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起安子文

2012-06-25 00:51
党史博览 2012年5期
关键词:高扬中宣部工作

黎 辛

我和安子文接触不多,可是几十年来,我却常常想起他。他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让我不能忘记。

我认识安子文是在1947年初,那时他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兼中央后方机关党委书记。此时,国民党军重点向陕北与山东解放区进攻,延安中共中央机关先撤退一部分工作人员,驻在瓦窑堡;一部分人留在延安工作。这时我在解放日报社工作,报社与新华社由一个编委会领导。撤退到瓦窑堡的人员驻在史家畔与闫家坪,准备在敌人进攻延安时,新华社代表中央发出声音。我们在瓦窑堡出版了四开三日刊的《解放日报》临时版(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与10多家的病人和带孩子的女同志住在闫家坪。我编临时版的副刊,又兼支部书记。这时大家都是分散在老百姓家腾出的窑洞中住。

安子文住在闫家坪与史家畔拐弯处的一个小四合院里,门口有警卫。

有一天,安子文来闫家坪巡视,他主要是来看高扬文。安子文与高扬文都是中共七大代表,会后安子文调中组部任副部长。为加强《解放日报》的农村报道,调高扬文任农村工作组组长。高扬文因肺病发作,卧床不起,也先撤退到瓦窑堡休养,由他的妻子来照顾。

安子文从高扬文家出来,又来看温文(她在家读书时的名字),问温文:“这个村谁负责?”温文说是支部书记黎辛。安子文知道我是温文的丈夫,就对我说:“高扬文的行李比较少,没有大衣。你找个人去被服厂领件棉大衣给高扬文,既能穿又能盖。”我说:“这个村只有一个管理员与一个炊事员给大家做饭,工作很忙,要给高扬文领大衣只有我去。”安子文向我说了他的住处,又说:“你明天来我这儿拿上我给被服厂写的信去给他领件大衣,被服厂离这里不算远,9公里路,都是大平路。”

安子文

次日早,我去安子文处,警卫说:“安部长在屋里等你呢,你进去吧。”坐下后,安子文把介绍信给我,说:“介绍信我写好了,也给被服厂厂长打了电话。”又说:“你有别的事没有?”我说:“没有。”他说:“你去吧。”想不到,安子文办事这么利索。在延安,他主持报告会,是因利索而受欢迎的。比如毛泽东作报告,安子文走到台中央,说:“请毛主席作报告。”毛泽东讲完从台后走,安子文又走到台中央,说:“散会!”

温文认识安子文比较早。1945年全党整风结束,温文从绥德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请假到延安治疗心脏病。此时抗大由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司令部领导,联防军政治部介绍她去学生疗养院疗养。当时药品奇缺,主要靠每天的肉与面粉。疗养一段时间,中央党校招生,温文再三要求,联防军政治部将她介绍到中组部。安子文看了她的干部档案,问她:“抗大去年审查干部与‘抢救运动’给你作过历史结论没有?”温文说:“不知道。”

温文祖籍广东梅县,祖父是大盐商,在扬州有豪华住宅,父亲温崇信是留学美国的政治博士,曾任上海复旦大学教务长兼政治系主任,是CC分子。温文是扬州中学的高才生,受著名革命家江上青的影响,决心要终生干革命。1938年6月,温文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考上抗大,偷偷乘车去西安,在郑州被温崇信的熟人抓回武汉。从武汉撤退到重庆,她还要跑。温文是独生女,从重庆去延安路远且险,温崇信担心女儿受罪,买了飞机票让她飞到西安,去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报到,转赴延安,入抗大学习。

此后,温文与家庭断绝关系。抗大毕业后,她是抗大文工团的主要演员与歌手。“抢救运动”时,抗大三次开万人大会批斗她,无论怎样辱骂与斥责,她都真实地清楚地叙说自己的历史。她认为共产党员不能也不应向组织说谎。

安子文说:“抗大给你作的历史结论是CC特务分子。”温文说:“我不是特务!”她还想说抗大批斗她的情况,安子文举手制止,说:“我问过抗大了,说你在工作与‘抢救运动’中表现都好,他们希望你不去党校学习,回抗大工作。身体不好,他们设法照顾。”温文问:“那为什么非给我作‘特务分子’的结论?”安子文说:“抗大承认那是错误的,中组部给你作个历史清楚的结论,你进党校学习。”

不久,中央办公厅成立了中央管弦乐团,温文要求去学小提琴,被录取,师从中国著名大提琴家张贞黻。中央管弦乐团生活归中央党校管理。

胡宗南进攻延安前夕,延安中央机关陆续向北撤退,中央党校与解放日报社、新华社的目的地不是一个地方。在党校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去党校陪温文。晚上约9点钟,有人找温文,说安子文部长找她。原来,新华社口语广播部分别在延安与瓦窑堡工作,广播员不够,调温文去瓦窑堡做广播员。温文想自己身体不好,战争环境中能与丈夫在一起,生活方便,就答应了。安子文说:那你明天就不要走了,我通知新华社与中央管弦乐团。

新华社与解放日报社到瓦窑堡不久,原准备迁往晋察冀解放区的西柏坡,但因新华总社的工作由晋冀鲁豫解放区的新华总分社代理,于是迁往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冶陶。解放日报社的工作人员分配到新华社工作或随新华社行动。

由于胡宗南部发展迅速,胡宗南部30万人,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共3万人,所以中央机关迅速从瓦窑堡撤退到晋绥解放区,休息几天就迁往晋察冀解放区的西柏坡,后也转往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冶陶。因这里的新华总分社已代替总社的工作,温文马上就开始广播工作。周恩来听到广播后,说温文的广播好,特别是与广播通讯稿有感情。广播部负责人梅益向领导新华社的胡乔木反映,说写稿好的编辑少。胡乔木说温文的稿写得好。温文刻苦认真,样样工作做得好。

行军途中,安子文两次约见温文,说她身体不好,要发给她保健费,温文坚决不要。她说:行军中伙食好,党现在开支那么大,我怎么能要保健费呢?这是有些人求之不得的,这件事也给安子文留下了好印象。

新中国成立后,我和温文在武汉市工作。1954年大行政区撤销,我们调到北京。我被中宣部留下。安子文说,就让温文在中组部工作吧。想不到,有关人员看温文的档案时竟发现有“特务嫌疑”的材料。原来,温文在晋冀鲁豫与一位抗大同学有交往,那个人是“特嫌”,就在温文档案里也放个“特嫌”材料。安子文让有关人员调查,得知那人的“特嫌”早已撤销,于是,温文的“特嫌”自然也取消了。

在北京,我们住在东总布胡同,与黄敬家斜对面。安子文有时来看黄敬,顺便到我们家小坐。

1957年反右派斗争时,有一次安子文来访,我问他:杨刚这样好而坚强的干部为什么突然自杀呢?安子文说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我说我不会外传的。安子文说:杨刚丢了一个笔记本,捡到的人交给周总理了。周总理和我商量将她调到人民日报社当副总编辑,一切待遇不变。可她免不了会想到这是周总理和党中央不信任她了。这时候,不知谁让她参加了作家协会批斗丁玲、冯雪峰最厉害的那次会。那次会上,丁玲、冯雪峰都站着哭泣交代与检查。杨刚可能感到这也是她的前途,就服大量安眠药自杀了。其实,她调到人民日报社工作就算处理了,再没事了。我问是谁通知她去参加会的。安子文说:杨刚丢笔记本只有总理、我和中宣部的负责人知道。我问:杨刚的笔记怎么这么重要?安子文说:记了她与费正清(美国汉学家,抗战时期到中国,为美国新闻处工作)的交往与联系办法。解放战争时,美国支持蒋介石进攻解放区。

还有一次谈话较多,是中宣部决定将我降职使用,去湖北担任文化局局长。1954年我在武汉的职务是中南局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兼中南大行政区文化局代理局长、党组书记。我向安子文说,中宣部有两个部长对我有些意见。

安子文说:我知道,你与李之琏等党委负责人在“肃反”与丁玲、冯雪峰、艾青等人的问题上没有问题。丁玲、冯雪峰、艾青等人与周扬文艺理论与文艺工作上有些不同意见,很难说是反党。批斗会上,他们作了检讨,他们承认是右派分子。划右派分子的权力,中央下放给各部委了。你1954年调北京工作以后,湖北省向中央要你几次,你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

安子文又说,大区撤销,大区的文艺单位武汉市都要了。原来武汉市是省级单位,现在武汉市改为副省级归湖北省领导。他们单位大,名家多,级别高,不服湖北领导。你是中南区的老领导,湖北希望你能回去。以前中宣部不放,这次湖北调你任宣传部副部长兼文化局局长,领导全省文化艺术工作,中宣部同意你去,只同意你去文化局,你就去吧。湖北省是内地文化中心,去湖北比你在作协能多干事。

我说我已经表示同意了,过了春节就去。安子文说:中宣部已经经过中组部报告中央了,不久就会批下来。你的工作职务,不必计较,去了湖北他们还会考虑的。你爱人还在中组部工作,不去湖北,以后有机会也还可以调你回北京。

安子文说得详细直接,令我信服,开心,受教育。

到了湖北,省委宣传部部长立即过来看我,说给我留两间大屋子,一间是原来局长的办公室,一间在局长办公室隔壁,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他领我去看,并说:你还可以在这里种点花,你的孩子跟一个干部住一间房子。虽然我任文化局局长,省委或宣传部召开宣传部长会议都让我参加,宣传部长传阅的文件也都给我看。

安子文在北京。

想不到半年以后,1958年秋天反右派斗争补课,调我回中宣部,与党委书记李之琏和副书记崔毅一起接受批斗,只准检讨,不准解释。我就检讨我一度把丁玲当做犯过错误又受过委屈的党员看待,这是犯了反党错误。中宣部整风领导小组硬划李之琏、黎辛、张海、崔毅为“反党集团”。不与湖北省委商量,不经我所在支部讨论,划我为右派分子,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下放劳动。

会后,派保卫干部将我押送回武汉。我看了作协处理“肃反”与丁玲、冯雪峰、艾青、陈企霞、罗烽、陈明、李又然与南乾等人问题的全部材料,越看越气。我不仅没有错误,许多事与我根本没有关系。我写了两次万言申诉书,附了有关文件。我要求搬出原住处,省委宣传部说:“等等看!”

我病了,下颌脓肿,说不出病名,不能吃饭,滴水难咽,中西医没辙,不得不写信给温文。

温文将信送给安子文看,安说:你要去武汉看看黎辛。温文说:我们处正批斗我为什么不交代黎辛的右派言行。我说他是工作问题,没有告诉我,处长不信,批斗没完。黎辛又是右派,我怎么去?安子文说:右派也是人,你请假去。温文问怎么请假,安子文说鼻子下边长的是嘴,你说就是了。

温文向处长请假,一说就准,还没说假期时间。这么顺利,是否安子文给处长打了招呼呢?温文到武汉,与市第二医院五官科主任说好转院去住一个星期。温文送我住院后立即去火车站,买票回北京。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请假去北京申诉。这时,安子文等“六十一人叛徒案”已经解决。我去前门饭店看他,他身体健壮,往事记忆清楚。

安子文说,1957年划右派的权力已经下放给省、部党组织了,虽然你作为右派是错划的,我们也不能过问。现在中组部与中宣部联合复查,你们的问题一定会很快解决的。

安子文又问温文和我的身体现状。我说温文的心脏病控制住了,以前说我患肝硬化是误诊,现在我患眼底黄斑病变,是不治之症,戴眼镜还能工作。宣布我是右派分子时,受刺激,站起来离开会场,两眼突然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安子文说:身体好就好,这比一切都要紧,这是干革命的本钱。

以前,我们都称中央组织部是“党员之家”,我不会忘记安子文这位家长。可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早走了,我却还常常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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