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虎林
1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经常听到妈妈动情地吟唱这首《兰花花》。
小时候,我自然不懂歌词的意思,只觉得它的旋律,非常柔美动听,像山溪的水,像云雀的鸣。每当听到它,周身就有种特别异样的感觉。似乎上苍赐予我生命的时候,也同时把它赐予了我,成了我与生俱来的一种生命音符。我由此推断,在我躁动在母胎里和晃悠在摇篮里的时候,这首花儿就已经是我的胎教音乐和催眠曲了。
及至长大,能够读懂歌词了,我才知道这是一首哀怨情歌。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喜欢这首歌,因为她的婚姻、身世,和兰花花并不一样。我曾一度想,也许是妈妈同情遭际悲惨的兰花花,于是就一遍遍情伤《兰花花》。也或者是,妈妈敬佩坚强不屈的兰花花,遂百唱不厌《兰花花》。更或许,原因本来很简单,譬如,她小时候耳濡目染的,都是这类的民歌小调,斗转星移的,都是兰花花生活的那种生存背景,她只是被《兰花花》的音乐内涵感动着,在人生的春夏秋冬里,被四季风拨动心弦时,发出的一种情感共鸣……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测,妈妈从来没有说过她为什么那么喜欢这首歌。
可我又总觉得,原因不那么单纯。
2
我的童年很幸福。当我出生的时候,共和国已经一周岁了。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宁静的蓝天。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当时的中国并不宁静。战斗还在少数边疆地区进行,美国侵略朝鲜的战火,又在鸭绿江边熊熊燃起。不过,相对来说,我的出生地山西太原,可以说还是一派祥和安宁的气象。在我的襁褓边,没有枪声炮声炸弹声,只有妈妈的低吟浅唱: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
说来巧,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爸爸的生日。那天早晨,爸爸上班前对妈妈说:“中午下班我割斤肉,咱们吃饺子。”当时爸爸在省交通厅工作,很忙,忙得连妻子临产都顾不上管。当时刚经过了多年战乱,好不容易盼来了和平,大家都铆足了劲搞建设。上午九点,我伸拳蹬腿要出来了,妈妈在邻居帮助下,乘了辆人力黄包车赶到附近的省职工医院。十一点半,伴随着周围机关工厂下班的汽笛声,我呱呱坠地了。等爸爸下班后匆匆赶来的时候,护士阿姨已经给我洗过澡,搽过爽身粉,正把我包进柔软温暖的襁褓。爸爸接过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嗯,不管你小子孝顺不孝顺,今后你过生日,捎带也得给你老子过一过。”医生护士们知道了我们父子的这段天缘巧合,羡慕得啧啧称贺:妈妈漂亮,爸爸能干,生个大胖小子,满脸的福相,这一家子真幸福!
那年月,市场供给严重匮乏,妈妈奶水不足,市场上又买不到牛奶、奶粉,就只好把白面炒了打油茶补贴。出了百天,又蒸了馒头烤成干馍片,爸爸每次嚼成黏米糊状,口对口紫燕哺雏一般喂我。我就这么着,吮着妈妈的乳头,啜着爸爸的舌头,听着妈妈的歌喉,看着爸爸的笑眸,一天天长大。
这些,都是妈妈后来讲的。每年我们父子过生日这天,妈妈都要如数家珍似的回味一遍。
及至我开始咿呀学语,他们指着墙上的领袖像教我“毛主席”,指着画中两个小朋友手中的白鸽教我“和平鸽”……再大些了,爸爸就开始扳着指头教我数阿拉伯数字,教我读启蒙读物。我认的第一个字是“人”,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背的第一首诗是《悯农》。爸爸每天上班前,在钉好的一册麻纸本上写下三个毛笔字,教我认读。下班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认熟背会了没有。以后逐渐增加到六个、九个,一直到每天十二个字。这样,到我五岁半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认识了许多字,《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声律启蒙》,这些祖宗的祖宗们流传下来的教材,我都能大段大段背诵下来了。这对我后来的学习无疑起了重要铺垫,但也侵占了我不少玩耍的时间。好在我已经不记得那种被“剥夺自由”的痛苦了,只记得那段人生里,充满了阳光、快乐、挚爱和温馨。
我儿时斑驳陆离的童话世界,是以我的出生地——上马街永安里——胡同口的那棵沧桑老槐为轴心,以随着年岁增长不断延长的街道为半径,画下的一个像树木年轮一样一圈一圈扩散的画卷。上马街离现在的省政府不远。省政府在解放前是山西督军阎锡山的督府衙门,再上溯是清朝山西督抚的衙门。从街名上看,上马街,该是封建时代武官们的官邸集居地。也有人说是武官去督抚衙门办公下马的地方。我朦胧记得,那条街的好多四合院门楼前,都有那么一个溜光的青石礅子。小时候我们经常争抢这些石礅子爬上跳下。
后来,我们家由于爸爸工作的调动,搬离了那里。但围绕老槐树画下的我儿时密密匝匝的年轮,却像一张存储量很大的光碟,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底。这是童梦和(小说的主人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所有的人对他都是那么友善,那么爱护,就连颤巍巍的老爷爷老奶奶,都对他那么平等,那么尊重。他几乎不懂得什么是歧视,什么是欺侮,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绝望。他无忧无虑地成长着,就连他们家从省城迁到那个还算不错的县城,他也只像是做了一次好玩的旅行。省城的宽马路不见了,大公共汽车不见了,大宅院不见了;但新家周围多了小河和片片水塘,多了铁轱辘马车和卷尾巴的大黄狗,还有夏日夜晚四野此伏彼起的蝈蝈声……
妈妈的《兰花花》,就从省城一直唱到了这个县城。我也这样听着妈妈的歌,长到了九岁。记得九岁那年,我读四年级,一次写作文,题目是《我的母亲》,我在里面写了这样一段话:“每天早晨我醒来,都看见妈妈灿烂的笑脸,我的心花就在霞光中开放,我的一天就在明媚中开始。每天晚上,我都在妈妈轻柔的歌声中睡去,那摇篮曲般美妙的低吟,夜夜带我走进斑斓的梦乡……”这篇作文,老师给了我五分,还让我在课堂上朗读,并作为范文贴在教室墙上。
3
但是这篇作文,又似昙花作谶,成为我幸福童年的终结,也是这个幸福家庭不幸的开始。
听起来有点宿命的味道。
也是在九岁这年,我们家突遭变故,灾难接踵而来。
先是那年夏天,身为总工程师的爸爸突然被以“反革命破坏罪”逮捕,临到释放出狱的时候,又改为“责任事故罪”判刑两年半(直到八十年代初彻底平反,一切才真相大白,爸爸替“大跃进”的那些官僚们买了单,此是后话)。爸爸释放后,还没缓过劲来,又爆发了“文化大革命”,1969年腊月,他又被以“历史反革命”罪名清理出“革命队伍”,被带上管制分子帽子,全家遣返原籍劳动改造。等到这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了,那时,爸爸妈妈都已经变老,我和弟妹们也已经在贫困闭塞的农村被作为隐性专政对象劳改了十年!当我借着恢复高考逃出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年近而立了。
有很长一个时期,是妈妈用她柔弱的肩膀,独自支撑着这个家,她使我常常想起补天的女娲。
爸爸被捕后,妈妈在家属工厂的工作也被停了,一家人的生活没了收入来源。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又是吃食堂大锅饭,每人每天供应的仅有四两甚至二两粮食,还只能在工厂食堂里凭饭票领取。可是我家从哪来买饭票的钱呢?好在厂领导“开恩”,允许妈妈去厂里的炼铁高炉倒出的废渣山上拣碎铁,然后卖给本厂换点买饭票的钱。为了拣回这点可怜的活命钱,妈妈必须每天半夜出发,因为那个时段拣铁的人少,她可以从午夜一直拣到早晨八点,和另外一家同样命运的家属分抢着,把零点班的四次炉渣中的铁拣回来。此外,白天,她还得给几个上学的孩子买饭洗衣缝补拾掇。那年妈妈三十一岁。几个月前,她还是厂里人见人羡人见人妒的漂亮少妇,现在,她却浑似一个褴褛卑贱的乞丐。要在几十米高、七八十度的渣山陡坡上钩渣拣铁,她必须穿上厚厚的劳动布衣服,捡来的硬梆梆的烂翻毛皮鞋,脚梁面上再绑上帆布护盖,就这样,用不了三天,她的裤腿膝盖袖口臂肘就开了花,她的“皮鞋”就穿了帮。她几乎每天都要挂彩,不是脚被红渣烧伤,就是手被炉渣划破,要么是膝盖磕烂了,胳膊扭伤了。旧伤未好,新伤又添;手指才化脓,脚踝又出血。几个月之后,她的脸上手上,伤痕连着伤痕,血痂摞着血痂。但她一天也不能停下来,她不能给自己一天的休息时间。因为就是这么拼死拼活的受,一天也拣不下一百公斤,你知道吗?厂里的收购价,每公斤五毫。也就是说,她就是每天拣下一百公斤,一个月也只有十五元钱的收入,还不够全家人的饭票钱!还有孩子们的学费呢?全家人的穿衣呢?差不多两年时间,不管春夏秋冬,风雪雨电,她每天晚上把我们安顿睡下之后,就穿起那身散发着刺鼻汗腥臊臭的破衣衫,像个幽灵一样走进茫茫黑暗。早晨又像个女奴,低着头强忍着屈辱,从上下班的人流中踽踽回家。
那个时候,我什么也帮不了妈妈,我能做的,就是在妈妈夜半三更走了之后,照顾两个弟弟和一个两岁的妹妹,防止他们摔到床下,提醒他们不要尿床。再就是到了星期天,和二弟跟着妈妈一起去拣铁。我亲眼看见妈妈在山一样的渣坡上,像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士般,用两米来长的铁钩子,把一坨坨巨大的冒着灼人火焰的铁炉渣拼命钩抢到自己身边,再用小铁锤乒乒乓乓敲击那些炉渣。锋利灼烫的渣屑,随着铁锤的敲击不断飞溅在她的手上脸上,她全然不顾。炉渣中夹杂的碎铁被她敲击出来了,她衬着帆布垫子,连钩带抓弄进铁盆烂筐里,然后喊我们上去帮她往下搬运。在我们上下攀爬的时候,真有种上刀山过火海的感觉。
我至今想象不出,趴在渣山上的妈妈,瘦小孱弱得浑如一只小猴,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每天把那些是她体重两倍以上的碎铁,一盆一筐拣出来搬下山。我也想象不出,妈妈是怎样把人格尊严,尤其是女性的尊严,藏在肚子里,在一道道鄙夷邪恶的目光里,把我们带大成人。但是我记得,就是在那么残酷可怜的日子里,我们兄妹也能听到妈妈吟唱《兰花花》,唱得锥心裂肺,唱得鬼啜神泣!当时我不明白,她那么苦,我们活得那么可怜,她怎么还要唱歌,怎么还有心气唱歌。现在我明白了,她就是要带着她的孩子们坚强地活下去。她唱的是《兰花花》,她吐出的是不屈的呐喊!我们一家远离故土,背井离乡漂泊在外,除了我们母子兄妹,再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我们还被赶出了工厂家属院,不得不租住在附近农村破败的小民房里,先后搬了几次家,都是农家放农具杂什的房子。没有人敢关心我们,没有人敢帮助我们,还得提防歹人侵害我们。
以后的岁月,还有和上述一样苦难的日子,只不过,有了爸爸分担,我们也长大了。再听见妈妈唱《兰花花》,音符变得深沉、凝重。
4
我相信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对儿女寄托着一个美好梦想。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那个家庭的一个梦。
在我的求学生涯中,曾经有过三次被开除,被赶出校门的厄运。
第一次,来得蹊跷,蹊跷得猝不及防,也百思不得其解。
是那年的“六一”儿童节,照例,要表彰“三好”学生,要参加全县少年儿童庆祝集会。在此之前,每年的那一天,既是我们兄妹的节日,也是我们全家的节日。爸爸妈妈是很注重我们的节日的。因此,这一天,我们照例要穿学校统一规定的衣服,那时候还没时兴校服——后来才知道,其实在1949年前,中国的许多学校,早已经实行统一校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却取消了,我们家的衣服,历来都是妈妈亲手缝制。妈妈心灵手巧,是厂家属中出了名的巧媳妇。这一天,爸爸照例要去市场割肉买蒜薹,妈妈中午要给我们吃猪肉蒜薹拉面。那个年月,这是奢侈的饭菜了。当然,还有妈妈亲手给我们扎的五彩花环。
但是这一年,一切都发生了巨变。父亲在“五一”劳动节那天被捕,距离“六一”,只一个月时间。那是个黑色的五月啊,对我们家,不亚于八级地震!但是,妈妈还是擦干泪水,拿起剪刀,为我们缝制衣服,白衬衣,蓝裤子,像《热爱和平》年画里的那对少年。然后赶制五彩花环。我在半睡半醒中,听见凄苦哀婉的《兰花花》,在昏黄的电灯下,被嚓嚓的剪刀剪成一截一截的呜咽。我翻个身,妈妈觉察了,赶紧嘎巴一声拉熄电灯。我知道妈妈为什么拉灭电灯,就说,妈妈,拉着灯吧,我知道你在哭。妈妈说,好好睡觉,妈妈没哭,妈妈等着看你的奖状,等着看你的集体操表演,妈妈高兴呢!我就不再说什么,我也想,等我捧回来大红奖状,就把妈妈的痛苦化解了。可是,我想错了,妈妈也想错了,这一年,我没有像往年那样,给妈妈捧回“三好”学生奖状来,我捧回来的,是脸蛋上五道鲜红的手指印,还有一张开除的字条!
那天早晨,我虽再没了往年的欢乐,但还是强作笑颜和同学们一起走进校门。站在队列里,我尽量昂首挺胸,微风徐徐,鲜艳的红领巾在阳光下如一团火。发奖仪式完毕,我固然沮丧,但比起爸爸被捕的痛楚,我已经能够承受这种打击。只是,我不由自主把花环稍稍举起了些,举到了我的脸部位置。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发狠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花环使劲一扯,刷拉拉,花环从我的手中弹出,一朵朵美丽的鲜花,带着妈妈泪渍的纸鲜花,纷纷崩落,可怜兮兮地横尸在我的脚下。我惊愕地抬起头,是我的女班主任,凶恶得像要吃掉我的样子。我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
“老……老师,我……怎么啦?”
“怎么啦?你说你怎么啦?滚出来!”
我嗫嗫喏喏从队列中往出移,两腿觉得有千钧重。
“快点!磨蹭什么!”说着,一只手杵过来,揪住我的领口,“嘣!”一颗扣子飞了出去。我惊呆了,那只手,平时在讲台上,可是经常做出兰花指样子,很美丽的。我呜呜地哭出来,说,老师,你为什么揪我?
然而,不等我说完,一个巴掌重重扇在我的脸上,我两眼顿时金星满天。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一直对我很好的老师,那个经常表扬我的老师,下巴上长着一颗美人痣还算漂亮的女老师,为什么突然对我滥施淫威?几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当我再次见到她时,我本想心平气和问问她,当年她这么做到底因为什么?可是医生告诉我,她已经病入膏肓,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我缄口无语,把一束满天星点缀的康乃馨,默默搁到她的床头。
我给妈妈解释不清我为什么被开除,她以为,我就是因为在课本作业本的天地留白处,画满了三国水浒西游人物。我不敢告诉妈妈,老师扯断了她亲手扎制的花环,亲手缝缀的衣扣,那样,妈妈的泪水会在衣服花环上再洒上一层。妈妈捧着我的脸蛋,一再追问是谁打的,我含着泪,说是和同学淘气互殴下的。妈妈说,怨不该今年当不了“三好”生,怨不该老师要开除你,你这么调皮捣蛋,不开除你开除谁!然后,妈妈去向老师求情,向她保证我今后再不在书本作业本上画画,兰花指老师竟也以这两个缘由要我认错,我才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母亲至今说起来,还常常感叹,唉,要是那年老师不开除你,我儿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大画家呢!我听了,只有戚然。心想,就让妈妈,留一些美好的遗憾吧,美好的遗憾,总胜过哀怨。
第二年,我升入高级小学,高级小学在那个县的县城里,是一所完全小学,第三完全小学。我的算术老师,是个复转军人,大个子,精瘦,操一口河南口音,我不知道他是河南哪里人,只知道他去过朝鲜战场,大家都叫他军官老师,老师学生都这么叫。大家这么叫他的时候,他笑得五官都收敛了,镶嵌在干巴巴嶙峋的骨头上。
起初,他对我很好,为什么好,我猜,可能有两条,一条,我学习好。另一条,我有个漂亮的小姨。
我的小姨,不在那个县城,在千里之外的老家。那年,她刚师范毕业,也当了老师。一天,军官老师笑眯眯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你有个姨姨?我说,有。他问,你姨姨结婚了么?我说没有。然后问,老师,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姨?他笑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净素雅的信封,举到我面前,说,你姨姨给你来信了。我要去接,他把信封一举,然后从里边掏出一张相片来,托在手心说,是你姨姨吧?我看着他手里的照片,大二寸,花芽边,黑白照,脸蛋和蝴蝶结加了点彩。我说是,但是我没见过人,只见过照片。军官老师的眼睛眯起来,细细端详照片上的小姨,然后说,你姨姨很漂亮,留给老师作个纪念吧。说着,掀起桌面上的玻璃板,就往进插。我没敢说什么,似乎觉得,老师喜欢姨姨,是一件很荣幸的事。回家的路上,才想,老师怎么可以随便拆别人的信呢?那时候,我还不懂隐私权,全中国恐怕也没有这个概念,顶多说这家伙是流氓,下流!可是他是我的老师,从小读《弟子规》一类经典,我是很有点敬畏师道尊严的,怎么敢认为我的老师流氓下流呢?我把这事回家告诉了妈妈,妈妈没说啥,只是眼睛里,飘过一丝屈辱。
可是,有一天,这个笑眯眯的军官老师,突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在我脑袋上恶狠狠抽了一教鞭,歇斯底里怒喝:“小反革命,滚出教室去!”
雷霆来得这么突然,没有任何先兆。当然,原因也是我造成的,我一度这么认为。那一段时间,我们已不再吃食堂大锅饭,全国都不吃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阴影,笼罩了大地。死神随时附身的饥饿,威胁着所有的人。然而,我们家更甚。三个半大小子,一个妹妹,张着嗷嗷待哺的小嘴,朝妈妈要吃的。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每月的供应粮,连十天也不够吃,妈妈每天拾铁回来,一路捡拾着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烂瓜瓤,玉茭秆,榆树皮,槐树叶。吃得全家一个个身体浮肿。于是,兄妹几个半夜三更不停地喊肚疼,不停地拉稀,到天快亮时候,却又可怜地睡着了。妈妈拣铁还没回来,我们睡着了没人叫醒,我便连续上学迟到。开始,我每次气喘吁吁跑进校门,喊声“报告”,军官老师并没有批评我,还关切地说,赶快坐好听课。可是这一天,我再次跑进教室的时候,他却突然大喝一声:站住!小反革命!
我被赶出了教室。我噙着泪,站在教室外,隔着窗玻璃听他讲课,在讲分子分母。讲着讲着,他突然走出教室,又是一声恫喝:不许偷听!滚得再远点!然后嘭地关上教室门。我就再不敢在窗台前露面,但又渴望学习,怎么办,只得悄悄躲在两个窗户中间的墙壁底下,竖直了耳朵偷听。霜打的黄叶飘落到我的头上,都使我战战兢兢,像个窃贼似的大气不敢出,一听就是两个星期。然而,即使这样,就在我窗外凿壁偷光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下午,这位一度对我笑眯眯的老师,这位一直被我崇拜为战斗英雄的老师,揪着我的耳朵来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你被开除了!说着从玻璃板底下拽出我小姨的照片,哧啦一声撕做两半,凶神恶煞地朝我鼻尖上一掷,吼声“滚”!
二十年后,记不得是怎样的一个契机,小姨偶然和我说起了往事,忽然问我,你小学时候,是不是有个孙猴老师?我回忆一遍,说好像没有。小姨就从一沓老旧的信里,翻捡出一封,递给我。我抽出信瓤,里头跌出张照片来,一张戴着五四式平顶大檐军帽的军人照,一张瘦猴样的尖嘴。我不禁扑哧一笑。记得当年妈妈拖着我,去求军官老师的时候,他也是戴着这顶大沿帽,把头扬得老高老高,根本无视跪匍在他脚下的妈妈。妈妈说,是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她替她的孩子给老师认错,请老师一定开恩,千万不要开除孩子!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妈妈给她父母之外的人下跪,给一个人民教师下跪!谁能知道,妈妈这一跪,是母爱之中怎样的一种痛!
写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记得那天晚上,妈妈抱着我们兄妹四个,一家人浸在泪水里。妈妈一边哭一边说,孩子们,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天塌地陷,你们也不许丢了学业,不许被学校开除!我们兄妹一起答应。然后妈妈就笑了,抱着我们,含着泪花,幽幽地哼起了“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那晚上,妈妈破天荒没有去拣铁。我估计,她大概唱了一夜,想了一夜。我不知道,妈妈都想了些什么!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造反,破四旧,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一夜之间,和所有的“黑五类分子”家庭一样,我们遭到了万劫不复的打击和批判。那一年,我再次被开除,只不过开除我的不是老师,不是学校,而是红卫兵组织。经过大字报批判之后,接着就是勒令退学,立即滚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学校去!
那一次,爸爸妈妈都没有哭,他们似乎觉得,一个家庭,一个学生的遭际,算得了什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半年,我就在家里待着,既然不让我革命,那就不革命了。不过不革命也得背“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两年后,我就“上山下乡”,从此告别学堂。
我再次踏进校门的时候,已经是1978年,中断十年的高考再度恢复之后。
记得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悲喜交集,欲哭无泪。我把这个喜讯,第一时间告诉了重返工作岗位的父母。妈妈在电话里,默然良久,然后说,儿子,妈给你唱个歌吧,话筒里就断续传来《兰花花》柔婉的旋律。当时,县招待所的几个服务员都凑过来,跟我一起聆听。
那年,妈妈四十九岁。
在我的一生中,有很多老师,像文中提到的那两位,只是我的老师中的极个别,绝大多数老师,我都牢记着他们的师恩,直到现在,我差不多还能记得他们中百分之八十的姓名,甚至清晰地记得一些老师讲课时的经典动作经典话语。有一年,我去晋城寻访我的一位小学算术老师,姓旁,很特殊的一个姓。由于家庭社会的变故,我们已经有四十年没有联系,她早就退休回到农村。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找到她,在一个很小的山村里,独自孀居。当我看见她的时候,老人家满头霜雪,老年痴呆症状明显,已经对她的弟子没有一丝印象,她一辈子教过的学生当以千计。我给她说了许多儿时的事情,许久许久,她忽然说:“你和我闺女同班同桌,你俩老是第一第二!”
我的身上,永远流淌着恩师们的心血。但是,父母是我人生的第一启蒙,尤其是母亲。妈妈教化我的,岂止是一阕《兰花花》。
5
鼠年除夕,妹妹发来短信,要我在QQ上接收父母钻石婚纪念婚纱照。随着QQ的嘀嘀声,一张张传过来。父亲鹤发童颜,慈眉祥目;母亲和蔼富丽,善眸雍容。一个西装革履,一个婚纱雪帔,二老相依相偎,坦然桑榆,融融乐对漫天夕晖。让我看得,一时眼睛红湿。
这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宿命的魅影。
妈妈的童年,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那些年,国家倒是多灾多难,只是妈妈出生的那个地方,那个蜗居在吕梁山腹地的小小河村,倒还平静,倒还没有战事,匪祸也少。那是旧历龙年的腊月初六,公历1929年的1月16日,一个依山傍水小村庄里的一户农家,生下了他们家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女婴。当时天空正飘着雪花。女婴的母亲眉头皱着,看也没看一眼羊皮裹着的孩子,就说“送了人吧”。憨厚的丈夫抱着孩子,说咋要给人?女婴母亲说,腊月的龙,正破!又是个丫头片子。丈夫说,俺孩有福呢,六六大顺。过满月的时候,裹着小脚的母亲仍然坚持要把孩子送人,家里来了一位云游化缘的僧人。僧人讨得一钵素食,用过之后,对女婴父母说,破月不破日。这个孩子,主富主贵,从此之后,你家光景,只会一天比一天好。女婴的母亲说,那就留着吧。像对待路上捡回来的一件东西。父亲就请大师给孩子起个名。那僧人说,那天不是正下雪么?就叫冬英吧。
外祖母家的家道,是不是因为母亲的降临而日渐殷实起来的,说不清楚,但是,母亲出生时的这段小插曲,从此却经常挂在外祖父嘴上。连一再主张将女儿送人的外祖母,后来在孙子外孙成群绕膝的时候,也时不时会给大家说她在大闺女身上,差点犯下个大错。倒是母亲,很少说这件事,母亲说得更多的,是她帮外祖母带大一个一个弟弟妹妹,说她从八岁开始,就跟着乡亲们躲兵荒,日本鬼子的兵荒。她那么小,背上背着一个,手里拉着一个,往山沟里跑,往山洞里钻,再躲不及的时候,爹就把他们,一个个塞进土豆窨子,上面苫上谷草,才躲过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外祖父说,俺家英子有贵人保着,日本人的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就是打不着俺闺女。刺刀把窨子口的谷草挑得只剩下一层了,鬼子却撤退了。说得很玄。但都是真实的。母亲说,有一回,吃过后晌饭,大家都在大门外歇凉,听见城墙那边“咚”地一声,然后是远远地一道银光,划开天空过来,大家还没反应明白,一颗炮弹已经在大门外边开了花,一下炸翻一大片人。紧挨母亲坐着的她的大妈,双腿被齐齐炸掉,母亲却安然无恙,只是溅了一身泥土。母亲说得多的,还有从小跟她严厉的母亲较劲。外祖母能干要强,母亲也要强。外祖母剪窗花,她也剪窗花,比外祖母剪得还要快还要好。外祖母爱干净,她就每天把箱箱柜柜擦得油光瓦亮。有一回,外祖母去住娘家,给了母亲一个显摆的机会,她拿了抹布,沾了麻油,把窑洞里所有的家具窗台,挨个上了一遍油,尤其是给炕壁,仔仔细细地抹了一层。等外祖母回来发现,摞在炕壁前的铺盖,油腻成了包月饼的麻纸,让外祖母好一顿痛打。据说,笤帚疙瘩还打散了两个。妈妈说,那年,她五岁。
后来,母亲就出嫁了,十五岁,嫁给了一个旧政府官员。嫁过去不久,太原开始打仗,她就回老家避难,却赶上了土地改革,于是跟着划成富农的老公公一起蹲监狱。襁褓中的第一个孩子,得了天花,没有人救治,夭折了。老公公还骂,丧门星!母亲只好又几百里寻夫,来到太原,太原已经解放。
几十年后,说起往昔,母亲表情平静,沧桑沉浮,说记不得了,都记不得了。记得的,都是充满亲情的琐事,散发着一股一股往日的人间烟火味。
父亲的童年,可就不如母亲了。看起来,他好像出身大户人家,有着祖上进士门第的荫庇,有着高墙大院的豪宅,有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也有着严格的祖训家教。但是,折射着一个时代的没落,一个家族的没落。尤其是他缺少母亲所拥有的童年欢愉和家庭温暖。父亲三岁丧母,从小失怙,继母刻薄,不得不寄居外祖母处,又同失恃。从小怙恃尽失,童年的阳光就黯然了。所以父亲说,他从小就是自己奋斗。但是父亲的发小们公认,父亲自幼聪颖,他们还在描红的时候,父亲已经跟着教书先生用笤帚蘸水,在青石碑上练大字了。父亲也是那个乡唯一考上县学完小的子弟。又是那个县那一届唯一考上太原成成中学的学子。只可惜报名之后不久,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就踏进了这片山河,于是,他们失学了。
父亲被祖父强制送到有股份的私人煤窑当管账,父亲不甘,被同学拉拢,进了旧政府谋职。也算误入歧途吧,也让他蒙受了多半辈子的灾难。从1921年,到1981年,六十年,他几乎没有安生过。要讲命运,他的命运可真是乖舛。他和妈妈恰好相反,他很少给我们说起他的人生经历的细节,仿佛他的人生没有细节,所有的细节,都被国家社会的命运大潮吞噬了。有趣的是,爸爸至现在,九十岁高龄,仍然时刻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每天的主要精力,就是看报纸,看电视,不看别的,就是新闻,从早到晚,朝闻天下,新闻三十分,新闻联播,晚间新闻,中间的时间,就由新闻频道和国际频道的内容填实,不厌其烦地看来看去。而且看的时候,一定不要别人说话,不知道那里边,到底有多少乐趣体味。
我很想从父亲那里,抢救一些宝贵史料,可是,父亲也和母亲一样,摆着手说不记得了,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做啥?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看来,父母都视历史上一切爱恨情仇,如过眼烟云,心中留下的,只有一个“好”字。
大爱无疆,大德无仇。父母真是具有了天地的情怀。
于是我又怀疑,宿命的可靠。
6
我给父母的相册,命名为《椿萱不老》。
五十年前,一个秋日微醺的黄昏,两辆铁轱辘马车,载着我们全家,迤逦在太行山东南端的崇山峻岭间。沿途经过珏山吐月、孔子回车等等非常有趣的地名。那个孔子回车,据说是孔子周游列国,来到晋国地界,被几个毛头小儿垒的“城墙”挡回去的地方。路边竖着一通青石碑,山石道上清晰地留着两道深深的车辙。
我们到达的目的地,是个形势四合的村子,中间是菜叶田田的园地,碧水淙淙的水渠,把田园分割成棋盘似的纵横方块。还没进村子的时候,车队是沿着一条小河而行。河两岸粗大的垂柳,故作深沉在恬静的水中沉思。准备归巢的鸟儿,在枝头跳着唱着,和着柳梢底下一片捶衣声,以及远处呱呱的鸭鸣。一张张盘髻垂辫的笑脸,在一圈圈波纹里眉来眼去,能看见金红的鱼儿,大大咧咧摇头摆尾在水草间。长腿长嘴长脖子的白鹳,当地人唤它们为“老等”,弓着背站在齐大腿的水中,不慌不忙等着猎物去撞它们的枪口。
五十年后,再回去时,那条流淌着我无限童趣的小河,已经不见;那片哺育了我无数梦想的村庄,也被林立的高楼取代。
那条河,叫五龙河,那个村庄,叫五龙河西村。
父亲要去建设的工厂,就在这个村子左近,叫大营盘,日本侵略者留下的侵华罪证。大批的建设者,赶到这里,营房住不下,我们就暂居在五龙河西村老乡家中。我就转学到五龙小学,一个三元观改建的学校。
我很快就和这里的小朋友厮混熟了,和他们一起下河捕鱼,一起从井里捞虾,一起菜园里扑蝴蝶,一起上树捉知了。
这个村子几乎家家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后花园子。而且家家的后花园里,都长着三五株或者更多笔直粗壮的椿树。还有,沿着正房后墙的墙根,几乎都栽着茂密葱茏的金针花,浑似兰草。春夏之交,一簇簇金针花就伸展出若干亭亭玉立的花柄,顶端撑起一骨嘟一骨嘟的花蕾,像小子弹头那么大,圆突突的,嫩绿,微黄。然后,一夜之间,伸张开来,变得有粉笔那么长,那么胖。上面挂着露水,晶莹得如仙女的泪珠。堂屋奶奶,西屋婶婶,东房嫂嫂,就㧟了竹篮子,在明艳的晨光里,说笑着,把那些似开未开媚如少女的动人金针花,一把一把采摘下来。
有一天,我问房东堂屋奶奶,为什么家家园子里都要栽椿树,种金针花?奶奶说,椿树好啊,又高,又大,香椿还能吃呢。金针花也能吃啊,很好吃的。我说,那为什么不把它们种在菜园里,却要种在后花园。奶奶说,菜园子是种菜的。我说,香椿金针花不也是菜么?奶奶看着我,哑然了,没了牙的扁扁嘴巴,抿在那里,不时吸溜一下要流出来的口水,然后上下唇颤巍巍地蠕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继续摘她的金针花。摘着摘着,忽然说,去问你大,你大有大学问。说罢眼睛里流淌出慈祥的笑,感动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
其实,那时,在我的心目中,堂屋奶奶也是很有学问的。堂屋奶奶知道知了为什么唱歌,蜈蚣为什么腿多,母蟋蟀为什么屁股上长刺,猫头鹰为什么半夜叫唤。还有,五龙河的故事,尤其是五龙庙的故事。在这个四合的村郭中段,有一座五龙庙,庙的大殿里,供奉着五位龙王,粗大的殿梁上,腾飞着五条龙,黑白绿青黄,其中黑白两条的龙爪里,分别抓着一个逆子的脑袋,一个忤妇的身体,血淋淋的,栩栩如生。堂屋奶奶说,那是一对忤逆不孝的小两口,媳妇虐待公婆,儿子遗弃父母,被龙王爷爷抓了,尸首一分为二……
于是,对于我烂熟于胸的《三字经》《千字文》里的道理,“首孝悌,孝于亲,资父事君,孝当竭力”云云,又多了一个现实的教例。但是,也在我心头,罩上了一片可怕的阴影。所以,每当天空打雷闪电的时候,我就既想看见天龙在云中现身,又怕它震怒发威抓走谁家的儿女。每每这个时候,堂屋奶奶总要告诫我们,千万不敢忤逆不孝!另外,看见天龙两眼喷火,张牙舞爪下来的时候,赶快钻到床底或者门背后,万万不敢朝院子里和树底下跑。
自然,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见过一条真正的龙,从天上腾云驾雾而下,或者从水中翻江倒海而出。关于雷电击死人的消息,倒是间有所闻。及至上了初中,学了物理学,懂得了阴阳两极放电的道理,堂屋奶奶那厚厚的一沓子龙的传说,就也和她的那对稀奇精致的三寸金莲一样,成了我记忆中一段美丽的童话。
然而,椿树和金针花,却不是童话。
我好像曾经按照堂屋奶奶的指点,认真地问过父亲。记得爸爸说大概意思是,椿树生长慢,有长寿之树一说;金针花么,就是萱草,又叫忘忧草。居家的屋后栽种椿树金针花,寓意子女祝愿父母乐天长寿,颐养天年。
我是在后来看到《庄子·逍遥游》里讲:“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在《诗经·卫风·伯兮》里,读到“焉得諼草,言树之背”,才证实了父亲的说法,是有根据的,或者说,父亲曾经的解释,在我的脑海里,又复活了,成为我永久的记忆,永久的情愫。在我生命也将迈过一个甲子的门槛的时候,我似乎更深地理解了,我们古人在屋后园中栽椿植萱的良好寓意和祝愿。
我想起了唐伯虎的一首诗:”漆园椿树千年色,堂北萱根三月花。巧画斑衣相向舞,双亲从此寿无涯。“
但无奈,椿萱不会不老!
既然不会不老,就不免议到百年之事。
母亲说:“不要把我火化。”她多次说过,她看见过日本人当年焚烧阵亡者尸体的情景,惨不忍睹。父亲说,他要立遗嘱,谁走在先,谁火化,然后待后者来了,一起去天堂。
这让我为难,是按照父亲的意志办?还是谨遵母命?母亲说:“唉,其实人死如灯灭,到时候啥也不知道了,你们想咋咋。”
我对儿女们说,将来把我的骨灰,分做三份,埋在三棵树下,一棵太行,一棵吕梁,一棵汾河岸边,晋阳城下。让我为三晋大地,最后添点绿色。
窗外响起毕剥的鞭炮声,电视荧屏上,众人合力,撞响了除夕子夜的钟。又一个祥和的春节,来到人间。我捉起电话,给父母拜年。先跟父亲说一通祝福的话,再给母亲磕头。我大声说,妈妈,我给你唱个《兰花花》吧!母亲此时业已失聪,连问几句,儿啊,要妈给你唱兰花花吗?要妈给你唱兰花花吗?好,妈再给我儿唱一回。
手机里断断续续传来,母亲沧桑但依旧柔美的歌喉。
我含着泪,跟妈妈一起唱:五谷里那个田苗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就数兰花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