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被推倒于地

一

他们挑了中秋节当天上访。凌晨六点，一支二十辆车组成的杂牌车队浩荡上路，两个多小时后到达市政府机关大院门外。

这件事后来被称为“中秋节群体性事件”，上访者来自石门镇莲塘村，主体是824 尾矿坝垮塌事件死难人员亲属。正当假期,石门镇管理部门人员比较松懈。

县长宋凌在县城接到告急电话，一时满头大汗。宋是下派官员，家在省城，中秋节他留在县里值班，不料碰上意外，只好饿着肚子追随上访村民而去。

宋的轿车刚开出县城，县委书记柳和平打来电话。柳此刻在北京，节前开在京乡亲恳谈会，而后利用节日跑项目，安排宋凌在县里管家。

柳和平让宋凌立刻打电话给游胜国。游胜国是县委副书记，同时兼副县长，是本县仅次于书记、县长的一线负责官员。游的家在市区,中秋节没有安排他到县里值班，此刻应在家中。但是游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家里电话也打不通。

十几分钟后宋凌的车驶近市政府,大门外黑压压一片,司机下意识刹车。宋凌立刻叫唤：“别停,开进去。”

不料,人群中突然有人指着车喊：“县长！县长！”宋给认了出来，原因在车牌后四位号码为0002，这叫做二号车，归本县第二号人物使用。现场顿时显出乱象。情急之下宋凌大喊：“快退！”司机当即倒车，抢先了几秒钟,在被包围前及时逃脱。

几分钟后,二号车停在一家街边鸭面馆前,宋凌下车进了鸭面馆。这时游胜国却打来了电话，昨晚又是一场大醉，几乎可以从电话里感觉到他身上的酒气。宋凌让游赶紧过来，游胜国笑着提出想坐坐县长的二号车。

宋让司机去接游来鸭面馆商量对策，游上了车却要求司机直奔市政府。上访百姓已在市政府大门外聚集近一个小时，不能再拖了。游胜国负责处理过824尾矿坝事件,熟悉情况,上访群众中不少人见过他，此刻没有谁比游胜国更适合去踩地雷。

几分钟后,游坐着二号车到了市政府大门口。上访村民再次认出了县长的车，并迅速围了起来。游胜国用力把堵在门边的几个年轻人挤开,从车里钻了出来。但没待他站直身子，轿车旁突起混乱：外面包围过来的人太多，压得游站不直身，慌乱中有个年轻人突然挥起拳头往他脸上用力一击，游眼睛一黑摔倒在车边，上访人员彼此挤拥，杂乱无章地从游胜国身上踏过。

警察赶上前来，游满头是血地被扶起，但是他拒绝去医院。游劝说上访人员原路撤退，回石门镇去，大家坐下来商量总能找到办法。他坚持在现场,近二十分钟之后村民陆续上车。游胜国没能再撑下去,突然当众倒地,不省人事。

二

上访起因是824 尾矿坝事件。

石产业是石门镇一大支柱。龙头老大龙腾石业集团拥有最大的一个尾矿处理场。集团快速扩张,却没有相应投资提升其尾矿场处理能力，问题年年积累，留下重大隐患。8月24日，本市遭遇强降雨，尾矿坝在洪水中突然崩溃，一时泥石滚滚。离尾矿坝最近的莲塘村尽遭灭顶，三十余幢农舍、九条生命瞬时被吞没。

事件发生后，县委书记柳和平立即赶到现场。为了掌控局面，柳在救援组和调查组之外加设一支特别小组，配合开展工作。小组成员都是莲塘村相关外出干部，任务是承包各自的家人及亲属，化解情绪，帮助说服动员。

为确保善后工作顺利开展，需要有一个负责领导坐镇莲塘指挥协调，柳和平亲自点将游胜国负责，并要求“包生包死”，不能出任何问题。

游用尽浑身解数办理后事。半个月后，事件中九位死者的亲属代表与相关部门签了文书，确定了抚恤赔偿方案。事件处置中的最大难点得以解决。

游胜国参加完集体悼念之后，坚持到各家各户的灵棚走一下，给每位死者遗像三鞠躬。整个过程基本顺利，只有死了祖母和孙女的一家要求叩头。游当场下跪，当众给死者叩了头。

陈副省长视察本县开发区，柳和平遣游回来陪酒。柳表扬游胜国在824 事件处理中难能可贵，特意要求县长宋凌晚上敬游两杯，以示搞劳。游胜国抗议两巨头挂羊头卖狗肉。宋凌当场表示今晚另找机会专题稿劳，用他家里珍藏的路易十三。

县长宋凌半年多前从省里下派到本县交流任职。当时本县书记柳和平已经考核了，拟提任市政府副市长,把宋凌安排到本县，就是过渡一下，等着接柳和平的班。但由于省里领导班子变化，原市级干部调整方案暂时放下，柳和宋双双原地踏步,未能顺利接转。

游本人也在受影响之列。前任县长身体不好，在任最后一段时间,已经把政府主要工作任务交给游胜国，书记柳和平对游也很看重，忽然有个宋凌下派而来，挡在游胜国面前。但大家都清楚宋县长只是过渡,不要几天就是宋书记了,游胜国的机会还在。

824 尾矿坝事件发生当天,柳和平迅速赶到现场组织救援，除了职责所需，也因为省里又开始启动人事，柳这一批原拟提拔人员可能会重新提请研究，这种时候不能出事。

事件处理过程中，冒出了个违规用地的事，这恰好属游的分管，柳和平只好下令让林华副县长接手824 善后处理。

上访的导火线是一起意外车祸：莲塘村一辆拖拉机运石头，为灾民重建房舍，在山路上与一辆货柜车相撞，拖拉机驾驶员当场身亡。货柜车恰好属于龙腾石业集团。

车祸发生之际，824 事件的善后工作远未结束，龙腾石业与灾民始终达不成赔偿协议。部分灾民认为居间做工作的政府相关人员偏袒企业老板。车祸后，龙腾石业的处理人员极力为己开脱，交警态度也倾向对方。死者家人到镇政府告状，接访的年轻值班员态度不好，与死者家人发生口角，竟声称要通知派出所过来抓人。村民的怒火终于被点燃。

三

柳和平从北京回来，立刻与宋一起赶到市医院慰问游胜国。游满头满身缠着纱布，躺在特护病房的病床上，脸部一道伤口缝了十针、左臂骨裂、两根肋骨骨折、脑震荡。

柳和平很是恼火，他问游胜国是否听说了外头的情况，有什么想法。

游表示听说了，确有想法，态度很明确。柳书记要求喝一瓶，他不喝半斤。

柳和平没再吭声，与宋凌起身离去。

十几分钟后，游胜国接到宋凌的电话，他由衷地表示了谢意。宋应当感谢游胜国，除了游中秋节替他顶上去，还有游胜国刚才的不吭声。

此刻游胜国不吭声很不容易，因为“外头”大有情况，一般人很难撑住。

中秋节当晚，游胜国满脸是血的照片，配上“县委副书记被上访群众暴打”之题，在微博上以惊人速度广泛传播。上访事件本来就抢眼球，打斗情节更具刺激，被推打踩踏的居然是个负责官员，这就更显奇特。

游胜国一打名传天下，其直接后果就是中秋节上访事件引发广泛注意，网民追问群众为何上访打人？824 尾矿坝事件又被翻上台面。

所以难怪柳和平恼火,一边慰问一边生气。作为县委书记，第一责任人，柳和平身处风口浪尖，必须面对质疑，解决相关问题，拿出一个说法。

尽管游胜国挨打，大名远扬，细究起来责任并不在他。他负责处置824 尾矿坝事件时，事态基本平稳，而后那一摊子已交给副县长林华。中秋节事件也一样，尽管游在医院里一声不吭，不说宋凌如何，细论起来毕竟县长要负主要责任，游只是替他挨了打。

眼下柳需要有一个人顶在前边，替他迅速把事情摆平，这个人不仅要有处理能力，还应有足够动力，愿意为之费尽心力。柳和平要求游胜国带伤上阵。

离开医院时游全副武装，头上缠着纱布，左臂打着石膏,上身穿着护胸，原汁原味出现在会场，效果非常强烈。

那一天工作组与镇、村干部在镇政府开会,讨论事件中各棘手事项。824 之后派到石门镇的工作组人员已全数返回到位，力量大增，包括柳紧急征用的特别小组都回到现场配合工作。

会后，县政协提案委副主任郑金要向游汇报一个情况。郑的母亲娘家在莲塘村，与村民关系千丝万缕，因此被抽调到工作组驻在村中。郑金汇报的事情涉及莲塘村跑掉的那几个人，他表示，亲属们打人事件后都说那些人不是故意跟游副过不去。

游胜国指着自己的左侧太阳穴,说那里挨了一拳头。正是这一拳让他倒在地上任人踩踏。对此他特别不满。他在莲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处理善后,鞠躬叩头什么都做,怎么可以这么打他？打手到底是谁？为什么？他要问个明白。

四

县委办通知游胜国返回县城开会。会议很特殊,是讨论通过几张纸：《关于中秋节突发群体性事件处理情况的报告》。中秋节上访事件影响极大，省、市多位领导批示查处,县里必须及时向上级正式汇报反馈。

游胜国提出不回县城参加会议,他这边走不开,正在慰问困难灾民。进了山坡上一户灾民的临时棚屋，一个老人裹着大衣靠在一张破藤椅上，旁边一个十来岁男孩坐在地上玩石子。出门后郑金说，地上玩的男孩是个“憨子”，一门两命的正是这一家。

这家是村中的贫困户，老夫妻有三个女儿，两个出嫁，一个招了上门女婿。小男孙得病“憨”了，大孙女高中没读完，辍学回家劳作。两年前靠大家帮助，这家人终于盖了一座新房。824 尾矿坝垮塌，这家人的房屋、家产、田地一扫而光，孙女扶奶奶逃命不及，双双惨死。

游胜国的手机铃响，是柳和平催他回来开会的电话。会议发生了分歧，是关于中秋节时县里主要领导情况的叙述：“县委书记柳和平节前因公到京召开在京乡亲恳谈会，并利用节日在京跑项目，县委副书记、县长宋凌在家主持工作，负责节日安排。”

宋凌认为表述不完整，最好删去；柳和平表示不完整可以弄完整，宋县长可以提出个改法。应该说这段文字与事实基本吻合，但是却可以解读出一些特殊意味：本来县委书记作为第一把手，是主要责任人，但这一次因外出公干，县长在家主持工作，后者责任似乎更大一些。

尽管并无激烈抗辩,两巨头在会议上如此相对,情况很不寻常。游胜国是场上第三号人物,他得出面掺和下。

游胜国汇报了自己在莲塘处理善后的情况。目前的一大隐患是824 事件的追究。事件的责任方龙腾石业集团其实只是一家子公司，其母公司是龙腾矿业集团，总部在省城。外界一直认为该公司的决策权在母公司手上，两个被抓的子公司头头只是替死鬼。另一个隐患是莲塘村失踪人员。上访事件发生后，该村有七八个人不知去向，与上访期间发生的推打踩踏行为有关。这几个人中有的有前科，有的有暴力倾向，不给他们一点教训，迟早还会惹出乱子。

会议结束，游胜国被柳和平叫进了办公室。柳板着脸说，宋这个人不称职。上访事件主要责任在宋凌，宋节前松懈，决策失误，事到临头惊惶失措，应对失当。游是替宋挨打，当了一回冤大头。

游胜国劝柳和平没必要为了一段话把宋逼急，不妨酒杯一端，和谐平安。

游离开书记办公室后，返回莲塘。前脚刚到，后脚宋凌就跟来了。宋为柳和平的态度耿耿于怀，他认为柳一心想当副市长，不惜为此牺牲别人，很不应当。中秋节柳和平固然不在场，事件的发生却有其前因，是柳以往决策引来的严重后果，柳当然要负主要责任。

五

谈话人员到莲塘村找到了游胜国，他们想了解柳和平与省城龙腾矿业集团老板间存在什么交往。

有反映说，柳与龙腾矿业大老板邱镇东关系密切，柳在本县当县长时把邱引进来搞龙腾石业，给了邱很多优惠和关照。尾矿坝存有严重隐患，县里早有议论，柳却置若罔闻，企业因为柳的庇护，有恃无恐，最终导致824 灾难。

游表示自己在县里主管农业，这家企业的具体情况他不太了解。

谈话人员还询问柳和平在北京的动向。有人举报，中秋节柳在北京根本不是跑项目，是陪着邱镇东办事。子公司龙腾石业尾矿坝出事，总经理被抓，邱请柳一起到京，找上层关系施加影响，防止追究升级，火烧到邱镇东那里。

游胜国否认自己知情,举报信里讲到的这些事,他觉得不太可能。

调查人员走后,游胜国给柳和平挂了一个电话。柳和平表示，去北京那天，邱镇东也在。他跟宋通过一个电话。就这么个事，捕风捉影。

几天之后,县城再起风波。午夜时分,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接到一个报警电话,称城北大十字附近发生一起凶杀案。县刑警几乎出动了半个大队，开出七八辆警车，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大十字。

这是个假案，根本没有凶案。大十字西侧省道边停着一辆车，车里居然是县长宋凌和一位年轻女子。一小时后县城内外沸沸扬扬,有关宋凌县长大十字风流韵事的花边新闻迅速传播。几天后,市里派员悄悄来到本县调查了解。

宋凌一向“避实就虚”,他与游胜国谈及大十字风流韵事，并不触及自己与同案女老师究竟在车里干什么，只追究谁在就此发难，并归咎于柳和平。

市里突然来了通知,要柳宋两位立刻赶到市里,主要领导要与他们谈话。

中秋节打人的嫌犯，黄大脚落网了。得知黄大脚藏在一门两命的那一家，游吃了一惊，他们有什么关系？

黄本是外村人，随母改嫁到莲塘，由于缺乏管教，从小惹是生非，没人愿把女儿嫁给他。憨子的姐姐辍学回村后，被黄大脚看上了。起初憨子家坚决反对，不料黄千方百计讨好,女孩竟有些意思。憨子父母考虑自家贫困，提出如果黄大脚愿意入赘，跟女儿一起照料老人和照料憨子，他们可以同意。黄大脚一口应允。为了当上门女婿，也为了自己将来有个家，他不惜出钱卖力，帮着憨子家盖房。不料一场泥石流,黄大脚人财两空。

游认定中秋节打他的不是这个黄大脚。黄被当场释放。

柳和平打来电话，要游胜国立刻到县宾馆一号贵宾包厢。偌大一张桌边只有柳宋两巨头，上面摆着一瓶人头马路易十三。

路易十三，上一次在省城游让邱老板灌了几杯，至今嘴里不舒服。不仅是酒，那桌菜也让他至今难受。当时他交代几个部门注意石门镇尾矿坝，惊动邱老板了。结果邱备了盛宴，叫来一桌贵客，柳没有出场，他替书记上阵。事后心里掂量一下，顾忌那么多贵人，感觉自己酒量有限，知难而退，没再过问尾矿坝的事情。824 垮坝，灾难触目惊心，不能说是他的责任，却因为有过邱老板的酒，心里总是过不去。

柳和平掏出一份材料,递给游。这是一份内参复印件，标题很醒目——《是谁被推倒于地？》。短评通过本县尾矿坝事件和中秋节上访事件，论及基层官员中存在的严重问题，提出须从严整治。文章旁边有几排手写文字，为省上一位重要领导的批示，批示语气极为严厉。

原来市主要领导与本县两巨头的谈话,主要还是围绕这篇文章和批示。市里需要迅速反应，有一个明确态度，柳与宋被叫去汇报情况，研究如何处置。

游胜国明白了，这里有地雷。

两巨头因谁该承担责任而产生分歧，经牛刀小试后审时度势，互相掂量，终究接受上级领导批评，听从了游胜国的建议，共饮一杯,同舟共济，中止了彼此间事态的恶性发展。但是他们依然需要推荐个人去为之承担。

六

游胜国被立案审查。

824 尾矿坝事件发生前，水利部门向游反映该坝隐患，游曾视察过现场，随后却没再过问。如果他能重视，垮塌事件有可能防止。灾难发生后，游胜国负责善后工作，“包生包死”，却未能预先察觉不稳迹象，以致突发群众上访。上访事件发生时游未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醉于家中，匆忙赶到时一身酒气，被上访人员推挤踩踏，引发广泛不良影响。是谁被推倒于地？游胜国无以逃避。

几天后他被宣布免职,调离本县。

游胜国自我排解说，与灾难中倾家荡产，死于非命的灾民相比，他承受的又算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能都去躲避，确实应当有人出来承担，他本人也确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