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传奇

2012-12-29 00:00:00从维熙
上海文学 2012年5期


  1997年春夏之交,我曾回访山西永济监狱的伍姓湖劳改农场。之所以重访劳改故地,是因为那儿不仅是我劳改生活的最后一个驿站,还有一个非常关爱受难知识分子的劳改队队长陈大琪——遗憾的是当时陈大琪因病在外地住院,我失去当面向他答谢对受难知识分子关爱之情的机会。
  当回访到我住的那间窑洞之时,一个曾经浪迹天涯的难友王臻,像脱缰野马似的,闯入我的心扉。归京之后,缘分又让我和他在银雪飞舞的公园相遇,因而激起了为这个知识分子中的“另类”画像之愿。笔者为浪人王臻画像的文字中,涉及到了当年陈大琪关爱知识分子之往事,因而在追朔王臻曲线人生的同时,此文也是代表当时受难的知识分子群体,表达对“文革”年代劳改干部陈大琪的诚挚敬意。
  
  浪人王臻的肖像
  
  王臻在我二十年劳改生涯的同类中,算得上一个十分平凡而富有传奇性的人物。该用什么文字来勾画他的肖像才准确呢?在众多循规蹈矩的受难知识部落中,他是一条不安分的瓮中游鱼,说得更为形象一点,他是老右群落中的“吉普赛人”。我最早知道他的曲线人生,是在1968年北京茶淀农场七千名劳改分子“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讲用大会上,他那巧舌如簧之嘴,引用毛泽东的语录,把他自己逃离劳改囚瓮的罪行,批判得体无完肤。当时,我就觉得其人是个怪才,但因当时我和他不在一个劳改分队,因而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到了“文革”顶峰时期,大墙里的老右全部转到山西,像水中浮萍时聚时散一般,我和他才相聚在黄河之滨的伍姓湖农场(公安系统内部称其为永济监狱第三劳改中队)。最初,他曾对我有过误解,把我看成知识分子中出卖灵魂的“犹大”。后来,还是文学这把钥匙,解开了他的那把心锁,使我和他成为苦难中的相知。基于对我的信任,这个过早谢顶的大个子王臻,便像竹筒倒豆子般,把他奇特的人生对我倾吐得一干二净。话题是由郁达夫的作品说起的,他开口就吟颂郁达夫的诗篇:
  家在严陵滩下住
  秦时风物晋山川
  碧桃三月花似锦
  来往春江有钓船
  可能是出于我的文学细胞还没有死绝之故,我和他很快产生了相吸的引力。他何以对我背诵郁达夫的诗章,因为他这只几次从大墙电网中破网而出的不死鸟,曾经浪迹到郁达夫的故土富春江。
  王臻原本是民政部干部中的一个笔墨秀才,“反右”之前曾经代笔为他的上司写过报纸社论,自然在单位里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划右的直接诱因,现在听起来犹如隔世的“天方夜谭”。当1957年“反右”运动如火如荼展开时,有一位同事,在王臻读过的《政治经济学》中,发现了书页上有红蓝铅笔勾画出的许多道道,有的地方还打了问号,这就成了他倒霉大半生的原因。其实这些铅笔道道是王臻用以表示自己懂与不懂或似懂非懂的符号,并不意味着他否定什么或对《政治经济学》存有敌意。但是在那个风雨年代,他标写下的红蓝道道和问号,就成了他“莫须有”的罪状,说他意在否定当时被视为图腾的苏联(此书由苏联出版而后译成中文),而反苏必然反共,于是在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王臻成了千夫所指的阶级敌人。加上他在“大鸣大放”期间,说过一些同意储安平论点之类的话,于是罪上加罪,王臻成了最早上《人民日报》的大“右派”之一。
  可是就在披露此新闻的时候,王臻失踪了。是出自他文心不死的浪漫,还是表示他对“莫须有”的抗议,抑或是出于此公天性中的放荡不羁?他说是三种精神元素合而为一之故,支配他一拔腿就去了他的文学偶像郁达夫的故土富春江。在秀丽的富春江畔他首先寻找郁达夫的故园,由于时间的推移,富春江虽然仍在日日夜夜地流淌,但那儿已然没有了郁达夫的遗迹。孟浪了几天之后,他这个云游僧找不到投宿的庙门,只好踏上返家的路程。他走水路先从杭州到上海,又由上海到青岛——就在驶往青岛的客轮上,他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当然,家人知道他自杀会痛苦的,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历经巨痛之后,家人毕竟会渐渐淡忘他的。主意打定之后,他便在船上寻找自杀的时机。白天船上的眼睛太多,他把时机选在了晚上。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当他深夜在船弦边徘徊,随船的水上公安已然盯上了他,当他在告别这个冷漠的世界,一闭眼跳海的时候,那名公安一下子从后边抱住了他。王臻没能死成,其后果可想而知,待他在严密看管下登上青岛码头的时候,民政部“反右”领导小组的成员,已然在岸上恭候他了。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私自出逃并企图自绝于人民,当然是罪上加罪。他被押解回民政部后,一辆西城公安分局的囚车,直接把他送进了延庆劳改砖厂的大墙。
  这只是王臻与众不同的生命传奇之一。之二,是到了1961年的大饥荒年代,当时全国工业下马,他从砖厂转到了茶淀劳改农场的于家岭分场。在那片荒芜的大芦花荡里,许多知识分子成了“浮肿号”,王臻亦难逃此劫。当时生吞活剥蛇、鼠、蛙者比比皆是,其理由不外填饱肚皮。为此,受难的知识分子,还找到一条理论根据:任何动物中都含有动物脂肪,这些动物脂肪能够转化为热能,有助于浮肿号闯过鬼门关。王臻虽然也得了浮肿,但他不吃这些所谓动物脂肪,有别于其他同类的生存手段是拒绝出工,以保存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点热能。
  一天,队长找到他说:“你干不了重活干轻活。劳改劳改,不劳动怎么改造你的反动思想?”
  “我的手都拿不动铁锹了,怎么出工?”
  “你真不出工,就送你到应该去的地方!”
  “劳改政策是讲人道的,队长你不会这么做。”
  “你是有意抗拒改造,我就不信无产阶级专政制服不了你!”
  “那是你滥用专政的权力,我也会做出我的选择!”
  在专政的囚瓮中,还没有一个敢于这么顶撞劳改干部的。王臻以身试法,他当天就被关进了禁闭室。王臻告诉我,这是他整个劳改生涯中的灵魂闪光时期,“一个自杀未遂的人,还怕死吗?”当天,他就采取了绝食抗暴的行动。虽然当时劳改犯们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但他还是把从洞口送进来的那碗白薯面掺苦麻菜的稀粥,毫不犹豫地泼在了地上。他想,饿死躺倒在地上,是个直直的“一”字,比弓着腰身倒下,死得更像个人!
  该怎么说呢?算他命硬,在阴阳界的十字路口上,总有生门为他而开之故吧。几天绝食闹得沸沸扬扬时,狱医奉场里头头之命,到禁闭室为王臻做体检——如果是有意抗拒出工,升级严办,但是狱医的检查结论是:王臻浮肿已然到了中期,建议场里最高头头对他解除禁闭。王臻因此离开了禁闭室,住进了满是浮肿号的囚舍,虽然也吃不饱肚子,但是配发一点点营养保健的葡萄糖粉,每天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他心态豁达,又闯过了死亡关口。
  这是王臻求死而生的命运传奇之二。之三,比他前两次的自戕,多了一些曲折。基于1962年广州会议的南风北吹,在周恩来主持的那次会议上,做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讲话。小道传来的消息说,陈毅还在会上亲自为右倾分子岳野平反,并当众为岳野斟酒。这个消息震动了劳改农场里的所有老右,蜗居在囚瓮中的受难知识分子,似乎都从中嗅出来一丝解冻的信息。王臻也不例外,他当时甚至为自己没有死在禁闭室而暗自庆幸,产生了生存下去的欲望。但那不过是天空中一闪而过、瞬间即逝的海市蜃楼,那一丝候鸟鸣春的声音,很快被“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暴雷所取代。接着,“文化大革命”的苦戏鸣锣开场,受难的知识分子梦断残更之际,王臻生与死的冲突,又一次在灵肉中爆发。在苦苦思索之后,他选择了另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方式:能逃则逃,逃向远远的天之涯海之角;逃不成则死,死在什么地方都比在这儿苟且偷生要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乱世之际,留下的人生坐标。
  
  在劳改农场出逃是很困难的,而上帝好像有意成全他的臆想——他的盲肠炎犯了。当地劳改医院对这种病是无法进行手术的,因而当他疼得直不起腰时,劳改队批准他去北京公安医院进行手术。行前的告诫自然是不可少的,不外是在医院治病期间不许乱说乱动之类,王臻对此连连称是。当他在医院割完盲肠之后,先到北京家里探视年迈的老母,然后以乱裹乱地与“红卫兵”一起登上南下的火车。上车之前,他已然瞄准了地处边陲的云南,此时中国正在进行抗美援越战争,何不借口去抗美援越混过云南边界?就是混不过去被子弹击毙,也比自杀的色彩要壮丽得多。基于这种孟浪的情怀,他买了云南省地图,先是一路南下直抵昆明。到了昆明后,他登上了去往开远的小火车——目标边塞河口。
  待他到了河口之后,才发现要通过边界并非易事,这儿设有边防检查站,对过往行者皆要进行严格盘查。此时正是冬季,云南的气温虽然比北方高出许多,但因其常常腹中无食,而不得不裹紧从北方穿来的破棉大衣,过流浪汉的生活。王臻自觉衣衫褴褛,不敢白天闯关,想借夜晚偷偷绕过关口。大概熬到了第三天的夜晚,他藏在为边防战士补充给养的菜棚子里,正在一边以白菜充饥,一边筹划如何夜过“华容道”之际,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束,突然照到了他的脸上,他被边检人员带到了检查站。起始,他凭借着聪明,还能应对一时,堂而皇之地大讲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为抗美援越之类的豪言壮语,可是当边检人员要他拿出身份证明的时候,他无法自证是清白的身份。显然人家看出他的破绽,当夜把他送到河口边防收容所。几经盘问,王臻无法自圆其说,挺到最后无路可走时,他不得不道出自己是劳改“右派”,但他不忘说明,是为了立功赎罪才来抗美援越的。
  大约过了一周时间,北京茶淀农场主管他的刘队长和一个内勤干事,专程来云南押解他。有意思的是,这个生性豁达的王臻,在归途上,队长批判他的逃跑行为时,他竟然与劳改干部开起玩笑来。
  刘队长说:“你的胆子贼大,居然窜到云南边陲来了!”
  王臻笑嘻嘻地回答说:“这地方风景这么美丽,我要是不来这儿,你们有机会来云南逛景吗?所以我虽然又犯了罪,而对你们可是有功的!”王臻说这些话的意思,不外是想缓和一下专政与被专政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希望两位干部在押解他回劳改农场的归途上,能够人道一点。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残忍。”队长用毛主席语录回答他,“本来可以考虑不给你戴铐子的,但是你档案中有前科,划你‘右派’时你就逃跑过,还想自绝于人民,所以还是要给你戴上这个。”说着,队长从兜里掏出了黑亮的手铐。
  王臻伸出手来,“行,只当我们演出的是一场20世纪的‘男起解’吧!”
  “你还油嘴滑舌,无产阶级专政不吃你这一套。”一双冰冷的“铁镯子”套住了王臻的双手后,队长再次特别警告他,“你一路上别找麻烦,找麻烦是罪上加罪。”
  “队长尽管放心,我一定规规矩矩。”
  此话说过没有两分钟,三人正好路过一个烟摊,“报告队长,我想吸烟。”
  “逃号还想吸烟,真是美死你了。不行!”
  可是此时王臻已用他那戴着铐子的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烟摊上拿起一包烟。等队长制止时,那戴铐的双手已撕开了烟盒的封口,“队长,你们先替我付上钱吧,只当我是先借了你们的出差钱,回农场后从我每月三十二块钱里扣除。”
  “你这个反革命!”队长虽然狠狠地骂了王臻一顿,但还是把烟钱付给了烟贩。因为烟盒已然撕开,何况他们还要急于赶路——云南到渤海之滨茶淀农场的路途十分遥远。之后,他们登上从昆明北归的火车,王臻一路上没给队长再出什么难题,只是一件事,他是违抗了命令的——队长让他合上大衣,使乘客看不见他手腕上的“铁镯子”,王臻却偏偏敞开大衣,向乘客表示他的囚徒身份。对此他还有理论:“队长,这‘镯子’是你们给我戴上的,干嘛要怕别人看见?再说,你们俩只有两双眼睛,而车厢里有几百双眼睛,我自亮身份,不是有利于革命群众对我施行监督吗?万一你们夜里睡着了,我再跳车跑了呢?我这是替你们着想,也好减轻一点儿我逃号的罪行。争取回场之后,你们对我宽大一点!”
  专政是铁。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只会给他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特别此时正是“文革”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期,就是刘队长内心真的同情王臻,也不敢对王臻的新罪有丝毫开脱。归场后的第二天,一块“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就挂在了他的胸前。本来场里是要把他掷进禁闭室反省的,但是考虑到他是个活教材,便决定让他当一个“反革命耙牌”,白天干活劳动时摘下来,傍晚收工后把牌子再挂上,拉着他四处游斗。大小批斗会连轴转,连批斗他的人们都感到疲惫不堪了,才算又熬过了一天。王臻在这段沉重的日子里,不是不想以自戕结束生命,可是夜间有专人值班看守,想死还死不成呢!
  这种疲劳战进行了一个多月,有一件事使王臻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全场上下当时正在寻找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型,刘队长觉得王臻的嘴皮很有功夫,每次在批斗他的会上,他都能熟背一些毛主席的教导,把自己批得一无是处——当时哪个劳改中队能出这么一个尖子,那首先要归功于队长对毛主席的忠贞。基于当时“形而上学”的风行,队长把“活学活用”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队长首先让他参加了584分场的试讲,经过场里对劳改成员中四个典型的评比,王臻以其无所不能之嘴,力克其他三个“活学活用”的典型而独占鳌头。分场场长最后决定让王臻参加了西荒地几个分场联合举办的“活学活用”讲用大会。
  那天西荒地像过节一般的热闹,有千余名劳改分子,从各个分场汇于一个空场,聆听同类讲述“活学活用”的伟大成果。我也是听众的一员,于是有了见识“马列语言魔术大师”王臻的机缘。当时他把“文革”形势说得天花乱坠,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我坐在台下的小马扎上,曾把初次见到的王臻,视为当代的苏秦、张仪。当然,同类们都明知其全是违心之言,还不得不为其诡辩术鼓掌叫好。王臻就是因为这次的所谓“活学活用”,而被摘下“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
  这是王臻绝路逢生的命运传奇之三,之四的传奇就更具有对那个年代的讽刺意味了。就在“活学活用”大会开过不久,王臻名扬西荒地之时,他再次从劳改农场失踪了。这个永不安分的囚徒之魂,重蹈他“吉普赛浪人”的旧辙,又一次从囚瓮中外逃,去寻觅他的精神世界。他的精神挚爱在浙江,宋代女词人为躲避战乱曾逃遁于此,他心目中的偶像郁达夫也落生于斯,因而他再次来到了浙江的富春江。时值夏天,他夜宿在江边东汉年间留下的古迹——隐士严子陵的西钓台。那儿是一片拱出地面的松林,林中严子陵纪念亭的石碑早已被“红卫兵”推翻在地。那块倒地横卧的石碑,就成了王臻夜宿的石床。待他在涛声和蛙鸣的合奏中一觉醒来之后,发现一只长尾松鼠把他准备早上吃的半袋饼干,已从石碑上拉向松林之坡,正在那里美美地啃咬。最初,王臻想从松鼠口中夺食,继而一想,那只松鼠和他同属于流浪家族,于是他便坐在石碑上,静观松鼠将他的早餐全部吃光。之后,他沿着美丽的富春江,低吟着1950年代印度电影中的《拉兹之歌》:“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直奔向船坞码头。
  他要去的地方是杭州西湖。按照他的构想,是在西子湖畔潇洒够了,到“柳浪闻莺”这个最勾人幻梦的地方,重演一回古代名士投湖的苦戏。此时他的身上已无分文,自知已然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站。登船是要买船票的,他一不想学劳改队中的“三只手”,知识分子鄙视扒窃的行为,更不想向行人乞讨,接受别人的任何施舍。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混上游船去往杭州。他的第一个设想并没遇到多大障碍,过去他有以乱裹乱挤上火车的经验,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没有料到刚上船不久,他那身褴褛的衣衫,引起水上公安的注意。公安并没想到王臻是个劳改犯,而怀疑他是“文革”中外逃的余孽残渣。几经盘察,王臻又成了网中之鱼。
  
  王臻自知这次是完蛋了。古人云:事不过三。这已然是他第四次以卵击石,押解回瓮自然在劫难逃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连王臻也未料到的是,他被押回劳改农场时,正赶上林彪“一号战备令”颁发,茶淀的劳改犯中的老右也要迁往三线腹地山西。王臻得利于这次混乱的大迁移,不然,仅仅亵渎“活学活用”一条,给他戴上一顶什么铁帽都不过分,再加上几次出逃之罪,赏给他一颗子弹也不无可能。但是苍天有眼,竟然在历史的旋风中,把他这片枯叶也吹到了山西。于是,便有了我们在伍姓湖劳改农场的相识。
  
  我与浪人的半生缘
  
  人生如棋。在苦难人生的大棋盘上,王臻这只曾经浪迹天涯的“不死鸟”,曾把我看作知识分子中的白脸曹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到达新的劳改驿站后,我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从第一天起,我就不再扛着锄头和铁锹下地服劳役,而成为百十多号服役人中的“统计员”(被同类称之为“头人”或“二队长”)。
  不仅同类奇怪,我对这种安排也很费解。第一,我不是同类中爱打小报告的“耳报神”;第二,我不是劳动能手,管理我们的陈大琪队长,何以要让我出任这个角色?担任这个角色的人出于工作需用,不服劳役已让同类眼红,更为扎人眼球的是,与劳改人员不同睡一个大炕上,而独居一间窑洞。一个十几年与同类吃喝拉撒在一起的我,突然像只孤雁离群而飞,不是挺刺激同类神经的吗?
  何故有此安排?同类不解,我更不解。
  为此,当陈大琪在队列前宣布这一消息时,站在我身后的王臻,突然用脚踢了我小腿一下,当我回过头去看他时,他佯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两只眼睛直溜溜望着天空。很显然,他这一脚是表示他对我的蔑视。我内心虽然十分恼火,但在队列中无法表现出来。多亏会后陈大琪把我叫到中队办公室,对我明析了让我出任统计员的原因,不然的话,以王臻的生活态度,不知还会演绎出什么让我难堪的故事呢!
  至今,我还记得陈大琪把我叫到中队办公室的细节:他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忐忑不安地刚刚坐下,便立刻站了起来,因为劳改犯面对专政干部,只有站着低下脑袋说话的份儿,哪有与专政人员平起平坐的权利?长着黑脸膛的陈大琪笑了,“在《百家姓》里,你的姓氏有点怪,让我想起我上小学时的一件事。当时语文辅导教材里,有一篇题为《故乡散记》的散文,作者也姓从……于是我翻看了一下你的副档,才知道‘反右’前你是个青年作家,并确认了作者就是你……”我当时虽然心跳如同擂鼓,但是在瞬间还是明白了这位队长让我出任统计员的原因,是出于爱才和惜才。我青年时代的一篇散文,成了我不再睡大炕,而独居一间窑洞的原因。再者,统计资料需要填写许多表格,与众多同类混居于一个大炕上,是没有办法完成这项工作的。
  我急于释怀的就是要找到踢了我一脚的王臻。这个知识分子群体中的浪人,不仅是个生命洒脱、走南闯北而百无禁忌的汉子,还是个巧舌如簧、能呼风唤雨的文化人,一旦他煽动同类,对我冷眼相待,我会十分痛苦的。在十多年苦难的劳改生活中,无论承受多么沉重的压力,我始终恪守做人的良心底线。于是在第二天下午,劳改队收工后,我急于找到王臻。也算是巧合吧,我正要去找他时,他手提着脸盆,正从自来水管旁洗完身子过来。当时正值夏日,他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我迎面挡住他,还没容我说话,他倒抢先开口了,“头人,原谅我昨天的一脚。”他低垂下那黑黑的脸膛说,“我要向你说明的是,我脚上生有脚气,实在是痒得难耐,在地上来回搓脚时‘擦枪走火’,踢在你的后腿上了,绝非有意……”
  “你那张赛过苏秦、张仪的嘴,在北京茶淀农场七千人‘活学活用’大会上,我已然领教过了。”我打断了他的话说,“昨天你是‘擦枪走火’也好,有意‘开枪’也好,用不着你自白,我心里明白。我要对你说的是,你这狙击手选错了对象!”
  他把脸盆放在路边,扭回身想说什么,我不容他开口,便抄起他的脸盆说:“走!跟我到统计室,这儿说话不方便……”他跟在我身后高声说:“君子坦荡荡,为什么要到你住的窑洞里去说?”
  我不理他,待他走进窑洞后,我把洞门关上了。时间不容许我和他多磨嘴皮子,我便把陈大琪让我干这份差事的缘由,对他陈述了一遍。然后,我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蹲下身子用一支铅笔,扒开他的脚趾说:“我看看你有没有脚气,怕是怨气长在心上了吧!”
  他愣住了,像尊雕塑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很显然是我的话击中了他的脉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夺过我手中的铅笔说:“我的戏演到头了。常常光着脚丫子干活的劳改犯,怎么会有脚气呢,都怨我……怨我……误把洋葱头当驴粪蛋子了。现在我醒过闷来了。你就是1957年上了报纸,折翅的‘四只黑天鹅’之一的从维熙?现在我向你请罪!”说着弯下他那高大的身躯,向我鞠躬。
  我忙拉起他,坐到木凳上。他感慨地对我说:“我想不到你就是北京当年的‘黑天鹅’之一,还说得通,因为我们从没在一个队改造过,所以错把朱砂当了黄土,属于情理之中的事儿。让我费解的是,劳改队队长陈大琪,是对我们施行专政的干部,他何以会有别于其他劳改队长,对你产生爱才和惜才之心呢?你不感觉太难以思议了吗?”
  我说:“你就别浪费脑汁了。对我如此,对咱们知识分子的受难群体,也绝对是个菩萨。”我边说,边从兜儿里掏出一包绿叶香烟,两个人便吞云吐雾起来。到了吃晚饭时,我从食堂打饭回来,他已经端坐在我的木桌前,并拿来五角钱一瓶的白薯干酒,我俩便边聊边喝起又苦又辣的酒来——在劳改队除了过年过节允许劳改人员喝酒,在平常是违反劳改条例的。但从结识他的第一天起,就与他一起违背监规,并让我和这个浪人成为从相识到相知的难友。因为从这天起,他成了我独居窑洞里的常客。本文上篇里写到他四次逃离大墙又被抓捕回来,久经磨难而不死的浪人,成为苦难知识分子群体之一绝。他说,他之所以对我倾吐他的灵肉之痛,既是内心的宣泻,更是对我的一种托付——他生于1925年,年长我八岁,他说他会死在我前面,自己无法向后代讲述这页历史,期望我能为他圆梦,让“今日之事”,成为“明日之师”。
  我说:“你壮若一头蒙古野马,已经几次过鬼门关而不死,怎么会……”
  他说:“你是福相,你看你刚到这儿,队长就让你戴上‘乌纱帽’了。连你自己都没想到,这就是命运。”
  “这不是我的命好,而是陈大琪是个菩萨。”我说,“有这么个队长,是咱们大伙儿的福分。”
  他说:“但愿如此。”
  我和王臻说这些心里话时,正值1976年的初夏。到了这年的7月,发生了唐山地震,9月9日毛泽东绝别人寰。无论是中国年史上,还是大自然的悲怆纪录中,都是极不寻常的一年。特别到当年10月,中国历史上石破天惊的事情发生了。记得,10中旬的一个周末,我奉命骑着自行车到县城去买统计工作使用的纸笔。因为蒲县(古称蒲州)地靠黄河风陵渡,王臻便建议我借机骑车去看看母亲河,以抒解心情的惆怅。他说:“机会太难得了,到了那儿麻烦你替咱们同类(指劳改‘右派’),向母亲河鞠个九十度的大躬,就说对不起生我养我的中华民族,本来都可以成为彩蝶的,为民族献身的,却一直在茧里为蛹。”我理解王臻的心绪,答应他只要时间允许,我一定完成这次心灵的祭祀。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当我走出县城文具店,跳上自行车奔往风陵渡,路过火车站的时候,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我的自行车后座。我扭头一看,是从北京探亲归来的同类阮祖泉。他肩上背着沉甸甸的背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是想让我驮他回队。
  
  开始我有点沮丧,因为去风陵渡散心的愿望泡汤了,但老阮是正在办理“保外就医”的重病号,县城离监号有三十华里,让他从县城徒步走回劳改队,我于心不忍。于是,我立刻调转车把,准备驮他一起“打道回府”。他却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急于爬上自行车的后座。
  我说:“老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丢在火车上了?”
  他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回答我:“没丢什么,只是魂儿吓得出壳了。”
  “此话怎讲?”我不解其意地望着他,“遇到小偷了?”
  “没有碰上‘佛爷’(小偷的代称),我的耳朵倒是当了一回‘佛爷’。”他说,“我穿过软卧车厢时,听到两个身穿军官服的军人,在轻声说……说……把……”
  我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变成结巴嗑子了,是不是你的病又犯了?”
  他看看我们周围没有行人,把嘴巴伸到我的耳边,轻轻地吐出一句悄悄话:“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外传,江青被抓起来了。”
  我顿时愣住了,久久没能吐出一句话来。这对整个中国来说,如同一声惊天霹雳。老阮让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棵大柳树上,尽管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他还是把嘴对准我的耳朵,对我述说没说完的故事,“当时我心跳得虽然如同擂鼓,但还想听听下文,便假装网兜掉在了车厢通道上,蹲在那儿捡网兜的样子,听那两个军官继续说出下面三个人的名字——王洪文、张春桥和姚文元。当我还想有滋有味地听下去的时候,两个军官似乎发现了门外有人,便将软卧车厢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轮到我魂飞胆颤了,因为老阮与我咬耳朵的悄悄话,分量太重了。它不仅关联到中国的前途,还关联到我们这些倒霉的老右们的命运。1957年到1976年,我们已然身陷囹圄近二十年了,在这六千多个日日夜夜中,惨烈的十年“文革”让我们深信物极必反的人间哲理,而王、张、江、姚盘踞在北京的中南海,延续着“文革”的路线前行,不仅把中国经济推向毁灭的深渊,还让我们这些受难的知识分子永远是瓮中之鳖,从理智上判断王、张、江、姚到了横行的末日,也符合历史发展的逻辑。
  火车上听来的悄悄话,毕竟不是文件传达,因而我叮咛这位来自商业部的同类说:“你耳朵当了一回‘佛爷’的事,回队后千万不能宣扬,万一是谣传,怕是要先关进禁闭室,后按反革命论处的。”
  老阮感谢我的提醒说:“我是要管住我的嘴。可是这事太刺激了,让我在嘴巴上贴封条,确实有点困难。”
  记得,我当天驮他回到监舍的路上,忘记了路途颠簸的疲劳。虽然没有看上母亲河一眼,可老阮带来的悄悄话,已然弥补了我心中的缺憾。因而尽管乡间土路上无人挡道,我还是不断地按响车铃自乐——那不仅是我们落难群体的希望之歌,更是迎接中国曙光的交响曲。回到队里,我虽然知道王臻是个“扩音器”,可还是难以按捺内心的狂跳,把这个消息低声告诉了他,同时不忘警告他,千万要锁住自己的嘴。
  人高马大的王臻,笑得像只乐开了口的葫芦,像在七千人“活学活用”大会上宣誓那般对我宣誓,一定要把这撼天动地的消息锁在心里。让我没有料到并为难的是,老阮仅仅回到队里两天,陈大琪队长就来到我工作和居住的窑洞。起始,我以为是来询问全队劳动情况的,但他走进窑洞后并没有查看摊在桌子上的统计资料,而是掏出一包烟来,就坐在木椅上独自喷云吐雾起来。
  尽管这位队长十分关爱受难的知识分子,对我个人也尽力呵护,但他毕竟是监狱部门对我们执行专政的干部,今天何以会到一个囚徒的窑洞来闲坐?我开始不安了。正在我肚子里捶鼓之际,他让我关上了窑洞的木门,把我叫到他的身旁,低声对我耳语道:“阮祖泉近日刚从北京回来……听有人汇报,是你用自行车把他驮回队里的,他没对你说些什么?”陈队长平日讲话时嗓门十分洪亮,此时却语声如丝。
  响鼓不用捶,我立刻明白了他来窑洞的主题。一时之间,我脑子里乱成一团,要是实话实说吧,等于出卖同类;装傻充愣吧,又对不起这位好心肠的队长,我陷入两难之中,本能地低垂下头。在这一刻,我首先想到祸起萧墙的因素,不排除是阮祖泉,但他和我过去同在一个劳改队呆过,是谨言慎行的人,不太可能在同类中惹是生非。最有可能开闸放水的人是……我真是不敢再往下想了,心里暗暗自责对王臻太感情用事,但又不能把此判断告诉陈大琪。
  沉默。无言……
  让我耳惊心跳的是,意想不到身为劳改队长的陈大琪,竟然对我低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别想得太多,我来只是向你核实一下此事的真伪。该怎么……怎么……对你说呢,有一些问题,你们知识分子心中想的事儿,也是我们劳改干部心中想的事情。中国要走向何方,是每个爱国的中国人心里共同的问号。本来,我听了别人汇报之后,可以直接找阮祖泉询问核实。我怕他不敢说实话,所以我就找你来了……”
  至此,我心里已然完全明白了,一定是老阮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把火车上耳朵当了“佛爷”,听到两个军官之间的悄悄话,又以悄悄话的方式,告诉了他信得过的人。还有,王臻这个炮筒子,直接告诉了与他同号住着的老右,而别人又用悄悄话告诉了他们的相知——最后,有人汇报到了陈大琪的耳朵里。事已至此,我别无出路,只有像竹筒倒豆子般,把那天与阮祖泉相遇的经过,仔细地对陈队长描述了一遍。
  我等待着挨批——两眼不敢直视陈大琪的脸。
  片刻之后,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我抬头一看,才知道他只顾听我说话而忘了吸烟,烟头烧疼了他夹烟的手指。他甩掉烟头并把它踩灭之后,对我笑了,然后悄声地对我叮嘱了一句:“别说我来问过这事。”
  我惊魂未定地应了一声。
  他又低声对我耳语了一句:“但愿这不是谣传,而是真的。”之后,他拉开窑洞的门,走出了窑洞。至此,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到了地上,额头上热汗却流了下来。
  此事过后不到一周时间,陈大琪让人通知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我的命运发生了根本转机。他让我在椅子上坐定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份文件给我看。我最初认为是抓捕王、张、江、姚的消息得到了确认,接过文件只看了几个字,汗珠便流淌下来。这是一份来自山西劳改局的文件,上面印着我的名字。
  陈大琪笑着说:“你别紧张,仔细往下看……”
  看完文件,我血涌心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心意。文件上写的是:经山西老作家马烽、胡正……与省劳改局共同研究后,决定把我调出劳改农场,去山西某个城市的文联工作。对我说来这如同是一个梦,一个从来未曾臆想过的梦,因而一时之间坐在陈大琪对面的我成了哑巴。
  “过去,你认识这些老作家?”他问。
  我镇定一下狂跳的心,告诉陈大琪,我只读过他们的作品,从没有见过面。其中,我只认识马烽的爱人段杏绵,因为1955年中国召开第一次青年作家代表会议的时候,段与我同是北京代表团的代表。说到这儿,我死去的记忆忽然被自己激活了,便对陈大琪说:“对了,我在晋城劳改煤矿挖煤的时候,因为有一天在《山西日报》上见到了段杏绵的文章,并得知她已是马烽的夫人,便写了封信给她,说些当煤黑子的生活。是不是这封信触动了山西老作家们,不然……不然……何以会有这个公文下来?”
  陈大琪递给我一支烟说:“你该高兴才是,抽支烟静静心吧!”
  这是我劳改以来,第一次吸劳改干部的赠烟。至今我已忘记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唯一没有忘记的是出门下台阶时,我由于心绪兴奋,一只脚踏空而扭伤了腰。尽管如此,我边走边揉着后腰回到窑洞时,内心却充满了快意。在大墙和电网中为囚十多年了,这么多年中还没见到一个获得自由的人,我却是其中的幸运儿,要重操以笔为犁的耕耘工作。此事无论对我还是对我的同类,都像一声惊雷,让我们重见生命中的一线曙光。
  
  当天晚上,我激动得忘记了打饭,独坐在窑洞里发呆。王臻是每天与我共进晚餐的,这天他端着饭菜进来,以为我病了便要替我打饭。我从痴呆状态中清醒过来,拉着他的手并关上窑洞的门说:“我已经吃饱了。”
  “你是不是得了疯癫症?看你碗筷都在这儿摆着,怎么……”
  我控制不住兴奋的神经,把刚才发生的颠覆命运的消息,一古脑都告诉了他。他并没有过多的震惊,说了句“物极必反,这是个信号,说明我们也快熬到头了”。之后,他就拉开抽屉,找出我的饭票,拿起碗筷便为我去食堂打饭。归来之后,他警告我说:“越是这个时刻,你越要爱护身子。熬了这么多年,万一在天亮之前的五更天倒下去,那才叫天下奇冤呢。”
  这就是王臻。在困境时他没有泪水,在顺境来临时他没有过多的欢欣。他的胆子大得惊人,吃过晚饭后,各组都在学习报纸之际,他找来曾向尚小云学过京剧的朱小梅,并带来一把二胡,想在窑洞里为我庆祝一番。我说:“不行,这响动太大了……”他说:“陈大琪是个好队长,即使他听见了,也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说:“队长好,才更要替他考虑,响动大了,会让他为难的。我提议到周末晚上,我们一块儿热闹一回,朱小梅也来,你看如何?”
  在历史发生巨变的日子,真是瞬息万变。令人想不到的是,就在周末的下午,山西临汾文联一位名叫苏家栋的同志带着调令,亲自到我所在的劳改队,调我去临汾文联工作了。此事再也无法藏掖下去。同类们为我高兴,王臻便在这天晚上当了为我送行的导演。至今,我还记得当天的情形:有的同类挤到窑洞为我祝贺,有的摘来田地中的野花,王臻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瓶杏花村酒,他让朱小梅反串花旦,清唱京剧中的《凤还巢》。如此这般的景象,把初到劳改队的苏家栋弄得晕头转向。他说:“想不到,你们这儿这么宽松……”我赶紧为他解疑说:“我不是由‘鬼’还原成人了嘛,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大家有点走形了。”
  王臻将一杯酒举到苏家栋面前说:“辛苦你了,请喝了这杯!”苏家栋被感动了,便一口吞下这杯酒。性情中人王臻几杯酒下肚后,便又裸露出他的本性,在频频与大家碰杯之后,还要张罗着去找酒,我制止了他,并宣布欢送会到此结束,因为时间已接近午夜,苏家栋还要到场部招待所夜宿。当难友们散去之后,苏家栋说他不去住招待所,要感受一下底层生活。当天夜里,他与我同住于这间劳改队的窑洞。
  当我告别劳改队那天,王臻主动向队长请缨送我到永济火车站。除了帮我将行李、杂物搬到马车上之外,还特意把我劳改岁月中的“四件宝贝”塞到了车上。宝贝之一,是我挖泥用过的铁锹;之二,是我挑水用过的扁担;之三,是我收割稻谷用过的镰刀;之四,是我在劳改煤矿挖煤时用过的木棒榔头。他说这些宝贝是历史见证,可以防止我得失忆症(若干年后,香港凤凰卫视来我家采访时,曾把我人生的“四件宝贝”搬上了荧屏)。此外,在马车上,王臻还把他请缨送我时与陈大琪的一段趣话,讲给我听。
  他说:“陈队长,明天让我送从维熙去火车站吧!”
  陈大琪摇摇头:“你不会赶马车。”
  他说:“从维熙会赶,我跟车不就行了吗?”
  陈大琪说:“你回来怎么办?”
  这句话点到了王臻的痛处。劳改这么多年,他凭借自己高大而结实的身躯,没有他不会干的农活,可唯独没有与牲口打过交道。王臻无奈之下,突发奇想地回答陈队长说:“正因为我没有赶过马车,您才应当让我去实践一回。不然的话,劳动改造的十八般武艺中,我不是留下缺口了吗?毛主席语录里曾说……”
  “闭嘴吧!我知道你的本事之一,是能背诵毛主席语录。”陈大琪说,“此外我还知道你有空子就逃跑,已经当过三次逃号了,对吧?”
  王臻连连点头之后,反诘陈大琪说:“噢!您是怕我再当一次逃号吧?我再傻也看得清天黑天亮,曙光就在眼前,从维熙就是我们的光标,我们……”
  陈大琪笑了,“别说了,你去给他送行吧。回来的时候,你可别把车赶到河沟里去……”
  王臻说:“您放心,回来时我不坐在车上,用手紧紧拉着马的笼头,带着马车回咱中队交差!”
  说到这儿,王臻得意地放声大笑起来。我没有笑,内心被深深的患难情谊所感动。按人类性格学分析,我和他绝不属于同一品种,但是正由于彼此相异才彼此相吸。到了永济火车站附近,我把车拴在一棵树上,为了确保马儿安分,又取出一箩筐草料让它进食。待我处理好牲口,回过身想扛着行李和箱子去车站托运时,王臻早已肩扛手提走在我前面了,留给我的除那“四件宝贝”之外,只有些洗漱用的零星杂物。我风风火火地追上他,怨他为我负重太多,他却回答我说:“为苦难中相识的难友,当驴当马我都心甘情愿。”这就是他和我话别之语,至今我还铭刻于心。
  当我登上脱离“鬼界”的火车,与他隔窗相视时,他一边咧着大嘴朝我笑着,一边挥动着大手与我告别——此时此刻,我凝视着这只历经各种磨难而没折翅的不死鸟,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再见——”
  “再见——”
  到了临汾不久,阮祖泉的小道消息就变成了中国的最大新闻。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四人帮”被绳之以法的消息时,全民欢呼雷动。临汾文联下属的蒲剧团,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庆祝“四人帮”覆灭。不久,中央关于为错划“右派”改正的“55号文件”下达,我从驻足两年的临汾,回归了北京文坛。在临汾期间,我完成了《大墙下的红玉兰》的写作,并在西安将其邮往上海《收获》杂志,归京后接到的第一封信,是胡耀邦同志寄自中央组织部的信函,信中除了问候王蒙、刘宾雁和刘绍棠之外,还以“没有百丈冰,哪有花枝俏”之诗句,鼓舞我勇敢地面对历史。那段时间,我全然沉溺于笔耕之中,正像我《走向混沌》第一部序言中所自白的“才子浪情,赌徒挥金,自古有之,并都自认为那是一种别样风流。我已劳改二十年,一无金银可挥,二无才情可以浪掷;我的生活体察和感情积累,不允许我‘玩弄文字’只允许我向稿纸上喷血。”
  就在这些时日,我想起那些我必须为之塑像的知识分子,否则不仅愧对历史,更愧对自己的良心。其中人物百相之一,就有浪人王臻,但是苦于分手多年,不知到哪里找他。我曾给民政部人事部门打过电话,询问他平反后的去处,得到的回答是,已然退休去处不详。真是应了民间谚语中“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咫尺难相逢”的典故。1999年,北京是个无雪的冬天,一直到了2000年的元月3日,云片开始在天空集结,继而雪花像满天飞舞的白蝴蝶,纷纷扬扬破天而落。望着这降临在新世纪的遍地银雪,我扔下手中的笔,神往起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美丽意境,便身穿红色的羽绒衣,去附近的团结湖公园看雪。公园湖心的一泓碧水,早已结成坚冰,许多孩子一边滑冰,一边在漫天雪霁中呼喊,颇有骡驹挣脱出笼头般的野兴。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童年的脚步,似乎让我回到童贞的梦境之中了。
  “你好!想不到在新千年开头的日子,我俩又在风雪里相逢了。”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头戴礼帽的老者,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这是我们的缘分,也是白雪公主的安排。”
  我的视线从孩子们嬉戏的湖面,转向了身旁的老者。感官告诉我,我们曾在哪儿见过面,但他的帽檐遮挡着大半个脸,一时之间,我竟然没有识别出他就是当年浪迹半个中国的浪人。直到他脱下头上的黑色礼帽,并拍拍他的光葫芦头说:“如果不是贵人多忘事,你该不会忘记秃顶王臻吧?”
  我像醉酒那般,先是产生了晕眩之感,待我清醒过来,立刻高兴地叫了起来:“真是你?四死而不死,并送我出监号的王臻!”
  握手。
  拥抱。
  在拥抱的瞬间,我惊异地推开了他——因为我穿的是厚厚的羽绒服,而他却身穿薄薄的夹克衫。
  
  “你……不要命了?”我问,“怎么还像在劳改队时那样耍彪?”
  他张开两条胳膊,对我解疑说:“穿过冰河的人,不知道啥叫冷。我每天晚上还洗冷水澡呢!可惜这儿不能冬泳,不然我可以跳下冰河,给你看看今天的王臻,还是当年的硬汉!”
  说这话时,漫天大雪还在飘飘而落,我怕他冻出感冒,便拉着他的手说:“快中午了,我俩去吃火锅暖暖身,顺便叙叙情吧!”记得,我们出了团结湖公园,走到一家火锅店时,已经变成了两个雪人。待我俩脱掉雪衣,在餐桌前坐定之后,同时发出的第一声感叹就是“你老了……”试想,从19世纪70年代末,到2000年之初,岁月已然流逝过去二十多个年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天地间的石头都会风化,何况是肉体凡胎的人?
  但王臻骨子里百无禁忌的精神丝毫未变,几盅“二锅头”下肚之后,他就开始了灵与肉的自白。他重新回到民政部之后,主动请缨到信访部门工作。之所以躲避开上层,而选择繁琐的工作,全然由于在漫长的劳改生涯中,体察过了社会底层之苦,因而凡是遇到来自底层的诉求,他一丝不苟地上报,直到问题画上圆满的句号为止。此外,他重新审阅了1957年的许多资料,无意间读到刘绍棠和我发表在当年《文艺学习》上《写真实》的文章,他大加赞美之后,便对我来了个富有哲理而又尖刻的黑色幽默。他说:“维熙,1957年时你虽然年轻,可是个‘真儒’,现在头发白了,可不能从一个‘小真儒’变成‘老犬儒’。”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他的话虽然让我的前额冒出了汗,但瞬间就消化了他的警示。我将他请到家,从书橱里拿出二十年劳改纪实《走向混沌》,又掏出“悲情三部曲”系列《逃犯》给他,让他充当最有资格的“真儒”与“犬儒”的审判官。
  他咧开大嘴笑了,“这《逃犯》是不是拿我当的模特儿?”
  我说:“其中有你的影子,但不仅你。咱们的同类中与你有过相同人生经历的,还有来自清华大学的姜宝琛、北京大学的张志华,其中最惨烈的是来自燕京大学的姚祖彝,1970年他被枪决于南京,到了1981年才获得平反……”
  王臻打断我的话说:“雨花台多了一个新中国的冤魂。”
  我不想再沉溺于历史的血色之中——因为这是我和他的雪中初遇,该说点我俩的往事,我便从相片档案库中,拿出几张回访劳改老巢时的照片让他过目。那是我在1997年春夏之交,与作家出版社以及临汾文联的友人,访故伍姓湖的照片。果然,当他见到我和如今的劳改干部,站在永济监狱大门前时,神色顿时轻松起来,特别是他看到我站在那间青砖木窗的窑洞前时,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哎呀!这不是你由‘鬼’还原成人的前夜,我们聚集在一起,听朱小梅唱《凤还巢》的窑洞吗?”
  我说:“你的记忆没有‘失聪’,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我有点奇怪,监狱怎么会接待你回访呢?”他不解地询问我,“对普通人来说,那是个神秘兮兮的地方……”
  我告诉他,我不仅回访了关押过我和他的永济伍姓湖,还回访过他没去过的曲沃监狱。我还去过我和他都没呆过的天津监狱和保定监狱。用一句话概括:“随着历史新时期的到来,狱政管理有了很大变化。”
  他摸着秃头,无言了许久,最后道出了他的真切心声:“中国知识分子,不能忘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没有火车头开路,不仅没有我们的今天,就连我们的子女,也还要背着反革命子女的黑锅。”自白了心声之后,他还告诉我一个他的家庭新闻: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他的儿子如今已然出任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副市长了。父亲昔日当过叛逆的“反革命”,儿子当了副市长之事,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几乎是一则天堂神话,而在改革开放、以人为本的历史年代,阴阳倒转演绎成为现实,其中包容了中国多少思想因子的巨变?因而王臻的心绪也是我的感悟。我很想见一见王臻的妻子宋世茹,王臻在窑洞里对我说过,因为他的几次逃跑,曾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劳改单位要向她查问他的去向,街道要像猫防老鼠那般时刻紧盯她的一举一动,而她除了身背王臻的重负之外,还要抚养幼小的一儿一女,支撑贫寒如洗的家,这简直如神话中的“女娲补天”那般艰难。
  之后,我去了他家才知道,她不仅培养了儿女,还把三代人——她的孙儿揽于怀中。这个伟大女性的心血没有白费,她和王臻的孙儿,一反王臻在地上东窜西逃当逃犯的历史,他飞在九天之上,当了国航的飞机机长。面对体态瘦弱的宋世茹,我内心百感交织,最后我向她弯腰鞠了一躬,向这位时代的“女娲”致敬。我之所以如此,因为记忆中1957年后沦为囚徒的家庭,有许多妻子都“大难当头各自飞”了,宋世茹不仅没有离开她的浪人丈夫,反而以自己枯瘦的身体,支撑起这个困顿的家庭。
  为此,在今年的大年初五,我又特意去看望浪人王臻。我想,由于儿孙的成材,他或许搬到新居去住了,所以特意给他打电话询问。得到的回答却是,儿孙想在东郊通县给我们买新楼,我和我们那口子拒绝了,现在仍然住在你来过的旧居。天哪!那是北京最为破旧的简易楼,记得我去他家时,楼内没有电梯,还要靠两条腿一层层地攀登楼梯。王臻和他老伴已然是快奔向九十高龄的老人了,何以会宁愿拄着拐杖上下楼?王臻电话中告诉我:“我无法忘却历史的音弦……”这对当代人来说,可谓真是浪人传奇的续篇!
  我知道王臻仍嗜酒如命,便给他带去两瓶醇香的家乡老酒。登上老楼,走进老屋,我俩坐在沙发上叙旧时,我的目光飞到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笔飞墨舞的书法上。那是王臻的生命自白诗。诗曰:
  静夜四无邻
  荒居旧业贫
  句中黄叶树
  灯下白头人
  我读他生命的自白诗时,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在与他紧紧拥抱后,不禁潸然泪下,继而忆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穿梭于中国历史夹缝中时无畏而洒脱的精神光环……我之所以要为他画像,因为在那愚忠的历史年代,他属于知识分子中的另类,直到今天依然如故。以此为镜,不是可以扫描当年与今天,各种生存环境下知识分子的灵魂吗?
  我起身告别时叮咛他说:“老兄,你可不能再洗冷水澡了……”
  他打断我的话说:“老弟,对你我来说,健康固然重要,但你我没有死在大墙里,就已然都是超期服役的‘士兵’了。挺直脊梁度过晚年,对你我来说才是第一位的,对吗?”
  我说:“感谢老兄的提示,在黄昏年纪,我一定记住要给自己‘补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