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之光

2012-12-29 00:00:00包光寒
上海文学 2012年5期


  钟离把手伸出暖融融的被窝,从枕下摸出表,手握空拳,挡住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出操要误了,你真浑!他在心里骂。今天每周一次武装五公里越野训练日是他争来的。为这个科目,钟离费了九牛之力,冒着得罪团首长的风险,事实上已经得罪了——政委认为,他不是个安分之人,不可重用。
  十多年前,钟离还是个排长,一次实弹训练后,因为排里一个战士为了个人恩怨,枪击司务长。钟离在部队干了八年团职正准备提升团长时被处理转业,第七舰队被总参谋部通报批评,为此背了行政记过处分,从此全团的枪弹清点入库,由团军务股统一保管。这一保管就是近十年。钟离感到极窝火和沮丧,但他还是坚决认为,军人不操枪射弹,决不是真正的军人,是名副其实的赝品。不能因为出了枪击事件,就枪弹入库马放南山。钟离给团党委写了封信,检讨自己管理上的失误给全团带来了灾难,提出军人必须操枪的观点。钟离经过了多年磨难在正式担任13连连长的当天,即向营长提出要恢复武装训练科目,营长让他别没事找事,说,和平岁月,连队不出事故就是最大的胜利。钟离不屈不挠,在他的血液里意识中,枪成了他的命根子。钟离又给团党委写了报告。团里为此事专门召开了常委会。通信总站是技术部队,政委和政治处主任坚决反对,政委说,钟离好了伤疤忘了痛,真是个不安分的人,本职工作是保障全舰队线路的畅通无阻。
  最后还是团长表了态,恢复武装训练,但不配子弹,只在13连搞试点。后来,政治处主任下部队,微笑着看了钟离半天,说,钟离,你还真有新名堂。你们要吸取枪击司务长事件的教训,千万别再出事故,否则不仅你吃不了兜着走,通信总站也吃不住。钟离“叭”靠腿立正说,请首长放心,若有差错,撤我的职!
  怎么没动静了,往常这时候,山里的鸟开始鸣叫了。钟离拿起表,表针指在6点。他的心落回原处。这是他第八次看表。第一次是5点半。昨天和李明亮谈话到夜里3点才睡,睡到5点半猛地惊醒,看表,便闭眼再睡,刚睡着又惊醒,看表,才过五分钟。再睡,惊醒。这样折腾到现在。他甩了甩沉甸甸昏懵懵的头颅,手压太阳穴,心想,今天要让文书去镇上,把修的闹钟取回来。他拿过毛衣,套上脑袋。蓦地,一股强烈的悲哀像网一样把他罩住,他一阵心酸。这件毛衣是结婚前妻子给他打的,至今已翻织了多少次,他自己也记不清。毛衣上,钟离看见了妻子含嗔蓄怨的眼睛。近来他常这样。钟离啊,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他在心里责问自己。
  天色已蒙蒙亮,山顶上一片鱼肚白色。一层淡白色晓岚飘过满是黛色松林和青翠欲滴的竹子的山腰,飘过山腰上那些风吹上去会呜呜作响的天线群。寂静中,珠颈斑鸠的鸣唱和山背面隐约传来的大海波涛声格外撩人。钟离从枕下摸出手枪,左手抚摸着枪管,凝视片刻,然后塞进枪套,背上背包,走出底层是宿舍,二层是报房的两用大楼,在楼前被雨水冲出石头的篮球场上来回踯躅。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自当新兵来到郦山脚下,老班长就把这郦山人的传家宝传给了他,它帮助他度过了最初的孤独和寂寞,使他能在这荒凉的大山脚下扎了十七年。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只皱巴巴的上面印有“秦西烟叶”字样的塑料袋,掏出老烟斗,松开扎口的橡皮筋,捏出一小撮烟丝放在鼻孔旁使劲嗅嗅,然后塞进斗孔,把烟斗衔在嘴上,点燃,猛吸一口,再把袋口扎紧,揣回裤兜。烟雾慢慢地从鼻孔溢出,飘过头顶。
  报房里灯火通明。单边带机房偶尔传来电传的呼叫声,紧接着电传机便“哒哒”地响起。“哒嘀嘀”的电键声不时从222机房传出,宛若在弹奏一曲美妙的钢琴曲,在早晨的静寂中格外清晰。数传机房有人在打电话:“北京,改频,1175K,怎么这么笨?还不服?真是。”钟离紧锁眉宇。指挥室已不止一次批评连队,报房的工作态度太傲、太狂。13连的业务水平、值勤能力,在钟离的调教下确实成绩突出,在历次评比及比赛中均获优胜,因此值班时,配合单位跟不上或出现差错,13连的人毫无疑问会训人,就是北京的上级单位,也照训不误。钟离多次强调值班时的责任与文明形象,怎么还这样?钟离感到脑袋胀痛,像有无数条虫咬。他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把头伸到凉嗖嗖的山水下,顿时感到清醒了许多。他把头向左边平移,右手拧紧龙头,弯腰离开水池,使劲甩甩像刺猬般坚硬油黑的头发,手在头上捋了几把,直起腰。他古铜色的脸毫无表情,额上几条刀刻一样的皱纹,叙述他的沧桑和自信。他抬腕看表,6点25分,他拔腿就往广播室跑。
  清脆嘹亮的军号声回荡在郦山间这块狭窄的谷地,吹醒了一百八十多个脑袋,一百八十多个甜美酸涩或者是悲伤的梦。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春天还是秋天,每天一律的生活在这军号声中开始了。一楼的灯陆续拉亮,起床后的骚动破坏了早晨的宁静。陆续有人出来,李明亮第一个跑到位置。值班员三排长鲁明扯着细软的嗓子,催那些还没有出来的人快点。他的嗓音还没下去,便有人背背包扎腰带急急忙忙跑出来。钟离抬腕看表,心里很不满意。13连曾创下了从吹号到武装集合完毕一分二十一秒的第七舰队纪录,是钟离当连长第二年创下的,今天却用了整整五分钟!钟离注视着在鲁明口令下集合成形的方队。这时,钱进晃悠着脑袋一颠一颠地出来,帽子歪扣在顶上,两根飘带落在左前胸,披肩折在脖子上,背包绳压在肩上,袖管被压在背包绳下很不整齐,双手正把白上衣往肥大的水兵裤里塞。
  “报告!”钱进说。
  “入列!”鲁明尖叫。
  随着鲁明细软的口令,队伍像条蠕动的巨蟒,跑上那条谷地唯一的充满碎石、摔一跤可以让你露出白花花骨头,宽不足三米的郦山大道。
  这时,山腰上错综交叉的天线密密麻麻构成了一个神秘的空间。对数天线像长颈鹿,伸直脖子;环形天线墩实有力,牢结在水泥柱上,像一排坚强的卫士终年守护着营地;鱼龙天线高高地架在两根电线杆之间,风吹上去呜呜作响。生活在郦山湾狭窄谷地的通信连战士们就被这些天线包围着,每时每刻收听着从大海深处军舰上发回的电报、信息、战斗情报。天线和战士们息息相关,情感相融。
  钟离没跟着队伍,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神思恍惚,脑袋胀极了,似乎脑壳快要裂开。他知道偏头疼又犯了。自从被提升连长后,六年来他就没有一天轻松过,连休假在家心都不能完全松弛,时刻担心一份电报催他回去,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忙、烦、训人、骂人、被训、被骂、没完没了的电话,有时是三个电话同时找他。管一百八十多个生灵的吃、喝、拉、撒、睡,直到上床闭眼。就是睡觉也得留个心眼,只要有异常响动便会从梦中惊醒,生怕出事情。他的偏头疼就是当连长的第二年上苍对他的赏赐。他感到太累了。最近,除了以往的沉重和疲倦之外,又罩上了一层浓重的忧郁,尤其是这几天海军先进台站检查完,连队和他都松口气,这种感觉便像大雷雨前黑压压的浓积云涌进他的心里。半月前,政治处主任把他叫去,在那间挂满锦旗的办公室坐了半天。主任并没有明确告诉他,今年转业有他,可他很明白……主任怎么会毫无缘故地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把他从四十公里外山沟里叫去聊家常呢?十七年,他的鼻子已练得十分灵敏。当时,他心里十分悲凉,一股极强的委屈和被抛弃感油然而生。这年头是怎么啦?钟离那么热爱部队,对部队忠心耿耿,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血管让热血全部流到郦山的营区里,后进的13连让他带成一个硬邦邦的高素质连队,怎么还让他转业呢?他当时盯着主任半天,用极诚恳的语调向主任表示,他坚决听从党委安排,但他热爱部队,不在乎职务,愿意在部队干下去,部队是他的理想。钟离想,他还得为妻子和孩子的“农转非”奋斗啊!妻子在家太苦了。
  
  钟离走进大楼检查宿舍,发现张雄屠夫般的身躯在显得有些窄小的床板上躺着。他敲敲床架,张雄翻身看到他鹰一般的眼神,说,胃痛。
  “胃痛,躺着干什么?起来!”
  张雄双手伸出被窝,床遭受蹂躏般嘎嘎地呻吟。宿舍里腌臜,胶鞋和袜子臭气熏天。钟离看到张雄的枪放在床底下,枪上还压着一双鞋。钟离大怒:“你他妈的,枪怎么在床下?”
  张雄笑着说:“老钟你别生气,我是为了早晨集合快些,才放那儿的。”
  “那鞋怎么放上面?”
  “喔,不小心,不小心。”
  “把枪给我放好!”
  张雄腾地跳下床,把枪支在枪架上。
  “我处分你!”
  钟离走出门。楼道里有几颗烟头,他紧皱眉头。转了一圈回来,见张雄依旧躺在床上。他七窍生烟吼道:“死啦?!”
  张雄双臂伸出被窝,嗯啊叫唤,坐起,冲钟离笑笑:“老钟,昨晚上胃痛了好半天没睡着。唉,都该走的人了,还那么认真干嘛?”
  “张雄,我告诉你,只要还穿一天军装,就要二十四小时有军人的样子!”
  “我懂,我懂,来,抽根烟消消气。”
  张雄从枕旁摸过烟,抽出一支,扔过去,发现钟离已转身走了。
  “唉,老钟,把烟给我扔回来。”张雄在床上叫。钟离捡起烟扔了回去。“一根烟五毛钱呢!”张雄噘着嘴嘀咕着。
  操场上响起声音,已经有人跑回来了。是李明亮第一个跑回来。钟离看着他,心疼地想,他昨晚上3点才睡啊!钟离迅速跑出大楼,看着陆续不断跑回来的战士。他们个个头上冒着热气。待全跑回后,钟离集合队伍。他扫视着方队,良久,忽然发问:“我们13连是什么连?”
  “硬汉连!!!”
  一百多个喉结同时滚动,雄壮的吼声在郦山谷地久久回荡。
  “可是,今天集合,你们却用了五分钟!五分钟!!!我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一排长!”
  “到!”
  “你给我说说,你们今天为什么这么慢?”
  一排长低下头。
  “刚才我在宿舍里转了转,臭鞋脏袜,烟屁股乱丢,简直是狗窝!更有甚者,张雄的枪放在床底下,上面放上一双臭鞋!叫人不能容忍!我说过军人对待枪要像对待自己的眼睛一样,枪是军人的命根子,对枪要爱护,还要崇敬!你们忘记了舰队司令员授予我们锦旗时的激动和誓言了?!当时我们宣誓,有许多人是流着泪说,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捍卫连队的荣誉。你们难道忘了吗?!”
  钟离顿住,眼里涌上泪水,他使劲睁了几下眼睛,没让眼泪流下来。每当他回忆起从司令员手中接过锦旗的情景,泪水就控制不住地往上涌。那天,当主持会议的舰队政委说请硬汉连连长讲话时,戴了多年“土匪连”帽子的13连官兵刷地起立,举起右手,在钟离的带领下,高声宣读了他们的誓言。雄劲的誓言在舰队坐得满满的千人大礼堂里傲然回荡。眼泪大串大串地流过钟离脸颊,砸在地上叭叭作响。当时,钟离想到,我的生命交给舰队了。
  “报告!”张雄突然在队伍中大声喊。
  “什么事?”
  “连长,队伍刚跑回来,得立刻擦洗换衣,否则要感冒的。”
  “解散!”钟离瞪眼高吼。
  头痛得厉害,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脑子。钟离走回宿舍,打开抽屉,翻了半天,找出不知猴年马月从机关大院拿来的已发黄的“去痛灵”。他掂量一番,倒出两片扔进嘴里,咕嘟一声咽进肚里。文书已把他的被子拉开叠好,床单拉得没一点褶皱。桌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下干干净净,刚拖的水痕还没干透。清鲜的风从窗口涌进来,隐约可嗅到山上植物的苦孜孜的香味。钟离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两个粗短的食指揉着太阳穴。每次到机关门诊部去看病总是拿些不管用的“去痛灵”回来,还得忍受那些像看待八百年没出过山的野人一样的眼神,渐渐地,钟离就不去看病了,也不愿再到机关露面,偏头痛便越来越厉害。
  司务长穿着两襟油乎乎的、太阳照上去都会反光的肥大的冬罩衣走进来,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牛腿样的粗臂。
  “连长,米没了,派车吧!”
  “糠还有没有?”
  “还能顶一阵,也捎上点吧。”
  “你去跟司机说一下。另外,你把三排长叫来。”
  司务长走出门,一会儿,三排长鲁明噔噔噔跑进宿舍。
  “吃过饭到镇上买米、买糠,你叫几个公差。”
  钟离坐在椅上,脑中想着今天有什么事要办,营里的、司令部的、政治处的、后勤处的。他一一想过来后,没什么。他感到轻松了点。他掏出老烟斗,点燃,猛吸,烟叶发出细碎的脆响。窗外,几个新兵扛着扫帚走向大楼。篮球场上全是扫帚划过的看上去令人舒坦的痕迹。有几个人在看张雄撑双杠。张雄脸胀成猴腚,众人喝彩。一排的几个战士,拿着一个表皮已全部磨掉的篮球走向篮球场。集合散漫,不好好反省,还打球,钟离顿时生怒,从嘴上拿下烟斗,“谁让你们打球?”
  蓦地,全停住,集体向后转,怏怏地走回楼。
  钟离想,要敲敲一排长,这小子闹着要转业,不好好干。
  外面叽叽喳喳响起了上山村姑的说笑声,口中像含着珠子咕噜咕噜说着天书。她们掮着扁担,扁担的头上系着一串绳子,走路急速有力。钟离盯着她们,心里猛地涌动。渐渐地,人群融化成一个个模糊的影子。他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泪涟涟的。他使劲甩了甩脑袋。“老钟,这可不是你干的了。”一个声音在空中嗡嗡响起,他心中叹了一声,掏出手巾,擤了一下鼻子。
  他的视野里走进一个妇女,手里还牵着一个不足二尺的男孩。他的感情再也不由他操纵,面前走过的不就是妻子和那个不认他的,而他朝思暮想的儿子吗?两只奶子像面袋子坠在胸前,把他的四号Ⅲ型干部服撑得满满的。两块皮肤粗糙黧黑、冬天表皮都皲裂的颧骨上,一双眼睛满含怨嗔。流着清鼻涕脏乎乎的儿子躲在妻子腿后,用一种畏惧的眼光窥视着他。当兵十七年了,从结婚到添丁,像现在这样洪水般地思念妻儿,对他来说实属罕见。恍惚间,钟离看见了家乡那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坡,残破不堪的昏暗窑洞,妻子那张额头上粘着发丝,汗津津鼻尖上不断滴下汗珠的脸,腰上系着另一头连着桌子的草绳,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的儿子……结婚十年来,他和妻子在一起只有一年零十个月,他扪心自问:结婚后尽了多少丈夫和父亲的义务?十年来,妻子累死累活支撑着这个家,可他不能使妻子改变现状。他欠妻子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鲁明吹起了哨子,队伍走向食堂。钟离抹一下眼,带上门走了出去。
  吃过饭,大交班,全连的班长以上干部集结在连部。钟离点了人头。
  “铃……”电话铃声打断了钟离的话,鲁明拿起听筒听了听递给钟离。
  “喂,连长吧,我是周股长,通信部长一小时后就到你们连检查工作,你们赶紧把环境卫生、机房卫生搞搞,尤其是大楼周围的杂草要除掉。上次来检查,你们干得可不行,部长在你们那儿吃中饭,下午到二营检查。另外,你赶紧让老兵上机值班,若新兵一定要业务好的。”
  “你跟营里讲过没有?”钟离问。
  “都什么时候?还那么死板,怪不得你提不起来。”
  对方把电话挂了。钟离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怒气。周股长兵龄比他少四年,现在职务比他高。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家已从刚才电话里传出的说话声知道连长挨训了。鲁明用细软的嗓子骂道:“哼,一到机关就抖份,尽他妈的训人。”
  另几个分队长便同声谴责,因为他们经常遭到训斥。
  “长话短说,这星期的主要工作是迎接9189任务。机务室李技师在吧?李技师,你们是关键,机器一定要保证。好了,下面全体打扫卫生,夜班的不能睡觉,各单位负责包干区,要求清除所有的草、脏物。所有的臭鞋袜、脏衣裤全拿到仓库。抓紧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卡车走了没有?走了?鲁明,你派个战士骑车到镇上,告诉司务长,准备一桌部长级别的十人左右的菜,这可是在我们郦山军区就餐的最高级别的首长。分头行动!”
  
  钟离紧张得头疼都不觉得了。他脚下生风上蹿下跳,叫喊声遍布营区各个角落,直到他的嗓音慢慢的变调。他感到燥热难忍,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他折回宿舍,扒掉毛衣,捋起海魂衫的袖子,甩动两条粗壮的臂,噔噔噔走出宿舍,门砰地撞上。
  “连长,电话。”文书在对面连部的窗口叫他。
  “政治处的,要抽样了解基层连队党员发展状况。”
  “让他下午打来。”
  他急步走向水池,那地方最脏。
  “连长,一定要你接。”
  “操他娘!”钟离真想这么骂出来。他跑步过去,喘着粗气问:“谁啊?”
  “我说连长,你口气还不小嘛!”对方的语调平缓但明显地带有愠怒。
  “哪一位?”钟离压住嗓子问,胸膛胀得难忍。
  “毕干事。”
  “你好。”
  钟离心里骂道,小新兵蛋子。
  “党员发展工作做得怎么样?”
  “指导员休假去了,一些情况我不十分了解。”
  “我说老钟,尽管我比你少八年兵龄,职务比你低,你又是硬汉连的连长,但我还要批评你,你作为支部副书记不十分了解连队的党员发展状况,太失职了吧!不要以为连长就是管军事,管业务,我若把这些跟主任、首长汇报,这可对你不好啊……”
  听筒里传来毕干事最后一句像女人似的带着拖音的声音。钟离眼睛猛地瞪出来,头发竖直,脸胀成猴腚,牙咬得咯咯响。他举起听筒使劲地砸了下去,就在砸到机座前的一瞬间他停住了。他想到了连队的誓言和荣誉,过去机关都说13连是“土匪连”,难道还如此无礼和粗暴?再说,毕干事也没说错,再大的屈辱也得咽下。钟离慢慢拿起听筒。
  “老钟,怎么啦?”
  “毕干事,因为部长还有半小时就到我连,我们急着搞卫生等事情,所以……请您原谅,千万请您原谅。”一股极度的悲怆塞满了他的胸膛。
  “那你忙。”毕干事把电话挂了。
  钟离点上老烟斗,狠吸一口,眯眼望着慢慢吐出来的青烟,然后猛地站起,“文书,再有电话就说我不在!”
  钟离话音刚落,电话铃又急响。文书看着钟离,钟离示意文书去接。
  “不在,也不在,休假,唉,知道了,我一定告诉连长。”
  文书挂上电话说:“是舰队通信部方参谋电话,明天要十个公差,帮他搬家,他新分了房子。”
  钟离皱着眉头刚走出去没几步,电话又响。钟离怒目圆睁。文书急抓电话:“副连长集训去了……连长不在……到镇上办事了。好好。”
  文书放下电话说:“后勤处陆助理要搞服装发放情况的调查。”
  “真他妈的凑热闹!”钟离在心里骂道。
  郦山大道传来了喝彩声。钟离看见一群人围着,张雄手拿扫帚在耍猴拳,晃荡脑袋,嘴里“呜呜”地叫唤。钟离脑袋都炸了,噔噔噔几步冲进人群。众人哗地散开,神情紧张,看着钟离铁青的脸,哑然无声。
  “老钟,火气别那么大嘛,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待人要和气……’”人群中响起嗤嗤的闷笑声。
  “你,你……我饶不了你!”
  钟离猛地转过身,对围着的人训道:“笑什么,还不干活去!”
  众人鸟一般飞散。
  钟离又转过身,狼一样盯住张雄:“你,张雄……”
  “老钟,我是为你抱不平,你那么玩命干,干出个硬汉连,全舰队有几个硬汉连?就一个!可对你……部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在这里恭候多时,就想问问他,你老钟到底怎么啦?”
  钟离的火被他的话浇得只剩下几缕青烟。他打断他,“去去,少给我添乱。干活去!”
  张雄向人群走去。
  钟离走下郦山大道。他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便迅速走向各卫生区。李明亮在冲篮球场边的厕所,光着上身,干得热火朝天,他有些感动,他昨晚3点才睡啊。
  “嘿,连长。”李明亮拿着脸盆满脸堆笑地说。
  “别感冒了。”
  “不会。”
  钟离跑步进宿舍楼,只有钱进床上不符合标准,立刻叫了个新兵来整理,然后跑上二楼,钱进在走廊尽头抽烟。
  “钱进!”
  钱进慢悠悠地转过身,把烟头掐灭,漠然地望着走过来的钟离,然后走回遥控报房。钱进是个让人猜不透的谜。自他一到连里,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的怪癖和极度拖拉的习性便占去了钟离的半个脑子,使他的偏头疼越加厉害。钟离感到钱进的心里隐藏着某种秘密。钟离没心思多想,以后有时间猜他的谜。他检查了遥控机房,让钱进把不符合标准的重新搞,然后向外走去,猛地又转回,“钱进,我再重申一遍,机房不许抽烟。”
  钱进漠然地看着钟离。
  钟离走进电传机房,在电传机的背后摸了一下,没什么灰,满意地点点头。当他的手从222机器的背后出来时,立刻把值班员训了一顿,因为他的食指上有一层厚厚的土灰。十个值班员马上把所有222机器的背后擦了一遍。他最后从数传机房出来时,心里有底了。他对总值班说:“禁止任何人吸烟。”
  钟离走下楼回到宿舍重重地坐在椅子,长长地吐出口气,心想,以后上面来检查什么时候才能不检查卫生?真是本末倒置。查军事素质,业务水平,什么时候检查他都不怕,而且根本不用刻意准备。他摸出老烟斗,装烟、点燃、猛吸,整个过程稳当,有条不紊。十七年的军营生活已磨砺了他的意志,培养了他的毅力,练就了他的从容自信。多年来,遇到再大的事情,再紧迫的任务,钟离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像抽老烟斗一样有条不紊。钟离检查了一遍全连后,心里踏实了。他往烟缸里敲出老烟斗里的烟灰,然后又塞烟叶。他看到站在外面和战士聊天的鲁明,把他叫过来。
  “派个人到路口望着,看到部长的车,立即集合队伍。”
  楼道里立刻响起哨声,鲁明用细软的嗓音叫道:“着装待命。”
  钟离吸着烟,斗孔里丝丝作响,这时他稍感到轻松了点儿,立刻,脑壳上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心绪变得狂躁不安。他打开抽屉,又吞下两片发黄的“去痛灵”,突然从椅子上弹起,帽子一扣,拿上外套匆匆往外跑。中午这顿饭还不知怎么样呢。“铃……”电话铃响,他看了一眼电话,不想接,铃声又急促地响起,他折回身拿起话筒,另一台电话又急促地响起,他边对着话筒讲话边拿起另一个话筒。
  “哪里?噢,您好处长,这边请稍等,处长您好,好好,一定办到!可是处长,上两次的钱到现在还没给拨来,都半年多了,我们可受不了。就是优秀报务员检查团和装备检查团两次。这次可一定得拨来,处长,最好借这个机会多给我们连拨点钱,现在青菜都要一块一斤,四块多点的伙食,光吃青菜也不够!我们的战士真是吃得太差了,还三天值一个通宵班。好,太好了!谢谢处长。您放心,今天中午一定准备得让您满意。”
  钟离放下电话,心里涌起一股感激之情。同时,在心的一角又泛出一丝心酸。
  另一听筒里传来轻微的喂喂声。钟离急忙对着电话说:“抱歉,久等了,哪一位?”
  “又是哪个衙门上你那儿吃啦?”
  钟离听出是总站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孙干事。
  “你好你好,有什么吩咐?”
  一听是女的声音,钟离心里生出几分亲切,在郦山一年四季听不到讲普通话的女性声音。
  “快过‘十一’了,有没有家属来队呀?要做好计划生育工作,别现在图痛快到时候就不痛快了。”
  “那是那是,点名时我一定重点讲这个问题。”放下电话,钟离想,怪不得连里的战士老是想和总机上的女兵吹牛。
  钟离直奔伙房。炊事班及帮厨的战士在司务长的带领下,正干得热火朝天,说的、拣的、切的、剥的、嘴里骂骂咧咧的。钟离看了菜,然后把在刷锅的司务长叫到一边,低声说:“再去买两条左口鱼、一条鳟鱼。”
  “左口鱼几百块一斤呢!鳟鱼也得一百多一斤。”
  “这次上面拨钱……”
  “两回了,钱呢?你知道的,弟兄们每天吃什么。”
  “唉,去吧,这次会拨的。”
  “不去!把俺的志愿兵撤了好哩!”
  钟离看着司务长有些显老而严峻的脸。“那,拿我的钱先垫上。”
  
  这个有十二年兵龄的老兵,从一当兵就在这大山脚下扎着,一天说不上三句话,嘴像岩石一样,感情从不轻易外露,这时,他仰起头,厚实的脸上肌肉颤动,“唉……”
  “再买两瓶五粮液。”
  “唉!连长。”
  “去办吧!”
  “真他妈的,钦差下来了。”
  “唉,别说了。”钟离拍拍司务长那宽厚的肩问:“中午吃什么?”
  “豆芽、豆腐。”
  “豆芽里放不放肉?”
  “没肉。”
  “冰箱里呢?”
  “还有点。”
  “全放上,提前一刻钟开饭,你别吃,中午陪陪。”
  “不陪!”司务长瞅了钟离一眼,走进伙房。
  太阳从郦山顶上照下来,暖融融的,最后一缕山岚被太阳驱散了。黛色的松林,青翠的山竹,威武的天线群,还有山脚下那碧绿的小水库,在太阳的照射下,层次分明,美丽异常。珠颈斑鸠在山腰飞来飞去婉转鸣唱,远处郦山谷地青山村炊烟缭绕,一条和郦山大道连通的马路像白缎带沿着山脚向下延伸。钟离抬腕看表。十点半,怎么还不来?他心里犯嘀咕。球场有人打篮球,钟离勃然生怒,扯着嗓子吼着:“打什么球?脏乎乎的怎么办?!”
  几个人拿起挂在篮球架上的衣服,回去了。
  钟离头上冒着氤氲热气,额头和鼻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太阳穴上青筋拱跳。他的眼睛盯住远处山脚下马路尽头,盼望着有一辆桑塔纳或三菱车出现。他又不时地瞭一下连队,可千万别在这当口出事。现在出事,可是几年都白干了。他一片模糊,眼珠酸疼,点上老烟斗,嘴巴发出悠悠的脆响,心里生出一股不安。他又望了一眼马路的尽头。
  “连长,电话。”文书跑得脸通红。
  “哪儿的?”
  “周股长的。”
  钟离急步走进连部,拿起电话。“什么?!不来啦?先去大林岛?一星期后再来,也不一定?真……那……好好,再见!”
  太阳当空,气温骤然升高。郦山谷地变得燥热起来,珠颈斑鸠也停止了鸣唱。吃过午饭,劳累紧张了半天,人们都进入梦乡。钟离推开宿舍的门,脑袋沉甸甸的,脖子上好似架着铅球。他重重地坐在床上。文书把水盆端了上来,里面放着毛巾。钟离抬头望了一眼已坐在床沿默默看书的文书,心里一阵涌动,两年了,他天天如此。洗完脸、脚,他挡住文书自己把水倒了。铺开被子,解衣,钟离想好好睡一觉。他的头太痛了。他刚躺下,门敲响,李明亮探进脑袋,吱唔着要和他谈谈。
  “怎么不睡?一夜没睡。”
  “睡不着。”李明亮翻动忧郁的眼,神情萎靡。
  钟离穿上老婆做的宽大的布鞋,把臭哄哄的胶鞋塞进床下,拿上罩衣折出门,李明亮递上根健牌烟,钟离晃了一下老烟斗,李明亮把烟塞回烟壳。他们刚出门,便听到六班宿舍在吵架,钟离走过去。
  “两性人,你他妈的是个排长就这样,官再大点,我还不跪着跟你讲话?”张雄高叫,眼瞪成铜铃。
  “怎么回事?”钟离粗声问。
  “老钟,你评评理,好不容易有一场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录像,他非不让看,说我上午装病不干活。我怎么不干了?要不要找几个弟兄来证明一下?”
  “你干得不卖力。”鲁明说。
  “我做啥要卖力?我又不要入党,像你这种党员……哼,多向老钟学,实在点儿。”
  “你少废话!”钟离打断张雄的话。
  钟离把鲁明叫到一边,问明情况,然后对张雄说:“你必须向排长道歉,否则别想看球,你怎么可以骂人?”
  张雄看着钟离半天才转过身,对着鲁明不情愿地说:“我不对。”
  钟离把电视室的钥匙给他,几个球迷立刻欢呼雀跃,奔向电视室。
  钟离和李明亮沿着郦山大道往上走,很快,道路变为满是松散碎石的羊肠小道,郦山近在眼前,松树浓郁的馨香沁人心肺。钟离看见山坡上躺着几个晒太阳的战士,手捻动蒲公英,不时地鼓起嘴吹,像兔绒毛似的蒲公英花絮飘扬,阳光照上去闪闪烁烁,美丽异常。钟离不想破坏这宁静,悄悄地绕过他们,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又点燃老烟斗,然后望着李明亮,等着他开口。
  “连长,听说嫂子病了,我……我也不会买东西,这……就给大嫂买点补品……”李明亮结巴地说,颤抖地从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叠钱。他瞥了一眼钟离,惶恐地低下头。钟离心里像被铁锤重重地击了一下,血立即冲上头,他的眼睛铜铃般圆瞪,盯着李明亮。
  “你哪来的钱?”
  “我……家里寄……”李明亮嗫嚅着。
  “你家穷得叮当响……”钟离顿住。
  “我……”
  “到底哪来的?”钟离严厉地问。
  “我……”
  “说实话!”
  “我卖血……”李明亮羞愧地低下头。
  一股热浪在钟离心里翻涌,他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他用手抹了一把眼睛,抬头望着郦山长吸一口气,然后狠劲地对李明亮说:“留志愿兵,我一定尽力!你从今天开始必须更好地工作。这两天你全休,去买点奶粉、麦乳精,补补。”他停住,手捂了一下眼睛,猛地凝住眼神问:“你卖了几次?”
  “三次。”
  “三次?多长时间卖过三次?”
  “七八个月。”
  大串的泪水滚过钟离的脸颊。
  “你!我们的伙食这么差,还要值夜班,这样身体要垮的。身体一垮你怎么通过体检?”钟离顿住,良久又问:“你的钱还给过谁?”
  “指导员没要。”李明亮的眼睛像被追逐的鹿的眼睛,闪着惊恐和不安。
  “还给过谁?”
  “给过副指导员……连长,你千万别讲!连长,我求你了。”
  李明亮“扑通”跪在地上,“你讲出去,万一你提了,我怎么活呀?!”
  钟离怔住,旋即拉起他,望着他抽搐的脸颊,眼窝里涩重地挂着两滴泪。钟离点点头。
  “连长,我谢谢你!”李明亮哽咽着说。
  李明亮该有二十五岁了吧,钟离想,心里一阵酸痛。猛地,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出现在他眼前,他顿觉整个心里充满了白色的空茫,犹如原始森林里浮荡的雾岚。
  “你一定好好干,业务上不懂我一定帮忙!”钟离坚定而充满激动地说。他心里似有把重锤在敲。
  血一般的太阳已落到郦山谷地上空,浑浑沌沌。山下村子里炊烟袅袅,没有一丝风。钟离丝毫没感觉到夕阳的纯甜和温馨,脑颅内像有无数条蛆虫在咬,吞吃他的脑汁,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壳砸开。他从衣袋里捏出两片“去痛灵”仰脖吞下,然后点上老烟斗,充满深情地吸了一口,嘴巴咝咝响。他眯起眼打量那轮红太阳,怦然心动,胸膛里涌浪翻滚,鼻腔发酸,他抹了一把眼,便朝山上那条蜿蜒小路走去。这条郦山大道,自从老班长带他走过后,钟离已走了十七年,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他抬头望着茫茫苍苍的郦山,渐渐觉得他的血液都融进了这大山里。钟离啊,你的职务尽管是全团最低的,可是你并没有失败啊!多少年来都落后的13连不是在你手上变成一个真正的英雄连队?!你无愧于这身军装。你已经从一个浑身是泥、土里土气的农民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军人!
  “老钟。”
  钟离抬头,看见张雄和三个战士坐在山坡上。
  “聊聊?”
  “等月亮呢。”张雄疲沓地说。
  钟离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脑中出现壮实彪悍的张雄当新兵时一次打架的情景。那是新兵到连里没几天的一个早上搞卫生,张雄动作慢了点,带他的老兵骂道:“新兵蛋子那么懒。”张雄看了老兵几眼没吭气,干活。老兵撩起一脚踢在他腿上问:“不服气?”张雄迅疾回身,像武侠影片中的打斗一样,一拳砸在老兵脸上,顿时老兵脸上开花,满地找牙。张雄还不解恨,又将老兵几脚飞踢,踢得老兵山呼救命……后来上面要送张雄去劳教,钟离死保了下来。从此,连里的老兵新兵对张雄都有一种惧怕的心理。“这小子今年要走了,可别再添麻烦了。”钟离心里想。
  远处传来悠缓忧郁的琴声。钟离循声望去,看见钱进坐在水库的堤坝上弹吉它,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形影相吊楚楚悲哀。钱进一分到连里,便像谜一样让人琢磨不透。他近乎于病态的沉默寡言,几乎使所有要和他说话的人恼怒。他懒散、虚无、冷淡,到郦山后从来就没有笑过,成天抱着那把吉它,弹那些谁也听不懂的忧郁的曲子,一弹就是半天。他偶尔也会挺尸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哪怕宿舍里闹得天翻地覆,他照样卧床不乱,直到吹哨为止。他那双胶鞋可以穿到味大得让你恨不得把昨天晚饭都吐出来。他穿的冬装油光闪亮,太阳照上去几乎令人眩目。他那对眼睛像鸽子一样麻木。指导员曾用郦山的另一传家宝——强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和他谈话,可每次完了回到宿舍就对钟离叹气,说,绝对是个哑巴,不可救药。钟离找过他一次,他没那么多政治理论,只是实打实地谈。他朝钟离多看了几眼,钟离看到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充满生气的光,心里一动,他想再说些什么,可钱进缄默不语,眼中再没有出现生气。
  
  钟离向堤坝走去,走到钱进身旁一米处的石头上坐下。钱进看了钟离一眼,回头继续拨弄着琴弦。嘴角的烟头快烧完了,他停住,右手摘下烟蒂,向水中弹去,又继续弹琴。整个过程,不慌不忙,有条不紊。钟离掏出烟袋往前伸,“来一炮?”见他摇头便自己点上烟斗,烟叶丝丝响,青烟袅袅飘去。东南风缓缓推动天上稀薄的云层,空气中开始酝酿着潮湿的水气。夕阳染红了谷地上空,滞重而美丽。钟离盯着他手指的动作,看得入神。琴声像一股山泉流进他心底,甜滋滋的。他想以后连里搞晚会,让你小子弹一曲,岂不美哉。钟离用食指和拇指拿下烟斗,在手上拍拍,从地上拾起根小枝,把斗孔里的黑烟油拨出,从兜里摸出废纸把烟油擦净,一股呛人的烟油味直扑鼻孔。钟离把纸揉成一团扔到水里。
  “钱进,到时候为大伙弹一曲怎么样?”
  钱进顿了一下,又继续拨弄琴弦。钟离嘴咧了一下,装上一斗烟,点燃,透过飘荡的烟雾,看着钱进。
  “钱进……钱进,我觉得……”钟离低缓地说。
  钱进宛若正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家,手指更加疯狂地敲打着那几根可怜的琴弦,全然不顾旁边的顶头上司。琴弦发出激越而痛苦的声音。
  “钱进!”钟离吼道。
  琴声戛然而止。钟离眼睛瞪大,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他猛地吸一口烟,烟憋进肚里,然后慢慢地吐出。这口气长得足有半分钟,钟离摘下烟斗,敲掉烟屑,捋了几把他那头粗短的夹杂尼龙丝的头发。
  “钱进啊,我老是为你担心,你肚子里一定有许多事情,能跟我说说吗?不能老这样憋着,这样会……会伤身体的。”
  钱进缓缓地摸了一下弦,“谢谢你。”他转过脸,眼睛慢慢睁大,从瞳孔里又射出两道像鸽子一样的光。
  “每一个人都有苦难,一生中会遇到许多坎坷,可我们不能被苦难打败啊,生活冷落了我们,但是我们不能冷落生活。”钟离顿住。钱进茫然地望着湛蓝的水面,手臂搁在膝盖上,手腕弯曲,五指无力地垂着。
  “说实话,我也有很多苦难……嘿,可是总不能认输啊!”一股苍凉的情绪涌进钟离胸膛。他点上烟斗狠吸一口。“人是要有点精神的,人活着应该认真点,尤其是我们军人,活着要堂堂正正像条硬汉。否则,太对不起自己。”钟离望着谷地上空最后一抹如血的晚霞,猛然发现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在霞光中硕大无比,充满鲜血,向他缓缓飞来。他闭上眼。皮肤粗糙黧黑,冬天表皮皲裂的颧骨不断在他眼前晃悠,儿子的陌生眼光犹如锥子一样刺得他鲜血淋漓。他甩动头,睁开眼。从郦山上吹过来的风推动着水,碎浪哗哗地砸在堤坝上,日复一日d837c29eb0e29769fe25580fa484f88438f5b652100b57dcbc247b73458ad009孤独寂寞的黄昏来临了。
  “按理说,我只要搞好值勤训练就行了,这些话都应由指导员来说。可是,钱进,我真为你不安,每天都为你睡不安稳……我这人脾气很坏,批评人的时候过于严厉,可能伤了你的自尊心。”钟离敲敲烟斗,又装上一窝,点燃。“钱进,能和我谈谈吗?”
  钱进嘴巴嚅动了一下又停住。
  “我在这儿也多年了,大小事也经历了不少,我想能给你出点主意。钱进,你若相信我的话……”
  钱进痛苦地望了钟离一眼,终于咬牙说:“你知道我怎么来当兵的吗?不仅破财,还搭上我母亲……”钱进没说完,五个指头向琴弦砸去,弦断了两根,血顺着无名指滴下来。钟离怔住,脑袋猛地炸开,他感到血染红了谷地的上空,浸透了胸膛。
  “连长——连长——”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把钟离的思路打断。
  “那你更应该去考军校才对得起你母亲!”钟离说完就往回赶。
  碎石在脚下哗喳哗喳响。又出什么事了?钟离的神经宛如拉满的弓。文书站那儿高声说,是处长电话。钟离急奔向连部。
  “处长您好,什么?早上6点?嗯,嗯,马上动员。处长,天线怎么办?尤其是那副鱼龙天线,现在只是凑合用,估计还会有台风,会出问题的,马上来人修?好,再见。”
  钟离放下电话,篮球场上响起了粗鲁的吵架声。一个军士抡起拳头捶在一个下士的脸上,立刻两行红鼻涕蠕动而下,下士痛得直叫,捂鼻仰起脖。张雄冲过来拉住还要动手的军士。“一边呆着去!小新兵蛋子。”军士冲张雄当胸一掌。张雄气得满脸绯红,青筋暴跳,眼瞪成牛眼,拳头猛地砸在军士的脸上,顿时两颗门牙落地,紧接着左手当胸一拳,军士一个趔趄,弹出几米。这一切都在钟离跳出窗口的瞬间发生。
  “张雄!你给我住手!”他吼道。
  张雄的第三拳打出一半停住,他手指对方骂:“小赤佬,欺侮人,是要松松筋骨!”
  “你们三个给我滚到连部去。”
  钟离冲进连部,眼睛充血,浑身颤抖,“你们这帮猪!我给你们处分!一天到晚给我惹事。我他娘的要死在你们手里。文书,起草三个处分,严重警告!”钟离看到军士和下士满手是血,流血不止,“快去找军医看一下!”
  两个刚出门,张雄说:“老钟,这不能怪我,我可是伸张正义,像啥话,老兵就可以欺侮新兵?我们连里这风气一定要改过来。只要我老张看到,一定要管一管,你给我十个处分我也不怕。”
  钟离盯着他,沉默,脸颊抽动着不知该说什么。
  “你……你先回去,马上点名。”钟离眼睛瞪着,张雄摇头晃脑地走了。
  “回来!”
  张雄停住。
  “你回去少啰唆,先写检查。”
  “我没错,写什么?”
  “没错?打人没错?”钟离眼瞪成三角眼。张雄低头走了出去。
  钟离脑袋嗡嗡胀痛,他点上老烟斗狠吸一口,沉重地吐出来,感到精疲力竭,就像孕妇生完孩子浑身疲软无力,脑袋变得空荡荡的。斗孔里丝丝响,一缕青烟氤氲无力,到高处便淡化在空气中。他坐在桌前,双肘支着头颅,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揉着太阳穴。13连打架的风气,老兵欺侮新兵的风气,已经在他手里止住了,都三年了,没发生一起打架事件,今天是怎么啦?钟离痛心地想着。由于电压不足,一闪一闪的日光灯麻木地照着。
  “连长,6点50了。”文书低声说。
  钟离站起,走出门。尖利的哨音在静谧的夜里炸响。人们鱼贯走出大楼,蠕动。口令叫过,来自五湖四海的脚板下刷刷响,队伍收紧。
  “脑袋都带来没有?多年前郦山已经劳教两个了,还要去几个?动不动打架,简直是土匪!还有没有公理?老兵就可以打新兵,块儿大就可以随便打人?还像话吗?劳教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地方怎么安排你工作,想过没有,脑袋被大粪塞住啦?”钟离顿住,喘着粗气,牙齿打战,两眼狼一样盯住方队。
  一片寂静。
  一会儿,钟离变得温和起来。“刚才接到电话,9189任务提前,明天上午6点开始。现在我宣布,进入一级战斗准备。各单位要尽全力。我们郦山执行重大任务从来没有熊过,是不是!”
  “是!!!”
  一百多个喉结同时滚动,天崩地裂,郦山似乎也抖了抖。
  “干部志愿兵8点到连部开会。鲁明留下,解散!”
  方队轰地炸开,等人走净,钟离问鲁明:“丁非岭哪儿去了?”
  鲁明哑然。
  “你分队长怎么当的?你别看他蔫蔫叽叽的,像是老实得很……他现在老是往村里跑,等到小姑娘肚子鼓起来还来得及?你以后每天要盯住他,尤其是晚上。现在你到那家去看看。”
  鲁明怏怏地离去。
  气温变得温凉,空气中和着清鲜的松籽香味。风吹过,山上松涛声哗哗一片。没有月亮,天际漆黑,隐约可见郦山那巨蟒一般的轮廓。黑暗中钟离凝视着远方,蓦地产生一股强烈的惆怅,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干的一切。他感到黑暗像汹涌的海潮奔腾而来,把他吞没,把他消灭,他战栗着。猛然,他又看到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闪着绿光,盯住他。蓦地,一个滞涩而沙哑的声音犹如空阔教堂里的钟声从旷茫中传来。“钟离,你没错,你要坚信你的理想,你的人生是辉煌的。你定要坚持!忍耐到底,才能得救。”他怔住,浑身燥热激动,睁大眼寻找这声音。这神秘而伟大的声音哟,像这茫茫的大山,荒落沉重而充满深情。
  
  “突突突……”隐约从谷地方向传来摩托车声。一道雪白的光柱,像柄利剑刺进黑暗的心脏。钟离跑上郦山大道,须臾,炫目的灯光刺得他眼前一片空茫,他急用手遮住。突突声戛然而止,摩托在他旁边停住。
  “老钟,急件。”机要员支好摩托,从背包里掏出司令部文件,右上角醒目印着“绝密”二字。他看了一眼标题——关于执行9189任务的通知。他在机要员递过来的文件发放本里签上自己的大名。
  摩托调过头,顺着下坡滑去。摩托声消失了,谷地恢复宁静。钟离往机房走去,刚走下郦山大道,在通往青山村的岔路口撞上了鲁明和低头跟着的丁非岭。鲁明把钟离拉到一边,低声说:“差点上床。”
  钟离抬头,狼一样盯住丁非岭,又转头问鲁明:“到什么程度?”
  “衬衣扣子开了。”
  “妈的给我关起来!”钟离牙咬得格格响,“集合队伍!”
  尖利的哨声划破寂静,人们涌出大楼,走向电视室。钟离站在电视机前,古铜色的脸板结着,两眼盯住门口方向。人们看到钟离的表情,紧张而迅疾地找位子坐好。鸦雀无声。
  “现在宣布对丁非岭同志进行隔离帮助教育。一二三四班长,带丁非岭到隔离室去!”钟离低沉有力的宣布。近百双惊讶的眼神齐刷刷地落在丁非岭身上,丁非岭低着脑袋,怏怏地走出大门。
  “好好的人不做做鬼!关他一个月!”钟离吁吁直喘,牙齿打颤。
  钟离走出门,太阳穴突突地跳。黑暗中他产生了空茫感,那股从来没有过的疲劳又袭向他,使他难以自已,两腿虚软无力如灌满铅汁一样。他在球场边上的石头上坐下,两眼茫然地望着报房。从当兵开始,他就面对这报房,十七年了。猛地,他生出股从来没有过的厌倦,仿佛一日也呆不下去了。他点上老烟斗,深深地吸一口,烟叶发出临死前细脆的呻吟。他缓慢地站起,走进大楼。他把急件交给二分队长,让他立刻写好值勤文件。他走下楼,撞开连部的门,重重地坐在椅上。老旧的椅子发出痛苦的嘎嘎声,似乎快要散架一般。他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不时地往下搭,眼睛涩重难忍。他站起,倒水呷了一口,重重地吁出口气。
  熄灯号吹响时,钟离检查了机房宿舍,又到隔离室去了一趟后,回宿舍。他躺在床上,困顿异常,可头颅中像有根木锥子在转,一阵紧一阵钝的胀痛。太阳穴抵住枕头,突突的筋跳更加猛然。他重重地翻个身,难以入眠。一只蚊子在寂静中嗡嗡作响,能使人感到翅翼的振颤。这也是郦山的特产——能往脖子里钻,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拍死中秋还不死的饕蚊。他睁大眼,仔细辨别蚊子的方位、落点。他要拍死它,决不能让它咬上一口而增加半两肉难受三天。嗡嗡声近了,他能感觉到蚊子扎在右面脸颊靠近耳边的地方,猛一巴掌,耳边一阵强过一阵的轰响,他清楚地感到轰鸣声越来越多被天花板吸进去,最后连尾声也吸去了。一片漆黑,像个窟窿。静谧中,他听着气流磨擦的喧嚣,眼前一片空茫。指导员该回了,三十天休假,路途十天。副连长集训还有四天回,但愿他别再溜回家去。刘本、朱大伟休假该归队了。下面安排谁呢?一大堆人想探亲,明天开始执行任务,80号网络可不能漏听啊!让丁非岭上吗?这两年的兵,军事技术差远了,还是老兵上吧。这次可千万别出差错,否则转业是无疑的。让转业太不够意思了,他娘的拚死拚活在山沟里呆了十七年,连老婆孩子的户口都解决不了。还去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计吗?对不起子孙后代啊!这狗脾气啊!那么全身心投入部队都不要啊!若离开部队,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说不定真会衰弱下去。部队真是我的生命啊!不,绝不认输!完成任务去找团长,团长还是赏识我的。
  李明亮无论如何得给他转志愿兵,不都是为了生活吗?技术是一般,但作风踏实。张雄只要控制住打架是不会出大事的。丁非岭很危险,肚子鼓起来,硬汉连的荣誉全毁了,我还不打背包滚蛋?这个狗日的!钱进也不敢说保险,唉,他也是够惨的,这个社会什么人都有。鲁明闹转业,一二分队长仗着营长是靠山,哎!四五分队长还行,六分队长怎么提起来的,毫无管理能力,七八分队长在混。部队待遇那么低,又有几个想干的呢?像这样每一个细胞都是职业军人的又有几个?
  笃笃,窗子玻璃上有轻击声,钟离静住神,他以为是野猫,笃笃声又响。
  “连长。”有人在叫。
  他拧亮台灯。
  “那小妞上来了。”
  “哪个小妞?”
  “丁非岭的。”
  他脑袋一胀。妈的,贱货。他心里骂道,套上毛衣,翻身下床,轻轻地把门掩上,走进凉气袭人的黑暗中。
  “连长,在这儿。”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叫他。
  他朝声音方向走去,渐渐看出三个人影。
  “连长,她想找你单独谈谈。”
  两个人影离去。钟离看了姑娘一眼,点上老烟斗,抽着。寂静中烟叶的丝丝声格外清脆。抽完一斗烟,钟离在手上敲掉孔里的灰,看了姑娘一眼,装烟叶,低沉沉地说:“有什么事?”
  “钟连长,请您不要给小丁处分。”带哭的声调脆生生的。
  “妈的,还有脸来说!”他在心里骂道。
  “钟连长,请您无论如何别给他处分。”姑娘哭起来。
  “为什么?”
  “处分,他这辈子就完了。”
  钟离两臂抱胸,低头抽着烟。
  “我爱他……我跟他走……”姑娘悲戚地说。
  “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们会斟酌处理。”
  “钟连长,我求您了。”
  钟离听到“扑嗵”一声,心里一阵涌动。
  “快起来!”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声音更加悲戚。
  钟离想到妻子,质朴忠诚。他狠劲地说:“我们会考虑你的要求的,但有一点你必须做到!在他复退前不准单独见面。”
  良久,姑娘才“嗯”了一声。
  望着消逝在黑暗中的姑娘,钟离重重地吐出口气。他在黑暗中,慢慢地走,一口接一口抽着烟,脑细胞如自由电子飞转,猛地折身,来到隔离室。丁非岭躺在床上,吸着烟。房间里烟雾弥漫,床前几十个烟屁股。他看到钟离进来欠起身,满脸忧郁,眼里充溢焦虑。钟离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白纸,只字未动,火顿时蹿上。
  “怎么不写?”
  “我想和你谈。”
  “你写吧!”
  丁非岭没动。
  “你要相信我老钟!”钟离顿住,看着他,“不会坑人。”说完走出门,旋即又折回,“你先回宿舍睡觉,明天值80号网。”
  丁非岭惊愕地盯住钟离,瞳孔放光。
  这时值夜二班的人已经坐上机台。
  第二天早上当东方露出第一片鱼肚白时,报房里已进入战斗状态,电键声紧张地敲响,值机员手指不停地转动着调谐旋钮,猛地又停住,立刻,铅笔在纸上飞出一片阿拉伯数字,四个一组,整洁、漂亮、潇洒。80号网络上,丁非岭很慢地转动旋钮,神态平静,眼珠默默地盯住调谐指针。
  80号网是专门接受海上遇难呼救的,只要抄收到就记功,漏抄则处分。每次执行任务都是由那些抄报技术相当过硬的人值80号网。丁非岭自当新兵起,别看他蔫蔫叽叽的,可收听技术堪称一流。入伍四年来,每年的业务均是第一。这着实使钟离觉得奇怪,有几次钟离在信号源中加了许多干扰,通常是不可能听到信号的,可丁非岭奇迹般地抄到了,事后钟离问他怎么听到的,他怯懦地笑笑,低声说:“凭感觉。”在去年全海军的业务竞赛中,丁非岭获得第一,记二等功一次。这是丁非岭第二次执行重大任务。上次他记功一次,这次说不定他又得记一次功。入伍四年记功三次不容易,可和村里那妞的关系使钟离极为恼怒。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都怪自己,钟离想,非要让丁非岭去当什么青山小学的校外辅导员。他认定,丁非岭如此蔫劲是绝不会出问题的,没想到,那妞刚中学毕业分到学校当老师便和丁非岭黏住了,而且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哎,军民共建……差点共出小孩。昨晚那小妞的举动,确实打动了钟离。他产生了不处分丁非岭的想法,生活都很难啊!可以后怎么办呢?其他兵跟着学怎么办?这汹涌的爱的洪流他钟离能阻挡吗?那小妞的保证能相信吗?就算小妞不告,能肯定消息不传到机关?传到机关钟离的军人梦还能做下去吗?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盼了多少年,难道就让她失望吗?给他处分就能保证他们不再来往吗?不处分机关知道了怎么交代呢?处分了,丁非岭这辈子不完了?哎……钟离站在丁非岭身后,茫然地望着,脑中宛若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还有三分钟。”机务室李主任走到他身边耳语。
  钟离猛然清醒,转身冲他点点头,走向403号网。值机员正紧张地坐着,瞳孔闪亮,时间嘀嘀嗒嗒地敲着沉寂的空气,凝重而滞缓,三分钟似三年一样。钟离的心突突地拱跳,不时抬腕看表。还有三十秒,二十五秒,五秒,一秒。大约一分钟后,几个值机员的铅笔像打印机的键针迅速在抄报纸上,写出一行阿拉伯数字。
  “成功没有?”钟离急问。
  “没有,偏离目标。”
  钟离移到了丁非岭的80号网络旁,他在等待丁非岭的报告。钟离很清楚,弹头偏离目标很有可能击中周围观察爆炸的舰船,美国、苏联、日本、英国等国的军舰和飞机肯定都在那一海域。钟离看表,表针犹如被磁化过一般,跳动得涩重、困苦,每次跳动指针都沉重地敲在钟离的心房,他感到胸膛揣着只小兔扑扑急跳。
  “有情况没有?”
  “没有。”
  钟离急步走向领班室。“给上海、舟山、福建打电话,问问80号网。”电话通过后总领班报告说没情况。钟离站在窗前吁出一口气。
  突然,一阵黑压压的飓风犹如沙暴,铺天盖地从郦山顶上冲过来,窗户立刻像爆竹一样乒乓乱响,玻璃落地的碎裂声清脆瘆人。不好,台风来了。这帮官僚,太平洋深处没台风,可西海域有,钟离猛地闪出门。
  “突击小分队跟我来!”立刻就有十几人冲出宿舍,跟着钟离向郦山腰的天线群跑去。老天爷变了黑脸,像铅块般的乌云从郦山顶上滚滚而来,足有十级以上的飓风犹如草原上一群窜荡的匪徒鸣叫着掠杀过来,郦山谷地飞沙走石,玻璃窗上响起小碎石骇人的敲击声,仿佛随时都会被敲碎。脸上像被无数根针不规则地扎着,麻痛,眼、嘴、鼻、头发、脖子里到处灌满了如粗盐粒般的沙石。十几个人艰难地向天线群疾奔而去。蓦地,郦山顶上一阵深闷的雷声宛若战场上齐发的重炮,随后是一声清脆的、使人心惊胆颤的闪电,立时,像蚕豆般的雨点噼噼叭叭砸在脑袋上。须臾,十几个人从头到脚犹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老天爷定要报复郦山似的,迅速将云块从远处向郦山推来,风雨交加以更凶狠的形式低吼着朝郦山,朝这十几个军人的头顶盖来,似乎口中念念有词:淹掉!全淹掉!雨点强劲地扫在脸上生疼生疼,天线群发出痛苦的呻吟。
  “老钟,这天气出来,发疯了吗?!”张雄迈着大步说。
  钟离瞪了他一眼,雨水打在张雄的脸上、身上,狂风一吹衣服贴着肉,颤抖。张雄冲着他微笑。
  “各小组分头检查天线!”钟离在风的嘶鸣中吼道。
  五对人向各自的天线走去,张雄跟在钟离后面。风更狂烈地刮着,像狼一般呜呜嘶叫,撕裂空间,吹断树枝。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肉上,风吹着,身躯瑟瑟颤抖,牙齿不停地打架。
  “老钟,变冰棒了!还不回去?”张雄又贫嘴。
  “你啰唆什么!”
  “老钟,我——有个三长两短家里媳妇你负责啊!”
  “小毛孩子!”
  “嘿,老钟,都他妈老毛了。要不在部队,孩子都会叫阿爸啦!”
  天更加黑沉,仿佛快要塌下来一般,一阵闷雷排炮般响过,雨发了疯地下,密匝而清脆,老天爷发誓要淹掉郦山。风的怒吼骇人,天线群发出令人恐惧的嘶鸣,仿佛随时都会被吹断,风势还在不断加强。
  五个小组的人陆续回到钟离的身边,报告天线安然无恙的消息。钟离心里还不踏实,他清楚,那副鱼龙天线是无论如何也扛不住这风打击的。他看了一眼众人,见他们脸煞白,唇发紫,浑身透湿,尽是泥水,个个打战,钟离心里发酸、发痛。郦山之歌不就是由这些战士的青春和热血谱写的吗?他猛然感到平时对待他们过于严酷,关心不够尽心尽意,想到许多对不住战士的地方,心里一阵疼痛,发狠地警告自己:以后要多关心,要宽容,尽最大努力……
  风又一阵加强,钟离带领小分队急速往鱼龙天线的地方赶。他预感天线要折。果然,老远他就看到一根线荡了下来。糟了,他看表,还有三十分钟就要进行第二次发射试验。
  他向天线疾奔而去,到了近旁,钟离从张雄身上取过工具往腰上一扎,“谁跟我上去?”
  “我!”十几个人异口同声,高昂的叫声盖过了风的怒吼和密匝的雨声。
  张雄瞥了众人一眼大声道:“老钟,你不能上!下面还有一个连队,任务还没完成。妈的,我来!谁再来?”
  “我!”几个战士往前冲。
  “算了。张雄跟我上,三十分钟内必须修好天线。”
  张雄跟着钟离一步一步爬上三十多米高的架子。天线架在飓风的袭击下,剧烈地摇晃,前后幅度有两米。风呜呜地吹,天线发出随时可以绷断的吱吱声。钟离左手死死抓住当作梯子的大铁钉,右手攥着那根断了的天线,右脚像蛇一样紧缠住天线杆。一阵劲风,钟离身子猛地向一边弯去,他死劲抓住大铁钉,心里突突剧跳。他对张雄吼道:“手抓牢!”
  “老钟,你和你老婆一起放心好口来!”张雄仰头大叫。
  钟离用左臂抱住天线杆,左手张开老虎钳。张雄爬到和钟离一般高的位置,左手使劲抓住折断的天线。钟离脸抽搐着,肌肉颤抖,牙咬得山响,把断天线往天线杆上固定。雨变小了,风势却越来越强,一阵飓风又一次扑来,天线杆发出嘎嘎脆响,向一边晃去。钟离脑中嗡地炸开,脸色变白。“柱子断了!”他脑中闪过这念头——天线柱又向另一边晃去。
  “下面,拉住那三根固定钢丝!”众人立刻向三处散去。
  “老钟,我死了,可亏了,连他妈的女人也没摸过。”
  雨又下大了,汗水和着雨水从脸颊滚滚而下,流进嘴里,钟离感到咸丝丝的。他在心里祷告:千万别打雷!尖端放电,不把他们烧成灰才怪呢!雨声、风声、天线的嘶鸣声,山间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含混不清,构成令人恐惧的宏音。
  “还有多长时间?”
  “十二分钟。”
  “娘的!”钟离在心里骂道,“13连在大任务面前从来就没有熊过。就是他娘的死了,也决不给郦山的荣誉抹黑!”他眼里喷射出两道火焰,牙咬得足以嗑断钢丝,右手一下一下拧紧直径为五毫米的天线,嘴里念念有词:“拧紧!拧紧!”天线终于牢牢地钉在天线柱上。他心中猛然铸成一种当兵十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骄傲。他感到此时此刻他比郦山还魁伟。在这全世界都瞩目的试验当口,他这颗拳拳之心赛过太阳,亮过明月。凭着他这颗拳拳之心能经受任何巨大的打击。他感到这个地球也是渺小的,因为他战胜了它。蓦地,他感到浑身冰凉——他无法战胜来自人类的打击……
  “成功啦!发射成功啦!”机房里欢声雷动。众人涌出大楼,奔进密匝的雨中,拥抱住浑身透湿的突击小分队队员。钟离看到钱进、丁非岭在人群中,放开面前的战士,走过去,伸出虚软的双臂使劲地拥抱他俩……
  晚上8点,钟离摘下老烟斗,望着老天爷赐给他的一轮明月,想到明天是八月十五。噢,明天的月亮会更亮更圆,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又一次在他面前闪过,他眼里滚出两行深藏了十七年如铅汁一样的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