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现在,当我回忆起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时候,仍对那时的“思想解放”感到向往。这是只有经历了长期思想桎梏后的人才会有的感受,因为可以独立思考,自由表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真实看法了。用周扬的话,是要从“现代迷信”、“新蒙昧主义”的束缚下解放出来,哪怕仅仅是开始,还有相当的制约。在黑屋子里呆久了,当有了一点亮光,对那时人们来说却是那么宝贵、庆幸和兴奋!至于是不是足以称为“思想解放运动”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时的思想解放,可说是全社会的,各行各业都在议论纷纷。文学界的许多人也充满着激情和期待,在进行回忆与思考。人们虽然呼唤“写真实”,树起了现实主义的大旗,使“伤痕文学”这样的作品得以通行,几十年来被打成毒草的文学艺术作品开始恢复名誉,但仍觉得许多历史和理论上的是非没有弄清楚。在探讨和质疑“文革”的同时,很自然地会与“文革”前的历史联系起来。在思考怎样才能使文学艺术真正得到健康发展时,面前横亘着毛泽东在1963年、1964年两次对文艺工作的批示,经过毛多次精心修改和增补审定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几乎像三座大山仍然压在人们头上,成了不可逾越也不可回避的问题。如果仍还像有些人坚持的“现代迷信”:凡是毛钦定的都不能变,即使“文艺黑线专政”论可以不提,但“‘文艺黑线’还是有的,那就是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那么未来还有什么希望呢?
第一个写文章公开批驳这种观点的是张光年。他在1978年12月19日《人民日报》发表《驳“文艺黑线”论》,指出:“在这种说法的影响下,文艺界的一些冤案、错案至今未得到彻底的平反,文艺上的精神枷锁未能完全解除,文艺界很多同志感到惶惑不安。”张光年明确地说:“我是不赞成这种说法的,当时不赞成,现在也不赞成,因为它不合事实,经不住客观实践的检验。”他在文中列举解放后十七年来的文艺思想理论、文艺作品、作家队伍等情况,认为是好的,有成绩的,是执行了毛泽东革命文艺路线的,而不是像‘四人帮’所污蔑的那样执行了刘少奇反革命修正文义文艺路线。那时前者被称为“红线”,后者被称为“黑线”。他强烈地呼喊:“‘文艺黑线’之类莫须有的罪名,不仅是精神枷锁,它首先是政治枷锁,至今很大程度上束缚着文艺生产力。事关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命运,我们不能长期保持沉默。”
那年10月,张光年应邀到安徽合肥访问,12月应邀到广东访问。所到之处所作演讲、报告、发言,都是驳斥“文艺黑线论”。他的文章就是写成于此时。可说这个时期他的思考就集中于此。因为这个帽子压在文艺界的头上实在太严重了。文章发表后,果然引起巨大反响。直到1981年2月,周扬在一次文艺界会议上还赞赏说:“张光年在这个问题上表现了勇气,这仗不是容易打的。”为什么?我想,因为针对的是某些正在台上掌握大权的人,还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庞然大物即毛的神像。
与此同时,罗荪也写了一篇批判文章,题名为《“文艺黑线”论必须推倒》。他用赵岳的笔名发表在《文艺报》1979年第1期,与光年的文章相呼应,配合得很好。他把文章先给我看看,要我帮他推敲推敲。他写得很有气势,道理和事实说得很充分。光年的文章交给《人民日报》排出小样后,也曾给谢永旺看,要老谢也帮着推敲。老谢是光年多年信任的老部下,他也给我看,嘱咐帮着推敲。我提了一个意见:光年为了要与刘少奇划清界线,文内有一小段话说,刘少奇没有怎么管过文艺,与文艺界也没有什么联系,我们觉得他是个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不喜欢他这个人……我对老谢说:“这段可以不说。骂他干什么?焉知将来刘少奇的问题不会翻案?”老谢听了觉得有理,就说:“你给光年去说说。”我说:“我不去说。他是给你看的,你觉得我说的有理,愿对他说你就去说。”老谢还是对光年说了,光年从谏如流随着就删去了。而刘少奇的问题直到一年后的1980年2月五中全会上才得以正式平反。从此刘少奇的“黑线”也就不了了之。
“思想解放”、“拨乱反正”固然举步维艰,但有志之士都在勇于思考,敞开思想,破除迷信,冲破禁区,说真心话,畅抒己见。突出表现在1979年1月18日召开的理论务虚会。这个会是由中央决定举行的,全国有一百六十多人参加,前后长达一个月。邓小平曾肯定称:“提出了不少值得注意、需要研究的问题,总的说来开得是有成绩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涉及到有关国家前途、命运的理论和实际,现实和历史。会上思想活跃,解放的情况和谈到的问题,常常通过冯牧等渠道及时传递到编辑部,对我们有极大的鼓舞和启发。张光年的文章发表后的反响,也进一步激励和引起我们的深思:被视为“文艺黑线”基础的“黑八论”又该怎么看?“文革”十年以及前十七年的文学历史应该怎么总结和认识?怎么把文艺界的思想和创作引向正常、健康的发展之路。编辑部酝酿很久,决定召开一次“文学理论批评工作座谈会”研讨这些问题。
那时,召开这样的会议不冠以“全国”之名,也就径自召开了。其实参加者除北京外,还有上海、天津、广东、江苏、安徽、湖南、陕西、山西、湖北、黑龙江、吉林、辽宁,以及电影界、戏剧界和部队作家、评论家、编辑、高校教师等等一百多人,自3月16日到23日,在崇文门向阳招待所开了八天会。有的人是会开起来后才来参加的,如有一次有人说到刘宾雁在社科院有一个发言,讲得很好。那时“右派”还没有平反,听到他的动向就像听到什么出土文物消息似的。罗荪一点也不在意,当场就派人去找他,让他也来参加会议。
冯牧在开幕时说:“像这样专门研究文艺理论批评工作的会议已有很多年没开,问题很多。”
冯牧介绍了理论务虚会上的一些情况。他和罗荪发言中都提出,“就当前大家最关心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展开讨论:一是探讨和总结三十年来文艺理论正反两方面的教训,包括十七年中文艺界几次大的批判和一些重大的理论问题的争论等等。二是当前文艺创作中涉及到的几个重大问题。”冯牧列了一个详细的问题表供大家参考。最值得注意的是深入联系到“文革”前十七年历史的反思,这正是大家所关注的。因为祸起于斯时,人们都有切身体验。
会议开得很热烈,思想也很开放,敢于提出问题说出自己的真实看法和疑问。对于“文革”前十七年的文艺工作议论纷纷,评估有分歧。有的说执行了毛的革命路线,成绩是主要的。有的说,毛是正确的,做工作的人执行时有左的或右的错误。也有的说,特别是1957年后,左的错误是主要的,如“文艺界有七次大的运动,都是用阶级斗争形式搞的,造成极严重的恶果”。也有人至今认为这些运动取得了很大成绩。对此有人则质疑说,那又怎么理解毛说的“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
许多发言中,都对“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文艺批评是哨兵”、“文艺为政治服务”等等几十年流行的基本观点提出质疑。上海的李子云系统地就这个问题作了发言。她在回顾了十七年的文学历程后认为:“建国后不断片面强调文艺与政治关系,把文艺当成阶级斗争工具,是不全面不科学的指导思想,对文艺创作起着多方面的有害影响。”诸如取消了文艺的特性,限制了文艺的多种功能,堵塞了文艺的丰富源泉。
钱谷融则专题谈了人道主义、人性、文学是人学的问题,详细阐释了早在1950年代他曾发表过的也因此遭到过猛烈批判的观点。他说:“文学既以人为对象,既以影响人教育人为目的,就应该发扬人性、提高人性,就应该以合于人道主义精神为原则。”“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阶级所产生的伟大作品之所以为全人类所爱好,其原因就是由于有普遍人性作为共同的基础。”
人们还非常重视对三十年来文艺运动中许多复杂现象的探讨,渴望弄清事实真相,作出正确的令人信服的解释,对至今存在的许多创作和理论的禁区认为有待突破,对如何评价毛的文艺思想和《讲话》也展开了充分讨论。一些被诬为资产阶级或修正主义文艺理论观点如《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现实主义深化论”和“中间人物论”等冤案错案要正本清源。文艺的真实性,人物创造的多样性,揭示和批判社会生活阴暗面的作品……都应该受到鼓励。对政治标准第一、暴露与歌颂等都提出了新的看法。对领袖人物至今还在被神化提出了批评。认为“作家一切听命于权力又怎能写出好作品?”说生活是文艺的源泉,但真正描写生活的真实面貌又不被允许反倒受批判。大家对几十年来流行的文艺批评尤为不满,说文艺批评变成鹦鹉学舌,看风使舵,涂脂抹粉;或是像法庭判决,不容申辩;或是按上面气候风向写批评,说是哨兵,有时更像奴才、打手、宪兵。
刘宾雁说:“文艺界、新闻界被打成‘右派’的人很多,大都因为真实性即能否批判某些社会现象而引起的。”他认为:“1957年后,某些封建法西斯的东西开始萌芽,剥夺了社会主义文学与黑暗势力斗争的权利……文学的朝气所余无几了,大批人云亦云,没有思想的作品出来了!”“最后,还是人民的力量将其逐步纠正过来。文学应该忠实生活,忠实人民的愿望。”许多发言中,特别支持文艺要做“人民的忠实代言人”,“文艺就是要为民请命”。
这些发言对十七年里把许多作家、作品和理论观点打成“阶级敌人”、“右派”、“毒草”等列举了大量实例,认为“长时期来‘左’的危害发展到后来变成了‘左’的迫害,失去了大批有才华的作家,断送了创作优秀作品的机会”。“‘文革’时极左的文艺路线形成不是偶然的,正是过去十七年里‘左’的文艺思想、观点、路线发展的必然结果。”
会议中谈及的问题和意见很广很多,在今天有些人看来可能会觉得都是属于意识形态、政治性的,非文学性的,似乎很多余。殊不知那都是从几十年历史实践中,甚至包括了许多“血的教训”、“惨痛经验”中总结出来的,所以要求从政治束缚中解放出来,直接关系到文艺的生存和发展。这些意见在当时可说是惊世骇俗,在某些人眼里几乎就是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是“砍旗”,常常引述一些陈腐的教条来反驳、争辩。如李子云的发言随即发表在《上海文学》1979年第4期,以《为文艺正名》为题,署名为本刊评论员。此文引起了上海的高校文科、报刊以及文艺界的激烈争论,影响所及北京和一些外地文艺界也有参与,就是很好的一例。可见人们都在关注、思考,十分认真对待。
可以说,这次会议开启了文学反思之门,对前三十年的文学历史和有关的各种理论问题几乎都重新加以审视、探讨,用历史实践来检验它的是非得失,不再为旧思维和偶像所束缚,而是充满了批判的精神,显得生气勃勃。如果说,这是文学界的一次理论务虚会,或是已经开了个把月的全国理论务虚会的一个分支,也是比较符合实际的。事实上也确实推动了文艺界的反思,诸如“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说法从此不再成为金科玉律了。过了一些日子,胡乔木也郑重其事说,以后不再提“文艺为政治服务”了。
说到这里,我顺便讲一件半年后与此相关的事情。那是中国社科院(那时还称学部)举行国庆三十周年科学讨论会。各个学科分成各小组开会,我参加了文学组。各组讨论过程中不约而同地谈到本学科与政治的关系,包括文学历史哲学经济学等等为政治服务这个焦点问题上。据说无论哪个学科三十年来几乎没有一本学术论著可以不经修改而继续出版,其理论观点至今还能站得住的。文学方面这个现象在这次《文艺报》召开的会议上就已经触及到了,开始反思了。
二
就在这个会议期间,周扬、林默涵、陈荒煤等文艺界领导人都作了长篇讲话。周扬讲话中,仍按照上面的口径竭力维护“文革”,维护毛和《讲话》,但告诫不要把后者当作教条。他肯定曾被当作右派代表性理论的秦兆阳《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是对的,承认对邵荃麟的批判是错的。他还强调要保证“自由讨论,艺术民主”,“没有这些思想就会僵化”。
林默涵的讲话引起了较大的反响,是这次会议中的一个插曲。和之前的一些会议上一样,他仍以“文革”前文艺领导当事人身份讲了三个部分:第一,回顾了文艺界的几次大的政治运动或谓路线斗争,多数都加以肯定,认为前十七年基本上执行了毛的革命路线,但在工作中也犯了不少错误,有左的,也有右的。原因是对形势估计错了,与在社会主义时期对资产阶级的认识和估计不足有关,而毛的所有批示意见都是对的。第一个斗争是批判《武训传》,“现在看来是完全必要的”。文艺界对此没有看出来,是毛提出来的,“这个批判证明我们思想是右的”。他还回顾了抗战时在重庆,后来在香港,直到解放后连续批判胡风的详细过程,说“胡风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推翻不了的”,“是铁的事实”。批判胡风说的“写真实”是因为他借此强调“要写黑暗才算写真实”,并没有一概反对“写真实”。他认为,“反右以前的斗争可能也有过火的,但都掌握得比较好”。如对《武训传》,对俞平伯“都掌握得比较稳”,《武训传》的编导演并没有受冲击。“反右”时就扩大化了,把大量知识分子当作资产阶级,但又说保护了大批作家艺术家。毛所以“反右”是因为看到苏联变修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对毛评价,“现在我们应该实事求是,有些问题要纠正,纠正了就不要再说了,完全没有必要再说,如彭德怀冤案、天安门事件,做而不说,说过头更不合适”。否则“老干部那里就通不过”。
第二,讲文艺工作重点转移。他强调要写英雄人物是“重要的任务”。他本来就对“伤痕文学”持批评态度,这次又讲“要防止感伤主义,那是腐蚀人的,对青年没有好处。现在青年人受感伤主义毒害已经很深了,会使人消沉下去”。
第三,讲文艺批评问题。认为“‘为民请命’的提法值得商榷……对革命队伍中的官僚主义等等要批评,但是不是要站在人民利益之上向党和政府请命?不能把两者根本利益对立起来,这样很危险……在我们社会不能这样讲”。他也主张“提倡民主作风”,“要允许反批评”,“不要动不动就提到路线斗争上来”,“不要随便扣帽子”等等。
林默涵的讲话引起了许多与会者的不满和批评。对他讲的十七年情况觉得与历史事实不尽相符。如说批判《武训传》有理,政策掌握得比较稳。事实上不仅编导演都一再受批判和检讨,全国各地凡与武训有关的书、画、报刊言论、教育家(如已故的陶行知)、出版者等等,无一例外都受到批判和株连,真可谓全国共讨之。演员赵丹为此许多年没有能演戏。这还算掌握得稳?对俞平伯也是如此,根本没有申辩的余地,也是全国共讨之。林还全盘肯定批判胡风从言论追查到历史,从批判发展到抓捕等,到现在他还在肯定毛的两个批示,说是事出有因。回避十七年文艺工作主要问题是“左”的错误,及其在“文革”中得到恶性发展的事实。
许多与会者说,当前主要问题是解放思想还不够,阻力太大。不要老是把社会上的个别负面事例与解放思想、发扬民主连在一起,上纲说事是“砍旗”;说老干部通不过,好像年轻人就分辨不清,没有头脑。林对当前文艺界包括指责“伤痕文学”有“感伤主义”的批评也难以使人们接受。江苏的陈辽说,林说鲁迅作品没有一点感伤情绪就不符合鲁迅作品的实际。文学作品有点感伤情绪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人们还对“为民请命”的反弹更激烈,说,当人民利益受到损害,人民受到坏人迫害时,为什么就不允许作家“为民请命”呢?彭德怀在1959年就是“为民请命”。现在上面有人提出要为彭平反也是”为民请命”。作家应该做人民的忠实代言人。
在对林默涵讲话提出批评意见的人们中,陈辽曾作了专题发言。会后他回到江苏,恰好那里正在召开全省文学创作会议。陈辽就应会议要求传达了周扬、林默涵、陈荒煤、冯牧等的讲话,引起了与会者对林的强烈反感和失望,又提出了许多尖锐的批评。
我曾冷静地想过林默涵这样的思想状况:在经历了“文革”这场大劫难后,仍然把十七年看成理想的王国,继续维护和肯定毛和那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维护已被历史证明不成功的僵硬体制,不能反思和正视人民和国家所受到的严重伤害,结果只能随着已逝去的历史而去,未能作出有利于文艺发展和进步的建设性的贡献,这是很遗憾的。因此,他在当时和随后的日子里,和文艺界以及其他领导人存在思想分歧,多次发生争论,甚至和刘白羽一起到中宣部部长王任重那里反映对周扬、陈荒煤、冯牧的批评意见,其中包括他抑闷已久的对“伤痕文学”的意见。
时隔两年后,有一天我在沙滩大院遇见荒煤。那时他已在院内文化部大楼上班,是分管电影的副部长。我们作协等单位在院内原民主广场上搭建的地震棚里办公,所以有机会在院子里相遇。他的情绪很不好,问了我几句近况后,就憋不住说到近期文化部党组开会,默涵老是盯着他,追问和批评他处理电影《苦恋》不执行中央指示。荒煤很苦恼地说:“怎么不执行?每次中央领导有什么指示,我都及时向党组汇报的,都是按中央指示做的。他这么胡搅蛮缠,真叫人烦!中央指示每次我都记在本上。我准备把每次指示在党组会上全部再念一次,哪一件事是不按指示做的?”我听了很难过,觉得这些领导们做工作真为难,非常同情他们,但我们小人物实在欲助无力。
言归正传,仍说《文艺报》的会议开了八天,我负责大会的简报组,组里还有唐达成、何孔周等几位。我们一共编发了十九期简报和陈荒煤的一个单独讲话稿。林默涵的讲话稿也整理出nkox12kCLIUO9ThQ0WP9vG6TwaFDI17ai7uVmYC5fcc=来了,送给他本人审定。他退回时给冯牧、罗荪写了一封信,说:“删去了一两段题外而可能引起误会的话,至于我的观点完全保留。希望登简报。听说会上许多人对我的发言很不满,逐条驳斥,我建议把他们的发言也原样登简报,这样才能反映会议全貌,并使我知道我的发言错在哪里……”他还说:“对这次会上的分歧,外边传说不少,听说江苏还有一份材料,对我进行讨伐,可我一点不知道……这次会上谈的,许多是方针性的重大问题,应该让大家来讨论……现在有些文章的旁敲侧击的做法是不好的,非同志式的。”他还要求把全部简报通通发表。
默涵写这信时已是4月17日,会议结束已经二十多天了。所以,冯牧、罗荪考虑后只能不了了之。至于他们如何向默涵交代解释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从这件事也可看出,那次会议是相当开放的,批评和反批评都是平心静气说理讲事实。人们独立思考的精神正在恢复,敢于争论,敢于质疑,即使长官的讲话也敢提出批评意见。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也可能是我见识少,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开会有过这样的场面,对我好像还是生平第一次的经历。同样,这样民主开放的现象后来并不多见,不知是什么原因。
在我管简报组时,还碰到过一件趣事。有一位青年学者在小会上对“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体系”这个说法提出质疑,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留下的有关文艺方面的论述就是一些信件,是“断篇残简”,没有专门著述构成体系。过了几天,他忽然来找我,说想看看小组会的记录是怎么记他的话的。我说:“可以,你去看吧!”他看完后又来找我说,记得不准确,要求删去他的发言。我说可以,但问他小组记录是不是有错。他告诉我说,昨晚听说邓小平在理论务虚会讲话说要坚持VbekGPwQqoZXdqCCK3VdsSKWpZoQYCdbFpAz7Rd4pu0=四项基本原则。所以,他不想惹什么麻烦了!看来人们的政治神经还是很脆弱,对诡谲多变的气氛反应往往过于灵敏。
这个会议是在崇文门向阳招待所举行的。这是为了组织各地干部民众轮番来京瞻仰毛泽东遗容,分别在崇文门和宣武门专门建了向阳一所和向阳二所。人们住上一两个晚上就完成任务回去了。后来瞻仰高潮过去后,我们就得以借此开会。这楼虽新建但设施比较简陋,室内除了三张床和一两把桌椅就什么都没有了。如厕要到楼道公用盥洗间。热水每周开放两天可以洗澡。我第一次见到王蒙就在会议期间。那天他刚洗完澡,头上还正冒着热气,光着脚丫,只穿内衣,像阵风似的冲进来坐在别人的床沿剪脚趾甲。室内还有好几个人,大家瞎聊一会,他嘻嘻哈哈地把我的年龄长相奚落了一番。我发现他是个开心的人,“大智若玩”。他那时在会上说话并不激烈尖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在会上说,现在好像一口锅破了,你若是把它砸了,那就什么都吃不上了。如果设法把它补好,即使锅里只有粥,大家也还能吃上一口不至于挨饿。后来人们就戏称前一种是“砸锅派”,他这个是“补锅说”。王蒙大概很爱吃粥,常常以粥作比喻,后来还写过一篇小说就叫《坚硬的稀粥》,还引起一场风波。
这个会议开得很活跃,人们意见也不尽相同,对问题是非都有自己的认识和判断,毋须什么人来做结论。理论问题、历史问题不是靠权力可以一锤子定音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讨论确实解除了多少年来束缚人们思想的枷锁。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基本常识。我们年轻时都读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论文,知道他说过,“‘实践’是一切理论的无可争论的试金石……”如今又听到此话似遇故人,又似醍醐灌顶,清醒起来。不管怎么说,1978—1979年在中国肯定是一个值得怀念和研究的年份。《文艺报》在这半年多时间里连续召开的这些会议,推动了文学界的前进步伐,文学创作从此走上了一条与前三十年完全不同的不归之路,在高扬“写真实”和反思、探索的旗帜下,先后出现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知青文学”、“问题小说”、“寻根文学”、意识流—现代派……畸变纷繁,令人眼花缭乱。文学思潮也从为政治服务、崇高美、英雄传奇……渐行渐远,走向个性化、世俗化、平庸化,以至商业化……我想,现在这样的状态恐怕也是人们始料所未及的。
*参见《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第78页,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