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益
在巨大的都市里,孤独才是最可怕的病毒。每个人都在想尽办法抵御孤独,但谁又能真正幸免。正如作家刘震云在小说《手机》中表现的主旨:通讯业的进步看似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其实不然。工业化科技化必然会使人们的内心感到焦灼、孤独。在快节奏的都市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为生存忙碌奔波着。不断地提高着工作的效率,不断地实现着生存的价值。城市众生的心灵也在这不断的奔波中因疲惫而日渐麻木,各式各样的心理疾患于是随之而生。而刚刚过去的十年,中国经历了最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在都市快节奏的生存环境中,许多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却在这翻天覆地的急速变幻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归宿。《又见废都》记录了一群70后都市白领女性的爱情、婚姻、家庭、职场以及精神世界。楚姜在这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美丽智慧的都市女性,她们经济独立,称得上衣食无忧,生活方式前卫。但是,纵然拥有靓丽的外表,栖身于高楼大厦又有着属于自己的体面职业,内心深处却如游弋在荒原般充满了深深的孤独感与无归宿感。
罗敷是这部作品的主人公,同时也是整部作品最出彩的人物。罗敷几乎囊括了所有优秀女性的特点。她有着姣好的容颜,有着水一样纯净的心灵,更有着一份世俗中看来体面的工作。然而这样一个几尽完美的女子,却深陷孤独的深渊中不能自拔。她幼年时经历过一段短暂的幸福,在华山脚下一个名叫罗敷的小镇,有她温暖的家,有对她宠爱有加的爸爸。但她的幸福却被一次意外的爆炸事件终止了,她永远失去了疼爱她的爸爸。罗敷的母亲虽也心疼女儿,但经历了丈夫猝然离世的巨大打击后,她始终无法像罗敷的父亲一样对女儿表达心中的爱。三口之家的温馨经受爆炸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两个身心都受到巨大伤害的女人。罗敷再也不是罗敷河边那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女孩,内心的重创使她变得敏感、焦虑。父爱的缺失使罗敷长久地处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中,她小心谨慎以免触碰到自己和母亲的伤痛,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却又注定她只永远停留在幼稚的童年时代。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生命实际上是一种被抛入的状态——即人是无缘无故地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所处的境遇和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一种外在的异己的力量。人对此无从选择对之也无能为力。处于一种被抛入状态的个体生命,在命运的无数坎坷与浮沉中,有多少是能自主控制的?”①父亲的意外身亡是罗敷作为一个体生命无法选择的噩运。罗敷虽然坚强地生活着,成长着,但她一直活在没有父亲的黑暗世界里。内心深处的阴影如幽灵般缠绕着她,一部分的她始终不能真正发展成熟。同样是世俗中的男女,楚姜笔下的罗敷与张爱玲笔下的世俗男女的命运是截然不同的。张爱玲小说中演绎的故事虽也不无凄惨悲怆,但生命总还有一袭华美的袍做底衬。杨幻儿、纪真真、田桑子诚然也经历了很多不幸,但比起罗敷,她们还是幸运的多。高中时被迫辍学的问题女孩杨幻儿通过自己的才华智慧和过人的交际能力终得跻身城市上层。少女时期意外怀孕流产被迫辍学的她最终也拥有了爱她的丈夫和情人。遭遇男友背叛曾试图自杀的大龄女纪真真也在无意中找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遭丈夫背叛、被黎松玩弄、为左思流产的田桑子最终也在她的家乡——小城汉中和最爱她的男人重新组建了家庭。罗敷的人生却无法摆脱底色的暗淡与苍凉——由于父亲去世的强烈打击,她无法像别的女子那样将爱情列入自己的人生计划中,生存是摆在首位的。她的人生轨迹在生存为第一要义下显得平淡而有条不紊,甚至连她的婚姻也不是建立在彼此相爱的基础上,而是一种出于自保的无意识选择。现实的残酷、生活的沉重和艰辛被她不由自主地夸大了。这导致了终究有那么一天,罗敷会逆反般选择对平淡而压抑生活进行逃亡。一旦开始了灵魂的漂泊之旅,女人的精神上升则往往需要一个人或者一段爱情的引领。可是现实的生活不能令她的灵魂变得充实并且上升,她其实也没有能力进行自救。于是她开始找寻另一种寄托,那就是爱情。
罗敷对爱情有过单纯的憧憬和美好的向往,正如她的女友暖玉所说,她固然够得上每一个男人的爱情构想,可爱情却不断地与她失之交臂。大学期间,她像所有怀春少女一样,对在读博士江榆林产生了朦朦胧胧的爱慕之情。参加工作之后,罗敷和主编林海生产生了一种超乎了普通男女亦师亦友般的感情,江榆林和林海生身上都有着她父亲的影子。由于长期以来的心理压力,习惯于被动生活的她始终不能自如表达心中的感情。虽然她认为江榆林和林海生才是她懂得如何相处的男人,但她却无法和他们相亲相爱,这导致罗敷的爱情注定是一场悲剧。她长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心灵也一样不完整。骨子里的自卑和不安使她没有勇气更没有能力向她喜欢的同时也钟情于她的江榆林表达自己的爱意。
安全感缺失的她草草地把自己嫁给了远方表哥梅朝晖。梅朝晖对自己的衣着要求甚为简单却舍得为罗敷花钱,他为了满足罗敷的心愿而将新房买在了大雁塔周围。尽管梅朝晖对罗敷倾注了全部的爱,但他终究不是罗敷理想中的丈夫。他用行动证明了对罗敷的爱但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心灵残缺不全的罗敷亦不懂得如何担当起妻子的责任。梅朝晖给了她一个事实层面上的家庭,但却不是罗敷理想的家庭模式。老实无趣的梅朝晖令罗敷感到压抑乏味。她清楚她是不爱梅朝晖的,她一再试图接纳他,但他终究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这个家足以容纳她的身体,却不能够容纳她的心灵。她的灵魂依旧孤独。积极地工作和狂热的购物只能暂时填补罗敷内心的空缺。她甚至以自虐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平衡自己早已失衡的心理。长期以来爱的缺失使她强烈地需要爱,渴望爱。她沉浸在爱的饥渴中不能自拔。左思恰恰是在她最需要爱的时候出现的,他令人陶醉的情话、他狂放不羁的做派、他充满着刺激的生活方式,为罗敷的生命中带来了一抹亮色。妈妈没有说过爱她,丈夫也没有说过爱她,左思却让她听到了世间最美的情话。长久以来生活在爱缺失环境下的罗敷对爱情必然有一种超乎寻常异于常人强烈的企盼。越是缺乏越要补偿,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她不惜为左思花钱,她容忍左思与众多女性有染,她不计较左思一次次无情地离开她却又宽容大度地一次次接受他。左思和罗敷都是经历天灾人祸后心理存留着阴影的病人,左思在地震中失去了父母,长期寄人篱下不受亲戚待见的他养成了敏感、孤僻的性情。内心孤独空虚的他除了青梅竹马的华年再也没有一个朋友。亲人无法给与他的温暖和爱,只有与华年在一起时才会得到满足。当华年离他远去时,他快乐的源泉从此便枯竭了。华年就是他全部的世界。没有华年,他的生命又会陷入死一样的孤寂中,他的灵魂又将再一次地漂泊无依。如行尸走肉般没有目的、没有目标地四处行走,周旋于各个女人身边。如果说杨幻儿躺在男人身下的只是她的身体,不是她的灵魂,那左思徘徊在女人身边的却是他孤独的影子。
“每一段罗曼史,事实上都是一个女人如何必须在一个男权社会中自我实现的神话。”②罗敷渴望着爱,追逐着爱,却不断地为爱所伤。她在校庆时偶遇曾经深爱的男人江榆林,当罗敷终于鼓起勇气如一个成熟女人般向江榆林表达压抑已久的情感时,不知是出于道德的压力还是出于自卑的困惑,有爱无勇的江榆林用粗暴的方式拒绝了罗敷,他们像一条相交线,在匆匆交会后奔赴了两个不同的方向,从此不再相见。如果说江榆林带给罗敷的,是刻骨铭心的遗憾,那么左思带给罗敷的,是深入肺腑的伤痛。让我们再探究一下罗敷的心理状态,成长让罗敷成长为是一个经济独立的女人,但她的灵魂却始终未能独立,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她和左思的相爱,也决非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当热烈的激情化作索然无味的寡淡后,左思必定会选择逃离。失去了归宿感的罗敷暂时丰满起来的生命又一次成为了一片真空,她用暴食这种填塞肠胃的方法来填塞空虚的心灵,她甚至在梦里也苦苦地哀求着左思不要离开。到这里,我们会发现,罗敷在和左思相处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感染了人质情结。她渐渐适应了谎言、欺骗、背叛,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反复抛弃她的边缘人格患者的左思。她沉迷于他的带有欺骗性质的甜言蜜语,更习惯于他的精神绑架。尽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和他人(比如田桑子),她都可以不计前嫌宽容大度地反复接纳他,包容他,为他尽一切力所能及之事。他散发着罂粟般的诱惑,令人感到危险却让人欲罢不能。
如果说江榆林是一个有着自卑情结的男人,那左思则是一个典型的边缘型人格障碍心理疾病患者。少时被父亲抛弃、母亲在地震中丧生、姥姥去世、寄居在亲戚家却感受不到亲人的关爱、就连唯一青梅竹马的伙伴华年也离开了他。这一系列身心的双重煎熬扭曲了左思的心灵,更诱发了他严重的心理疾患。紊乱的身份认同,妄想式的自我定位,左思总幻想着自己的父母是大学教师,幻想着拥有180cm的身高,他从早到晚拨打着国际长途只为向一个异性留学生证明着这些虚幻中的事实。边缘型人格的人在人际交往中都具有冲突的亲密关系,他们在亲密关系中会在两个极端摆动。一方面非常依赖对方,一方面又总是和亲近的人争吵,无论是深爱左思的罗敷,还是和左思有过一次肌肤之亲的田桑子,左思对待她们的态度,都是摇摆不定的。他时而甜言蜜语,时而激情似火,时而又冷漠如冰,暴跳如雷。旁人习以为常的人际交往在他则是困难的,他难以融入社会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庞大交际圈。
那么,可以说,左思和罗敷都是城市的病人,但罗敷的生存方式是一种传统的、尽量向主流社会生活靠拢的生存方式,而左思则试图永久地逃离于社会生活之外来对抗现实生活。左思是一个奇才、怪才,他敢于蔑视正常的社会伦理秩序,敢于向被奴化了的人格挑战。他先后吸引了罗敷、田桑子,一旦女人把全部的真心奉献给他时,他又会选择逃离,将压力与伤害扔给这些善待他的女人。罗敷和田桑子都是潜意识里有着斯德哥尔摩症候的女人,可谓一种疾病的两面。田桑子即便是被左思遗弃、为左思流产,她在心里仍然原谅了左思,她甚至对罗敷说左思不是一个坏人。斯德哥尔摩症候的一个特征是: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产生对邪恶的迷恋,错把灾星当救星,从而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好在田桑子能够及时痛定思楚,悬崖勒马,她回到家乡投奔了爱她的男人,在客观评价自己后,作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无论左思是背叛还是抛弃,罗敷依旧痴心不改。那么,此时的罗敷成熟了吗?结论是没有。这就是女人想借助爱情成熟的逻辑的可笑,成长,从来只是一件关乎自己而非他人左右的事情。
最后,左思娶了言语不通,亦无法沟通心灵的藏族姑娘央金,并与央金生下一个女儿。从此,左思便不再滥情。在央金身上,左思看到了许多都市女性没有的闪光点,她就像一位神圣的绿度母,散发着雪域高原圣洁的气息。不似城市女性的现实、功利、贪婪、世俗。央金是简单的、质朴的。她带给了左思简单的生活,多年来的情海沉沦使得左思躁动的内心趋于疲惫,纯美的青藏高原没有城市的病态,是左思身体最后的归宿,而死亡,是他灵魂的后花园,他与这个世界剪不断理还乱的身心纠葛永久地结束了。
在小说中,楚姜细致入微地展现了女性之间纯洁的友情,在女人最渴望关怀与爱的时候,给与女性心灵慰藉的,不是男人,而是自己的女性知己。每每罗敷因左思而困惑、迷茫时,纪真真和暖玉总会守在罗敷身边,给她宽慰、给她温暖;杨幻儿流产时,罗敷每日为杨幻儿煲汤;当罗敷得知田桑子为左思流产时,她不计一切恩怨毫不犹豫地照顾起了田桑子。女性的宽容与无私令冰冷的钢筋混凝土建构的都市也溢出了一丝暖意。充分地展现了人性的美好。
《又见废都》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不由得令人联想起当代社会的现实生活。城市在病态的发展崛起。物欲横流淹没了人们心中的良知与道德。故乡在沦陷,诚信在沦陷,身体在沦陷,伦理秩序在沦陷。但小说中刻画了许许多多闪着真善美光辉的人物,蓝关作协的主席张书尘原是南京大学的教师,因不堪失去初恋女友的打击而来到西安,从此便扎根西安,结婚生子。他从未爱过的妻子却默默地爱了他二十余年,当妻子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时,看透了一切的他辞去了工作,成为了大山深处的一所寺院里的住持,净化着往来于寺院人们的心灵。林海生是罗敷的良师益友,他正直、善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他对罗敷关心有加却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许昭音是长安城里著名的音乐家,恪守自己人生底线的她毅然离开了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丈夫。张书尘、林海生、许昭音,这些有文化坚守的城市灵魂就像一股明净的清泉,不媚俗、不屈从,在污浊不堪的都市中找寻着自己心灵深处的后花园。楚姜在《又见废都》中还写了许多优秀的女人,理性、智慧、功利、放浪的年轻女作家、书城老板杨幻儿,却又不失天真、活泼、可爱。17岁那年的意外失身堕胎,使她终身怀疑男人,怀疑爱情。她将男人看做自己的性伴侣,她依靠男人搭建自己的人际脉络网,从而一步步地向城市上流迈进。她爱权利、爱钱财,她委身于领导,嫁给台商,广交文人墨客。她渴望一个有才情、有见识、有品位、懂得她、真性情的男人。有着作家与作协官员双重身份的高阳和杨幻儿的偷情恰是一种彼此的感情补偿。高阳是一个偏执型人格的男人,从农村跳出来的他对农村有一种天生的抵触。他在作品中写农村,但在现实中,他对农村则充满了深深的厌恶。他厌恶农村的生活,更厌恶农村的女人。美丽、妖娆、充满风情,经济独立的都市成功女人杨幻儿无疑是他最合适的人选。从道德的角度来看,杨幻儿与高阳的关系是不正常、不正当的,但从情感、人性的角度出发,杨幻儿与高阳的感情是纯洁的,是彼此平等、彼此尊重的真正爱情。杨幻儿纵使对高阳有一丝利用的目的,但这并不龌龊、不恶俗。高阳也以能为杨幻儿的书城做免费讲座为荣。因不满只会写口水文字的女作家当上蓝关作协的副主席,他一怒之下竟砸掉了作协的牌子。可见,高阳仍是有着文化坚守与底线。在他的心灵深处,仍有着一片他为之保卫的纯净后花园,所以才会有他最后追随着张书尘来到了深山中的百林寺。杨幻儿从与高阳的爱恋中获得了极大的幸福与满足,他们彼此的身体、彼此的爱情,是他们的归宿,更是隐匿在他们内心深处的后花园。暖玉是罗敷从大学时代就结交的挚友,以真心对罗敷,亦以真心对待感情。考古学和考古事业是她毕生的追求,是她精神的依托。她虽然做了不道德的第三者,她虽然渴望有个归宿,渴望夏四琛能够和她生活在一起,但她绝不强人所难,既然无法得到最完美的结果,那就面对现实。纪真真是一个真性情的善良女孩,她有一个纯净的内心,容不下尘世的一丝污垢。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③她宁肯从原先待遇优厚的单位辞职,宁可少得实惠,也绝不与恶俗的同事同流合污。为守护心灵纯净的后花园纪真真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好在她最终收获了一份真挚的爱情,一个爱她的爱人。历经感情折磨的纪真真终于找到了她爱情的“后花园”。
女人,无论她们的身份是什么,今天的她们终究进化了。因为她们所有的选择基本上都是自主的,不管是做男人的女王还是女仆。她们可能会在情感上依恋男人,但已经不再是被男人左右人生主体方向的女人。付出,哪怕是堕落,都是她们自己心灵的选择。作者理解女性的软弱,更同情她们的弱点,但不得不看到,正因为她们的勇于付出,敢于担当,才给了她们自己将来与男人踏上同一舞台自由表达的可能,女人只有经历现实,经历情感,才会真正的成长起来,成长是挤压疼痛催逼出来的坚强。虽然她们依旧在男人的世界里讨生存,但她们已经成为觉醒的女人,已经知道了如何在小径分岔的迷途中最终走向她们的心灵后花园。
小说结束时罗敷又选择了与梅朝晖复婚,并追随梅朝晖来到了北京。也许,这个时候的罗敷,才慢慢明白自己能够把握的生活是什么。女人三十,还好,不算晚。
注释:
①《西方女性主义与中国女作家批评》,西慧玲著;P163;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②《文化;社会学的视野》【美】约翰·R·霍尔玛丽·乔·尼兹著;周晓红、徐彬译;P203;商务印书馆;2002
③《回答》;《北岛诗集》北岛著;P33;南海出版社;2003
参考文章:
陈仓《心灵盲区让人深陷围城困境》
夜深《此城虽病,幸存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