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
最难得的勇气是思想上的勇气。
——阿·法朗士
我们所要求的美术家,是能引路的先觉,不是“公民团”的首领。我们所要求的美术作品,是表记中国民族智能最高点的标本,不是水平线以下的思想的平均数。
——鲁迅
一
十几年前,牛汉先生参与主编过一套《思忆文丛》,影响很大,颇受欢迎。标举“思忆”二字做书名,说明这套丛书所收录的文章,大都具有实录和反思的性质。“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懂得同情、爱和怜悯,无疑是人区别于动物的重要标志,而会思考,有记忆,则是人之为人最基本的素质和能力。俄罗斯传记作家伏尔科夫说,“没有回忆的人不过是一具尸首。”①历史经由回忆、思考和记录,而进入现实,而与未来发生关联;正是通过对往昔经验的记忆和思考,人才缓慢而艰难地摆脱蒙昧状态,渐渐变得成熟和智慧起来。
然而,回忆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在充满禁忌和恐惧的时代,它会受到严重的压抑和严格的限制。伏尔科夫说:“在苏联,最难得和最可宝贵的毕竟是‘回忆’。它已被践踏了数十年;人们知道比记日记或写信更妥当的办法。当三十年‘大恐怖’开始的时候,受惊的公民销毁了私人的文字记录,随之也还抹去了他们对往事的记忆。此后,凡是应该作为回忆的,由每天的报纸来确定。历史以令人晕眩的速度被改写。”②因为“受惊”而压抑回忆的冲动,而遏制自己书写记忆的激情,这样的事情,所在多有,不独“苏联”为然。我认识的一位移居海外多年的老作家,从他的父辈那里听到了很多关于刘志丹的真实故事;这些故事,在我看来,都是具有重要价值的“回忆”,但是,无论我怎样鼓励他将这些故事写出来,他都支支吾吾,不接话茬。我知道,他是因为害怕才这样。我能理解他的恐惧。当年随意罗织“利用小说反党”的罪名,严苛无情地迫害小说《刘志丹》的作者李建彤,给这位已经退休多年的老作家留下了恐怖的记忆,即使事过数十年,仍然心有余悸,仍然谈虎色变。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在谈到反思斯大林时代的历史时说:“对待我国历史上斯大林统治时代的态度,这段时期紧紧地掐住我们的现在,现在是衡量一个作家人格和创作成果的标准。”③说的真是好极了。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大秦帝国》、《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之类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只配得零分。因为暴君曾经戴过皇冠或者口琴吹得好,就原谅他的累累罪恶,就无视无数人的眼泪和灾难,这实在是可怕的势利、浅薄和麻木。做为不义力量的对立物,文学必须承担沉重的道德义务和伦理责任:“从与现实和权力的关系看,小说伦理要求作者以积极的姿态介入生活,从政治、历史等多方面发现并揭示生活的真相,提出重大而迫切的问题,帮助读者认识自己所处的时代,帮助读者了解与现实密切相关的历史真相;从与读者关系的角度看,小说伦理要求作者要有自觉的责任意识,要通过积极的小说修辞手段,为读者的人格发展和精神升华提供切实的帮助,从而最终使自己和自己的作品,成为读者信赖和喜爱的良师益友。这就是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小说伦理都关联着两个重要的方面:道德与人生,或者说,伦理与现实。它是伦理主义的,也是现实主义的,因而,必然是伦理现实主义的。”④无论对小说创作来讲,还是对“思忆文学”和“实录文学”来讲,情况都是这样。
主编《思忆文丛》以及后来的《岁月文丛》,是牛汉的目的明确、行为自觉的文化行为。他要为被冤屈者提供诉说的平台,要让受伤害者得到慰藉,要把真实的信息传递给现在和未来的读者。《思忆文丛》里,有备受折磨和煎熬的过来人的回忆文章,也有当年“右派”的十分珍贵的档案原件;三册《岁月文丛》则由北京出版社印了一万册,受到读者的欢迎和喜爱,“为历史,为民族、为文化留下史诗式的材料,帮助后人了解这段历史,也为冤死的人留点清白,洗刷他们的冤屈”⑤。从这些丛书所选的文章里,我们可以看见真的人,可以听见真的声音。例如,在《从“1957”年说起》中,吴祖光先生就这样写道:“把‘阴谋’说成‘阳谋’,从而发展到‘大跃进’后,三年困难时期,庐舍成墟,弄虚作假,割甲田插乙田,虚报产量,大事谎骗,自欺欺人。‘反右’十年后的‘文革’,把在校不在校的一代青年全部教唆成为流氓、打手,大肆‘打、砸、抢’,把祖国大地弄成一片打人杀人场;使城市一片血海,农田遍地荒芜。有史以来,以迷天大谎惑世惑人,治世治人,任意屠戮同胞、同志,将昔日战友甚至一一杀戮,真乃‘史无前例’。”⑥这样的文字,言之有物,朴实无华,恫瘝在抱,情真意切,包含着追求真理的诗性正义和感人至深的人文情怀。
邵燕祥的《1957:中国的梦魇》同样是一篇严谨扎实、以理服人的好文章。作者有感于人们对历史悲剧和社会灾难的健忘,通过对相关资料的细致梳理,揭示了“反右”运动发生的复杂原因和隐秘动机。他发现“反右”运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情绪性”和“主观性”的反应,是彼此之间“隔膜”的结果,总之,如果领导人“以‘看得出来’判断善意和恶意,指控敌对情绪,这样做本身就带有浓重的情绪色彩,容易导致主观随意性。据此进行批判,就会离开耳熟能详的‘摆事实,讲道理’愈来愈远;据此进行组织处理,就会背离‘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法治原则。”⑦“反右”运动,像其他的很多性质激烈、形式夸张的政治运动一样,很大程度上,就是用军事思维和敌情观念来分析问题的结果,是对正常的学术问题和社会问题的一种过激反应,古人云,“兵者,诡道也”,我们中间多有无师自通的“诡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处处像分析敌情一样算计别人,陷害别人;它造成了多方面的后果,其中之一,就是破坏了人际交往和思想交流的正常环境和社会契约,破坏了人们之间的信任感,挫伤了知识分子向社会提供有价值的“批判性言论文化”的积极性,自此后,我们便很难听到有个性的声音,很难再听到建设性的意见,知识界从此形成一种唯唯诺诺、人云亦云、明哲保身、得过且过的不良风气。
乱邦不入,危邦不居,临危自保,是人类固有的自然本能;而前蒙矢石,不避汤火,施救他人,则是人类才有的道德精神。1955年,胡风运交华盖,成了“罪大恶极”的“钦犯”,世人皆曰可杀,但北京大学物理系的青年学生刘奇弟,却冒死为他辩诬伸冤。1957年5月,胡风下狱已两年,批判胡风及胡风分子的政治风暴正席卷全国。然而,就在此时刘奇弟写了题为《胡风绝不是反革命》的文章,“旧案重翻”,为胡风辩护,“要求政府释放胡风”。他说:“凡是正视事实的人都会清楚,在解放前胡风是一位进步的作家,是民主战士。他辛勤地追随着鲁迅;在那万恶的社会里,他向人们揭露黑暗指出光明,他为青年所爱戴,尊敬。正因为这样,正凭着这点,在解放后他才被选为人民代表。解放后他更不懈惰,带头高龄跑这跑那去乡下参加土地改革;在朝鲜抗美援朝,勤勤恳恳体验生活,从事创作。他们(胡风分子)写的作品有血有肉,最为读者所喜爱。这类人不是为人民服务,是为什么?世上还会找到这样一种逻辑,把他们说成反革命。”⑧刘奇弟被打成“反革命”,遭到残酷的批斗和折磨。据他的同学陈奉孝回忆:“刘奇弟被捕后判刑十五年,先在北京的团和农场劳改,六一年又与他一起调到了兴凯湖五分场。刘奇弟病得很厉害,整天咳血,由于他不认罪,经常被吊起来遭到毒打,后来他被折磨得疯了,被塞进了象狗洞子一样的小号里,冻饿死在了里面。”⑨能将刘奇弟的《胡风绝不是反革命》收入书中,发布出来,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因为,在一个人人自危的时代,能有这样的英雄壮举实属难得;这种行为本身就具有不可估量的道德意义和伦理价值,——它会像暗夜中的爝火一样,能给探索真理的人们带来前行的信心和勇气。
编者旁搜广求,别具只眼,竟然将梁漱溟先生的打油诗《咏“臭老九”》也收了进来:“九儒十丐古时有,而今又名臭老九。古之老九犹叫人,今之老九不如狗。专政全凭知识无,反动皆因文化有。倘若马列生今世,也要揪出满街走。”诗风朴素,明白如话,但却字字珠玑,沉郁顿挫,是深长的浩叹,也是愤怒的抗议。
二
口述实录的《牛汉自述》则是牛汉“思忆写作”的另一种形态的成果。在这部亲切、活泼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见牛汉的真性情,也可以看见时代和社会的真面目,可以通过读解“隐秘的语言”获得“历史真实”的信息。
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个性,是牛汉身上最可宝贵的品质。他说:“我从小是放羊的孩子,经历过大灾大难。新中国建国以来,也过得很不平静。我是个很普通很真实的人。从十五六岁写诗,到现在八十四岁,没有动摇,没有违背人文的精神,坚持写到现在,真是很难,很难。在当代中国,作家、诗人要保留个性真是很难。”⑩他克服了自己内心的软弱和畏惧。他超越了现实中的种种精神羁绊,实现了与“过去”的“决裂”,获得了“整体的历史的彻悟”,形成了自己对诗、历史和人的独立的理解和新的看法:“整个80年代,我都是在思考中过来的。思考得很多,往根上说无非是三个问题:什么是人?什么是诗?什么是历史?许多时候很痛苦。结果使我对人、对诗有了整体的历史的彻悟:必须这样做人,做这样的人;必须这样写诗,写这样的诗!必须这样站在历史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与过去决裂。现在我活得干净、完整、自在,对诗,对美丑等等,有了毫不含糊的看法。”⑪对世界和生活有着独立的观察和明确的看法,乃是一个作家写作的前提条件。一个人云亦云、缺乏定见的人,注定是成不了好作家的。然而,俯仰随人、模棱两可,或者说,思想和人格上的“含糊”,却是当代作家和学者中普遍存在的问题,——有的人,终其一生,几乎没有向社会和读者提供一句有价值的判断。
牛汉属于极少数挣脱精神桎梏的诗人。他通过自觉的努力,把自己从沉重的精神束缚中解放了出来,进而完成了自己的人格重塑和思想重建。牛汉是一个按照诗性原则活着的人。他始终把文学放在第一位,绝不把文学变成庸俗的工具,他说:“我这一辈子,特别是建国后,编的两个刊物都不执行为政治服务的方针,只登作家的好作品。编刊不做违心事。因为我受‘五四’的影响很大。”⑫
自觉地与“政治”保持距离,努力守护自己的个性尊严和自由空间,在这些方面,牛汉表现出过人的识见和定力。尤其是拒绝参加“绝密核心组织”一事,更是显示着牛汉特立独行的性格。
在很长的时期里,我们的社会生活是不正常的。最高领导人被无节制地神化,成为人们感恩和服从的至高无上的对象。对政治领袖的个人崇拜成了全民生活的核心内容。所有人无条件地为这一个人活着,把能为他牺牲和献身,被当做人生最大荣耀和幸福。组织部门曾经找到牛汉,要他参加一项许多人会趋之若鹜的光荣的工作:“王耀庭,在人民大学党委管保卫,年纪比我大几岁,河南人。1950年6、7月间,他和我谈了好几次,说我的历史经上面考察后,想吸收我参加旨在‘保卫毛主席’的绝密核心组织,说先送我到莫斯科学习受训,一切为了党,为了捍卫毛泽东,部级单位都有人要去,要对领导干部进行了解,但要绝对服从,绝对要严守机密,老婆都不能告诉。我觉得自己一心想搞创作,恐怕不合适。我又有点自由主义,怕不能胜任。我整天愁眉苦脸,不高兴。我要不要参加这个必定会影响我一生政治前途的绝密组织?”⑬牛汉虽然以“想搞创作”为借口拒绝了这项在当时人们看来无比荣耀的工作,但是,心情却“非常沉重”。校长成仿吾也私下里“几次摆摆手”,不支持他去,并且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提醒他“一定要注意个人安全”。拒绝参加保卫领袖的工作,是一件性质严重的事情,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后来,他被打成“胡风分子”,“1955年5月14日星期六中午第一个逮捕我,比胡风(周一)早两天”⑭。虽然,牛汉后来为自己的特立独行和不服从态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他拒绝参加“绝密核心组织”,体现出的却是一种理性的精神和独立的人格意志,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三
牛汉是当代杰出的诗人。他的诗学思想也同样具有超越性的品质,——超越了时代的流行的庸俗诗学观念的局限,体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和境界。
流行一时的主宰性的诗学观念强调“集体”和所谓“大我”的意义,扼杀人的个性,蔑视“自我”的价值,试图通过强制性的规约手段和过度组织化的方式,把诗人改造成一种无个性、无血性的意识形态工具。牛汉坦率地表达了对这种理念的反感和否定态度:“有人教训我,你总强调个性,那不过是‘小我’,他说应该写‘大我’。我宁愿一生写‘小我’,有血有肉,真正的人的诗。‘小我’有远大的理想。所谓‘大我’,是空空洞洞、无血无肉的工具!‘大我’不是人!……中国这几十年不是养育诗人的时代,离开个人的苦难是空洞的。我最恨那种摇身一变,变成‘大我’的人。……历史的残酷和个人的软弱把人性扼杀了。”⑮
诗人要忠实于自己的心灵。抒发什么样的情感,不是根据外在的指令和需求,而是要根据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根据生活本来的滋味。牛汉的诗沉重而苦涩。这不是因为他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生活本身就是苦涩的。2003年春天,他在马其顿的接受“文学节奖”的时候,说自己的绝大部分诗是不够轻盈,没有甜味,这是时代和现实使然,“在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中,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没有写过一首苦味的诗的诗人几乎没有。如果有谁自命为诗人,却从未写过一首苦味的诗,我绝不信任这个诗人的品质,我更不会欣赏他或她的诗。”⑯
在牛汉看来,一个人必须首先成为一个诗性的人,才有可能写出人性的诗。人如果成了一个假的人,一个没有个性和真情的人,那么,他的诗也注定不会是真正的好诗。在牛汉的笔下,艾青就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因为他的心始终是热的。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了,艾青自知在劫难逃。从1955年批“丁陈集团”时,他就被牵扯进去了。所以,艾青终于爆发了,他在告诉牛汉“你的问题结束了,我的问题开始了”之后,紧接着,就用朗诵诗的那种拖腔高声地喊:“时——间——开——始——了!”牛汉随后写道:“艾青那一天激愤的情绪几乎是爆发性的,仿佛挥写着一首溅血的诗似的。当时坐在他附近的人,有几位是文艺界的大领导,也就是整他的人,但他毫不畏惧。艾青毕竟是写《向太阳》、《火把》、《芦笛》等诗篇的正直而勇敢的诗人。”⑰有一年,艾青与牛汉久别重逢,激动不已的他抱着牛汉就亲了一口,许多年后,牛汉去医院探望艾青,同样情不自禁地回报了他一个响亮的吻,同行的朋友感动地说:“你们到底是诗人哪!”⑱牛汉说自己“最珍爱的是做个真实的人,就像彭燕郊,活得很苦,我还是同情他,他有缺点,但没有背叛朋友,没有背叛诗。”⑲
当然,“形势比人强”,牛汉也强调环境对诗人和诗歌创作的影响。有的时候,人很难摆脱环境尤其是时代风气对自己的控制和影响。他反复说明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中国诗歌的生存状态是不理想的”,有的时期,“诗的生存条件很坏”⑳。田间的诗歌创作,一开始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是,后来,由于外部的环境的影响,他就越写越不成样子了。田间最终在艺术上未完成自己的风格,“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讲话’以后,他就极少有独具个性的作品了。田间最好的诗作都是在1942年之前。他是不苟言笑的人,很朴实,没有架子,写文章、做人都如此。闻一多夸赞田间,称赞的是1942年以前的诗。”[21]
他的充满人文主义精神和个性主义激情的诗学思想,在后来的文字和言论中,表达得更加清晰和明确了。1996年8月23日,牛汉参加了在日本举行的第十六届世界诗人大会。在开幕式上,他做了题为《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的发言。在这个发言里,他表达了自己对自我以及诗的功能的理解。他说:“在大千世界中,我渺小如一粒游动的尘埃,但它是一粒蕴含着巨大痛苦的尘埃。也许从伤疤深处才能读到历史真实的隐秘的语言。我多么希望每一个人都活得完美,没有悲痛,没有灾难,没有伤疤,他们的骨头,既美丽又不疼痛。为此,我情愿消灭了我的这些伤残的诗。我和我的诗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里走出来。”[22]在这段文字中,“痛苦”、“悲痛”、“疼痛”以及“灾难”等字眼,彰显着他对苦难历史的深刻理解,对人间不幸的敏感和关注。他彻底地超越了那种狭隘的“斗争哲学”,超越了把仇恨诗意化的极左情绪,用慈悲的爱的态度对待所有的人,抱着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人,从而表现出一种健全的诗性的人文情怀和写作精神。同时,他还表现出一种理性的启蒙主义精神,勇敢地直面历史的灾难,试图从历史的“伤疤深处”寻求“历史真实的隐秘的语言”,从而通过诗性写作,实现“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里走出来”的启蒙目标。
四
作为一个坚定的现代启蒙主义知识分子,牛汉终生服膺鲁迅,热爱鲁迅。鲁迅的思想给他观察历史和现实提供了可靠的坐标和尺度。他对鲁迅精神在当代生活中的境遇非常关心。他深刻地发现了鲁迅与现实之间的“裂痕”:很多时候,鲁迅仅仅是一个话语符号存在着,不过是在需要“统一思想”的时候被拿来说说。也就是说,人们需要的,是鲁迅的名字,而不是他的精神。“1949年或1950年夏天,有读者向《人民日报》文艺部提问:如果鲁迅活着,党会如何看待他?……郭沫若的回答是:鲁迅和大家一样,要接受思想改造,根据改造实际情况分派适当工作。”[23]在牛汉这样一个鲁迅精神的继承者看来,这简直是对鲁迅不能容忍的侮谩,是在评价鲁迅问题上出尔反尔、二三其德的行为。
对鲁迅的这种实用主义态度,甚至在高层领导那里也是存在的。冯雪峰后来就私下里多次向牛汉表达过自己的不满,认为毛泽东只利用鲁迅的影响力而不认真读鲁迅著作,不吸收鲁迅思想的人文主义精华:“‘文革’时雪峰年过六十,白头发,很瘦。跟我杂七杂八地聊,聊瑞金,聊长征。说打下遵义,遵义会议后,毛泽东很高兴,送他两条烟,还送他茶叶。1938年上海版的《鲁迅选集》,三本红皮的书,他特意送给毛泽东,但毛泽东并不认真看。毛泽东1942年的‘讲话’不提鲁迅的人道主义、人权……毛泽东认为根据地思想已统一了,应以毛泽东的思想为主导。当时刘少奇已宣扬毛泽东思想,但国统区的人对共产党、毛泽东却不了解。为了政治需要,国统区要有一个众望所归,可以号召舆论的人,能团结大家的人,这才根据革命的需要选上了鲁迅,树立鲁迅。冯不是一次,而是多次跟我谈到这个问题。他看得很清楚,他有事实作根据。”[24]
问题的实质就在于,新的政治伦理只允许存在一个绝对的思想权威。这个权威,即使鲁迅也不能担任。因为,这个新的权威已经不再是一个单一的文化权威,而是集“道统”、“学统”和“政统”为一身的多元化的全能化的权威。所以,它只能是毛泽东,而不能是鲁迅或其他任何人。如果鲁迅活着,也必须服从这个权威,或者像许广平曾经说过的那样,也要做“毛主席的小学生”。
然而,许多受鲁迅影响的、热爱鲁迅的人,似乎都不太明白这一点。在他们的幻想里,鲁迅依然是“旗帜”、“方向”和“文化方面的总司令”。他们依然坚守鲁迅所确立的启蒙方向。受鲁迅影响,这些启蒙知识分子大都有较强的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倾向,对现实总抱着怀疑和批判的态度,无论他们后来怎样努力地改造自己,总是难以彻底克服自己与纯粹的政治实用主义之间的隔阂,——“文艺家”与“政治家”之间,总是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障碍和距离。从政治的角度看,鲁迅的朋友和学生们身上的那种较真的性格、爱质疑的习惯和自由主义的倾向,尤其是时时处处都把鲁迅奉为圭臬的做派,与把“政治标准”置放于一切之上的新的实用主义文学理念,都是格格不入的,也很让集多种权威身份于一身的“政治家”恼怒和不快。所以,这些顽固的“鲁迅主义者”很快便成了打击和整肃的对象。
于是,便有了牛汉提出的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解放后鲁迅的一些朋友都成了文艺界的对立面、反党的反面人物?”
牛汉给出的解释是,“在一些人看来,鲁迅影响下的一些人和毛泽东的文艺思想是反着的。胡风成为主要的批判打击对象,决非偶然。萧军1948年在哈尔滨已经受过批判。鲁迅身边的战友、朋友不少被打倒:雪峰、胡风、黄源、刘雪苇……都没有好下场。”[25]
事实上,鲁迅的文学思想与毛泽东的文艺主张之间即使不能说是“反着的”,至少也存在多方面的差异,有些差异甚至是根本性的。在鲁迅那里,作家是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启蒙者,在与民众的关系中,是居于文化上的主导地位的,——他是清醒的分析师,是冷静的批判者,是“争天拒俗”的反抗者,是发现并揭出病苦和残缺的人,而民众则是被解剖的对象,被治疗的患者,被同情的不幸者,总之一句话,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作家就是一群以“个人的自大”和“独异”来“对庸众宣战”的人[26],但在毛泽东那里,作为知识分子的文艺家根本就不具备这样的资格,因为他们不仅在实践能力和知识储备上不如劳工阶层,而且在道德上也毫无优越性可言,所以,他们必须放下自己的“臭架子”,老老实实地向普通劳动者学习,彻彻底底地改造自己的灵魂和世界观,要把自己的立场来一个根本的转变。在鲁迅那里,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独立的阶层,“倨傲纵逸,不恤人言”,“不恤与人群敌”,几乎就是文化意义上的拯救者,负着“援吾人出于荒寒”的使命,但在毛泽东的文化理念里,知识分子不过是一个需要改造和拯救的对象,是附“皮”之“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离开“人民”和组织,他们简直什么都不是。在鲁迅那里,文学处理的是一个普遍的文化问题,面对的是一群并无阶级差别的“国民”,要解决的是“国民性”的批判和改造的问题,在毛泽东那里,文艺处理的是一个特殊的政治问题,面对的是两个对立的阶级——其中一个是“我们的朋友”,另一部分是“我们的敌人”;一个是先进的,要歌颂之,另一个则是落后的甚至反动的,需要教育之甚至打击之,所以,文艺政策最终要解决的问题,其实就是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为工农兵服务”并获得“阶级斗争”的最后胜利。在鲁迅那里,文学的主要职能是指向一切目标的批判和反抗,所谓“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27],在毛泽东那里,文艺的职能首先是一种特殊的斗争工具,文艺工作者必须改造自己的个性,改掉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的坏习气,无条件地服从文艺的党性原则。鲁迅的建立于现代启蒙精神之上“国民性批判”的文学思想,本质上是个性主义、自由主义的,而毛泽东的旨在完成革命任务的“人民性歌颂”的文艺观念,本质上则是集体主义、规约主义的。在这两种文学理念之间找到调和与归并的方案,似乎并不容易。所以,郭沫若说,鲁迅活着也要改造思想,确实是说对了。
在鲁迅的学生中,萧红也许是最像鲁迅的:他们都是非常敏感的人,珍视个性和自由的价值,对一切束缚性和压抑性的东西,保持着清醒的警惕态度,本能地排斥那种压抑个人意志的群体行为。所以,牛汉说萧红“不是一个没有头脑、感情冲动的作家”:“她到了武汉,继续自己的创作。……萧红强调个人的自由,她清醒、坚定,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到延安去。她很坚定。到延安去要接受改造。到延安的作家,大多没有什么富有个性的作品。”[28]萧红的特立独行,她的不随波逐流,甚至表现在穿衣方面,据丁玲说,“抗战时期,大家都穿一般的服装,丁玲穿的是延安那边的衣服。但萧红穿上海的服装。丁玲不喜欢她那样。萧红却我行我素。”[29]
然而,鲁迅的另外一些学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经历了严酷的政治迫害和精神打击,那些受鲁迅影响的有个性、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王实味死了,路翎疯了,胡风傻了,萧军也不正常了。“萧军个性很开朗,但经历那么多苦难,肯定有伤害,只是他不愿给人家看到。萧军说话很大声,笑声也很大,可能精神上有点问题,精神状态不正常。”[30]“峣峣者易折”,“强梁者不得其死”,萧军个性那么强,受了那么多的侮辱和磨难,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呢?就连本分、温厚如叶圣陶者,不是也活得苦不堪言,不是也愤愤然地发起了牢骚吗?牛汉去看望手术后的叶圣陶,谁知他人之将死,胆子也大,竟然也说起调皮话来了:“我切除胆后,现在没有胆了,没有胆了,什么也不怕了。牛汉,你看过去别人说我胆小,我本来胆小,现在胆都没有了。胆没有了,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在乎了。”[31]在“极左”政治的暴风骤雨来袭的时候,没有谁家的安宁不被骚扰,没有哪条河流的水面不起波澜,没有哪只鸽子的羽毛不被打湿,正所谓:覆巢之下,难有完卵
五
中国人有这样一个文化习惯,那就是,喜欢在背后叽叽喳喳,飞短流长——所谓“谁人人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而缺乏在公共场合表达意见的勇气,缺乏彼此之间面对面地交流思想的坦诚。中国人的心理褶皱,层层叠叠,实在是太多太厚了。无论写文章,还在日常交流中,在涉及到具体人和具体问题的时候,我们往往口不应心,言不由衷,以所谓“与人为善”文饰不说真话的毛病。
然而,牛汉却不这样。他是一个少见的例外。在自述里,他谈到了很多交往过的人,大略有好几十个,其中有他喜欢的,也有他不喜欢的,然而,无论对谁,他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好恶态度,所下判断,往往能一针见血,切中肯綮。也就是说,他在评价人物的时候,很少发生看走眼的事情。牛汉有诗人的敏锐和颖悟,善于捕捉鲜活的细节,所以,在他的话语里,我们可以看见人物最生动的表情,最精彩的言论,最动情的眼泪,最伤心的瞬间,最无奈的时刻,最勇敢的反抗。
他对那些在运动中整人、害人的政治性的人物,少有好感,评价普遍很低。即使对那些威炎赫赫而又横行无忌的大人物,他也从不遮掩自己的批评性的否定态度。
周扬不是他喜欢的人物。他真实地记录了自己与周扬的交往。1981年春节团拜,周扬握着牛汉的手说:“牛汉啊,我对不起你,我错了,让你受苦了,我向你全家人道歉!边说边流泪。”[32]1989 年夏天,周扬去世,他虽然对周并无好感,但还是代表单位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严文井知道后,很不理解:“他说你去干什么?!他说,周扬当面会痛哭流涕,第二天照样整你,在延安就这样。……艾青也说他(周扬)今天痛哭流涕,明天照样整人。”[33]
他对楼适夷和许广平都很有看法。“楼适夷很少写什么。楼适夷一生的作品(创作、翻译),基本上没有可以留下的东西。在批判冯雪峰会上却那么激烈,骂冯雪峰‘你吃鲁迅’!没见他做过检讨。还有许广平也那样粗暴地批雪峰。”[34]
即便对自己喜欢和尊敬的人,他也能持论公允地进行评价,绝无古人所讲的“爱之则不觉其过,恶之则不觉其善”的偏颇。例如,胡风是牛汉尊重的师长,但是,他也委婉地指出了胡风在性格上的缺陷和不可爱处:比较刻板、无趣,“从来不会随便谈心”,“显得谨慎,放不开”,“没有亲近感”,“晚年仍不苟言笑”。与胡风比起来,聂绀弩就完全不同了:他“有超人的风度”,“生活简单朴素”,喜欢“胡说八道,随心所欲,没大没小地与晚辈处得像朋友一样。……他喜欢吃,他请我到隆福寺就吃过好几回”[35]。“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亦师亦友,亦庄亦谐,牛汉眼中的聂绀弩,真是一个难得的可人啊。
牛汉叙述中的冯雪峰是可以亲近的蔼然长者,性格内敛,有情有义,绝不干出卖朋友的事情,但是,在关键时候,他却偏于荏弱和轻信,缺乏洞察力和判断力,他违心地承认自己起草《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时候,鲁迅并不知情,想以此来保住党籍,结果却被周扬所卖,被开除出党,“最终被活活地欺骗和愚弄了”,绝望之下,曾“几次下决心到颐和园投水自杀”[36]。
牛汉最喜欢的人,是那种正直、勇敢、认真的人,是那种宁愿牺牲自己也不伤害和出卖别人的人。然而,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由于精神生态环境的严重恶化,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结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扭曲和破毁。人格毁灭和精神堕落成为普遍的事情。言不由衷的扯淡、卖友求荣的告密、夤缘攀附的投机、落井下石的不义、同流合污的苟且、唾面自干的轻贱、助纣为虐的胁从,成为许多知识分子永难洗刷的道德污点。当然,我们也有顾准、束星北、陈寅恪、林昭、张志新这样的苏世独立、怀瑾握瑜的知识分子。他们留下的精神遗产,是我们进行的新的人格重建的很可宝贵的资源。
在牛汉看来,诗人阿垅就属于那种认真、热情、真诚、勇敢的知识分子。做为“胡风集团”的“钦犯”,他背着足以将自己压得粉身碎骨的罪名——“国民党反动军官”、“胡风集团骨干分子”。但是,他绝不因此出卖任何人。他知道自己的坚持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无所畏惧。他在狱中所写的交代材料,简直就是一首气贯长虹的《正气歌》,竟然让诗人贺敬之读得潸然泪下。
在这份交待材料中,阿垅虽然身陷囹圄,但却毫不畏惧,毫无奴颜婢膝之态。1941年,他曾经写过一首题为《犹大》的诗,谴责出卖和背叛的行为;1946年他写过一首题为《不要恐惧》的诗,诗中说:“不要恐惧/你是在我的平静而可靠的怀中/我没有恐惧,我是经过风暴和沙漠来的”[37]。他为自己后来的生活预言般地作了道德承诺。他终其一生,不曾背叛和出卖过任何人;即使在最恐怖的时刻,他也不曾恐惧过。面对巨大的危险和可怕的折磨,他据理力争,义正辞严,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和态度,他甚至很细心地给那些重要的词句加上着重号:“从根本上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所发布的‘材料’,不仅实质上是不真实的,而且还恰好混淆、颠倒了是非黑白,真是骇人听闻的。……现在,我坦率地指出:这样做法,是为了造成假象,造成错觉;也就是说:一方面歪曲对方,迫害对方,另一方面则欺骗和愚弄全党群众,和全国人民!……因此,我认为,这个‘案件’,肯定是一个错误。”[38]他列举1949年日本当局迫害工会和日共的“松川事件”和巴西的政变,以近乎谴责一样的语气批评道:“如果一个无产阶级政党也暗中偷干类似的事,那它就丧失了无产阶级的气息,就一丝一毫的无产阶级的气息也保留不住了。那它就成了假无产阶级政党了!”在他看来,无论对什么人,都不能随意罗织罪名,不能造谣诬陷:“即使打击敌人,也应该用敌人本身的罪过去打,不能捏造罪名,无中生有,更不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他所信持的道德理念,达到了很高的伦理境界,具有超越了时代狭隘性的普世性和普遍性,显示出与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打击一切人的“极左”政治完全不同的人格状况和文化教养。阿垅还怀着对真理必将战胜谎言、事实必将战胜权力意志的自信,无畏地向世界宣布:“人并不厉害的,事实才是真正厉害的。因为,事实有自己的客观逻辑,事实本身就会向世界说话。……谎话的寿命是不长的。一个政党,一向人民说谎,在道义上它就自己崩溃了。并且这类欺骗,会发展起来,会积累起来,从数量的变化到质量的变化,从渐变到突变,通过辩证法,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自我否定。”[39]他还通过对具体事实的说明,来揭示所谓“胡风反党集团案”完全是“政治迫害”和“政治欺骗”。最后,他像海明威一样,表达了自己坚持真理、宁为玉碎、决不妥协的“硬汉精神”:“我可以被压碎,但决不可以被压服。”[40]写这份交代材料的时候,阿垅已经重病在身,两年后,他在监狱里凄凉地死去。早在1947年,阿垅曾在自己的《无题》[41]诗的末尾,这样写道: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他无罪地凋谢了,但是,他的诗句是不会死的,他的精神是不会死的。每当读到他的诗,每当想到他这个人,我们就会明白什么是人性的高贵和尊严,就会再度燃起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即使在最恐怖的时刻,也有勇者在发出真理的声音;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也有信念之光在暗夜中闪烁;无论显得多么强大、多么可怕的力量,都无法征服一个无畏者的灵魂。
而《牛汉自述》,也将因为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记忆和思考,因为坦率地表达了对特殊时代的人与事的态度和看法,尤其是因为怀着赞美的心情记录了阿垅等人的高尚而伟大的行为,而进入受欢迎的“思忆文学”的行列,而成为一部有价值、有生命的厚重之作。
注释:
①②所罗门·伏尔科夫记录并整理:《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外文出版局《编译参考》编辑部编印,1981年1月,第7页,第6页。
③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捍卫记忆:利季娅作品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11年9月,第80页。
④李建军:《小说伦理与“去作者化”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8期。
⑤牛汉口述,何启治、李晋西编撰:《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三联书店,2008年7月,第233页。
⑥⑦牛汉、邓九平主编:《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9月,第87页,第261。
⑧牛汉、邓九平主编:《原上草: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9月,第113。
⑨陈奉孝:《怀念未名湖亡友》,http://blog.sina.com.cn/wolf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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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327页。
[27]《鲁迅全集》,第一卷,第82页,第84页,第102页,第84页。
[37][41]阿垅:《阿垅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3月,第90页,第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