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岩
1973年新年伊始,解放军总政治部派出以干部部部长魏伯亭为组长的14人工作组,赴昆明军区调研 “批林整风”运动情况。这个工作组历时两个月,于1973年3月初回到北京。
总政赴昆明军区工作组在昆明期间,遵照周恩来的批示,处理了一件有关所谓 “梅花党”的奇特事件,现回顾整理出来,以飨读者。
1973年2月,春节假期刚过的一天晚上,总政治部主任李德生的秘书祝庭勋,用保密电话机给住在昆明军区九号院招待所的魏伯亭打电话说:“周总理批来一个办件,要你在昆明听取一名叫白××的情况反映。总理的批件天亮后交机要交通寄去。”
周恩来的批示,写在一封由云南丽江寄给“江青同志亲启”的信件上。写信人是云南丽江地区粮食局的一名女性基层工作人员,她于1972年底寄“绝密”信函给江青,声称她被一伙“反革命集团”所控制,人身失去自由。这伙人中有参与杀害谭甫仁者,有林彪反革命集团的余党,有的人还有枪支。她说,这帮人与云南省及昆明军区的某些领导人关系密切,所以她得去北京当面向“敬爱的江青同志”或周总理汇报。
两天后,魏伯亭收到周恩来的批件,当即带着我去会见昆明军区政委、云南省革委会主任周兴,向他传达了周总理要魏伯亭在昆明接见丽江地区粮食局白××,听取她的情况反映的批示。周兴答应,立即电话通知丽江地区革委会和丽江军分区,派人星夜将白姓女子护送到昆明。
第二天早晨,周兴的秘书告知,白某已经到达昆明。早饭后,我率干事刘进到宾馆会见丽江的护送干部——军分区的一位科长和地区革委会的一名工作人员,他们带我俩到白某房间与其接谈。
白姓女子是广西百色人,在丽江插队几年后到地区粮食局工作。她年纪二十几岁,白皮肤大眼睛,颇有姿色。这大概是“一伙反革命”争抢、控制她的原因所在。
我告诉白某:“江青同志和周总理收到了你的信件,总理委托现在昆明视察工作的总政干部部魏部长听取你的汇报,现在就可以去魏部长住处接谈。”
她听后瞪大眼睛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魏部长我没听说过,再说也不能在昆明谈,必须去北京或云南以外的地方谈!”我强调指出:“这是周总理的指示。”她仍固执己见,不肯同意。
无奈,我和刘进回到军区招待所向魏部长作了汇报。魏部长指示我俩再去告诉她:“去北京绝对不可能,要谈就按周总理的指示在昆明谈,不谈就算了!”
白某听后,犹豫片刻说:“那可不能有云南省和昆明军区的人在场。”我表示请她放心,她才同意跟魏部长谈。
于是,她跟随我俩来到军区九号院招待所会议室。白姓女子经过观察,确信室内只有魏部长、刘进和我三人后,便滔滔不绝、神神秘秘地说开了。
中午12点开饭时间到了,我朝魏部长指指手表,他没有答理,仍耐心地继续听取这个女子的汇报,直到下午1点多钟才结束。
白姓女子在4个多小时的“汇报”中,谈了她要“向中央揭发”的很多具体的琐碎事情,核心是“梅花党反革命组织”。她说,丽江控制她的几个人,都是“梅花党”成员,该组织由广西百色发展而来。其中,×××向她透露,他参与过枪杀谭甫仁的谋划及行动,然后逃到滇西潜伏了起来;×××对她说,林立果并没有在蒙古温都尔汗摔死,他曾去西双版纳接应过空降到那里的林立果,谭甫仁被刺就是“林彪党羽制造的连环谋杀案”;×××家里藏有枪支弹药,他们准备形势不利时“上山打游击”,等等。
谈话中,白姓女子始终表情严肃,态度恳切;她所谈的内容,非常详细;她举报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情,都讲得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看得出,她内心对“梅花党反革命组织”的存在,是确信无疑的。但是,根据我们到昆明将近一个月里所了解和掌握的情况,感觉她举报的大部分内容,是“一伙反革命”为了吓唬和诱骗她而编造出来的荒唐故事。
据此,魏伯亭当晚在向李德生的电话汇报中指出:白姓女子所举报谭甫仁案件中的“漏网凶手”、接应过林立果的“林彪党羽”等人物,绝对不会存在,大概是这些人为了威胁、利诱和控制白姓女子而自我吹嘘;需要查清楚的问题似乎有两个:一是她周围是不是有一个带有政治色彩的非法小组织或淫秽小集团?二是丽江是否有人私藏枪支弹药?查证工作,建议由在“谭甫仁、王里岩被害案侦破小组”工作的公安部的两位同志办理。
很快,李德生报请周恩来同意,公安部通知了在昆明的两名干部,随白姓女子一同赴丽江进行现场查证。
公安部两位同志去丽江查明,白姓女子所说的“梅花党反革命组织”,原来是丽江一些年轻人,传抄传看了关于“梅花党”的系列故事手抄本以后,移花接木,插入他们身边的一些虚构情节,自我标榜“英雄好汉”,编造出来的惊险、恐怖故事。白姓女子信以为真,为了摆脱这些人的纠缠,便给江青和周恩来写信揭发。
20世纪70年代前期,总政宣传和保卫部门曾经下发通知,要求全军基层单位查缴手抄本小说,大意是:目前发现有些手抄本小说,从社会上流传到了军队内部;这种手抄本小说是“封资修的大毒草”,要求解放军的成员,都要做到“不看、不抄、不传”,发现后要及时封存、上缴、销毁;对违犯这方面组织纪律的,要批评教育以至处分,等等。
当时,我只是听说部队有的基层单位,发现过流传的手抄本小说,但是手抄本是什么样子,小说内容讲些什么,并不知道。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一只绣花鞋》等悬疑小说的作者张宝瑞,在报刊上发表他创作手抄本文学作品的过程后,我才了解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1969年3月,张宝瑞被学校分配到北京铁合金厂工作。1970年开始,他利用寝室熄灯后或车间上班前的业余时间,给本班组的工友们现编现讲“梅花党”的系列惊险故事。那时,社会上除了官方认可的极少数书籍外,很多文学作品都被当成“毒草”封存起来,人们的精神生活十分贫乏,这就给口头或手抄本小说的流行提供了广阔的空间。1971年春天,张宝瑞把他口头讲过的“梅花党”系列故事,写成了一部4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取名《一只绣花鞋》,在亲友之间传看。不久,这种手抄本小说,通过他的亲友带到西北、东北、内蒙古、山西、云南等地,并在军内外基层单位流传开来。社会上同时流传的手抄本还有《第二次握手》、《少女之心》等爱情小说,诱发了一些人对异性追求的欲望。
白姓女子身边的“梅花党反革命组织”,就是在这些手抄本小说流传的背景下,一些年轻人模仿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添油加醋,虚构出一个所谓“梅花党”组织,企图拉拢她“加入”,成为“同伙”,以利关系的亲近。真相搞清楚以后,查证者哭笑不得,只好让地方有关组织对相关人员进行批评教育了事。
总政工作组赴昆明军区调研工作的重点,尽管不是谭甫仁遇害案件,但谭甫仁遇害事件余波未平,军区领导人和其他干部向我们谈“批林整风”运动时,必然联系到谭甫仁被害事件。另外,公安部派到昆明协助破案的两名干部,跟我们住在同一个招待所的同一层内,春节放假期间大家都没有事干,闲聊中也谈到一些案件的情况。所以,我们对谭甫仁遇害前后的情况了解得比较清楚,对白姓女子所举报的自称参与了枪杀谭甫仁的活动,可以断定不是事实。但是,为什么会有人冒充“漏网凶手”呢?原因是谭甫仁被害案没有实事求是地及时结案,为一些人造谣惑众提供了土壤。
1970年12月17日谭甫仁被枪杀事件发生后,昆明军区和云南省委在昆明市区内外采取了大张旗鼓的搜捕行动,对社会震动很大,所以谭甫仁被杀害的消息,不胫而走。可是,12月31日凶手被暴露自杀身亡后,案情本已大白,但破案工作仍在“深挖幕后指使者及其同伙”,迟迟未予结案。于是社会上产生了各种谣传和猜疑,不法分子乘机招摇撞骗,丽江白姓女子的“奇遇”就是典型的一例。那么,酿造这种“奇遇”的土壤是怎样形成的呢?
1970年12月17日凌晨4时多,住在昆明军区司令部大院42号楼里的昆明军区政委、云南省革委会主任谭甫仁和夫人王里岩遇刺。王里岩当即死亡,谭甫仁送到医院抢救无果,当天下午逝世。
案件发生后,昆明军区副政委周兴立即打电话向周恩来作了报告。周恩来指示:“要火速组织抢救,案子很可能是内部人干的,要抓紧时间破案,重点是军区机关内部;成立专案组,由周兴负责,公安部派人协助。”
当天下午,昆明军区和云南省革命委员会联合召开紧急会议,决定遵照周恩来的指示,迅速成立专案小组,采用一切侦破手段,力争尽快捕获凶手。根据会议决定,在军区党委直接领导下,成立了“谭甫仁、王里岩被害案(简称017案)侦破小组”,由副政委周兴任组长,军区第一副司令员王必成和副政委蔡顺礼任副组长。
清查工作首先在昆明军区大院内火速进行。凡是在大院居住的人员,不论资格多老,地位多高,是军人还是家属,都必须交代清楚:12月16日晚至17日凌晨,待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情?有谁能证明?
为了防止犯罪嫌疑人逃往外地,军区组织部队对车站、机场进行严密搜查。12月18日晨,昆明火车站被全副武装的部队包围,开往贵阳、长沙、武汉、郑州方向的62次列车,停止开出。车站里的所有乘客,原地不动,接受检查。昆明田家坝飞机场,也被军队严密包围,飞往广州的1031次航班和飞往北京的140次航班,乘客暂缓登机,荷枪实弹的士兵对候机室全体乘客进行了严密的检查。在昆明市区内,军警对大街小巷、地下管道、公共汽车站进行了拉网式排查,但都未发现与案件有关的犯罪嫌疑人。
随着清查工作的深入,军区政治部保卫部发现存放在办公室保险柜里的两支手枪不见了,而枪杀谭甫仁的作案现场留下的弹壳,与保卫部丢失的两支手枪的型号完全一样。于是,围绕着枪支的去向问题又展开了一轮更大规模的清查,军区大院里更加人心惶惶。在清查中,专案组搜集到很多蛛丝马迹,其中真正有价值的线索有两条:
一是谭甫仁的妻妹在刺杀现场看到的情景。谭妻王里岩的六妹王文莹,到昆明探亲住在谭甫仁夫妇的楼下,睡梦中被楼上的枪声惊醒。她来到走廊,看见谭甫仁披着衣服疾步从二楼下来,便问:“姐夫,楼上出什么事了?”谭甫仁说:“不知道。”谭没有停步,直接转到通往楼后小平房的长廊喊警卫员。警卫员尚未回应,有一个身穿军大衣、戴着口罩、身材魁梧的家伙,提着手枪尾追下来,从谭甫仁的背后连开两枪,但都没击中。谭甫仁转过身,迎着凶犯冲去,凶犯又开一枪(打在谭甫仁的腹部),谭踉跄了一下继续往前冲。凶犯第四次开枪,击中谭的右上臂,谭侧身倒在地上。凶犯冲到谭的跟前,朝谭的头部开了第五枪。
二是政治部家属院的小男孩凌晨看到的情景。清查工作深入后,居住在军区政治部家属院的男孩马××,向专案组反映:12月17日清晨5点左右,有一个人敲开他家的门,说要找保卫部的陈汉中,马××把陈汉中家的位置指给他,关起门来继续睡觉。马××13岁,头脑清晰,说那人个子较高,面孔较熟,好像是王小朋友的爸爸。专案组感到这个线索非常重要,马上找到王小朋友爸爸的照片给马××辨认,马××认定就是他——军区保卫部保卫科副科长王自正。专案组认为,王自正很有可能是枪杀谭甫仁的犯罪嫌疑人。
王自正早已被关押在司令部大院一隅的原战俘管理所旧址,进行隔离审查。他被隔离审查的原因是:1970年初,王自正升任军区保卫部保卫科副科长不久,昆明军区政治部收到来自他老家河南省内黄县的一份检举材料。材料说当地在清理阶级队伍中查出,王自正原名王志政,富农出身,1946年参与了还乡团杀害本村武委会主任的反革命行动。后来王志政逃往外地,改名王自正,混入解放军。军区政治部按照检举线索,派人去河南核查,查证结果,检举情况属实。外调人员不待返回昆明,便从内黄县电告政治部领导,政治部报告军区党委批准,对王自正实行隔离审查。
12月31日,专案组决定对王自正进行“敲山震虎”,派军区保卫部干部直接找王自正核实有关情况。晚10时,保卫部保卫科长陈汉中、干事李伯志二人,走进王自正的隔离室,对躺在床上的王自正大声喝道:“王自正,起来!到食堂来一下,有点事!”王自正在弯腰系鞋带的瞬间,敏捷地从被窝里摸出两支手枪,当即扣动扳机,第一枪击中前面的李伯志腹部,李跌倒在地;第二枪击伤后面的陈汉中右手,陈忍着疼痛,立刻转身冲了出去,边跑边喊:“快来人哪!快来人哪!”王自正也提着两支手枪跑了出来。驻院警卫战士听到枪声和喊声,立即包围过来。王自正感到难以逃脱,便转身躲进厕所里。部队将厕所包围起来,令其放下武器,缴械投降。王自正走投无路,开枪自杀身亡。
按说,到此案情已经大白,但是,有关方面决定还要继续清查“谭甫仁被谋杀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背景”,搞得军区内人人自危,社会上谣言四起。其中最为离奇的一则谣言是:“1970年12月中旬,谭甫仁接到密令,命其于某日某时将飞越昆明上空的一架飞机击落。谭甫仁为人谨慎,狐疑难决,遂先将飞机迫降。不料飞机迫降后,走出舱门的竟是周恩来总理。总理一言不发,立即起飞回北京。谭甫仁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回军区大院后,还未向中央作出解释,即被军区保卫科副科长枪杀。不久,这位副科长和军区保卫部长又相继自杀。”某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公开书籍,仍然还在渲染这种离奇的说法。
谭甫仁夫妇被杀案,除了久拖不结为社会上造谣者提供了土壤外,在其他方面的教训也不容忽视。当时,总政赴昆明军区工作组的某些同志在议论中,就感到有几点教训值得吸取。
一是保卫部部长的自杀本可避免。1971年1月27日,即农历正月初一,昆明军区保卫部部长、谭甫仁被害案专案组成员景儒林自缢身亡。在他留下的字条上写着:“保卫部原来就是个烂摊子,我来保卫部后,还在继续烂下去……保卫部出了这些事,叫我怎么说得清呀!”这明显是在继续清查“幕后指使人和同伙”的压力下,景儒林思想负担过重而自尽。但有关方面不但不反省这是无止境“清查”带来的后果,反而将其作为“更深层次背景”的“案中案”继续“深挖”,又隔离了更多的审查对象。
二是对王自正的“审查”有其名无其实。12月31日晚,王自正自杀后,专案组在他的枕头下面查获一个笔记本,里面记载着凶手被隔离审查后,对组织心怀不满和图谋杀人的计划:“我不能这样死,我要死,也要杀几个人。”他在笔记本中列出准备杀害的对象,有军区副司令员陈康、鲁瑞林、田维扬等。他权衡之后,又写道:“不如杀谭甫仁,影响更大,发泄心头之恨。”人们很不理解,为什么被审查对象可以在受审查期间毫无顾忌地书写行凶计划,写了后又长期没有被审查人员发现?
三是对王自正的隔离实际是离而不隔。王自正被宣布隔离审查后,形式上“离”开了住宿和办公的地方,关押在隔离室,但事实上并未将他与外界真正“隔”开。枪杀案本身证明,王自正起码两次离开隔离室外出作案,一次是潜入办公室窃取枪支弹药,一次是到42号楼枪杀谭甫仁夫妇。他两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隔离室,然后又安然回到隔离室,这能叫做隔离吗?
四是王自正翻越两座院落难道没有留下痕迹?12月17日凌晨,王自正枪杀住在司令部大院的谭甫仁夫妇后,又跑到隔街的政治部大院寻找另一枪杀对象陈汉中,因陈出差在外未达目的,王悄然回到隔离室。他两次翻越司令部和政治部大院的墙壁或大门时(晚间院子大门关闭),难道没有留下可供侦查的翻越痕迹?最后还是小学生马××提供了王自正17日凌晨去过政治部家属院的线索,才对王自正进行“敲山震虎”。
从谭甫仁遇刺到凶手被暴露自杀身亡,正好是两个星期。本来两个星期就真相大白的案情,却拖了近400个星期——1978年6月,专案组才在七年半的时间里什么新问题也没有“挖”出来的情况下,写出破案结论报告,经昆明军区、云南省委批准,上报中共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结论不得不承认:“谭甫仁夫妇被害系王自正一人所为,既没有林彪反革命集团插手,也没有同伙配合。”“景儒林的自杀是由于自愧自疚心理过重,思想压力过大所致。”“对因017案件被隔离审查的人员解除审查,恢复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