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阔的沥青路面黑得分外鲜艳。九月正午的骄阳之下,它却有一种吸光效应,并不会耀眼。均匀凝结的柏油间,磨细的胶粉、树脂、小小的石子之类的混合物,密实地嵌在被反复挤压后只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填满了,像终告完成精确无误的游戏拼图般浑然一片。路面是那么崭新,似乎还有着皮肤一样的弹性,在一辆26英寸钢圈的凤凰牌自行车龙头前呈广角展现。路面顺应地势的那种稍微的弧形带来惯性、加速度甚至俯冲感,让刚刚学会了在蹬起的自行车上保持平衡的小学生觉得不仅享受,而且得意。尽管屁股够不着人造革坐垫,我还是努力让自行车上的身体有一个相对舒服的站姿,在跟如此新鲜的道路相衬的一片新世界里畅快地兜圈子。车的影子和身体的影子缩得那么小,我必须专门低下脑袋才能够看清——影子如同滑翔的放大镜,它瞬间投向的那块沥青路比周边的更黑,但也更鲜艳,能够将路面的拼图细节更明晰地显现——然而,它们一下子就又模糊了……
猛一抬头,一个后背——上身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下身的烟灰色长裤裤腿卷过膝盖的中年男子已经近在眼前。他那么无辜地正走向一派高敞屋宇的阴凉,使得我和我那辆自行车都慌张起来。我忘了刹车,也没有想起应该把龙头偏开躲闪这个人,而是让车轮飞转着直直撞向了中年男子排肠肌特别发达的小腿肚。他回过一张惊诧莫名的紫膛脸:“文化广场这么大,你为啥偏要朝我腿上撞呀?”
要是记忆有一架航拍摄像机,这个羞愧得我一时间不知嘴里嚅嗫些什么的尴尬场景,就会被拉得足够遥远,移开,直到看不见。因为,真正惹眼的,是上演了这么个微不足道场景的文化广场——那时的正式名称应该是“文化革命广场”——1970年晚夏初秋,它刚刚落成,俯瞰下去,在由茂名南路、陕西南路、复兴中路和永嘉路框起的区域间,踞伏着的这座钻石形的超大建筑物,大概也会像钻石那样熠熠生辉吧。只不过,在当年语境里,这座仅花了八十三天就重建起来的大剧院,表征的是一种主义、一个阶级和一场斗争的胜利。
1969年12月29日,原先的文化广场失火。这是1949年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次大火灾。那天吃过午饭,尽管天气已凉,我还是挣脱我妈的管束,跟比我大几岁的一伙“野蛮小驹”到弄堂里面玩起了斗鸡。自东南方笼罩过来的大片浓烟,让我们全都放下了架起的那条腿,也忘记了去抢那块游戏里至关重要、决定胜负的一小角青砖。我们被引向弄堂口的淮海中路,跟着人流朝浓烟升起的方向跑,然后伫足,因为并不敢跑出去太远。又出事了!我们都很兴奋,都很紧张,就像一年多以前站在弄堂口,看见头戴藤帽,手握长矛,高喊“文攻武卫”的游行示威队伍浩浩荡荡从淮海中路经过。马路上已经站满了人,口中传着“文化广场……文化广场着火啦……”全都昂起头在看空中翻滚的蘑菇状烟云。天色因这种乌黑的烟云蔓延而暗淡无光。高温热气流掀起了文化广场顶上的油毛毡,燃烧着在天上乱舞,乘风飘向东北方向。有几片,竟然落到了火车北站那儿。
据说,猛烈的火情起于施工人员翻修文化广场时的违规操作,造成了许多伤亡。这成为一个持久的话题,从冬谈到春,第二年夏天,吃过晚饭聚在弄堂里乘风凉的时候,还有人会提及文化广场“烧得一天世界”的大火。中南新邨12号楼里集酒鬼与基督徒于一身的老方,坚持认为一定是阶级敌人放的火;住在弄堂口边上棚户区里的阿飞头子小耳朵,则光身赤膊大肆吹牛,讲他跟文化广场施工队那个喷灯不熄火就打开油盖,引起燃烧的生产组长一向就认得的。“已经枪毙脱了。”他说得蛮有把握……许多年里,议论起这场火灾,我爸就会对我妈说:“还有一项大损失,不见有人提起,那些明清世家家藏的手抄曲本,戏曲学校成立时昆曲家徐凌云捐献出来的,也全都烧毁了。”
火灾以后半年,文化广场全新改造,过去两边空荡荡敞开的观众大厅安上了许多巨大的门扇,得以封闭;过去立在中间的那些方形柱子没有了,而要做到五千多平方米的观众大厅里没有一根柱子,那就需要一个前所未有的创新的大屋顶……
新建的文化革命广场的临时讲解员一提起这个大屋顶,声调就会格外高亢,要引起正由班主任王老师带领参观的一批二年级小学生的特别注意:“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上海工人阶级和革命科技工作者,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经风雨、见世面,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她说的那些,其实,在把我们带到文化广场之前,既上政治课又上语文课的好看的王老师,已经在学校里给我们讲过一遍了。我跟在队伍里,快十岁了,并不能听明白,可是我还是认真地装模作样,带着点儿景仰在那儿听。很可能,我觉得,那个临时讲解员长得比王老师还要好看。
临时讲解员神情严肃地把我们领到文化广场外围,靠近陕西南路的一排平房跟前。我们探头探脑地朝里边看,平房里也有人伸出眼光来扫我们几下。文化广场的前身是1928年10月开张的逸园跑狗场,这些居民,许多就是过去跑狗场的职工及家眷。那一间间的屋子,让狗住在里面实在宽敞,人住在里面,则显得低矮了,一米七几个子的大人,似乎刚刚不用弯腰能够站直。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被请出来控诉旧社会,他说起那些灵缇:“令人发指的是,它们比人吃得还要好,每顿都要喂牛奶和牛肉……”在一个匮乏年代里,这听上去的确太过分了。不过我仰望着老人心里想,怎么才能气到一个人浑身发紫呢?许多年以后,有一天我扶着我妈,经过后来成了证券交易市场,又做了花卉市场,结果再翻建得焕然,技术与理念完全国际化水准,成了上海娱乐最新地标的文化广场,她说:“……我后来想想,这些狗是要用来卖命赚钱的,当然要吃得好一点喽。”
那年秋天参观文化广场,队伍里无比兴奋和自豪的一定是我。因为正是在这一年,我妈被迫从上海越剧院离开,到文化广场上班,成了这座上海乃至全国最大的剧场的一员。这让我觉得,我也算是文化广场的一部分了,而且,那种感觉更像是,文化广场可以算我的一部分了。走在参观队伍里,我希望那几个正在巨大空旷的观众厅扫地的我妈的新同事(其中就有一张紫膛脸)能认出我来,喊我的名字;要是走出观众厅,转往文化广场的后台而刚好我妈骑着自行车从那儿经过,那就更好了——我想那样的话,我的虚荣心就会得到极大的满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趁着我妈跟好看的王老师打招呼,随便说着什么,我跑过去骑上自行车,在开阔的空地,那崭新的、黑得格外明显的沥青路面上表演才学会的蹩脚车技,兜上那么几圈……
我就读的武康路小学,没有让学生们全天上课。大概挤在跟我出生前后同一个时期来到人世的孩子实在太多了——那时候,满弄堂尽是玩闹的孩子,街边也站着一溜孩子,堆放巨大水泥管道的空地上,挖好了准备打仗的防空洞里,也总是钻进钻出一堆孩子。学校的教室和师资根本不够用,就只好半天让这批孩子来读书,半天又让那批孩子来读书。我所在的69级,轮到的是上午上课,下午则不必去学校了。而这是我以当初仅只十年的人生经验和见识为依据,认为比什么都要开心的一件事情。空出来的那么多下午,没有大人管束的下午,要玩掉它们并不太难。除了可以在弄堂里、街边、水泥管道和防空洞里消磨,扔泥巴做的手榴弹、打铁丝做的火药枪、扮好人坏人和捉迷藏,自行车也被及时发现了。我是多么崇拜中南新邨20号里那个比我高两个年级,在大弄堂双脱手来回骑车,完成了吃面条表演的“猫头鹰”啊。正是在他表演以后,弄堂里掀起了自行车热潮,飞车、屏车、骑车带车、一车站三人四人甚至五人等等,花样百出。于是我也强烈地要求学骑自行车,这倒提醒了我妈,有了一个看管我,不让我老是跟一帮“野蛮小驹”混在一起的办法——回家吃过午饭,她骑车带我到文化广场上班,然后借她的自行车让我学。
那时候,在我看来,她这辆自行车是我家最值得骄傲和炫耀的一件东西。自行车得要凭券才能购买,而自行车券又分为普通券和花色券两种。我家的那辆凤凰牌(“文革”时期中国的绝对名牌)自行车,正是凭花色券买来的。这就意味着,它是一辆高档车。因为用作我妈的坐骑,所以她选的是一款26英寸钢圈的女式车,墨绿色,全链罩,三角架的材质是制造坦克才会用上的锰钢,它能够承受高强度的冲击和挤压。三角架两根平行的斜档(女式车的特征)之间,还安放着一只专用打气筒——简直奢华!这款自行车的龙头设计我尤为喜欢,曲弧形的,流畅精切,不似通常的平直呆板,配上一只雅致的双面转铃,真是考究。考究的还有它的人造革而非硬塑料的坐垫和后轮上方的书包架,那个书包架(我妈骑车带我时我的座位)的线条一点儿也不生硬,转角处的弯度圆润,那种黄金比例的方形,让我觉得太完美了。
我在文化广场后台的开阔地上学会了骑这辆自行车。继续骑着它兜圈子的时候,我会想,只有这么一辆自行车才配在这么个场合一圈圈兜下去。我按一下双面转铃,它发出一串清亮的妙响。不远处,空中有一群鸽子也在兜圈子,鸽哨像是应和着铃声。周遭的一切,因而反显得更安静了。绿树、坛花、草坪、大太阳、外面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军用挂斗摩托、立面漂亮的白色大房子、油漆成棕褐色的宽门高窗、跟沥青路面衔接得那么好的石材和地砖、美术字庄严整洁的语录牌、被风鼓荡的大红横幅、缓缓停进阴影的宝石蓝上海牌轿车……处在这样刻意修饰的景象里,不免会有虚玄之感,觉得世界是不真实的。文化广场的这个后台区域,至少在正午的那一刻,像是脱离了当年普遍的时代氛围,深深地沦陷进一种寂然。然而,从这种寂然的幽处,一间电话总机房里,会突然传出另外的铃声。
在文化广场那幢白色的,被称为贵宾楼的“工”字形后台建筑里,电话总机房或许是其中最小的房间。然而它也不小,有我家当时居住的中南新邨里一个小套间的整个面积那么大,约二十平方米。四面白墙,顶角石膏线的花纹复杂,深色的打蜡地板泛着亚光,跪在上面可以滑行。房间正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很像一架古钢琴的电话总机操作台,那个弹奏的位置前面放一把椅子。我妈的工作就是成天坐着,接插进出电话。平常,这个工作一点儿都不忙,可以说是闲透了,她坐在那里,不妨喝喝茶、读读报、看看书、跟谁随便打电话闲聊。只是这些都不是她的爱好。我妈那时已经学会结绒线衫了,在那间房间里,她时而就结结绒线,要么,她会清一清喉咙,高声唱: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
这么吊嗓子的时候,她不光是觉得心烦,大概还想把无法诉说的胸臆倾泻出来吧。我妈十二岁时由我外婆带着,从宁波奉化到上海拜师学艺,进戏班唱越剧,直到这一年,她离开舞台,坐在了剧场的后台。这个转折是戏剧化的,对于作为演员的她,近乎嘲弄。像是当年的一种流行病,政治风云变幻造成的个人命运转折,在我妈身上又发作一次。就她这则病例而言,最主要的症状,大概便是郁闷,有时候,这比剧痛还要难受。好在我妈向来性格开朗,凡事善忘,并没有怎么太想不通。许多年后我扶着她,从变成了另一个文化广场的这地方经过,她回忆起来:“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我正好是三十五岁。因为听到张春桥作报告说,三十五岁以上就不算青年了……他们要我离开上海越剧院,我心想,青春都交待给你们了……我就把我的化妆箱和戏服什么的打成一个包,全部扔掉,做得很坚决的。”
不过她还是留恋舞台,所以让她去“中共一大会址”做讲解员,她没有同意,而是要求到文化广场上班。文化广场和一大会址,还有工业展览馆,市革委会礼堂,锦江、国际、和平等六大饭店,全都归机关事务局管,属于一个系统。那几年,“上海市革命委员会”让许多农村青年也进入这个系统,我妈的同事,文化广场的不少领票员、服务员和清洁工都来自郊县。
两个做电影放映员的小姑娘分别用川沙口音和南汇口音喊我妈“张师傅”,我妈就常常把她们带回家来吃饭。她们两个走起路来蹑手蹑脚的,像是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她们梳得老老实实的头发,身上的土布衣裳,因为晒多了太阳而留在脸颊上的红印,还是在中南新邨很引人注目。更引人注目的是,没过多久她们又走进中南新邨,已经也一派时髦打扮,头发用火钳夹烫过了,的确良衬衫的领子是特意裁剪成的尖角样式,只是脸颊的红印褪不掉。
很长一个时期,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凭券。乡下亲戚进弄堂,则常常意味着谁家的餐桌上要出现配给制以外的大米、菜蔬、猪肉乃至土鸡了。我们家的锅碗里,后来的确出现过这些东西,阳台上还斜靠过几杆甜芦粟,养过几回麻鸭和公鸡。它们有些正是来自这两个小姑娘。星期天,我妈会跟她们一起骑车几十公里,到她们家所在的生产小队,每次总能买回一些粮食和土产,新鲜的,在市里的菜场得要走后门才能弄到的热气肉和活鱼。
我妈显然非常喜欢这两个农村小姑娘,还给她们介绍男朋友。她也喜欢开她们的玩笑,多年来,她一直要讲起的一个段子是:1974年菲律宾的马科斯总统夫人伊梅尔达首次访华,举国惊艳,电台和报纸颇多渲染,两个小姑娘却莫名其妙,“张师傅”她们问,“马克思的娘子,哪能嫁给了菲律宾的总统呢?”回敬过来的是一则取笑我妈的段子:有一天,她坐在总机房里正感无聊,有电话进来了,要求转接一位军代表,对方操着山东腔补充说:“他是在你们这儿支左~滴……支左~滴……”我妈听了有点来气,不过还是尽量耐心地告诉对方:“我们文化广场的厕所里没有装电话……”
陆陆续续,总是有剧团来到文化广场。最有气派的当然是样板剧团,演员们讲一口别样的普通话,有一副待遇优厚的表情。这表情来自军大衣,银灰色的确良套装,番茄牛肉,营养汤,不仅工资以外每月十二元人民币补贴,每次上场前,还要发巧克力……文化广场后台贵宾楼通达的走廊、走廊上的红地毯,宽大的休息室敞开的大门、大门上镀金的铜把手和大门里派头十足的成套沙发,可以供两百个群众演员同时使用的大化妆室,专门为主要演员留出的单独化妆室,大概就是为这种样板剧团准备的吧。
从北京带样板剧团过来的那个人,因为跟样板戏真正的灵魂人物,后来做了文化部长的于会泳共事而显得很有来头。他和于会泳一样,原先也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在那儿读书时和我爸同学,住一个寝室,跟那时正同我爸恋爱的我妈也很熟悉。“可是,”我妈说,“娘煞起来,他披着海军呢大衣嗒嗒嗒嗒走进文化广场后台,迎面看见我,就像根本不认识一样。我也就别转过头走开,理都不理他。”我妈每次说起这件事,就会有一种快感,觉得自己这么一转身颇为出气,就像她到文化广场上班之前,把化妆箱和戏服什么的全都扔掉,也出了一口气似的。
对样板剧团,我那时却有一腔热情。听说他们到文化广场演出,我就找各种机会往那儿钻。我的热情主要倾注在样板戏里的那些反派身上。座山雕、鸠山、刁德一、黄世仁……他们是我心中的明星,然而我更加追捧的其实是反二号,栾平、王连举、刁小三、穆仁智,不知为什么,他们在剧中的表现常常让我开心不已,而又总是深深地惋惜。栾平是我最熟悉也最喜爱的一个角色,他的每句台词,每个身段,每种声调,每副表情,我都完全能够默记,他的扮演者孙正阳,在整个上世纪70年代,是我心中的偶像级人物。或许,我天生就逆反伟光正、高大全,只对丑角感兴趣。至少有两次,我成功地偷偷混进了样板剧组在文化广场后台的化妆现场,只可惜,并没有找到那个栾平的扮演者。
1971年秋天,朝鲜平壤民族歌剧团演出歌剧《血海》,两年后,朝鲜平壤万寿台艺术团演出歌剧《卖花姑娘》(据说此剧剧本由金日成创作,用的笔名是于五家子),让文化广场热闹非凡。似乎整个上海都很骚动——就算是朝鲜,也还是会带来些久违的异国风情吧——陕西南路和永嘉路一带,竟然出现了不少冒险倒票的身影。我妈也很激动,津津乐道那漂亮到华丽程度的舞美布景,柔情得堪称凄美的音乐歌曲,当然,不会忘记一提的,还有演员和乐队的排场,服装的精工细作、多种多样,用了整整一架飞机运过来的道具等等。她想方设法弄了不少戏票,给她唱越剧的姐妹,给弄堂里的邻居。票太紧俏了,我跟我弟弟根本没资格凭票去看戏,只好由我妈带到后台,再设法溜进观众大厅。文化广场的座位,全为木制长排椅,多挤进几个人完全不成问题。实际上,《卖花姑娘》的戏票文化广场是超额售出的,两个人的位子坐三个人。整个场子拥挤不堪,称之为人海,一点儿也不夸张。
《卖花姑娘》的演出安排在7月,观众大厅两边巨大的门扇全都打开了,尽量通风散热。文化广场没有空调设备,连电扇也不安装,夏季场子里降温,主要靠在走道放置许多巨大的冰块。我完全进不了戏,对《卖花姑娘》觉得厌烦,很可能因为去看戏之前听弄堂里的阿姨们关照说,要备好两条手绢,还开玩笑说要带铅桶去,以防到时哭得死去活来,于是早就逆反起来。我的注意力从舞台移开,透过巨大的门扇眺看场外两边,似乎对那儿的幽暗和夏夜里才有的广袤的宁谧突然有了特别的感觉。后来我干脆跑到场外,站在星空下远远地朝场子里看:舞台框架里正上演死别的苦戏,灯光和音乐交织,显得无限悲惨,近两万观看者抽泣成一片,渐溶的冰块弄湿的走道暗中泛些微亮,那些缓缓淌开的冰水里,也许真的混进了泪水……还有汗水。这场面已经不再是记忆,而成了意象。头上,一颗高奏《东方红》的人造卫星慢慢经过,或一颗一去不还的彗星划过。
杂技团似乎老是在文化广场进进出出。我去文化广场玩多少次,就有多少次碰到跟我年龄相仿的一帮孩子在那儿排练。我想我没有可能接近他们,我也不能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他们排练。在他们面前,我有点自卑——尽管我的车技已经在文化广场的空地上练得自以为非凡,然而怎敢望杂技团里骑单轮车耍碗、耍帽子,还在悬空的钢索上驰来驰去的那些男孩女孩的项背呢?文化广场曾让我简直迷上了骑自行车,可是,也是在文化广场,让我觉得骑自行车这件事情,会是多么的索然无味。杂技团令人惊叹的空中飞人和最最令人倾心的魔术表演,我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大概他们在文化广场的每场表演,我都跑去看,可是仍然没有过瘾。于是,有一天下午,我打算要去探个究竟。
我从电话总机房出发,经过走廊和几个拐角,踏上了一条尽可能配得上杂技的路径。攀爬消防梯,历险于为维修某些管线设置的窄小的铁栈道,惘惑进一个高高挂起的迷宫,直到步入为灯光师和布景师装备的横跨舞台上空的天桥。天桥下面十几米,杂技团正练习一个复杂的节目:有人从一个台架上跳向踏板,弹翘起踏板那头的人,翻个斤斗,叠上已经在舞台上叠到第二层的人塔,成为第三层,接着又会有人叠上第四层,乃至第五层……然后,多出一副踏板,被第一个踏板弹翘起来的人翻个斤斗,落向第二个踏板,弹翘起第二个踏板那头的人,翻两个斤斗……斤斗翻到最高点,翻斤斗人仰起的脸,睁开的眼睛,紧绷的表情,我在天桥上俯身看得清清楚楚,那一闪的瞳仁,要让我眩晕……
天桥上的制高点,也是一个隐蔽的视点。站在天桥上看那些跟我差不多大小,却已身怀绝技的男孩女孩排练,我似乎就没什么羞愧感了。看上去,下面的他们是那么渺小,移动着,忙碌着,喊着口令,不时会跳起,翻着斤斗冒上来,落下去,人塔叠起,仿佛要成功了,而又失败地坍塌,徒劳,悲壮,看得时间长了,觉得其实没什么意思。不知为何,我把天桥下面的情形,跟邻居家一口玻璃金鱼缸里的情形联想到一起,就摸索着去找天桥的下口了。走向舞台后面重重帷幕的一个暗角,我还发现了一个魔术师摆放他那些神妙机关的小房间,不过当时突然就没了好奇心,竟然没去翻动一丝一毫,就悄悄退了出来。
天桥上面那个制高点,那个文化广场唯一的、仅仅属于我的包厢,我后来又爬到上面去过好几次。每次被晦暗包围着悬在那儿朝下看,都会生出些隐隐的空虚感。最后一次爬到天桥上是1976年9月,我已经开始读中学了。毛主席逝世,禁止一切娱乐活动三天,我就上去站了一会儿。
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文化广场被将近三万人填满,说是要批斗“上海市革委会”副主任徐景贤。这之前,上海街头已经到处都是标语和游行队伍。显然,北京那边的事情出得太大了,所有的人都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我跟在一群人后面走出中南新邨,穿过淮海中路,从高安路往康平路拐,途经我就读的五十四中学而不入,冲进了“上海市革委会”的“康办”大门。让弄堂里的孩子们觉得过瘾的事情,是这院那院、楼上楼下地进出据说是王洪文和张春桥的家,在他们的卧室大床上随意踩踏和打滚,又跑到乒乓室里去玩几局双打……有个老资格的“红卫兵”站在树下悄悄说,比起当初,革命变得好玩多了。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刚刚爆发的时候,上海人就喜欢冲“康办”,尤其喜欢往文化革命广场跑。1966年12月,王洪文的“工总司”,就是在文化广场开万人大会宣告成立的。转过年,1月,上海市委第一书记陈丕显和市长曹荻秋被从“康办”押到文化广场批斗,那也是盛况空前,电视台还转播了批斗会的现场。十年以后,文化广场的批斗大会照样人声鼎沸,我跟我爸好不容易才挤进观众厅。不可能找到座位,实际上没有人坐在座位上,地上、走道间、木制长排椅上全都站满了人。站在台上的那个人,显然是场内每一个人的注意焦点。尽管不时被“徐景贤必须老实交代”的口号打断,不过他在举起拳头也跟着喊一声“徐景贤必须老实交代”以后,继续侃侃而谈。说到几天前来自北京的电话里那句暗语“我娘心肌梗塞”的时候,他引起了哄堂大笑。大概觉得效果不错,徐景贤又用公鸭嗓子抑扬顿挫地重复了一遍那句暗语。在文化广场的舞台上,我觉得,他比栾平还要有魅力。
文化广场作为一个超大型电影院,则是从1975年开始对我变得重要起来的。这一年,带着一种心之颤栗,我在文化广场终于观看了传闻很久的“内部电影”:《解放》、《山本五十六》、《攻克柏林》……然后,又有了那么多外国电影:《多瑙河之波》、《爆炸》、《巴布索亚历险记》、《初春》、《第八个是铜像》、《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尼罗河上的惨案》……这些电影我看了不止一遍。看第二或第三遍的时候,我喜欢坐到观众大厅最远端那些比舞台还要高的座位上去。那儿空空荡荡的,银幕变得渺小,哪怕你手淫,也不会有任何妨碍。
我出生的那一年,越剧电影《红楼梦》正在拍摄。1978年,这部彩色片被拿出来重映,文化广场像是又一次被浸于人海。正是在《红楼梦》重映期间,我妈告别了文化广场,回到上海越剧院上班。她还是骑着那辆26英寸钢圈的凤凰牌自行车,不过龙头上那个双面转铃早就不见了,全链罩变成了半链罩,轮胎磨得没有了纹路,书包架上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