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写作的三个维度

2012-12-17 14:16岳雯
小说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小说生命

岳雯

2009年的7月,因缘际会,我得到了一次去新疆短期旅行的机会。然而,一种无法言说的恍惚却始终笼罩着我,无论是在遥遥戈壁滩上漫无止境地行进的时候,还是匍匐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嗅着那沁人心脾的绿的时候;无论是在旷日持久地悠远着的伊犁河畔,还是在像情人的眼睛一般瓦蓝瓦蓝的赛里木湖边,宛如醉酒一般的恍惚并未因为绝美的风景而烟消云散,哪怕是在与那一年著名的暴力事件擦肩而过的时候,恍惚如同浓雾,又加重了几分,真真“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现在,倘若没有那些照片为证,我真不知道,那一年的新疆之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还是只存在梦中。

之所以如此,我猜,大概是因为,关于新疆的文学书写覆盖了我的体验与记忆。在那之前,董立勃的“下野地”系列已然揭开了那片传奇土地上的传奇故事的幕纱,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闲逛,跟每一瓣花、每一根草甚至每一阵刮过耳边的风说话。当然,还有红柯的“乌尔禾”,让人禁不住感叹,人的心灵是如此广阔,甚于高山,甚于陆地,也甚于海洋。在那之后,张者让那一片胡杨林牢牢地矗立在“老风口”;刘亮程凿开了古老的阿不旦村的表象,让已被凿空的大地显现出来,村庄矗立于一片虚空之上,摇摇欲坠;然后是李娟,她的阿勒泰上空飘散着缕缕人间烟火气,牧歌声清朗、明亮。这些文字,都让我在内心深处构筑了另外一个新疆,那么远,又那么近。所以,即使站在新疆的大地,依然会恍惚地想要辨认每一株草的颜色、每一阵风的方向和每一个虚空里的叹息。

大致说来,这些新疆的“歌者”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以刘亮程、李娟为代表。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在这里度过童年、少年时光。写新疆,对他们而言,就是写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日常生活,写这片倾注了个人情感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新疆,与任何一个故乡并无不同。第二类,以董立勃、张者为代表。他们是兵团子弟,团场,大多驻扎在蛮荒之地,比不得传统乡村有风土人情、有传说、有底蕴,在这里,只有竭尽全力才能生存下去。于是,人与自然在搏斗过程中显现出来的精神气质便成为他们最耳熟能详,也最愿意书写的素材。第三类,算是外来者,以王蒙、红柯为代表。因为种种原因,他们踏上这片土地,为这里所吸引,写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西域”。说起来如此,可是每个人的情况又各不相同。譬如,老王,“自我放逐”来到新疆时,他已经29岁,在新疆度过了整整16年。可以说,在他人生最困厄的时候,新疆接纳了他,与维吾尔乡邻的友谊更是给予了他极大的安慰,更何况,作为一名写作者,人的生活、情感与命运一直是他念兹在兹的关怀点,于是,在他的笔下,我们多见的是各式各样光彩夺目的人。红柯则显然不同,熟悉他经历的人都知道,在大学毕业后一年,在青春激情的鼓舞下,他去了新疆。显然,新疆给予他的震惊连绵回荡,即使在小城奎屯生活了十年,他依然为这片土地所恍惚所着迷,这才有了现在的红柯。

没错,我说的是恍惚。初初面对空旷邈远的风景,我们心中所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大概并非是无穷无尽的赞美。张口结舌,甚至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或许也是有的。一瞬间,人为环境所征服,恍惚感便从脚底冉冉升起,“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说到底,恍惚,其实是对世界的态度问题。有些人自有一种把一切事物看成“不言自明”的本事。他们紧紧地依附着他们目之所见的世界,不想也不愿穿越具体经验,一切都是牢不可破的实在,没有什么所谓的“本质世界”。他们不恍惚,也不惊奇,比任何时候都“脚踏实地”,也比任何时候都为实在所拘囿。显然,红柯不属于这类人。他不伪饰,也不矫情,忠实于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受。初到这里,他说,“辽阔的荒野和雄奇的群山以万钧之势一下子压倒了我,我告诫自己:这里不是人张狂的地方。在这里,人是渺小的,而且能让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他也反复说,(哈密和吐鲁番)“是绝域里的幻想,让人恍然入梦,总感到世界不真实。”事实上,在日后的几十年里,这份恍惚感并未因为他对新疆的熟稔而消退,相反,他时时刻刻在强化这种印象并写下了数百万的文字,这也是他为许多读者所激赏的地方。

因为恍惚,他往往把时间的界点往前推,推到世界混沌未分,骑手马上争雄的时代;可不么,那亘古不变的风景可不让人觉得千百年不过一瞬。因为恍惚,他有时候分不清,他所面对的,到底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还是一个纸上的世界;读了太多太多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历史,也成天为各式各样的民间传说所耳濡目染,在一个恍惚的人的眼中,这两个世界似乎并无太多分别,它们相遇、碰撞,比什么都叫他好奇。因为恍惚,他固执地要寻找这片土地的意义,寻找儿时梦中的英雄,热血在胸腔里轰鸣,利刃即将出鞘,寒光闪闪,征服了多少人的心。于是,就有了《西去的骑手》,有了《金色阿尔泰》,有了《库兰》。我敢说,这些都是他微醺时的作品,也是他最好的小说。

《西去的骑手》宛如一杆秤,一端是尕司令马仲英的人生传奇,一端是一代枭雄盛世才的政治谋略,中间那个支点,就是头屯河之战。这部小说的主题并不复杂,按照红柯的说法,“我当时想写西北地区很血性的东西。……我在马仲英身上就是要写那种原始的、本身的东西。对生命瞬间辉煌的渴望。对死的平淡和对生的极端重视。”生命意志如血,蔓延在这部小说中。要抵达这一目标,红柯启动了四种叙事策略。第一种是战争。对于战争的叙写,写作者大多写战争对肉体对精神的毁灭与戕害。然而,红柯却剥去了战争的伦理外衣,赋予其美学的意义。在这部小说里,红柯写战争,固然也写了战争之残酷之无情,但更多的,战争在他眼里,是一种“奇观”,在这辽阔而荒凉的土地上,是战争成就了神采飞扬的生命。譬如,头屯河之战,可以说将马仲英的军事生涯推向了高峰,于是,这场战争在小说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渲染。这是骑兵与飞机坦克装甲车的交战,是二十世纪战争史上最激烈的一幕。“战刀寒光闪闪,骑手被炮火击中,落马,战刀在空中飞翔尖叫。”“头屯河根本不是河,全是冰块和血肉之躯。那是中亚大地罕见的严寒之冬,炮火耕耘之下,冰雪竟然不化,壮士的热血全都凝结在躯体上,跟红宝石一样闪闪发亮。”这样宏阔的场面,如何不叫人惊心动魄。战争越是酷烈,马仲英能征善战、置生死于事外的形象就愈发英武。第二种是骏马。既然是“西去的骑手”,如何能没有一匹与骑手精神相契合的马呢?大灰马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某种程度上,它是骑手的精神的象征,是英雄不死的魂灵。且看这样的描写,“大灰马从青纯的大海里喷薄而出,它的光芒超过了太阳;……海底全是马骨头,千年万年了,骨架不散,依然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老兵们说,那是古代英雄骑过的马。”红柯对色彩极端重视,海水,大概没有人会觉得是一片“青纯”,可是,在红柯眼里,因为青海湖里灌注了英雄的血,经过时间的发酵,竟酿成了这样一种颜色。如血的夕阳,青纯的海水,奔腾而出的大灰马,这幅画面无端就有了几分苍凉和悲怆,隐隐暗示着大灰马驮着骑手复归大海的结局。第三种是传奇。在红柯的想象中,马仲英骑着大灰马,已然踏出人间的疆域,具有了几分神性。多少次,人们认为他已经在战争中消陨了,可是,他总是奇迹般地复活,奇迹般地重新踏上征程。不死的,不止是精神,竟然连肉身都有了这般魔力。传奇还不限于此。在这部小说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句贯穿马仲英一生的生命的誓言: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这大海,既有沧海桑田之意,即千百万年前戈壁沙漠曾是古老的大海,又指当强悍的生命意志在戈壁沙漠上纵横之时,荒原也能变成大海。这两种意思交织起来,一个既有历史感又有存在感的英雄就呼之欲出了。第四种是反衬。前面已经说过,小说将马仲英与盛世才穿插起来写。起初,对于二者,红柯都是倾服的,可是,渐渐地,这种情感在发生变化。当马仲英越战越勇时,盛世才身上的生命意志却迅速萎缩,热血逐渐为阴谋所取代,军人死亡,政客诞生,盛世才甚至令死亡失去了原有的恢弘意义,“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没有意义”。盛世才之“死”,恰是马仲英之“生”。在生与死之间,骑手的血性与理想在熠熠发光。经由这四座桥,红柯实现了向骑手精神的追寻,这样一个马背上的英雄少年,也经由他的叙述,长久地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中篇小说《库兰》依然延续了两条线索齐头并进的叙事结构。小说的主线是俄罗斯军官阿连阔夫败走新疆的生活,暗线是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五入中国的传奇经历。在我看来,红柯认定,他二人也是如英雄,也必然具有马仲英般宏阔而悲怆的命运。阿连阔夫人生的开头宛如童话,像天鹅一般美丽的公主,养精蓄锐的英勇少年等待着生命的再一次辉煌。然而,阿连阔夫却折戟在富饶美丽的伊犁,这或许是因为马背上颠簸的生活敌不过平静安宁日子的召唤,或许是因为哥萨克马刀不敌清静无为的老庄哲学,恐怕,最最重要的,被历史所抛弃的英雄注定了无所适从,也注定了无法用“旧王朝的力量适应新世纪的太阳”。历史的车轮驶过,英雄的赞歌美丽又哀伤。普尔热瓦尔斯基同样在美丽的伊塞克湖畔埋葬了他的探险生涯。从对自然的僭越到屈服,就像他最后在报告中说的,“仅有这点纯朴之地或许是对神灵的一种敬畏吧”。敬畏自然刻在了这位探险家的生命历程中。或许,库兰才是这篇小说真正的主人公。这样一群从火焰里蹿出的神马唤醒了哥萨克们的生命之泉,令他们沉醉,梦想自己骑的是岁月之光,要登上岁月的海岸,也最终击垮了普尔热瓦尔斯基的狂妄。库兰,不是一直奔驰在阿尔泰山和卡拉麦里山之间,承载着大地最深处的梦想与力量么?

中篇小说《金色阿尔泰》俨然是一部“创世纪”,只不过,这一回,红柯让明暗两条线索的时间距离足够大。一条线索的主人公是营长,他奉命带领士兵到阿尔泰垦荒;另一条线索的主人公则追溯到成吉思汗在阿尔泰山的启悟。英雄的定义在此发生了变化,并非只有那些在血与火中征战的才被称为英雄。在这片严苛的土地上,以一己之身与自然互相凝视的,自然也是红柯心目中的英雄。有意思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篇小说里颇可玩味。一方面,对于自然,人类是要征服的,营长的垦荒之举说到底也是改造自然使之成为适合生存的环境,成吉思汗就更不用说了,他带领能征善战的骑兵们以武力实现了对这片土地的征服。可是,另一方面,征服者在征服过程中也实现了自身的改变。最典型的莫过于成吉思汗,小说不写他如何英勇,如何强悍,反倒是极写他的柔弱,他对自然的敬畏之心,是自然充溢了他,让他成为脚踏着坚实大地的英雄。“大汗说:这种朴素虔诚的生命就是我们蒙古人。在那神圣的一天,草原人从萌芽状态进入英雄时代。”老子的“柔弱胜刚强”的哲理似乎在成吉思汗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展现。营长带领他的士兵们完成了对土地的改造,可是,终究,他也认识到“我们必将在植物中复活”。征服自然与敬畏自然,在这篇小说里构成了奇怪的悖论关系,却又那么熨贴、自然,这是红柯独特的发现。

以上小说可以看作是红柯创作的一个重要序列。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在他对英雄的呼唤中纷至沓来,在他的文字中重新活过一次,长出骨骼,生出血脉,灌注进他对历史与生命的思考。那么,还有一类小说则直接打开了红柯生命的另一种面向——以孩童之心打量整个世界。孩童之心真且纯,关于这一点,李贽早就说过了。然而,我所说的童心,还不限于“一念之本心”,更有艺术构思上的若干特点。这里,姑且择几点论述之。

首先是景象。以孩童之心面对世界,意味着内心一片澄澈透明,概念、逻辑以及世俗常规尚未侵染这片领地,对世界的发见,往往是一个又一个画面。这就意味着,视觉性画面,是红柯构思小说的起点,这在他的一系列短篇小说里有较为分明的呈现。起初出现在《奔马》中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一阵疾风,在山路上呼啸而过,渐渐地,这阵风开始显露马的形状,从根根飘扬的马鬃,到马头马身马蹄,直到圆圆的后臀。大灰马一径奔跑着,一片纯净透明的光笼罩着它,而阳光,淬火的阳光从马身上抚过,迅速化作点点金色的尘埃,簌簌飘落。在大灰马身边,是乌亮乌亮的汽车。不,它们不是并驾齐驱,大灰马更像是父亲,在耐心引导着幼儿,汽车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跟着,直到声音变得沙哑,脖子上凸起坚硬的喉结,摆脱了幼稚的青春期,走向了成熟。是大灰马和汽车并肩而行的意象唤起了整个故事。我相信,红柯正是在他的视野里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才有了这篇小说。《美丽奴羊》所呈现的画面也格外美丽。占据画面中心的,是一只羊,一只眼睛里有一种很柔和很绵软的带着茸毛亮光的羊,那光,如同泉眼里的水一样流得很远很远。这只被唤作美丽奴羊的羊,静静地卧在牧草地里,凝视着牧草和屠夫。眼前那个汉子,还带着满身血气的汉子,就在这绝美面前栽倒在地,以一种仰望的姿态望着美丽奴羊。什么都不必说了,就这副画,都能让人安静许久,任何时候想起来,心里都是一片宁静。《过冬》这幅画儿是关于一个老头儿和他的炉子的。背景是雪夜,平坦而辽阔的天空,透出一览无余的蓝,雪光穿过夜的黑,将浓浓的雪的清香播撒于大地。老头儿和炉子相对而坐,蓝色的火苗蹿上来,老头儿支棱着耳朵听炉膛里的轰响,沉醉在煤块而激昂的燃烧里。一切是那么静,可是又让人觉得,这股子静里有某种不安分的东西,有勃勃的生气。我想,在茫茫天地间行走的时候,红柯一定是先看到了这些画面,才有了一篇篇精巧的小说。这些画面也不无共同之处。显然,红柯十分注重色彩的运用,每幅画面的颜色都十分饱满,纯净。在这些画面中,没有单一的人或事,都是由人与物或者物与物构成某种关系。这就涉及到红柯短篇小说构思的第二个命题,即关系。

还是以《奔马》为例。在这篇小说里,出现的第一层关系,是他和他的车的关系。车本来是机器,是没有生命的,可是,在他眼里,汽车是有生命的。这本也算不得稀奇,在孩子眼里,大概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吧,更遑论汽车呢。紧接着,这关系发生了转化,“在那疯狂的奔驰里,汽车所有的部件跟马的筋肉一样突突跳动,充满雄浑之力。”这就将汽车与骏马联系在了一起。在同一类属下,车和马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关系,它们既如同父子,大灰马引导着汽车走向成熟,又是敌对、竞争关系,汽车处心积虑地要谋杀大灰马。这两种关系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合在一起,赋予了小说以内在的张力。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女人与一匹红马构成了迷狂的关系,在这个回合里,有血有肉的马战胜了汽车,丈夫和妻子的关系也经由这匹马达到了新的境界,直到婴儿的出生。“婴儿和骏马的叫声浑然一体,悠长而飘逸。……这回,从大地深处蹿出的是一匹儿马:雄壮、飘逸而高贵。”儿马与婴儿合为一体,人与马重新构成了新的关系。对人—车—马三者关系的发现,不仅需要诡异的想象力,更重要的是要破除一切定见,才能在流水般的移动中发现新的关系。在《鹰影》这篇小说中,孩子和鹞鹰的关系同样十分动人。孩子救了受伤的鹞鹰,从此,鹞鹰就将飞翔的梦想深深植入孩子的心底。于是,孩子在无穷的想象中展开了鹰的故事,他甚至开始模仿鹰的姿态,鹰的气势。孩子与鹰的关系引出了孩子的父亲与鹰的关系,事实上,父亲也遇到了命定的那只鹰,“完成了命中注定的飞翔”。鹰是如此重要,“无论是群山还是草原,没有鹰是没法想象的,没有鹰的天空就像板结的土地,不生长东西。鹰用它的翅膀耕耘苍空,在鹰影投射的地方,骏马奔腾嘶鸣,草原人从鹞鹰与马身上感悟天空和大地。”于是,孩子与鹰的关系转化成孩子与父亲的关系,孩子对鹰的模仿透露出孩子对父亲的无限怀念与向往,于是,小说被灌注了巨大的情感能量,却以一种极为节制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洒落出来。

红柯是一个写作者。作为一名写作者,就意味着他不能固守一隅。一个人也不能只有一种风格。风格,往往会因为所写的题材不同而有差异。在艺术的殿堂里,他必须叩开足够多的门,从而寻找最适合自己的道路。除了有关西域大漠的小说之外,红柯还尝试了另外几种途径。

第一类是关于历史小说的写作,以《阿斗》为代表。据红柯说,他自小读三国,这种热情持续了十多年。故事在心中积累久了,自然会发酵。阿斗便从中跳跃而出,为红柯挥洒笔墨提供了一方舞台。以阿斗的视角来解读三国人与事,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在罗贯中的笔下,机心与权谋似一张大网,笼罩了一起,于是,“扶不起的阿斗”便成为笑柄与耻辱的象征。红柯却在《阿斗》一书颠覆了这一观点。阿斗自有愚人的生存智慧,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快乐生活更重要的了,就连皇帝的位置比不上,以此为出发点,他一一点评三国人物,虽荒诞不羁,却也不乏真知灼见。红柯模仿阿斗的口气说话,倒也活灵活现,问题在于,他太急于让我们看到阿斗后面的红柯了。理念过于强大,相对单一,又缺乏相应的细节来夯实与加强小说的说服力,就很容易流于论说而失掉小说的趣味。

第二类是开掘日常生活的诗意,以《乌尔禾》和《生命树》为代表。众所周知,红柯以抒情见长,情绪或者说氛围是他小说的主要元素。然而,在这一类小说中,红柯开始了以讲故事为核心的探索。这种转变,暗示着作家世界观的某种变化。正如卢卡奇所说,“一种脱离人、脱离人的命运而独立的‘事物的诗意’,在文学中是没有的。……每件事物,如果它在一个具有艺术感染力的人物的重要情节里起着一种实际作用,那么当这种情节被正确地叙述出来的时候,它便会变得具有诗的意义。”在日常生活叙事中发现诗意,正是他在《乌尔禾》与《生命树》中所要做的事情。相比之下,《乌尔禾》的尝试更为成功一些。小说基本依据时间的线索,叙述了王卫疆的成长历程,连绵不断的叙述赋予了小说以从容的节奏。更重要的是,红柯再次依托人与动物的关系实现了普通人心灵的升华,这一转变的发生自然妥帖,臻于化境。《生命树》在叙事上则稍显凌乱。在这一类小说中,如何处理好日常生活世界与非日常生活世界的嫁接问题,将是红柯需要去面对并不断探索的课题。

现下,红柯又将目光回视到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渭北平原,回到他的生活经验本身,讨论他目之所及的知识分子问题,这就是他最新发表的长篇小说《好人难做》。王岐生、薛道成、马奋棋们都要面对各自的人生困境,这固然可以看作是知识分子难以回避的自我认同问题,未尝也不是每个人所面临的文化危机。红柯寄希望于失落了的传统文化能安顿人的身心。这不失为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是否真能有效,还有待验证。在这里,作家的思想问题再一次浮上水面。关于这个问题,汪曾祺先生有过一番体悟,他认为小说里最重要的是思想,“是作家的思想,不是别人的思想。是作家用自己的眼睛对生活的观察(我称之为‘凝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思索,自己对人生的独特的感悟。接触到生活,往往不能即刻理解这个生活片段的全部意义。得经过反复的,一次比一次深入的思索,才能汲出生活的底蕴。”这段话道出了作家的思想的独特之处,它不依赖于概念和逻辑的演绎,却必须穿越重重生活的屏障,去寻找有关生活的真理。对于红柯而言,当他决定褪去少年热血与激情的外衣,去书写他的故事时,就决定了他踏上了攀升精神高峰这一困苦的旅程。

这就是红柯。他以他全部的作品,打开了自身生命的若干向度。对于西域大漠,他以绚烂多姿的文字召唤出人们对于英雄与血性的向往;对于整个存在世界,他又宛如孩童,捧出了一幅幅简单中蕴含复杂、素朴中不无深意的心图;作为讲故事的人,他纯熟老到地叙述经验世界的种种,表达着他从生活中不断获取的真理。红柯的小说世界的疆域正不断开拓着,谁也无法预言,它究竟通向何方,又将为我们带来怎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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