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盗

2012-12-29 00:00:00徐则臣
上海文学 2012年5期


  叔叔敲响驾驶舱的窗玻璃,穿过巨大的马达声对我喊:“你要看的,李木石!”
  我从窗玻璃看出去,李木石坐在破旧的摩托艇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烧了半截的香烟。他把烟拿下来时,嘴角向下扯了扯,左嘴角边的疤痕也跟着像弓拉开,乍看像在对你笑。我把引擎停下,船顺水自己漂。没了马达声,运河安静下来。叔叔蹲在船边,两只胳膊架在膝盖上,对着河汊口说:“我说老木,看啥呢?扔了烟跟老子走吧!”
  “操,老婆孩子在呢。”李木石眯着半只眼说。
  叔叔一屁股坐船帮上,撩起水四下甩了甩。“那看老婆孩子去,别让人撞烂了你的游乐船!”叔叔说,问我,“你想问点啥?”
  我摇摇头,什么也不想问,我就想听听这次李木石会说什么。按时间顺序,由远及近,面对同样的问题,前几次他的回答分别是:
  1、哪好意思,你看这政府才安排几天。
  2、走啥走,管着一堆游乐船哪!
  3、走不开啊,这帮小狗日的玩起来没个谱,不拦着不行。
  4、你以为我他妈是你啊,说走拍屁股就能走?
  5、陈子归,不刺激我你会死啊?
  每一次都是在这地方。运河离石码头三百米的地方,一条支汊流进市区,成了里运河,远看就是一条明亮的布带子被风歪歪斜斜地吹进了楼群里。我们家就在石码头,上了码头,往里走就是花街,著名的花街。照政府工作报告上说,咱们这地方发展起来了,前途无量,得向中等发达城市进军。听起来像宏伟的五年计划和十年计划。听说城市发展计划里也是这么说的。反正现在很多楼是盖起来了,骑着破摩托艇的李木石在水面上浮荡,他的背景就是连绵的大大小小的楼房。他干瘦的长身板在硬邦邦的城市比照下,有点像冬天大风里的树,叶子摘光了,就剩下光秃秃的细高枝干。可能是因为他穿灰色工作制服的缘故。现在大夏天,太阳当头照,我坐在驾驶舱里觉得屁股和后背直炸痱子。
  念大学那几年,寒暑假回家我都要给叔叔押船。他在运河上跑长途,这条水道上都知道花街的陈子归是个人物,几年了没遇事,一个人跑也能逢凶化吉。水道不太平,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多少你总会撞到一点。其实叔叔没什么高招,就一条,会跑。他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什么时候该加速,不会为了赶时间错过码头,落在半道上。凭直觉。吃水饭之前,叔叔开了多年的卡车,天涯海角地跑,脑子里有一幅完整的中国交通图和中国交通事故分布图,这事故既有交通事故,也有打砸抢剪径敲诈勒索等事故。他知道怎么躲闪和绕着走,长久练出了敏锐的直觉,空气里味道一不好,踩油门就走人。他把这种让人绝望地羡慕的才华带到运河上。我来押船纯属兴趣,我喜欢到处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司机,把车开到美国西部去,穿牛仔服,戴牛仔帽,抽烟喝酒大声唱歌,穿行在荒草连天的野地里。天苍苍,野茫茫,大姑娘喊破了嗓子不见郎。这是当年叔叔跑卡车长途时经常唱的下流小调。那时候我就给他押车,不管我力气多大,多个人壮胆让人踏实。押车时我学会了开车,现在押船,我又学会了开船。叔叔乐得逍遥,困了、热了、累了都问我:小多,要不练练手?我就屁颠屁颠钻进驾驶舱里。
  要说叔叔一次没撞到事,那是瞎说。被河盗拦过,因为认识,摆摆手就走了。那次我就在船上,河盗之一是李木石。
  “河盗”是个文雅词,我叔叔喜欢把这词挂在嘴上,理由是他的侄子,我,是个读书人。他对他的搭档秤砣说,老砣子,我们家大学士陈小多来了,放你几天假,回家跟你老婆睡觉去吧。秤砣说,遭了水贼算谁的?我叔叔说,屁,当然老子顶着,让你白睡老婆你还磨唧了!以后别张嘴闭嘴水贼、河贼、水虻子的,那是河盗,书面语,我们家陈小多是读书人。我就代替秤砣坐进了驾驶舱。我们的船和另一条从高邮来的船并肩走,都是单放船,装的同一个老板的麦子。快到小鬼汊那儿,叔叔忽然把脑袋伸进驾驶舱,跟我说:“过会儿,我叫你快你就快,叫你慢你就慢,明白了?”
  虽然之前没遇到,我知道有情况了。叔叔的两根眉毛拚命往上拽,整张脸都变严肃了。他从我身后抽出一根铁棍。我听见他在跟高邮船说话。
  “老罗,抄家伙,”叔叔对高邮船的船老大罗胖子说,“味儿不对。”
  罗胖子一向大大咧咧,身上斜挎着一个绿色军用水壶,里头装的是粮食白酒,逮着空就拧开咪一口。船艉正在下钩,准备把晚上的下酒菜钓上来。“子归,没热伤风吧你?”老罗说,“夕阳无限好,眼看近码头了。”
  下一个码头是鹤顶,我们要在那里过夜。已经不远了。叔叔往西半天指了指,太阳落山的地方一团黑云;叔叔又指了指前边的小鬼汊,那一片芦苇在风里昏暗地涌动,如同一堆浑厚的乌云落在运河上。小鬼汊多芦苇,古往今来就有芦苇生生不息。天气好时,很多猎人喜欢摇船进去打鸟;深秋的时候风景也好,芦花飘飞,小鬼汊一片蓬松柔软的白,看着心里温暖。天不好,或者有风的夜晚,就是另一回事了,芦苇摇晃,声势阴沉又凄厉。传说清兵入关后,在芦苇荡里烧死了很多人,从此天阴夜黑有冤鬼唱歌,所以得了名字叫小鬼汊。这个阴森的地方常出事,隔三差五就从芦苇荡里漂出尸体,打劫的水贼也经常在里边出没。天一暗,小鬼汊就不像个好地方。罗胖子看着芦苇荡黑下来,像藏了千军万马,声音就糠了,强努着笑:“子归,不能吧。”
  叔叔说:“有鬼没鬼先抄家伙。”然后对我和罗胖子的船喊,“马力拉到最大!”
  我开始加速,加到最快,还是不行,两艘摩托艇眨巴两下眼就追到了船后,我回了一下头,还是没看见他们是怎么从小鬼汊里冲出来的。一艘船边贴着一艘摩托艇。我们的单放船跑掉船帮也跑不过他们。叔叔敲敲驾驶舱,停下。
  两艘船停下了,摩托艇横在我们前头,那两个水贼像模像样地戴着挡风头盔,各盯着一艘。我叔叔和罗胖子站在甲板上,脚底下都是一根铁棍。
  叔叔说:“哥们,让个道吧,要不一块儿喝两杯。”
  拦在罗胖子船头的那家伙扭过头看我叔叔,笑声从头盔里瓮瓮地发出来。他把头盔拿掉,张嘴就骂:“操你妈,子归啊!早说是你老子就不出来了!”
  叔叔抹了一把汗。在水上跑,大麻烦小麻烦都是恶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求的就是一个和气生财;跑陆路长途更讲究,车轮轻易不碰死猫死狗的,见了件破衣服也得绕着走。叔叔说:“操你妈个李木石,往外跑也不长个眼!”
  李木石说:“屁,我不掐不算我怎么知道。老朱,咱们撤。”
  他的搭档发动摩托艇,准备撤。我叔叔拦住他们,问罗胖子,钓上来没?罗胖子扯扯鱼线,说上了上了,大个儿的。拎上来,三斤多重的草鱼送了李木石和老朱,算打发了。叔叔的意思是,让人空手走,对谁都不吉利。
  罗胖子也挺高兴,逃了一劫,一脸酒后的幸福表情。“个子归,你狗日的鼻子比狗还灵!那伙计你认得?”
  当然认得,一条街上长大的。前些年,花街上的男人跑船的不少,下了石码头就是运河,来来往往的船,随便跳上哪一艘,水上的生涯就开始了。就因为容易,所以吃水饭反倒被看不上。但凡有一点像样出路的,都不吃这碗饭,整天在水上跑,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上了码头觉得地球都在晃。主要是没出息,撑死了你混成个船老大,那也难发大财,混不成就是个出苦力的。使蛮劲儿是个青春饭,过了四十你就腰不是腰腿不是腿,上了船没准是拖累。李木石他爸就跑船,一辈子最恨的就是水,所以给儿子取名要木要石,坚决不碰水。他希望儿子能在硬邦邦的地方过上好日子。但你怕什么就来什么,李木石就喜欢水。从小游水就比别人好,站在水里,全身就一只脚动,他也能比别人更快地游到对岸;在水底下憋气能顶别人两三个时间长。我叔叔比他小五岁半,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头玩,下了水就被拖得死皮赖脸。李木石那狗日的,我叔叔说,两只眼要是长头顶上,那就是条鱼。
  
  没考上大学,李木石就上了船,他爸拦不住。我叔叔开卡车那几年,李木石他爸想让儿子跟我叔叔学开车,李木石坚决不从,离了水他活不了,你看着办吧。他在码头上请下游盱眙的一个船老大喝了顿酒,就上了人家的船。以后几年都这样,给别人搭帮子,谁是船老大,看上他,他就跟谁走。都是货运船,大老板买了几条船,雇几个船老大,船老大再去雇帮手,上货、运货和卸货,大家就这么运河上下游地跑。李木石他爸就是大老板雇的船老大,干了半辈子,才算置办起家业,有了房屋和地,花钱给儿子娶了媳妇,剩下的钱刚好够自己买一条单放船。要是老李直接拉儿子上船做副手,什么事都没了,可他不要李木石,不听老子的话,你他娘的野去吧,鸡找虫子狗刨食,老子养不了你一辈子。李木石也不屑跟他爸跑,爷俩多少年都不对付,三句话多,两句话少,到第四句绝对吵起来。老李是个守旧派,规矩多,李木石觉得船跑不了十里他就能被烦死。两相不见,都自在。
  李木石天生适合吃水饭,沾上水他就比别人灵醒。我叔叔的水上长途直觉从陆路的经验里来,李木石是在娘胎里就已经具备了。搭完三年帮子他成了船老大。在这行里,他差不多是最年轻的老大。做得不错,起码比他老子想像得要好。吃喝嫖赌都不闲着,但还是能存下来一点钱回花街安慰老婆孩子。吃喝嫖赌上了岸哪一样都是大事,但对长年漂在水上的男人,跟你在岸上要看看电视逛逛街一样平常,整天除了看不完的水就是四五十平方米的货船,不找点乐子,能把自己弄疯掉。多少年李木石都没出伤筋动骨的大事。老李退休了,问儿子,要不要他的船,李木石手一挥,爱给谁给谁去。老李想,不要拉倒,卖了我自己养老,这辈子总得替自己挣回钱。这些年过去,他已经习惯于儿子就是个吃水饭的,就目前来看,他会做得不错,那就让他蹦跶去吧。老头用卖船的钱到南大街盖了间屋,老两口搬过去住,花街的房子全给了儿子。
  什么事情都不能过头,即使你赢了很多钱,还可以继续赢下去,也得见好就收,要不就会有人惦记你。那天李木石显然兴奋了,两艘船停在半道上,五个人凑在一起赌钱,从中午一直到天黑没挪窝。他鸿运当头,出手就有,挡都挡不住。因为赢了他两眼放光,另外四个人因为输了,八只眼红得像狼。他不罢手别人更不想罢手,两艘船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停在黑暗的河道上,夜幕垂帘,天上有无数干净得像水洗过的星星,两岸是更黑暗的野地没完没了,他们目光如炬盯着扑克和钱,连泡尿都舍不得去撒。后来,李木石实在忍不住了,再不撒膀胱要爆掉,他捂着屁股吃力地钻出舱外,站在甲板上挤眉瞪眼地往运河里尿。他觉得尿了不下十分钟,拉裤门时狠狠地哆嗦几下。当时他觉得有点怪,怪在哪儿说不清楚,就进了舱。坐下来突然明白问题在哪儿了,他那哆嗦基本上等同于跺脚,船怎么会一动不动呢?被人催他出牌,他还在想这事。输了钱的另外一条船上的老大骂他磨叽,说:“操你妈的老木,你这尿怎么全撒我脚上了?”
  李木石低头一看,他们脚底下都有了水,只有那老大光着脚。“出事了!”李木石噌地站起来,一把牌扔到地上。
  六个河盗,两艘破烂快艇,两艘破旧的摩托艇,把两条船围在中间。在他们赌兴正浓以为世界无比安宁的时候,河盗们把两条船肩并肩绑在了一起,船的移动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因为两条船并在一起,不能轻易摇摆,李木石哆嗦时才会觉得脚底下坚实无比。更让他们开眼的是,这几个河盗钻到了船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铁皮加钢筋水泥混凝土做成的船底打了一个洞。简直无法想像,这是多大的工程,那铁皮和混凝土之坚固,跑了几年都毫发无伤,却被他们洞穿了,连点动静都没听到。李木石觉得很失败,他在水里可以睁眼从容四顾,可以听见方圆十米内鲤鱼琐细的摇鳍和甩尾声,但他竟然对毁掉一条船毫无感觉。夜空黑蓝,深得吓人,船漂在河面上有种虚假的苍白感。水正在缓慢进入船舱,货舱里装的是煤,染过煤的河水漆黑如墨,两条船所在的这块水域仿佛这条运河的一个不规则的黑洞。黑洞越来越大。
  “像样的都拿出来吧,”站在灰白色快艇里的一个人,听起来像头目,嘴上还挑衅似的叼着一明一灭的烟头。“晚了就堵不住了。”
  李木石对其他几个人和正在忙着找洞口的帮手说:“别找了,能拿的都拿吧。”
  两条船上的人开始搜罗,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捧出来。
  东西不多,他们没带多少现金,带在身上的刚才都装进了李木石的腰包。金银财宝更没有,李木石买给儿子玩的电子手表都交出来了。他知道不能啰唆,这帮混蛋就要点值钱的,你越磨叽损失越大,打发他们走了你才有更多的时间来堵住漏洞。他们交得很快,几乎没有争执。罗胖子的搭帮小伙子裤带都抽给他们了,因为裤带头是纯铜的,手电一照,发出黄金一样的光,看起来很诱人。
  河盗离开后,两条船松了绑,一边找洞一边发动引擎,往河岸边靠,在最浅处停下。找到洞口开始堵,其余的人拿铲子往下卸煤,减轻重量就减少进水,也利于堵洞。如果这时候有船经过,就会发现五个人在一条船上乱作一团,相互抱怨,高声骂娘。煤根本没法铲到岸上,能扔到哪儿算哪儿,总比卸到河中间好收拾。他们折腾了一夜,天亮时,煤倒是铲完了,船也沉下去了,堵不住。堵上了就被冲开,反反复复,最后李木石的搭帮一屁股坐在洞口上,号啕大哭,天就亮了。一个大男人伸直两腿坐地大哭,满身满脸都是黑的,只有咧开的大嘴里的牙齿是白的,看着有点瘆人。李木石摆摆手,疲惫地说:“让它沉。”
  五个人精疲力竭地坐在洞穿的船上,一动也不想动,觉得现在就死掉没准是件舒服的事。他们看着黑色的运河水慢慢上升,漫过甲板,继续上升,漫过他们的肚子、胸部,到脖子时停住了,船底落到河床上。露出墨黑水面上的,除了驾驶舱的顶部,就是古怪的五颗脑袋,像黑乎乎的大浮子,又不随波漂动。他们就是不想动,简直像场行为艺术。罗胖子积攒多少年的酒劲儿全醒了,两个肥腮帮松弛地挂下来。他累坏了,这辈子没这么累过。一阵睡意袭来,身子一歪,一头扎进黑水里,呛了一大口才冒出脑袋,抹了一把脸说:“老木,我困死了。”
  李木石白他一眼,没吭声。
  另外三颗疲惫的脑袋都睁开眼,运河在他们眼里从来没有这么黑,从来没有这么无边无际地荒凉。最年轻的一个,被抽走裤带的罗胖子的搭帮,觉得自己再坐下去也要哭出来。在他起来之前,李木石哗啦啦站起来,说:“那水蹦子要多少钱?”
  “什么水蹦子?”李木石的搭帮问。
  “就是摩托艇。”罗胖子说,“肯定贵得要死。多买几个会便宜点。”
  李木石说:“我要买一个,撞死那帮狗日的!”
  后来李木石的确买了一个,不过不是正宗的摩托艇,他钱不够,就偷工减料,从朋友的亲戚手里买了个报废的摩托艇架子,找人改装了一下。那朋友的亲戚在航道管理处工作,经常倒卖公家的报废品。这帮河盗把李木石的家底子坑了个底朝天。船上了保险,保险公司象征性地赔了大老板一点,其他东西没人保,一船的煤也没人保,大老板找人打捞和拖船都需要钱。李木石当初交上去的两万块钱押金全冲了账,还不够,家里的所有积蓄,连给老婆买的金项链都拿出来当了,全抵给了大老板。老婆难过得抱住心口,把脖子歪了一个半月,脖子一正心口就疼。然后就被开了。这还不算,因为他是赌钱遭了事,一条河上没人同情他,所有的大老板都不愿意雇他,当伙计也不要。你想赌钱赌到船被钻了洞还不知道,谁还敢用?李木石灰头土脸地回到花街,直后悔当时没有跟那帮狗日的拚命。早知道船要沉,就该硬碰硬,五对六,未必就吃亏,但在当时他是船老大,护船是第一要务。
  报了警,没用。这种事报警从来都没有用。李木石窝在花街上,低眉顺眼地遭受老婆白眼,憋急了就坐到石码头上,照样没人雇用他,他就恨得牙根直痒痒。他妈的水贼,他妈的河贼,他妈的王八蛋。他搭了一条船往下游走,在靠遭劫最近的那个码头上了岸。他在码头后面的小城转了两天,在电影院门口和一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打了一架,因为那家伙长得像河盗的头目。左嘴角边的疤痕就是那一架留下的。那家伙明显占上风,把他踩在脚底下时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打这架,但这架打得很爽,你这说话绕舌头的,滚吧。
  
  李木石回到花街,花了两个月时间养出了嘴角边的那道疤。然后,把家里能看见的钱都搜刮出来,整出了现在的这艘摩托艇,油箱大,功率高,速度快。他恶狠狠地称之为大水蹦子。
  运河上就多了一个骑大水蹦子的干大虾。李木石那样子整个就是一只晒干的大虾。开始他没打算当河盗,这缺德事谁愿干。他就是想寻摸一下找到那帮打劫的,他要用大功率的水蹦子“撞死那帮狗日的”。没找到,晃荡了两个月也没撞上,倒把自己变成了个打劫的。他骑着摩托艇在运河上晃荡,时值黄昏,太阳落了大半,半条运河都是暗红的。他看见前头有艘单放就眼馋,如果没遇事,那掌船的老大没准就是自己。一时间留恋和悔恨都来了,悲情泛滥,减了速度跟在船后慢悠悠走。在他的情没抒完之前,船老大着急了,以为遇上河盗。骑水蹦子打劫在这条道上不是新鲜事。人家不怕他一个人,怕的是他只是个打前站的,也怕他从此就惦记上那条船。船老大胆小,走到船艉跟他商量:“兄弟,想要啥张个嘴。”
  李木石的伤疤往下一拽,说:“啥都不要,我就跟着看看。”
  “我给你钱,不跟行么?”
  “不行。”
  “我多给钱。”
  李木石想,撞狗屎运了,还有捧着猪头硬往庙门里塞的。“多少?”
  船老大喀嚓喀嚓点出几张。李木石接过来看了看,觉得这钱装进兜里应该就像自己的,顺手就装了,动作很利索。为此把船老大感动得直抱拳说谢谢。
  撞了一回,又撞了一回,把钱拿回家交给老婆时,李木石的自信心和自豪感立马回来了。尝到甜头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做坏人容易升官发财了。但他还是放不开,这是对运河、对水起码的敬畏,他不能冲上去就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他做不来。能做的就是,见到落单的一条船,他甩出一个飞抓挂到船尾上,熄了火跟着走。他一声不吭,绝不提要求,他就等对方受不了主动进贡。他不怕他们,水蹦子速度快,放个屁的工夫就能跑没影。这招很管用。我叔叔说,开卡车时,如果五十公里内他都能在后视镜里看见同一辆车,就得想办法了。“你会不由地心里发毛,比迎头上来打劫还恐惧。”水路上一样,而且李木石还把自己钩在别人的船尾上,一直莫名其妙地跟着。胆小的船老大没几个扛得住,你屁股后头长了个陌生的尾巴,你也急。李木石因此屡屡和气生财。
  干多了李木石有点不满足,太耗时间。如果对方没在意,你可能要在后头跟上大半个小时。有一回李木石跟困了,坐在水蹦子上打瞌睡,差点一头栽进运河里。既然是挣钱,还是利索点好。他开始从船后面改到船前头,让你早点看见。他还是一声不吭,也不来硬的,不会拦道断喝,也不干往船上扔炸药火球之类的事,和气生财,你看着办。后来又找了个搭档,也弄了艘摩托艇,套上头盔,就是我和叔叔遇上的那个。两个人依靠速度优势,一不小心就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突兀得像从水里蹦出来的两条鱼。搭档不在,他就一个人出没于运河上下,不能说每天都有收成,但挣得绝不能说少。
  他是河盗的新品种,非暴力打劫。如果认识对方或者他心情好,笑笑就过去了,就当开个玩笑,后会有期。因此谁也不好理直气壮地说他是水贼,政府也不愿意随便定这个性。这段运河毕竟在我们地盘上,自己招认职权范围内有河盗出没,很影响本地形象。他们派人找到李木石,建议他别这么搞了,怎么说都不光彩。李木石眉毛一竖,怎么就不光彩了?我那是乞讨,有人在地上要饭,我为什么不能在水上要饭?难道要口饭吃就那么丢人么?朱元璋当年也在运河上要过饭,我他妈过的是明太祖的生活!
  朱元璋在没在运河上要过饭,政府的人还真不知道,他们大部分人都没啥学问,被李木石说懵了。关键是,李木石把他的非暴力打劫篡改成乞讨,你也不能说他一点道理没有。他没枪没炮,不打家劫舍,连手都不伸嘴都不动。满大街的乞丐都是这么要,基本上都动手动嘴但是政府说:“好吧,就算你在运河上当叫花子,那也不合适。我们要整顿市容,加速城市化进程。”
  李木石说:“你们想整就整、想加就加呗,大街小巷好好弄弄,我就没事在水上遛几圈。”
  政府说:“那不行,我们要对每个人都负责任。”
  李木石说:“我就不用你们负了。我自食其力,要多多吃,要少少吃。”
  政府说:“一定要负,没有商量。一个人要服从大局。”
  李木石说:“不给要饭,那会饿死三口人。要服从,你们得让我老婆、我儿子一块服从。”
  李木石只想耍耍无赖,没想到问题真就解决了。他和他老婆的工作全都安排了。问题能解决,不是因为哪个领导心肠好,而是因为李木石影响实在太坏,他已经骑着他的大水蹦子在运河上跑了两年多,人尽皆知,但又没法像普通河盗那样抓起来扔进看守所里关着。他们也了解过,李木石被六个河盗弄得一穷二白,摆小摊的本钱都没有,你要让他别赖在水上,必须给他个坑蹲着才行。碰巧为了加速城市化进程,增建市民休闲娱乐场所,政府决定在里运河上新建一处水上游乐园,圈了一块水面放电动和脚踏小游船,大人小孩都可以乘坐那些动物模样的游船和脚踏水上自行车。这块水面很大,开放的,一直延伸到与运河的交叉口,需要一个懂水和会操作这些游船的管理和救生人员,李木石这个刺头正合适。他要过来,自带一艘摩托艇,还省了给他配装备。为表示诚意,也为了让他一家三口乖乖地“服从”,政府咬咬牙,决定把她老婆弄到游乐园的众多小卖铺之一里当售货员。
  政府和李木石通报了有关情况。政府的口气很强硬,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么好的工作,多少人打破头都进不来。李木石歪头想想,想不出好也想不出不好,回家跟老婆商量。
  老婆一听就跳起来,指着他鼻子说:“你傻呀,李木石?今晚就过去跟他们答应!你想想,虽说是个临时工,好歹也是半个公家人,那是‘上班’!”然后捏着儿子的小瘦腮帮子,说,“儿子,你爸你妈要成‘上班人’啦!”
  他老婆兴奋得鼻尖上都冒了汗。她半辈子只在田里和家里忙,分别是农活和家务活,有了虚荣心的那天起就开始羡慕上班族,她对那种准点上下班的生活充满好奇。在她顽固的想像里,上下班跟铃声密切相关:当当当,上班了;当当当,又下班了。一天的生活被规律地分成明亮的三截,很洋气。她觉得骑着自行车和坐着公交车去上班的人都很洋气。现在,洋气来到自己身上,她很真诚地激动。李木石去找领导答应时,她就开始翻箱倒柜,看看哪一身衣服才能让自己像个上班人。
  一夜之间两口子都成了上班人,在花街是个特大新闻。邻居们羡慕坏了。不少跑船的也流口水,痛骂那六个打劫的水贼,为什么当年劫的不是自己呢?大家都跑去看李木石两口子怎么上班。我也去看了,是在暑假,女朋友第一次跟我回家,我妈怕伺候不好她,就说,到水上游乐园去,玩新鲜的。其实一点都不新鲜,不过我们还是去了。租了辆水上自行车,刚蹬几下,女朋友说,那人对我们笑呢。我扭头看见李木石,他坐在摩托艇上,短袖衬衫掖在长裤里,对我挥了挥手。这片水我跟自家院子一样熟,无须看路,随便蹬,蹬到了里运河的入水口,然后听见李木石的水蹦子蹦蹦跳跳地开过来。
  女朋友说:“他又对我们笑了。”
  “他那马脸,笑比哭还难看。”我说。
  李木石已经到了我们前面,趴在水蹦子上像只晒蔫了的大虾。“回去吧,小多,就到这儿了。”我才发现他的笑来自嘴边的伤疤,一往下扯就像在笑。这样笑比他正常的笑要好看。
  “木叔,公家的日子好过吧?”
  “好过个屁!”李木石一脸苦相,但疤痕拉下来还是像笑。“这里是我能到的最远的地方,还得穿这身衣服,弄得我浑身都疼。你叔叔呢?”
  “跑着呢。”
  “我真想跟你子归叔换两天活儿干干!”
  
  我想他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他知道整个花街都在羡慕他们两口子。我和女朋友蹬完自行车出来,在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卖货的是他老婆。上班人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她凑在我耳边说:“你那小对象长得真好,一看就知道将来是个好上班人!”
  我想不出“好上班人”是哪一款,走远了女朋友说:“就是个白领。”
  反正我们都认为,这下李木石后半辈子有靠了。看得见,没准时来运转弄个“农转非”啥的,但李木石不高兴,他把不高兴摆在脸上。我和叔叔跑长途,隔三差五就在里运河入水口碰到他。有时候是过来追某个越界的游客,有时候显然就是一个人在这里东张西望或者发呆。
  我叔叔就说:“老木,你这样不好,拿着工资还走神,公家要不高兴的。”
  李木石说:“你他妈饱汉不知饿汉饥,让你一天到晚呆在这屁股大的地方,三天不出你早疯了。”
  “谁让你吃公家饭呢?”
  李木石就不吭声了。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这工作也不能说没有诱惑力。李木石眨巴眨巴眼,调转屁股回去了。他不能没事就擅离职守,跑这入水口来看运河。我叔叔说,等着吧,把老木放玻璃缸里当金鱼养,不是鱼死就是缸破。我不信。全国各地都在疯狂地城市化,高楼已经盖到花街街头了,我们早晚都要成为城里人,你不想当都不行。李木石今天不进玻璃缸,明天也得进,明天不进那也不过就是后天的事。当个城里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肯定是个美事。
  “那是你们文人酸客的想法,”我叔叔说,“老木我知道。”
  我们就较上了劲儿。我们都想看看李木石能撑多久,所以每次在入水口见到他,船都会停下来。叔叔变着花样刺激他,一会儿要带他出去玩玩,一会儿说在哪个码头见到了他的朋友,一会儿又说,他要是李木石,起码也得把水蹦子开出入水口两米吧,就当见世面了。李木石听了,整个人从里往外痒,总要把我叔叔骂一顿,骂完了还得悻悻地回去干活儿。
  有一天,我们的船快到入水口,我看见前面有个人骑着摩托艇在毫无章法地兜圈子,水面上划起的痕迹简直气急败坏。我让叔叔看。叔叔说,没错,李木石,这老小子快了。他跟叔叔还是一问一答,照我的总结,他的回答里有了鲜明的递进关系。我很想看他的递进能进到哪个程度,但快得还是出乎我意料。
  一周后,船经过石码头,我和叔叔上岸回家。我爸说:“李木石不干了。”
  “什么时候?”我问。
  “昨天。”
  “犯错误了?”我叔叔说。
  “不知道,反正是回来了。”
  我妈说:“听说有人翻了船,差点淹死。要不怎么会被赶回来?”
  “瞎说,”我爸说,“谁说是被赶回来的?”
  我妈挺委屈,她的确是听来的。石码头上的消息风起云涌,中南海的很多事在这里都有鼻子有眼。
  三天后,船经过入水口,我和叔叔都下意识地往里运河里看,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一声不吭地失落。叔叔说,停下。我就停下船。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俩就坐在船头对着入水口抽了一根烟,然后马达响起,继续走。还是我开船,叔叔蹲在船头又点上一根烟。正抽着,突然站起来,对我喊:“停下!停下!老木!老木来了!”
  半天我才回过神,停下船,李木石的摩托艇已经跟我的驾驶舱平齐了。他对我摆摆手。透过玻璃我看见他的摩托艇后面拖着一只奇形怪状的木船,既像船,又像箱子,还像货架。木船和摩托艇之间连着两道绳子,很短,所以摩托艇加上木船看上去就像只细腰大屁股的蚂蚁。
  “你这是玩的哪一出?”我叔叔问。
  “老哥我改开杂货铺了。”李木石嘴咧开来,这回是真笑了,“烟、啤酒、烧鸡、矿泉水、避孕套,要啥有啥。子归,要不来一盒?进口带小疙瘩的。”
  “去你的老木,正经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烦了,我快憋死了兄弟。我跟园里说,能不能我辞职,让我老婆接着干?不同意。我说那能不能找个在运河上跑的差事?领导说,乐园里的事都管不好,还去管运河上的!我就使劲儿想,想到这个。乐园效益不是不好么,我就帮他们在运河上卖货,每月上缴利润,就等于把小卖部开到运河上,多好。就同意了。”
  “不怕你再干坏事?”
  “我跟政府解释了,这段河上船多,码头隔得远,想买日常用品挺麻烦。过去我从人家手里拿,从此咱不干那事了,改往人家手里送了。我这可是做好事。好人好事,助人为乐。这有助于提高咱们这河段的美好声誉,政府还得感谢我哪,是不,兄弟?”
  我叔叔说:“你就吹吧,老木。”
  “怎么是吹呢?你看看子归,我就是学雷锋做好事。小多,你们用的词叫啥?对,雪中送套。我没法给你子规叔叔送女人,我可以送点避孕套啊。老哥我今天开张,为庆祝我终于他妈的回到运河上,八折优惠。来,两盒够不?”
  李木石一边开着玩笑,一边从脚底下拿起一个钩子,把木箱货船钩到面前,做着样子打开船门。里面的空间很大,上上下下很多层,各种杂货应有尽有,不会比任何一家杂货铺装的东西少。这么重的小杂货船,用李木石的大马力水蹦子拖着,也可以和水贼跑得一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