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家荣
世界范围内恒久存在的贫困事实为各国学者提供了广阔的研究空间。马克思早在《资本论》中就指出:“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1](P95)中国古代文人也有许多相关哲学思想。《荀子》中说:“多有之者富,少有之者贫,至无有之者穷。”他以拥有财货的多少来衡量一个人的贫富,认为“贫”与“穷”表现为物质财货的持有和缺乏。《辞海》中直接将“贫困”一词界定为“贫穷、困乏”之意。然而,真正结合社会发展事实并从学理层面上进行科学的贫困研究,西方兴起于“二战”硝烟散尽的五十年代,在人们彻底走出战争斡旋、开始全身心投入财富创造的六七十年代得以兴盛。中国的贫困问题研究相对晚于西方。在历经百年战争,遭遇因自然灾害和社会制度(“大跃进”、“文革”)更变而导致生计资源严重奇缺之后,中国学人才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静心思考贫困问题。当然,尽管中西方学者基于不同学科背景和研究视角“百家争鸣”着贫困问题,但关于贫困的概念界定、贫困成因以及民族国家反贫困政策等方面却是人们共同关心的重要题域。中西方学者在整体性呈现贫困事实的同时,也基于充分的科学研究,哲引主权民族国家根治贫困痼疾和构建理想的人类社会。
关于贫困,学术界热衷于从满足人们生存所需的物质条件层面来进行表述。学者们普遍认为,如果个体或群体既有的财富 (主要是经济收入)不能满足其最基本生存所需时,那么就可以视为贫困人群。世界银行《1990年世界发展报告》指出,“当某些人、某些家庭或某些群体没有足够的资源去获取他们那个会公认的、一般都能享受到的饮食、生活条件、舒适和参加某些活动的机会,就是贫困状态。”[2](P19)作为国际主流发展机构,世界银行也主要以物质财富的多少来确定贫困线,即把贫困的主要内容界定为基本物质需要不能得到满足的生存状况。[3](P95)诚然,这种唯实物主义至上的贫困概念界定,明显受“二战”后经济社会的客观环境影响。世界范围内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摧残数以千万计生命过程中,也给人类制造了疮痍满目的灾荒窘境,饥饿因此困扰着全球范围内的绝大多数人,因此,面对当时的困境,解决人类基本的物质生存所需便成为几乎所有主权国家最主要的建设内容。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物质生存条件的满足成为学者们共同关心的话题就势所必然。它不仅符合时代要求,而且极大地迎合了特定历史时期主权国家的主流意志。
中国经济社会更变发展在融合世界普同性的社会背景中,显明呈现着极富有特色的中国特征。在经历日本军国势力入侵和洗劫的八年抗战之后,美国支持进而在中国版土“导演”的国共两党内战,几乎耗尽了国家所有的财力和物力,以人民利益为主旨基准的共产党在艰难的对抗较量过程中,创造出代表人民核心利益的共和国政府。不幸的是,正当国人准备放下武器生产致富时,中国又迎来美国直接参与和主导的“抗美援朝”和“援越抗美”两场大战,再度沉重了我国经济社会重建的步子。再者,摆脱战争,新生的共和政府为了尽快生产治国,过激的思想又将中国拖进“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泥潭。直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成为国家根本意志之后,国人才真正转型到专一经济建设的工作里程上来。所以,随后十多年的时间里,中国学者逐渐规范化的贫困研究路径,就不可能脱离“物质财富奇缺”这个国家遭遇的大背景,因而学人便“集体无意识”地将研究题域集中到物质财富的满足问题上。董辅礽先生就曾将贫困表述为生理、精神以及社会需要不能得到满足的状况。[4](P38)国家统计局农调总队将个人或家庭依靠劳动所得和其他合法收入不能维持其基本生存需求的现象视为贫困。[5](P23)类似的贫困话语表述还很多。人们认为:个人或家庭经济收入不能达到所在社会可接受生活标准。[6](P7)贫困就是生活资源缺乏或无法适应所属社会,无法或有困难维持其肉体性或精神性生活。[7](P78)在贫困社会里,由于制度因素和非制度因素,个人或家庭不能获得维护正常物质、精神生活需要。[8](P247)一定程度上被剥夺了正常获得生活资料和参与经济和社会活动的权利,并使他们的生活持续低于社会常规标准。[9](P88)贫困群体 (个人或家庭)的生活水平连基本的社会可接受的最低标准都无法达到。人们缺乏必要的生活资料和服务,生活处于困难窘境。[10]缺乏生活资料,缺少劳动力再生产的物质条件,或者因收入低而仅能维持相当低的生活水平。[11](P98)由于人们不能合法地获得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和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以至于不能维持一个人生理和社会文化可以接受的生活水准。[12](P6)贫困群体所得收入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基本的社会服务缺乏。[13](P11)这种由低收入造成的贫困群体,其生活必需物质缺乏,社会服务以及社会发展机会严重缺失。[14]总体上看,人们由于缺乏获得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和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而不能维持一种个人生理和社会文化可以接受的生活水准以及必要的自然、经济和制度环境而不能提高生活水准的发展能力。[15](P19)这样,吃不饱、穿不暖、居无定所、没工作、无力求学、没有知识便成为贫困社会最为普遍的现象。[16](P12)可以说,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贫困人口基数大且分布广的客观事实,使物质财富的满足长久性成为学者们关怀的内容。尽管进入二十一世纪,一些后起的学人已经意识到影响贫困的许多其他要素,但解决贫民的基本物质生计依然是当下乃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主权国家以及心志富民的科研工作者主要关心的世纪问题。
贫困作为一种社会普遍现象,学者们在基于物质条件满足的概念界定和探索性研究过程中,开始逐渐反思贫困产生的多重原因。世界范围内兴起并兴盛贫困研究的年代,人们直接或间接地经历和阅释了人为战争或者国家制度更变给人类制造的难以穷尽的灾难。因而人们倾向于从民族国家及其社会制度方面来识探贫困问题。当然,在当时,这种主流路径的关涉对象主要集中在欠发达的第三世界国家。瑞典著名经济学家冈纳·缪尔达尔曾花费近十年时间,对南亚和东南亚国家政治经济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贫困问题进行长时段研究。其在《世界贫困的挑战:世界反贫困大纲》、《亚洲的戏剧:对一些国家的贫困的研究》两部作品中,在对南亚、东南亚许多不发达国家状况进行详尽分析后,高调指出,要摆脱贫困,不发达国家需要彻底改革,但与此同时,发达国家也要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17]当然,作为世界级的知名学者,缪尔达尔并不是孤立地来看待南亚和东南亚国家的贫困问题,他还试图从政治、经济、制度、文化、习俗等多个层面来分析欠发达国家长期贫困的多重原因。基于这些影响因子,他后来还创造出了著名的“循环积累因果关系”理论,来深层次解释和分析不发达国家的贫困问题。在他看来,经济收入低是导致发展中国家贫困的重要原因。但是,收入低下是社会、经济、政治和制度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中,资本稀缺、资本形成不足以及收入分配制度不平等又是其中最重要的影响因素。为此,他主张通过权力关系、土地关系、教育等方面的制度改革,以提高穷人收入,增加穷人消费和社会投资,进而创造出良性的经济社会发展环境。
关于第三世界欠发达国家的贫困问题,美国著名学者保罗·哈理森也曾有一些研究。但他的研究并不限于东南亚、南亚国家,其关注的对象还兼涉到非洲等国家的贫困群体。其著《贫困的根源》,详细研究了第三世界在政治、经济以及社会各个领域所面临的问题,并突出论述了第三世界国家经济贫困和政治不平等问题。他在研究中发现,自然生地环境没有特别照顾发展中国家,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都处于自然环境比较恶劣的地域。土地利用率和劳动生产率极为低下,严重阻碍了经济增长。加上变化无常的旱情或降雨,极不具规律的自然灾害酿造的各种挫折,使农业种植根本无法生产出大量、稳定的剩余农产品,最终使这些国家长期处于不发达的贫困状态。非洲等第三世界在满足农民自己生存需要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剩余农产品。这是导致这些国家经济不发展的重要因素。在这些国家,土地十分贫瘠,农业生产技术极端落后。这些国家有很长的休耕期,绝大部分土地荒芜。农民连最基本的犁头都不具备,锄头成为人们最先进的劳动工具。但哈里森认为,尽管以上这个客观因素都是造成第三世界国家贫困因素,但最为根本的原因在于发达国家的殖民统治以及独立后的第三世界国家盲目照搬西方国家的发展模式。他发现,欧洲人侵略这些第三世界国家的过程中,除了惯常的战争、经济和政治方式之外,还采用了一种更为阴险的“文化帝国主义”方式,不仅征服了受害者的肉体,而且还征服了他们的心灵,使他们沦为唯命是从的帮凶。在他看来,民族文化本身并没有任何的免疫力而,旅游成为文化帝国主义最为实效的渠道。西方人厌倦自己社会空虚而又令人窒息的物质享受,于是在充满极具幻想的旅行中来到东方和南方,寻找欧洲人早已失去的质朴精神。慢慢地,乡村经济开始走样。乡民迎合外国人的消费习性离开田野,抛弃渔船,招徕顾客。在为游客牵毛驴的过程中,小偷、妓女接踵而至。第三世界国家陷入更加被动的困顿局面。
同样,关注第三世界国家贫困问题的还有印度著名学者穆罕默德·尤努斯。和以上两位学者有所不同的是,尤努斯以一个成功企业家的身份,来正视第三世界欠发达国家的贫困现实。不一样的身份使他更加热衷于通过实际行动来探讨和解决欠发达国家的贫困问题。尤努斯以孟加拉国为实践对象,并结合自己创办“格莱珉”银行的实践经验,试图在第三世界国家发明和创造一个“没有贫困的世界”。他认为,自由市场应当是惠及所有人的前进动力和自由源泉,而不是面向少数精英阶层的“象牙塔”。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包括北美、欧洲和部分亚洲国家,已经享受了自由市场所带来的好处。这些好处当然也应该带给那些被世界忽略的人群,也即那些并没有被经济学家和商人纳人市场的穷人群体。尤努斯基于自己的经验研究发现,如果自由市场一味地迎合那些所谓的“经济巨头”的财务目标,那么即使这个市场很强大和非常有效,仍然不可避免地会造成全球范围内的贫困和自然环境恶化等问题。基于此,尤努斯一生中都积极倡导以创办“社会企业”的形式来帮助穷人走出贫困。在其基于长期实践而写就的著作《新的企业模式:创造没有贫困的世界》一书中,他这样写到:为了使资本主义结构完整化,需要引入另外一种企业,即考虑了人类多维特征的企业形式。如果我们把当前公司称为“利润最大化企业”,新的企业形式便可称为“社会企业”。企业家建立社会企业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某些个人所得,而是追求特定的社会目标。尤努斯较具理想地认为,“社会企业”的动力包含在人性当中,也在我们能看到的日常点滴之中。人们关心自己生存的世界,也关心别人。帮助他人变好是人类的一种天性或者内在需求。如果可能,所有人都希望生活在没有贫困、疾病、冷漠和不必要的折磨的世界中。[18](P4~5,28,30)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世界各国反贫困实践的推进,新出现的社会贫困面相使人们越来越不满足于传统的研究方法。学者们发现,贫困的发生有战争、自然灾害、种族主义、歧视等多重原因。[19]于是,人们便开始从贫困群体自身以及影响贫困的其他方面来寻找贫困生成和难以消除的原因。2003年,“亚洲太平洋市民社会论坛”上就有很多人指出,用收入和消费水平来界定贫困是根本不够的,应当综合考虑政治、社会、文化和人权等。人们认为,像阶级、性别、种族以及地理等,都是影响和决定贫困的重要因素。[20]这个时段,在国际上享有崇高地位和影响力的阿马蒂亚·森也改变了自己过去的一些看法。阿马蒂亚·森在反思和总结性研究中发现了许多传统研究法的缺陷。他认为,把贫困简单地看作不平等问题是根本不合适的。贫困与不平等虽然密切联系,但它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任何一个都不能替代和包括另一个。贫困度量不是一个伦理间题。按照一个社会现行的最低生活标准来描述穷人的困境必然存在一定的含糊性。含糊描述虽然不同于规范性描述,但当人们在许可的常规做法与最低生活标准的可能解释之间做选择时,随意性难以避免。相对贫困研究法只是绝对贫困方法的补充而不是替代。衡量一个人的福利状况,并不仅仅在于他的物质福利状况,它还包括资源票赋、利用机会的能力、利用资源的权利状况、幸福感、自尊感以及社区生活的参与度。相应地,一个人的贫困就是在这些方面不能获得基本的满足所造成的。贫穷是基本能力的剥夺和机会的丧失。贫困不仅仅是相对地比别人穷,而且还基于得不到某些基本物质福利的机会,即不拥有某些最低限度的能力。贫困不仅仅是收入低下,而是基本可行能力的被剥夺。只有通过重建个人能力才能避免和消除贫困。因此,他主张改变传统的以个人收入或资源的占有为参照来衡量贫富,进而引入关于能力的参数来测度人们的生活质量,考察个人在实现自我价值功能方面的实际能力。阿玛蒂亚·森非常重视对饥饿问题的研究。他认为要理解饥饿,必须首先理解权利体系,把饥饿问题放在权利体系中加以分析。这一方法不仅可以应用于一般的贫困分析,也可以更具体地应用于饥荒分析,要把一个权利关系应用于所有权,按照一定的法律规则,建立一个所有权集合与另一个所有权集合之间的联系。但他认为饥饿现象是人类关于食物所有权的反映,要说明饥饿现象,就必须深入研究所有权结构。权利不是孤立地存在着的,而是由一连串存在着递推关系的权利组成的权利链。一个人支配粮食的能力或者他支配任何一种他所希望获得或拥有东西的能力,都取决于他在社会中的所有权和使用权的权利关系。所以,他主张用权利方法来分析研究饥荒问题,透过经济现象,深入到社会、政治和法律层面,去探究饥饿产生的多重原因。[21](P34,5~6)
基于人们 (阿玛蒂亚·森的发现)对贫困研究方法的重新定位,作为世界银行“穷人呼声”系列丛书重要负责人的美国著名学者迪帕·纳拉扬,则组织团队开始在全球60多个国家创新实践了融合多学科知识的“参与式贫困评价法 (PPA)”。“穷人呼声”系列共由《谁倾听我们的声音》、《呼唤变革》、《在广袤的土地上》三部著作构成,汇集了来自全球60多个国家6万多名贫困者的思想观点、社会经历和心理渴望,深刻讨论了阻碍穷人获得资源和机会的各种原因。学者们通过听取不同国家和地区穷人 (群体)的诉说,来探索穷人获得资源和控制资源的逻辑规则,创造性地分析研究了社会结构关系对延续穷困的重要影响。当然,这三本著作所表述的侧重点和调查研究的对象各有不同。其中,《谁来倾听我们的声音》反映了来自50个国家的4万多名穷人的心声,作者围绕多重贫困原因、政府影响穷人的无作为、非政府组织帮扶穷人生活的有限作用、贫困压力使家庭解体、穷人仅有保障却逐渐解体的社会组织等方面来进行综合论述。《呼唤变革》则运用1999年在23个国家对2万多名贫困男女调查所获得的资料,以穷人现实生活为基础,诠释不同国家和地区穷人极为相似的经历和体验。文本基本按照导致权力缺乏和贫困的性别、社会不幸、居住地等10个方面来展开论述。研究认为,穷人们的经历和体验是以缺乏权力这一共同主题为基础的,而权力的缺乏则是由不幸或者贫困的多个方面相互作用而造成的。[22]《在广袤的土地上》则以1999年研究团队在加纳、孟加拉国、波斯尼亚、印度等14个国家实地考察收集的资料为素材,探讨贫困在不同国家呈现的惊人共性,讲述穷人被挥之不去的贫困所折磨,被沉重的难以应付的变故所打击的故事以及穷人日复一日长时间工作却仍陷入贫困的原因。同时,书中也展现了穷人坚忍不拔、坚决抗争、决心积累财富以及愿意为家人尤其是为子女而生活的精神,传达出在全球性变革时代中穷人越来越缺乏保障的状况。[23]迪帕·纳拉扬等人在研究中结论性地发现,贫穷从来不因仅仅缺乏某一样东西而产生,它来自于穷人们所体验和定义的许多相关因素的共同作用。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所处的地理位置是造成贫困的最直接的因素。”[24](P36)所以,迪帕·纳拉扬等人创造出融合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学科知识的“参与式贫困评价法 (PPA)”来综合开展贫困问题研究。从其本质上讲,该方法充分赋予贫困群体“主体性”,将贫困群体直接纳入研究群体,反复进行参与式的访谈与被访谈、表述与被表述研究,试图通过穷人们自己的声音来直接反映其贫困的生活现实,让穷人自己看待和评价身处的贫困问题,并表述自己对贫困的认识。研究观点实具有充分的客观科学性。
据联合国统计,全球目前仍有13亿贫困人口。在全世界200多个国家和地区中,29个发展中国家的人均收入低于世界银行1993年确定的年收入380美元的贫困线。更为严重的是,当前贫困人口仍以每年2500万的速度增长,平均每分钟增加48人。贫困是一种社会病态。[25]严峻的贫困问题无时不在触动人们思考摆脱窘境的方法。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发达国家主要试图通过建立利益调节和社会保障机制来摆脱贫困。八十年代以后,由于国家经济负担过重,发达国家于是在改革中逐渐削减福利支出。同样,发展中国家六七十年代奉行现代化理论主张,认为进行经济结构的重构和加快经济发展,就能够实现反贫困的目标。人们认为,政府是反贫困行动最大和最重要的主体。贫困地区的经济无力自我启动,扶贫推动的力量只能来自外部,扶贫资金只能依靠国家以及地方政府外部性输入,贫困地区的发展动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扶贫投资的强度和力度,贫困人口单靠他们自己的努力实际上永远也不可能摆脱贫困的心态。但是,发展中国家奉行这种政策得到的“回报”却是贫困现象不降反增的结果。随着社会贫困问题的加剧,一些研究者开始更为理性地思考消除贫困的政策,他们发现,对于发展中国家甚至发达国家来说,这种完全基于国家意志充分赋予政府权力的“政府动员型”扶贫方式自身存在着很多问题,很难从根本上解决贫困问题。
著名东南亚问题研究专家美国耶鲁大学教授詹姆斯·斯科特在这方面的学理性探讨较具洞察力。在《国家的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一书中,他重点论述了20世纪苏联以及部分西方国家“乌托邦式”的大型社会工程失败背后所隐含的逻辑。斯科特分析问题的初衷是:为什么国家看起来似乎总是“那些四处流动人群”的敌人。游牧民和放牧人、狩猎者和采集者、吉普赛人、流浪汉、无家可归者、巡游的工匠、逃跑的奴隶、农奴,往往被国家看作是眼中钉。将这些流动人口定居下来 (定居化)往往成为长期的国家项目。他认为“清晰性”是国家机器的中心问题。然而,前现代化国家在许多关键方面几乎都是盲人。它对所统治对象所知甚少,即缺少任何类似详细地图一样的东西来记载疆域和人口;缺少能够将它所知道的东西进行“翻译”的统一标准和度量单位。结果,国家对社会的干预往往是粗劣和自相矛盾的。除此,“简单化”也构成了现代国家机器的基本特征。国家的简单化就像是一张简略的地图,并未成功地表达所描述的真实社会活动。它们只表达了官方观察员所感兴趣的片段。当它们与国家权力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可以重新塑造它们所描述的事实。斯科特研究发现,那些由国家发起的社会工程之所以带来巨大灾难,原因有四个因素的致命结合,即重塑社会的国家简单化;极端现代化意识形态;独裁主义的国家;软弱的公民社会。[26](P1~5)他强调,一个受乌托邦计划和独裁主义鼓励的,无视其国民价值、希望和目标的国家,事实上会对人类美好生活构成致命的威胁。大型社会工程的失败是由于没有尊重农民的生存逻辑,忽视了农民的生存智慧,没有认识到农村地方性知识的重要性。这又归因于国家的霸权主义和极端现代主义的意识,也反映了国家对地层政治的傲慢。正是这种傲慢导致了此起彼伏的农民反抗。国家为了镇压农民反抗采取了多种措施。其中一种极为隐蔽的手段就是清晰化和简单化,再辅之以强大的意识形态主义和独裁主义恐怖。[27]
中国学者针对中国政府权威实践的各种帮扶方式,也逐渐发现其中存在的许多问题。一些学者认为,像西部大部分地区,生态和环境实际上不容许做大规模的开发,因而解决当地农村的贫困问题,就很难指望通过当地资源的扶贫开发。我国西部生态脆弱地区得到广泛实践的生态移民政策,延续了中国长期形成的政府动员型环境政策“危机应对”和“政府直控”的特点。然而生态移民政策的实践过程是一个由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市场精英、农牧民等多元社会行动主体共同参与的社会过程。在复杂互动关系的背后是由政府力量、市场力量以及地方民众所形成的权力和利益网络。自上而下的生态治理脉络中,地方政府处于各种关系的连接点上,其集“代理型政权经营者”与“谋利型政权经营者”于一身的双重角色,使环境保护目标的实现充满了不确定性。[28]这样,在后续的研究以及国家扶贫实践过程中,人们“集体无意识”地转型到“谁来扶”、“扶持谁”、“怎样扶”等问题的综合探讨上来,这些学术内容的讨论渐而使“贫困自觉型”的扶贫理念逐渐发展成为国家主流意识。
不可否认,回看中国学人关于消除贫困的科学理路研究过程中,总是围绕着国家主导型的社会实践进行的。建国初期,中国政府以解决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问题,针对贫困地区特困户,不定期向他们提供钱粮衣物,以满足他们最低限度的生活需求。早期的这种“救济式扶贫”,重点是针对大范围内集中连片的贫困地区的少数民族。“救济式扶贫模式是扶贫主体直接向扶贫客体提供生产和生活所需的粮食、衣物等物资或现金,以帮助贫困人口渡过难关。”[29]人们认为,这是我国政府早期实施的扶贫模式,是国家为了平衡边民贫富差距,维护边疆稳定而采取的道义扶贫。然而随着道义扶贫的推进,人们发现单独的“给予”并不能解决边民的贫困问题,必须在边疆民族地区培育新的生产力,才能治愈边民贫困的“根”。这样的呼声使开发式扶贫不仅成为学界共识的真命题,而且还借助政府的力量,得以在中国很多贫困地区实践,一定程度地引导着贫困群体脱离贫困的窠臼。开发式扶贫模式从纯粹的“给予”转移到“生产自觉”层面上来,人们开始重视结合贫困地区的特殊资源优势来培养贫民的财富增长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新生的中国政府开始了有计划地规模化地消除贫困,扶贫战略开始由单纯的生活救济式扶贫转向区域性开发扶贫。1982年12月,国务院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召开会议,讨论甘肃定西、河西以及宁夏西海固“三西”地区的严重贫困问题,开启了中国区域性扶贫的步子。1984年,国务院颁布《关于帮助贫困地区尽快改变面貌的通知》,在全国范围内贫困人口集中的18个连片地带,实行重点开发扶贫。1986年,扶持老、少、边、穷地区,成为国家“七五”计划的重要内容。这一时期,国务院还专门组织成立国务院扶贫领导小组,负责领导全国性的扶贫工作。然而,这种良好夙愿并没有把贫困群体彻底“拖拉”出来。现代化发展进程中,随着国家加强环保,“生态文明”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主流话语之后,一些高污染、低能效的工矿企业为节约成本,开始从东部地区异地搬迁到西部边疆民族地区。异地搬迁的落后的接近淘汰的生产设备,“开挖”了边疆,袭夺了资源,致富了老板,却没有把贫困的边疆民族“开发”出来,贫困生境依旧如初。
这种现状引发中国政府和很多学者更多的思考。幸运的是,也就是在这个时期,联合国和国际发展组织开始在中国实施扶贫计划,“穷人参与”的原则和理念被引入中国。人们在总结开发式扶贫的基础上,为防止贫困群体游离在利益圈之外,直接将“贫民参与”引入到扶贫开发的模式中来,正式提出并实践“参与式扶贫”模式。1994年4月,中央实施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向农村贫困发动“总动员”。1996年9月,中央扶贫开发工作会议做出《关于尽快解决农村贫困人口温饱问题的决定》,中央和地方不断加大扶贫投入,提高扶贫标准,对贫困地区采取税收减免的体养生息政策。事实上,参与式扶贫是一种全新的扶贫方式,其核心理念就是要充分赋予贫困群体均等的社会机会。它强调从下而上的决策方式,从受益群体的角度设计项目,让受益群体参与项目的全过程。在政策支持和社会各界的帮助下,提高受益群体的发展能力,使他们逐渐走上自我觉醒、自我管理、自我发展的道路,最终彻底摆脱贫困。[30](P15~20)参与式扶贫实际上是一种理念,是快速收集农村信息资料、资源状况与优势、贫困农民愿望和发展途经的新模式。[31]大家认为,政府支持背景下的农户参与式扶贫模式是贫困地区扶贫活动的理想选择。只有在重视扶贫对象,让贫困户参与进来,行动起来,珍爱他们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重视对他们潜能的开发和挖掘的基础上来开展工作,扶贫成果才能巩固、长久。[32]参与式扶贫强调“授民以渔”,注重从扶“志”的实践过程中培养贫困群体的自我发展能力。可以预见,在较具科学论证和社会实践检验而发明出来的全新贫困发展思路,定能在中国扶贫帮困的世纪大行动中创造出更加显明的社会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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