牵牛不能让这些嫉妒者遂愿,他只好冒着风险带张小吉出湖。
  现在的牵牛坚持办鳝斋可以说不仅仅是为了发财,他已经发了财,钱他多的是。可现在是为了什么?他却说不清楚。为了一口气,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孩子的以后?还是为了爱秋,为了荷花?……想到荷花,牵牛的心里又一阵隐隐作痛,他知道他和荷花的缘份已经尽了。
  小划子摇着牵牛的满腹心事,慢慢地来到了鸡公颈。
  指点着张小吉拉起了鳝网,牵牛看到张小吉的惊讶多于恐怖,不由地伸手扯了扯脖子,像是要呕吐但却又强忍住了。牵牛佩服张小吉的自制力,对张小吉却更添了一层担忧:这小子是个人物!于是他就有了要张小吉呕吐的想法。当张小吉顺从地听他的指挥,把鳝网中不多的白鳝一条条地钳扣进鳝篓后,他命令张小吉把鳝网扯上船头,解开绳网兜,扒开杂乱的稻草团,露出了里面的一团碎渣肉和几根细小的白骨。
  “你把骨头捡起来!”身后的牵牛冷冷地命令着。
  这回张小吉有些迟疑了,伸着的手犹豫着刚伸出又缩回,又朝后扭了扭头看了眼牵牛。在微弱的湖光反射下,牵牛看到了一双闪着恐惧的眼睛。
  牵牛猛地大喝一声:“你捡呀!”
  张小吉浑身一抖,壮着胆捡起了一把碎骨头。
  感觉到张小吉颤抖的手,牵牛冷冷地开口了:“张小吉,现在你知道我的全部秘密了吧?是的,这是我发财的全部秘密,是这张我精心设计的鳝网让我发了大财。这个土名白鳝、洋名鳗鲡的东西很值钱,会让人发大财,但是在这内湖太少了,鄱阳湖上的人想做白鳝生意的人很多,但他们没有办法像我一样得到源源不断的白鳝供应,唯有我能得到,就是因为我有了这张鳝网……”
  张小吉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牵牛却不让他开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张小吉也只好手捏一把碎骨听着。夜的湖上有风,微微拂着小划子上的两个人,很清凉,张小吉感觉到背脊和心都有一阵阴冷。
  “你也许已经知道你手上捏的是什么了?”牵牛坐在船帮上,不紧不慢地说着,口吻像是在谈家常。他早想好了,今晚就是要挫败张小吉那做作的淡然,还是他对爱秋说的那句话,他打算用张小吉就要彻底征服他,然后相信他。黑暗中他用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望着张小吉,话语却平淡:“啊,你放心,我牵牛再想发财,也决不会去杀人,做犯法的事。我只不过花钱买来了这些本来就是别人遗弃不要了的东西,来为我的鳝网做食料而已。……是呀,这白鳝也和人一样,是会养娇的,知道挑食的。头一二年,我一直是用死猪死狗什么的做食料,钻进这鳝网的白鳝不少,可后来白鳝竟吃腻了猪狗的腐肉,这鳝网吸引不了它们……就在我很焦急的时候,一件往事启发了我……”
  牵牛说了树上挂鳝鱼的事,又冷笑着说:“这件事给我的鳝网带来了生机,我最终想到了找干老头,花钱和他达成了协议,从此我的鳝网再也不缺食料了。我的鳝斋也就永远有了保证供应的白鳝,我的生意也就一直火红了下来。”
  牵牛突然结束了他的话,用眼睛盯住了张小吉,想看看他的反应。但牵牛有些失望。因为张小吉仍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僵坐着,那捏着一把碎骨的手仍是那样朝前张伸着;看不清他的脸,所以不知道他的表情,黑黑的头呆滞着不动弹一下,像是在勉强坚持着什么,又似乎是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牵牛有些恼怒。这个年轻人太沉得住气了。这样的人今天不挫败他以后就休想管辖住他。他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动怒,一动怒他就是失败了,他要沉着气来对付他。牵牛想了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轻轻笑出声来,口气尽量平缓地说道:“想来真好笑,到我鳝斋吃饭的人都说我的白鳝烧得好,他们不知道这可是我用人肉养出的白鳝哪!而且是最鲜最嫩的人肉……哦,”他又一转头,用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直逼着张小吉,“你不也是经常吃白鳝吗?你是否吃出人肉的味儿?”
  “哇!……”的一声,猛的,张小吉丢下了手中的碎骨,像丢掉一颗就要爆炸的炸弹一样,将身子扑到船沿边,大声地呕吐了起来。
  望着张小吉呕吐得死去活来,牵牛得意地微微发笑了:你终于呕了、吐了?你呀,还嫩了些,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热浪喧嚣着鳝斋,混杂的香气刺激着吃客们的胃口,也刺激着爱秋的神经,她今天特别兴奋。刚才她和二桌二十多个工商干部一人干了一杯扎啤,又和叫阵的工商局长喝了个“三连冠”,赢得了满堂喝彩。她仍没事人一般,只是觉得下腹有些胀急。匆匆奔向了楼梯转角的卫生间。
  一拐过转角,爱秋猛停步,口中“咦”了一声。她看见张小吉正倚在卫生间门口,双手抱在胸前很悠闲地抽着烟。她叫道:“小吉,店里这么忙,你还还躲在这里吸烟?”
  
  张小吉像是沉思着被人惊醒似地,回过头来,吐出一团烟雾,眼中也满是烟雾般的迷惘。他有些痴呆地说:“哦,秋姐……”
  张小吉这副懒散的神态激怒了爱秋,她板起了脸,呵斥着:“你太不像话了!这时间我忙得放水的功夫都没有,你还在这里三个不在乎。去!快去招呼客人去!”说着,她就急忙钻进了卫生间。
  爱秋出来时,虽然张小吉已经在席面上招呼了,但她对他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后来小吉在撤空盆时,恍恍惚惚竟将油汤泼到了工商局长穿着西装短裤的大腿上,爱秋再也忍不住了,她一边忙不迭地道歉为工商局长擦着腿,一边朝着张小吉瞪眼怒吼:“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你给我滚!”
  张小吉没有恼怒,甚至脸上连难堪的表情也没有,他只是微微一笑,态度不卑不亢地当着满桌的客人,朝着工商局长深深鞠了一个躬,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了,我道歉!”然后,一转身走了出去,再也没有露面。
  一直到晚上十点半后,店里要关门,其他服务员都走了时,张小吉才闪进了鳝斋,叫住了牵牛和爱秋:“我有事和要你们谈。”
  爱秋发火:“你有么事好谈的,你有本事就走好了,就不要再回来!”
  牵牛拦住了她,沉着地对张小吉说:“你有话就说吧。”
  张小吉抬脸望了眼这对夫妻,带着了一丝疚意,诚恳地说:“牵牛哥、秋姐,很对不起,我是来辞工的。”
  爱秋一惊,别过脸来,“什么?你真的不干了?”
  “是的,我不干了。”
  “你、你是怪我上午骂了你?”爱秋开始以为张小吉是来找她认错的,才假装发火,见张小吉真的要走,她慌了,忙看牵牛,“你看他……”
  牵牛没理爱秋,只是慢慢地点起了一根香烟,斜着眼睛打量着张小吉。在他的注视下,张小吉有些不自然,不敢望他,只朝着爱秋笑着说:“不,爱秋姐,我不怪你。其实……上午我、我是故意出错的,好让你赶我走。”
  爱秋有些回过神来,她想想张小吉一向做事麻利,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爱秋的心软了,她不想张小吉离开。她再看看牵牛,想让牵牛转个弯,留下张小吉,“牵牛,你……”
  牵牛没理爱秋,却冷冷地开口说道:“张小吉,我知道你要走的,但没想到你会走得这么快!你是不是认为已经掌握了鳝斋的秘密,达到了你的目的,所以可以离开了?”
  “对,对!”爱秋这才恍然大悟,跳了起来,叉着腰,伸出一只手指着张小吉的鼻子,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是钻到鳝斋来偷学手艺和秘密的!”
  面对着爱秋戳到鼻尖的手指头,张小吉没有后退,仍是那样不卑不亢地站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疚意,转脸看了一眼牵牛。后者的脸阴沉得怕人。
  “牵牛哥,秋姐,你们听我说。”张小吉开口了,似乎是慢悠悠地,却一字一句很有力量,“是的,你们说对了,我来鳝斋是有目的的,我是想学你们的生意窍门,想学鳝斋的发财经验,想学牵牛哥烧白鳝的好手艺,学秋姐公关应酬的本领。我知道这是偷学,我甚至有些儿卑鄙,故意装出贪小便宜的样子,在秋姐面前装傻卖乖,取得秋姐的信任。我怕你们怀疑,实际上牵牛哥对我一直是有看法的。这一年多来,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掌握了饭店的管理知识,学到了秋姐的经营方式和那种豪爽热情的待客技巧,我还偷学到了牵牛哥烧白鳝的好手艺。我从心里感激你们!我原本想至少在鳝斋干完今年,到年终才对你们公开我的目的,求得你们的谅解,自己回去也想办法来开酒店。”
  张小吉的叙述被牵牛生生打断了:“你提前回去的原因是因为你提前知道了鳝网的秘密!”
  “不!不光是这样!”张小吉有些激动起来,他叫着:“牵牛哥,可以说是鳝网让我提前离开的,但绝不是我知道了鳝网的秘密才提前离开的。”他停顿了一下,舒了一口长气,借以缓和自己的情绪,才又说,“我承认,鳝斋一直有源源不断的白鳝供应,对外界是一个谜,对我也是一个谜,我想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我不是也想开鳝斋,因为在这个县城有一个鳝斋就行了,我是根本无法和你们抗衡的。”
  “对对!”爱秋赶忙说,“算你聪明,任何人都无法和我们对抗的!”
  牵牛沉默不语,但在心底里不得不承认张小吉说的是实话。
  “可是,”张小吉又说道,“你们却在一种很无奈的情况下,让我知道了鳝网的秘密。这个秘密对我的震惊完全超出了商业竞争的范围了。牵牛哥,秋姐,请原谅我说了实话,我很后悔知道了鳝网,因为它使我心目中一向很佩服的你们暗淡了光彩,甚至是抹了黑!我万万没想到,你们竟是用这种方法来捕捉白鳝,这种不道德、伤天害理的方法!”
  他停顿了,这回却抬头看了看牵牛夫妻俩。
  牵牛夫妻俩都瞪着眼睛望着他,似乎是惊讶,还有反感……
  “不管你们高兴不高兴,我还是要说完我的话。牵牛哥,还有秋姐,我现在要走了,我不是因为偷学了你们的东西才离开的,而是害怕才离开。因为我不想以后再替你们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们也别担心我会偷了你们的方法也去放鳝网,也去开鳝斋,这么说吧,不管你们多么善于经营,别出心裁地搞了这个鳝斋,发了多大的财,但你的方法我是决不会用的,因为你们所有的方法都建立在伤天害理、缺德的基础上!赚钱也许是可以不择手段,但不能缺德,不能伤天害理!那样的钱用起来良心不安,晚上是会做恶梦的!哦,也请你们放心,我也不会对外人说鳝网的,我可以保证!因为我不愿说,甚至不愿想这件事,一想起这事我就恶心。哦,说到这里,还要感谢牵牛哥那天让我呕吐了,才让我明白了恶心是什么滋味!不过,我最终是会做鳝鱼生意的,因为这是一个很赚钱的买卖,我打算去养鳝鱼,去买鳝鱼苗进行人工饲养,当然,我用的饲料绝对不会是你们这种饲料。最后,我还要说一句:谢谢你们对我这一年在鳝斋工作的照顾,再见!”
  张小吉又一次恭恭敬敬地朝牵牛夫妻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从容地走出了鳝斋。
  空寂寂的鳝斋内,只留下阴沉着脸一动也不动的牵牛,和掩脸呜呜呜地哭的爱秋。
  牵牛来到荷花家时,荷花正在缝一件小红兜肚。这是她给肚里的孩子准备的衣物。
  “荷花……”牵牛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荷花抬头望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怎么十多天没见,牵牛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她想到这阵子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她的心隐隐作疼,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荷花轻轻地开口问:“听说张小吉离开了鳝斋?”
  牵牛点点头。都是渔帮中人,张小吉离开鳝斋的事荷花肯定知道。他用眼睛望着荷花,想知道她都知道了些什么。
  荷花却叹了口气:“爱秋她……这个脾气呀……”
  牵牛松了口气。看来,张小吉是个守信的人,如同他保证的一样,对外他一直说是爱秋赶他走的,对鳝网的秘密却没透一点。这是让牵牛放心,但也是牵牛气恼的:张小吉似乎一直是故意在用他的坦荡来挫败牵牛的阴暗。
  一缕朝阳照在墙边竹杆上串着的丝网上,又反射出斑斑驳驳的光到荷花的脸上,荷花的脸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洁润腻了,几块黑蝴蝶似的孕妇斑趴在了她的脸上,哀伤的眼睛里如今更哀凄得让牵牛心疼。牵牛的心咯腾了一下,但却立即扭头装作不经意,再望着那挂丝网,沉下脸问道:“你下湖放网了?”
  荷花缝兜肚的手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尽量平静地回答:“是的。”
  牵牛腮帮抽搐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盯着了荷花:“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荷花抬眼望着牵牛,眼睛里有决然、也有哀伤,她低声说:“你……莫再逼我。”
  “……”无声地长吁了一口气,牵牛知道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他定了定神,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那……孩子怎么办?”
  荷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牵牛,用捏针的手摸摸腆起的肚子,很犹豫地说:“我等着你带我去打B超,要是男孩,我给你生下来,要是女孩……”
  
  “不,我……不想再养女儿!”牵牛不敢看荷花,把话说得很轻,他知道这是在自己打自己的嘴。
  荷花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嘴角闪现出一丝坦然地微笑,“你不用着怕,要是女孩,我自己养!”她说得很坚决。
  牵牛愣住了。他没想到荷花会这样做,这个女人犯起倔来了!小院子里阳光很强,牵牛觉得躁热了,他一把扯开了白衬衫,摇摇头,口气威严地:“不行,无论男的女的,这个孩子我都不要了!”
  “是这样?”荷花手一抖,被缝衣针刺了一下,她的心也同时刺痛了。她很难过,但却有思想准备,“那你可以不管,这孩子就是我的事了!”
  “荷花!”牵牛叫了一声,眼眶里涌上了泪水,“你这是何必呢?我们好说好散是不是?你何必要生下这个孩子?你养不活他的。再说,你一个大姑娘生孩子,不怕人们的道论?你还要不要做人?以后你还要嫁人成家的呀!”
  “你住口!”牵牛的话被荷花一声厉叫喝住了,他看见荷花吃力地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眼中含着泪水,难过地说:“牵牛,你如今才知道说这样的话了。你也知道我一个大姑娘怀孩子怕有道论?可你以前想过没有?我挺着大肚子已经快八个月了,你就没有想到我会不会被人议论?就没想到我在外面怎么做人?你就没想想我这两年是怎么过过来的?哼哼,我还成得了家,嫁得了人?我都这个样子,呜呜……”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荷花说的是实话,她是他的情妇这件事在这小县里谁人不知晓?何况挺着个大肚子,都知道她怀的是他牵牛的孩子。她在这里要想再嫁出去,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牵牛就放软了口气,低声说:“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才要你打了孩子,以后有机会还可以找个人。”
  荷花固执地说:“我只想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带着孩子过一辈子。”
  牵牛却往另一处想了:“一个没爹的孩子呀?你让这孩子长大怎么办?”
  “我说过了,现在这孩子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了,我以后会对孩子说,他没有爹,他的爹死了!”荷花坚决地说。
  “哼哼哼……”牵牛冷笑了,“不,你生下了这孩子我们就永远断不了关系,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我说,要不我们就不断,你生下孩子,我负责养你们一家老小,我们仍像从前一样。要不然我们断就断个彻底!”
  “不,我不能再和你来往,我不能再帮着你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
  “那就打掉这这孩子!”
  荷花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牵牛,哀求着说:“你就让我生下孩子好不好,求求你,我怀他八个月了,他每天在我的肚子里动来动去的,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骨血,是一条生命呀,我现在不能没有了他,我要把他生下来,把他抚养成人。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找你麻烦的,我说话算话。”
  “不要再说了!”牵牛冷冷地再次打断她的话,“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上午我来接你去医院。爱秋她说得对,我不能留下后遗症!”他困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
  惊呆在院中的荷花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发出了一声呻吟:“天哪,他们是这样想的?”
  荷花没有等牵牛来接她,就一个人悄悄离开医院回家了。
  自十天前,她在医院妇产科手术室引下孩子后,她和牵牛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和这个孩子一样地消失了。那是一个男孩,一个完全成型了的男孩。她请求护士把那个死孩子给她看了一眼,然后放声痛哭了一场。她的哭声引起了护士们的反感,她们叱斥她说:“你哭什么哭?这是你自己造的孽呀!”她知道护士们瞧不起她。她没有怪她们,因为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最终还是屈服了牵牛,到医院来把孩子引下来。牵牛说得对,只要生下这个孩子,她和牵牛就永远断不了联系,她是因为怕和牵牛一起造孽才不得不造孽引下孩子的呀!
  荷花将那件精心缝好的、还绣了朵白荷花的红兜肚交给了牵牛,关照说:“你把这个给孩子穿上,将他埋在我家的后背山坡上,我以后好经常去看望他,哦,你要给他做个小棺材。”
  牵牛接过红兜肚,眼圈红红地答应了。荷花知道牵牛心里也很难过,这可是一个男孩,是他一直盼望的儿子呀!荷花这时觉得牵牛其实很可怜,一个完全被金钱所掌握的男子其实是很可怜的呀!但是她还是坚决地拒绝了牵牛再来探望她,她冷冷却是不可抗拒地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从荷花凛厉的眼光中牵牛知道不能再勉强了,他只好对荷花说:“医院的费用我全交了,医生说你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到时我再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家。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见到你!”荷花扭过身子,扔给牵牛一个沉重的背脊。
  牵牛最后望了眼荷花,终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荷花提前一天出院的原因是她发现了一个人,促使了她提前出院。
  那天傍晚,已经基本恢复,可以自己走动的荷花去卫生间时,在门口看到了一个扫地的老头,她走了过去,忽然觉得似乎这个干瘦的老头在哪里见过,一直到走回病房时,她才猛然想到:这不是那个在鳝斋从后门进来悄悄卖给爱秋什么东西的干老头吗?他怎么在这里扫地?带着疑问,荷花向值班护士打听了一下,护士告诉她,老头是科里的勤杂工,负责清洁卫生,“哦,这老头子胆子最大,科里那些引出来的死孩子什么的都是他负责埋的。”护士笑着轻声说。
  “嗡!”的一下,荷花的头猛的响了,她终于明白牵牛喂白鳝的食料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晚,荷花没有睡着,她从干老头身上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牵牛是从干老头这里得到那些食料的,那么,牵牛会不会……荷花不敢想下去了,浑身惊出了冷汗……天一亮,她就提着衣物溜出了医院赶回了家。
  瘫痪在床上的娘惊诧女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荷花没回答娘的问话,只是着急地问:“牵牛这几天来这里没有?”
  娘说:“来了好几次,他请了人给我烧饭,还买来了好多菜……”
  荷花打断娘的话,“你知道他来埋孩子吗?”
  “哦,那是好几天前的事。”娘说,“他来家里拿锄头,说给孩子做了一口棺材,说是你叫他把孩子埋在后背山坡上。”
  “哦,”荷花松了口气,牵牛还不至于她想象的那样……
  娘叹息着:“牵牛他还算有良心,他还交给了我三千块钱,说是等你回家来补补身子。”说着从枕头下抽出一迭子钱出来,“你看……哎,荷花,你到哪里去?”
  “我去后山。”荷花走出了房门,想了想,又从门背后带上了一把锄头。她的身后传来娘的长长叹息声。
  正午时分,鳝斋一如既往地迎来了今天的第一次高潮。十多桌酒席、百多位客人以喧哗和嘈杂充盈了这座岭上酒馆。喜得老板娘爱秋的吆喝声如唱歌般欢快:“呀格嘞,是船王大哥啊,你贵脚踏贱地,有好一阵子没到我这个小店里来呀!”
  “看你说的,你的这个鳝斋还是贱地呀?如今我要来都得事先预约!”
  “大哥可别这么说,一听说是您要来,我可是辞了别的客人才安排的哟!”
  “那就多谢了!等会儿叫牵牛陪我喝几杯!”
  “一定一定。知道大哥来了,牵牛一定会去敬酒的。”
  爱秋穿了一件绿绸旗袍,包裹得肥腴的身上显山露水的,很是妖艳张扬。生意场上的操练使这个渔婆子如今能说会道,特别是在她今天心情愉快时候。
  鳝斋已经从手指头事件中走了过来,度过危机了,而且还让牵牛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这是使爱秋精神焕发的原因。张小吉信守了诺言,荷花也打下了那个包袱。为了彻底解决荷花这个后顾之忧,爱秋不得不忍痛同意牵牛给了荷花三千块钱。特别是这几天鳝网上收获很多,这让爱秋对白鳝的来源充满了信心。有钱能使鬼推磨。她相信牵牛,更相信钱的魔力。
  荷花就是在爱秋得意洋洋的时候走进了鳝斋。
  猛一下子,爱秋没有认出是荷花。也许这么久一直见到的都是大腹便便的荷花,也许是这个浑身水淋淋的女人如疯子般的一下子闯了进来,使爱秋愣了一下,开口道:“你这个疯子跑进来干什么?”
  
  但这个女人却劈头朝她大喝了一声:“牵牛在哪里?”
  “是你?荷花……”爱秋这才认了出来,“你怎么来了?”
  “你走开!”荷花将爱秋朝旁一推,朝大厅内冲过去,“叫牵牛滚出来!”
  爱秋被荷花推得差点摔倒,仔细一看,荷花披头散发,眼睛红得怕人,恶狠狠地像个母老虎。爱秋知道情况不对,正要上前去拦阻,可是牵牛正好从船王那个包厢里出来,他是给船王敬酒去了,没想到被荷花劈面碰上。
  “牵牛,你还我儿子!”荷花猛地朝牵牛扑了过去。
  牵牛一愣,刚才被船王多灌了几杯,他的头有些晕了。但一看到荷花就猛然吓醒了。他支吾着:“荷花,你怎么出院了?我本想明天去接你的……”
  “我只找你要我的儿子!”荷花撕扯着牵牛,那样子真像是疯了。
  荷花的高叫惊动了喝酒的客人们,不但厅堂的客人围了过来,连那些包厢的客人也打开门涌了出来。
  牵牛知道情况不好,急忙拉住荷花,小声地央求着:“荷花,有事我们到一旁说去,这里有客人。快,爱秋,你扶荷花到里面去!”他急忙招呼着爱秋。
  “不,我要我的儿子,你说,你把我的儿子弄到哪里去了?哇……”荷花哭叫着,撕打着牵牛,愤怒地摔开了扯她的爱秋。
  众人围了上来,他们纷纷打听着:“这是怎么事?”
  “哎,这不是荷花吗?她这是干什么?”
  牵牛慌了,一边使劲地拉荷花,一边大声地对客人说:“没什么没什么事?你们去喝酒,荷花这……这是有病。”
  “对,对,她这是发疯了!”爱秋也说着。
  “是的,我是发疯了,是你们气疯的!”荷花摔开了牵牛夫妻的拉扯,愤怒地对众人说,“你们让他说一说,他把我的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这时,船王上前说话了:“牵牛,你别拦她,让她说话嘛!”
  “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牵牛不敢再拉了。
  荷花眼睛红红地盯着牵牛,让牵牛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荷花厉声问道:“牵牛,你回答我,你把我的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牵牛掩饰着:“荷花,我知道你难过,可孩子不是已经引产了吗?”
  “不,我问的是你把我儿子的尸体弄到哪里去了?”浑身水淋的荷花虽然像疯子,但说话还是显得很理智。
  “我按你的吩咐,把他埋在你家后背山坡了。”
  “你骗人,棺材里没有孩子,只有几块石头。”荷花手指着牵牛。
  “啊!”人群中有人惊讶,这个女人怎么把埋了的棺材打开了呢?
  牵牛大惊失色,惊慌地望了爱秋一眼,后者也是一脸惶恐。“这……这我就不知道了……”牵牛支吾着。
  “你这个丧天良的东西,为了赚钱,你用死孩子、用胎衣当食料去引诱白鳝,你赚钱赚红了眼,连你的儿子都不放过!”荷花哭叫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红色的碎布片,扬起朝众人叫着:“你们看哪,这是我包儿子的红兜肚,是我从他的鳝网中找到的,看,这上面还有一朵白荷花,这是我为儿子绣的,我是叫他包着儿子去埋的呀。天哪!他竟然把自己儿子的尸体拿去喂白鳝!”
  “啊!”人群中又是一片惊呼声,客人们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们看看,这是我儿子,我的还没有出世的儿子!”荷花悲怆地呼喊着,“这也是你牵牛的儿子呀!你就这么狠得下心来,拿自己的骨肉去喂白鳝?”她转身又朝众客人哭叫道,“你们这些客人哪,你们知道不,你们今天吃的是我儿子,是我儿子的肉哇!……”
  她的话没有落音,一屋子百多个食客全都呕吐了起来。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乌黑黑的天地一团墨,就连湖水的反光也微弱得无法用眼睛去感受。夜的湖仍是那么地静,却让牵牛感到静得惊心动魄了。无边无际的湖床如一个硕大无边的黑袋无声地把他包裹了起来,就像他鳝网里包裹的那食儿一样,他觉得他也要被湖裹得窒息了。莽莽撞撞地划着船,牵牛只是凭着多年来往的感觉往鸡公颈方向走去,何况他现在还喝多了酒,过度的酒精燃烧着他的悲哀也麻木着他身上的疼痛,他朦胧的意识里只剩下那团蚴动的、滑腻的、闪着银光的球状鳝网了。
  牵牛是来寻找他的鳝网的,他不知道他的鳝网还在不在,就如他的鳝斋已经死亡了一样。是荷花宣判了它的死亡。不,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他牵牛宣判了鳝斋的死亡的,是在决定将他儿子裹进鳝网那一刻就宣判了鳝斋的死亡的。他原本是准备埋葬儿子的,他连棺材也做好了,但他最后却被爱秋说动了心。
  “放着这一团好食儿不用,不是太可惜了?平时你可是到处谋都谋不到的呀!”爱秋说这话时充满了酸溜溜的气味。
  牵牛耸着鼻子摇摇头,尴尬地说:“可、这毕竟是我的……”
  “你得了吧!”爱秋打断他的话,“这只是一团死肉,是你的祸根!幸好没留下来,要留下来了,我们辛辛苦苦办的鳝斋以后说不定是帮别人做的好事呢!我说,干脆办得干净些,不给荷花以后留着一点把柄!”
  牵牛知道爱秋所说的不给荷花留一点把柄,其实是要他完全地断了对荷花的念头。可他还是有些不忍心,支吾着:“我……”
  爱秋洞察男人心事,嘴角一撇,讥笑道:“噢?你不忍心是不是?我说你呀,也别装菩萨了,你做的缺德事还少吗?有多少人家的孩子被你偷偷喂了白鳝?你还在乎多做这一回!哦,我可告诉你哈,下个星期我可是答应了好几家的几十桌酒席,没有白鳝可不行啊!你那鳝网又有好多天没裹新鲜食儿了。”
  也许是爱秋的讥笑惹恼了他,也许是鳝网的急需逼急了他,最后,在那天半夜他亲手将他的儿子裹进了鳝网。
  腾出一只打桨的手抓起脚下的酒瓶,牵牛咕咚咕咚地仰头灌了几大口,辛辣的酒呛出他一脸的泪水,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觉出脸上火辣辣的,那是被几个年轻媳妇抓破的伤口。那些年轻媳妇都曾在医院引过产。他有些懊悔手脚做得不干净,懊悔自己还有那么一点不忍心,不该在将儿子裹进鳝网时没有把包着儿子的红兜肚扯下来,才给荷花留下了证据,使他功亏一匮,在他几乎平安度过了危险期的最后一刹那毁了他,毁了他的事业,毁了他的鳝斋。
  想着他的鳝斋,他的心就一扯一扯地疼。多么好的鳝斋呀,一年带给他的利润是四十多万元!这在三年前他牵牛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数字呀!三年前,他牵牛为了一千元的欠债在湖上没日没夜地打鱼,却三个月没尝过鱼味。那种滋味到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世界上什么都不怕,就是怕穷。人是英雄钱是胆,这才是真理!是明白了这个真理,他才格外地珍惜鳝斋、爱护鳝斋、保护鳝斋。可以说鳝斋才是他的生命,才是他的唯一。为了鳝斋,他才斩断自己的手指头,想办法逼迫张小吉就范,要荷花打胎……
  可如今,鳝斋完了,是荷花把它毁了。今天下午愤怒的人们把鳝网砸了,把他和爱秋打了个半死,这里面有很多是经常来鳝斋吃白鳝的食客……
  想到这,牵牛的泪水涌了上来,他觉得很委屈。他妈的!你们这些吃客也来砸店?也来打我?可你们吃白鳝的时候那么津津有味,赞不绝口!说我缺德没良心?不该让你们吃了用死孩子喂的白鳝,可你们又有良心?又不缺德?你们他妈的有哪一个人是用自己的钱到鳝斋吃喝的,都是用公款,吃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你们不也是在吃人?……做婊子还立牌坊,你们他妈的才该挨揍,才该死!牵牛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迷糊的眼前觉出了有一团黑向他压过来,那股他熟悉的气味浓烈了,他明白这是鸡公颈到了。
  ……急急地摇上前去,牵牛在熟悉的地方拉起了那根绳子,手上仍有沉重,他的心猛地颤抖起来,啊,他的鳝网还在……水花无声地往上翻涌着,一大团蚴动的球状体升上了水面,啊,这是一团比以往更大的球体,那上面蚴动的白鳝比以往更多了。牵牛有些发愣,但他扒开那张绳网立即明白了:荷花虽然把鳝网里的稻草捆扯散开了,可仍因绳网兜着而没有流散,反因坦露出里面的鲜食儿,从而吸引了更多的白鳝前来,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鳝球。“呵、呵呵、呵呵呵……”牵牛笑了起来,他笑他的鳝网还存在,白鳝还存在,这些白鳝仍是这么的忠于他,不舍他、不离弃他……“呜、呜呜、呜呜呜……”牵牛又哭了……他没有了鳝斋,还要这鳝网干什么?要这些白鳝干什么?……
  扒开蚴动的白鳝和杂草,牵牛从中抓出一把碎肉来,放在眼边仔细地端详着:这就是他的儿子,是他儿子的肉!细腻滑嫩的碎肉在他手中凉悠悠的,颤微微的,像是一团活肉在抖动……猛的,牵牛感觉到腹中一涌,口一张,“啊!……”他呕吐了起来,他身子急忙朝前一倒,想扑到了船边去吐,可是鳝网吊在这边,再加上他的身体的重量,小船偏得重了,猛地一翻,划子船朝水中倒覆过去,牵牛一头栽进了鳝网中……
  有一股悠凉包裹住了牵牛,牵牛本能地挣扎着,可他的手脚抓的都是散乱的稻草和滑溜溜的白鳝,他的整个身子都裹在鳝网里了,他游不动、挣不开,他想呼喊,可一张嘴就有水朝他口中灌……连着呛了几口水后,牵牛就动弹不了了,最后的意识中,牵牛感觉到是那团蚴动滑腻朝他紧紧地包裹了过来,那团悠悠的冰凉伸探、钻进了他的心中……
  
  责编:朱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