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沿河

2012-12-29 00:00:00金山
上海文学 2012年5期


  这水街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西瓜沿河。河的南北两边,南边叫南西瓜沿河,北岸叫北西瓜沿河。这地名是过去年代传下来的,后来有了管理者,就把蓝底白字的路牌,钉在了街首两边住家的墙上。走亲戚的,做生意的、过来落户的,以及偶尔路过的,所有来此的寻访者,踏上水街的青砖地,或在路牌下伫立凝视,或望一眼抬腿就走,他们都会不自主地看看身边瓜皮花纹一样的流水,摇摇头,点点头,会心一笑而去。
  水街确实和西瓜有缘。每年初夏,就有西瓜船陆陆续续从附近的乡村,从四面八方朝这个地方开来。
  西瓜船开来了——水街上一片欢声,半大小子们甩着光脚板,起劲地沓沓来去。
  西瓜船靠在了石埠头,泊靠在孩子们发馋的目光里——小鼻子一嗅,嗬,瓤红汁甜的西瓜味顷刻灌满了胸郭——夏天来啦,吃西瓜哦!
  这地方是大运河进入城区的一段预备段。三条大河在这里交汇,两条分别绕城而去,留下一条在这里静静流淌,穿街过巷。两岸河埠停靠了不少船,挤窄了并不宽阔的河面。
  已经有好多的运瓜船靠了岸,还有好多的停了橹,用竹篙点撑着进来。靠岸的船只挤得只能竖成“1”字形,也有挤不进这拢岸第一方阵的,就在外档排列成新的“1”字形。就在急急撑着进来,想挤进第一方阵的手忙脚乱中,也有船只磕碰打架的,那是把舵的或是看见了水街上飄忽而过的红绿女子,或是听见了尖利脆亮的小热昏的咿呀声,“相野眼”一走神,船艏撞了相向而来的“冤家”。河面上霎时喧声四起。他们的叫声常常引来河岸的好事者。
  “不好哉,不好哉!”待到看见对方,刹住已经来不及了。
  “那么好哉!”篙子嘎嘎断裂,两船稀里哗啦撞成了一堆。船家中一方是常熟“呆倌”,险情在即,连连发出惊呼和慨叹。
  “嗲个东西啊?”架着瓶底眼镜的常州佬探头发问。
  “好个老少子!”喜好寻衅的江阴仔怒目圆睁,短发竖了起来。
  “你这老棺材!”有小子出言不逊,橹把一搁,嗖地跳到了对方的船上。
  “你这小婊将!”老者也不示弱,手臂一捋,篙子对准了来人的胸膛。是无锡“我俚”、“你俚”在相骂,还没出手,已把自己的拳头捏得咯咯响。
  跳到船上去劝架调解,通常是黑皮张三度的事情。
  他叔叔在北西瓜沿河的船政管理站做事,船家循周围人家的称呼,叫他张站长。站里就他一个人,每天上午九时,张站长从附近家里慢悠悠踱来,准时打开管理站小屋的门,拖出一张半新旧的小桌子,办起公来。收过几笔几角钱的“管理费”,呼噜噜喝上一通热茶,再提来热水瓶倒上,他就捧起那只印有单位名称和一个大大“奖”字的搪瓷杯子,云游去了。张站长通常是沿着水街走,见了熟人,站着打招呼,坐下聊天喝茶,碰上熟识的船家,也会跳到船上,在这些人堆里坐坐,抽上一根“勇士”或“阿不你”(此语意为“强行给你”,此烟为阿尔巴尼亚进口香烟)劣质烟,喷云吐雾一番。张站长最后的落脚点,是管理站东侧的小寡妇杨桂花的茶馆店。他在角落的一张小八仙台边坐了,又呼噜噜喝起茶来,还不时用贪馋的目光,不住打量小寡妇扭着腰肢进进出出,招呼客人。中午他把带来的饭菜让小寡妇热了,吃下肚,继续痴迷地盯看一阵艳影,挨到三四点钟,才起身唤主人一声,回自己小屋去。
  黑皮初中未读完,就辍了学。在水街卖过蔬菜,卖过水果,卖过烘山芋,后来又跟人在菜市场偷偷贩卖过粮票,最后来了那管理站小屋,成了叔叔的“跟屁虫”。叔叔云游去了,他就坐在那半新旧的小桌前面,和来来去去的船家,以及街坊邻居扯些“老空”,来了大娘子、小媳妇,他更是来劲,嘻哈着逗趣“打棚”,拉一下这个风骚娘子胖嘟嘟的肉手,捏一把那个妩媚媳妇软酥酥的屁股。通常这个时候,寡妇杨桂花就站在店外凉棚下,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这边。
  黑皮跳到船上去调解,拿手的办法是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一顿乱骂。骂了你,又骂他,把肇事双方骂得哑了火,他就双手高举起,重重地一拍巴掌,吼叫一声,再吵再打,就叫你们到船政站坐坐!然后背转身,得胜还朝,上岸去。
  半大小子们看过热闹之后,如梦初醒,你推我搡,噗通噗通跳下了河。钻到水底动起了歪脑筋——偷瓜吃!
  这个时候的河面上,常会突然出现一队队奇异的“瓜队”,一个个随水晃动的西瓜下面,就是一个个黑黑的小脑瓜。小脑瓜冒出水面,眨动一双双狡黠的小眼睛。小眼睛瞄住了南西瓜沿河,瞄住了河岸上那片“银行场”(旧时银行小楼的门前空地)。他们叫着嚷着,挠着进水的耳朵跺脚,然后把捧在手里的西瓜当篮球,抛过来又抛过去。末了,这瓜抛到了一个“小头头”的手里,他正用手做着刀切状,西瓜适时滚到了他的“刀”下,喀嚓一声,“刀”30MS8D27KQXNDHtNb606Lw==起瓜开,一群半大小子一哄而上,风卷残云,连碎屑都扫个精光,接着又是下一轮的“传递”。
  就在半大小子们的豁口黄牙啃着瓜皮的当儿,有人就大声叫着黑皮,举着西瓜碎片隔河示意。
  黑皮可不稀罕吃几块烂西瓜。他在船上胡乱骂了一通后,吹着口哨径直跳上岸去,进了寡妇的茶馆店。
  刚忙完一碌早茶,又给昌大铁号送去了两铞子开水,寡妇急急回到屋里,随手把为船家代蒸的饭菜搁上了蒸锅。喝早茶的那帮老头陆续走了,这时候是茶馆的一个空档。她在门厅的条凳上坐下来,抹一下汗涔涔的脸,然后定定地盯着自己一双渐渐发糙的手,发呆。
  黑皮背着日影进屋,一眼就触到那双肉嘟嘟的手,忽然心头一热,他快步向前,把那双肉手抓在了自己手里,就势俯下身子,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背着光线,寡妇看不清黑皮的脸,她却嗅到了那熟悉的气息,她顺从地仰脸贴近,抽出自己的手,勾住了来人的脖子。俩人没有一句话,上午九十点钟店堂晦暗的寂静,应和了这种没缘由的柔情。
  这情景,却落在了隔河相望的半大小子们眼里,于是“银行场”上沸腾了,有叫的也有喊的,还有人拍手唱了起来:
  黑皮黑皮,不啃瓜皮;
  黑皮黑皮,啃人脸皮;
  黑皮黑皮,不要脸皮……
  听得河对岸嘈杂的声音,黑皮抬起头,支着耳朵细听,继而他听清楚了那乱编的唱词,倏忽变了脸色,松开肉手,拔腿就往门外走。匆忙中,在脚下的砖地上随手摸了一块西瓜皮,“啪”地掷过河去。那些半大小子见黑皮恼了,更加起劲,隔着河继续高唱,有的拍手、有的跺脚、有的手拉着手,做出示威游行状。气得黑皮在此岸也跺脚拍手,哇哇大叫。
  河面上传荡着高叫声,南北西瓜沿河又一次热闹起来。
  其实河上的事情并没有完,刚才黑皮上船,只是把两伙船客骂瞎了火,怨气还在肚里窝着。他们探头看看侧舷的豁口,到船艉后舱,摸摸已有了裂缝的橹把,啐几口唾沫,还是忿忿不平。于是,三五结伙,上岸找到船政站来。
  叔叔张站长不在,解决问题当然还是由黑皮“代庖”。摆平事情那时还兴“吃讲茶”。船政站每次“吃讲茶”都在杨桂花的茶馆门前进行,这次也不例外。
  惹事双方的人都到了场,分两边坐定。往日在这里消闲的茶客,每人冲泡了一碗茶,坐在下面旁听。
  黑皮小小年纪,就担当了老先生的角色。他仗着自己“老卵”(这是街坊邻居背后称许他的,意思是有主见且得意),煞有介事地坐上了“马头桌”。开始他不说话,只用冷冷的目光,不住地瞟着两边的人。有好事者充当“司仪”,先叫当事人各自说了情况,有三四个快嘴好打抱不平的茶客也抢着说了话。于是黑皮故意咳嗽两声,然后喝一口茶,清清喉咙,不紧不慢作出他的评判。黑皮唬着脸,说话是颇有威势的,由此他的裁决常是说一不二。
  “吃讲茶”坐“马头桌”,黑皮得的是声望,船家个个都认识了他,后来的认不得他,也耳闻了关于他的种种传说。这些使他的傲气更足,跳上船骂架,喉咙更粗,声音更大,骂的话更臭。“吃讲茶”,实际是得不了什么好处的,黑皮的兴趣是上船,想法捞些外快。
  黑皮出去走动一般是在下午三四点钟。这时日头下去了,暑气降了,街面开始有了凉风。学校大多放了学,早班工人也回来了,有大人牵着小孩的手,有小孩拉着大人的衣襟,成群结队来水街“串(整买)西瓜”。
  黑皮站着靠岸的“第一方阵”船上,瞭望西方的河面。此时欲拢岸的来船,船速大多放慢下来。黑皮大步跨越船阵,看准其中一只,跳上甲板,先眯眼看看舱口瓜的成色,然后弹指敲打敲打码在表面的几个,又伸手到下面,掏出一两个,敲敲,听听,满意!都有清脆的响声,黑皮不觉来了劲头,他拨开围拢来的船客问道:“谁是老大?”
  “不敢,我姓华”
  “无锡北乡的吧。”
  “正是,堰桥的。”
  “这瓜……”
  “新品种,华东2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