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 黄平
细读《香火》①范小青:《香火》,初刊于《人民文学》2011年第8期;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之前,恐怕都会注意到封底的大字说明:一个禅的故事。笔者对小说与禅宗都稍有了解,在翻开第一页之前多少为作者担忧:以故事写禅,可以说是小说创作的“险韵”,毕竟两者有抵牾之处。且回忆近乎常识的禅宗核心思想,“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禅宗强调“悟”可以脱离“语言文字”,既可以不通过语言文字来获得,也可以不通过语言文字来表达,是直指人心而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这句成语,本就出自一代高僧鸠摩罗什所译的《维摩诘经》(又译《不可思议解脱经》)。传说中六祖慧能就是不识字的,所谓“莫将文字缚真如”(司空图诗偈),禅宗不重经文,强调“顿悟”。正如道生和尚的名言:“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亡;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②转引自胡适《禅宗在中国:它的历史与方法》,《20世纪佛学经典文库·胡适卷》,第48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日本禅学家铃木大拙正是以此批评胡适对于“禅”的历史化工作,“当禅的体验——或般若直觉,名称不同,所指无二——经予以概念化之时,它已变成了别的东西,而不再是禅的体验了”。③〔日〕铃木大拙:《禅:答胡适博士》,《东西哲学》(Philosophy East and West)1953年第3卷第1期。
自然,所谓言语道断、心心相契,衣钵相承、以心传心,同样离不开《楞伽经》、《金刚经》等禅宗经典。不立文字,同时不离文字,“言语道断,而未始无言”。④见《法演语录》卷下附录序文,《大正藏》本。转引自徐时仪《不离文字与不立文字——谈言和意》,《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只不过警醒以辞害意,强调穿越语言的蒙惑。临济义玄禅师教禅多用喝,德山宣鉴禅师则多用棒,“德山棒如雨点,临济喝似雷奔”,就是这个道理。
回到《香火》中来,十八万字的小说如何棒喝?而且,作为范小青的“传灯录”与“高僧传”,令人赞叹的高僧大德,睿智的机锋,虔诚的信众,天女散花,顽石点头,这一切都付之阙如,甚至于写得都不是和尚,而是香火。一个近乎无事的故事,基本上是两条线索:太平寺在不同时代(“饥荒年代”、“荒唐岁月”、“文革”结束)的存废更迭,烈士陵园主任与三师傅的“寻子”与“寻父”。整部小说浑如水墨皴染,不露笔痕,不依赖跌宕起伏的情节来推动,而是铺陈大量平白质朴的对话。不过,平淡散然中伏下禅意,范小青自《瑞云》、《还俗》、《菜花黄时》、《单线联系》、《牵手》等一路禅味小说下来,也是其来有自。⑤这方面的研究可见樊星《范小青与当代神秘主义思潮》,《小说评论》2008年第1期;李雪:《范小青佛理小说主题诠释》,《小说评论》2010年第5期。
这个小香火的故事,貌似平白,结尾处渐渐森然。作者一路温吞吞叙述下来,结尾一声棒喝:“那个却怀疑说:‘香火吗,哪来的老香火?从前听说有个小香火的,早就死了嘛。’这个也怀疑说:“怎么会呢,我前几天还遇见他的呢,是很老了嘛。你说他早就死了,那是什么时候死的呢?’……那个说:‘后来他爹领着他到处看病,上了摆渡船,碰上大风大雨,摆渡船翻了,船上的人都淹死了。’”①范小青:《香火》,第309-310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原来香火早已经在吞下棺材里的青蛙后落水淹死,整篇小说是一席鬼话;不过,如果说一同落水淹死的香火爹,在小说中多次飘忽闪现,除了香火外没有旁人看见尚说得通,那么早已死去的香火,如何阴阳相通,娶妻生子?概而言之,这是一个鬼的故事?还是人的故事?生死界限,由此一片模糊混沌。如果说《香火》是小说式的“禅宗公案”,禅机隐语或就在此处。
程德培就此有所讨论,“小说中记录了香火的若干种死法:听说,‘香火调戏女知青被死鬼带走了’;又有说,‘是庙塌了,压下来砸死的’;传说那原名叫孔大宝的香火‘吃了棺材里的青蛙,得了怪病’,‘他爹领着他到处看病,碰上大风大雨,摆渡船翻了,船上的人都淹死了’。不止香火,还有那烈士陵园主任的N种死法,还有香火他爹和船工,他们都还魂般的在故事中复活。这是一个鬼的故事,但又和传统意义上的鬼故事划清了界线。”②程德培:《变化之中有变化——读范小青长篇小说〈香火〉》,《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
延续这个论断下来,传统的“鬼故事”,阴阳交汇,爱恨纠葛,终究人鬼可辨,无论“画皮”的本事多么高超。“人”与“鬼”不仅仅是“内容”层面上的差异,而是“叙述”层面上的混沌,我们作为读者无法确认,香火经历的故事是所谓历史的真实,还是阴阳岗上的鬼话。在这个意义上,《香火》在小说艺术上面临不小的挑战:如何在小说的意义上使得故事“可信”?直接一点讲,比如香火为什么可以出入于阴阳两界,甚至于娶妻生子;同样是“鬼”,香火爹怎么谁都看不到?显然,其他的研究者也察觉到这个关键所在。
一共十二章的《香火》,第五章是极其重要的一章。貌似荒诞的吃棺材里的青蛙这个情节,实则指向一个“大饥荒”的故事。不过,范小青在这里回避了以往的悲情叙述,没有写得很“重”,而是写得很“轻”,香火(当时还叫孔大宝)的父母围绕这只青蛙“绕嘴绕舌”地吵架后,作者随即安排了一段带有轻喜剧色彩的给“牛踏扁”和“老五”算命,香火随口吟出的都是棺材主人赛八仙的签文。一个本来可能带有政治批判色彩与悲剧意味的情节,在《香火》这里变成了一段不无诙谐的市井闹剧。③范小青曾经在访谈中直接谈论过她的“喜剧色彩”:“如果说我的一些小说作品带有某些喜剧色彩的话,那么我希望的是,这些作品,能够透过表面的喜剧,表达出现代社会的许多无奈和荒诞,到底是否做到了这一点,得让读者来评判。”见李雪、范小青《写作的可能与困惑——范小青访谈录》,《小说评论》2010年第5期。随即,父亲孔常灵带着孔大宝进城找吕医生看病,同船的还有“寻子”的烈士陵园主任,撑船的则是传闻已经淹死了的老四。只见老四竹篙子一撑,这艘鬼气森然的渡船离岸而去,孔大宝一个趔趄掉下水去,急呼救命——随即第五章结束,已经是香火的孔大宝醒来,一船人落水溺死的恐怖情境,似乎不过是一场幻梦。这场幻梦一直持续到小说结束,香火是否早已在大饥荒年代死去,作品语焉不详。含糊之际,安排香火和父亲站在(或是飘在?)阴阳岗上,享受后代烧来的纸钱——“比人民币值钱”的美元。
熟读范小青小说的读者会发现,这种写法是范小青惯用的手法,也是理解其小说艺术的重心所在,笔者借用佛教术语,或可称为“以幻除幻”。在笔者写作本文前后,正在编撰一卷《底层文学》新世纪十年选本。铺陈底层苦难生活,痛斥权贵腐败罪恶,这类文学似乎万万不可能和范小青有关。但是笔者不惮冒犯常识,选了范小青的一篇,《父亲还在渔隐街》。①范小青:《父亲还在渔隐街》,《山花》2007年第5期。读了不下一百篇血泪飘零的底层叙述,范小青的“底层”写法让笔者眼前一亮。《父亲还在渔隐街》选择以“悬疑”展开底层世界,小姑娘娟子进城寻父,往昔的“渔隐街”变成“现代大道”,父亲的理发店变成了快餐店,一切了无痕迹。然而,快餐店上到老板娘下到伙计各自深藏往事,种种说法分不清是真是幻,且还有一位鬼魅般的小妹妹(这倒是日本推理动漫的常见桥段)飘忽引路,引领到接近真相的农行门前,却似乎不过是另一场误会。这篇小说的悬疑手法十分成熟,以颇具象征性的开放式结局告终,将谜底永远留给读者诸君。一方面小说如通俗小说般精彩好读,一方面有利于搁置“底层文学”的争议,在悬疑般的不确定中娓娓讲述。在创作谈《渔隐街是一条什么样的街》中,范小青谈道,“父亲走了,寻找父亲而又不认得父亲,已经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现象……从远乡来的父亲和身边的渔隐街,都存在于一种不确定性中”。②范小青:《渔隐街是一条什么样的街》,《山花》2007年第5期。
对比《父亲还在渔隐街》来理解《香火》,作者扑朔迷离的寓意可能看得更为清楚。同样是“寻父”的故事,无论是当年的香火,还是当下的小娟,都是以失败告终,香火到最后发现“小师傅”才是父母的亲生骨肉,小娟在“现代大道”也找不回失踪的打工父亲:对于他们所身处的时代不同但同样严峻的生活,父亲所代表的“确定性”始终是缺席的。从这个角度理解范小青的禅意,如樊星谈到的,“范小青与禅宗智慧:揭示人生的‘不可知’与‘不确定’。范小青更多的作品,是那些描写苏州百姓平凡生活的小说。她在这些小说中揭示了神秘而空灵的禅宗意味,同时也就表达了对禅宗思想的认同”。③樊星:《范小青与当代神秘主义思潮》,《小说评论》2008年第1期。
在这个意义上,范小青的“禅意”,有内在的历史维度:小说叙述的空幻迷离,对应着历史的不确定。以幻除幻,由此安妥温情而柔韧的人生。诚如李雪的分析,范小青“将这些抽象的佛理落实到对现实人生问题的描写上,落实到解决人的心灵问题、精神问题的旨归上,使人们在喧嚣噪杂的现代社会中,能够保持身心的安定和人格的圆融”。④李雪:《范小青佛理小说主题诠释》,《小说评论》2010年第5期。
暂且从《香火》中跳出来,回到禅宗史上一段极有名的论战: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胡适与铃木大拙关于禅学的论辩。⑤这场论战详情可见龚隽《重温一段公案》,《禅史钩沉——以问题为中心的思想史论述》,第3-1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胡适秉承一以贯之的实证主义态度,批评铃木大拙将禅视为非逻辑的、非理性的,强调历史的方法:“禅学运动是中国佛教史中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中国佛教史又是中国一般思想史中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们只有把禅放在它的历史背景中去加以研究,才能得到适当的理解。”⑥胡适:《禅宗在中国:它的历史与方法》,《20世纪佛学经典文库·胡适卷》,第111页。铃木大拙随即发表《禅:答胡适博士》,强调“除非我们从禅的里面去体会禅,否则的话,对于禅的本质绝不会得到切实的了解”。⑦〔日〕铃木大拙:《禅:答胡适博士》。甚至于,不无傲慢地表示有的人其心智程度无法谈禅:“就禅而言,吾人的心智至少可分为两类——第一类能够了解禅,故有资格谈谈关于禅的东西;另一类则根本不知禅为何物。由于这两类之间的差别系属质的差异,故无调和的可能。我的意思是:从第二类的观点来看,禅乃是一种全然超越此类心智领域的东西,故亦是一种不值得去浪费太多时间的题目。第一类对于第二类所陷的困境知之甚稔,何则?因为他们在未达禅境之前,亦曾亲身经历过那种困境。”①铃木大拙:《禅:答胡适博士》。
笔者更倾向于胡适的看法,在“历史化”的视野中理解宗教或禅宗,在具体的历史语境和社会结构的脉络中进行分析。对于将“禅”本质化的铃木大拙,有学者指出其理论背后实则和当时的历史背景密切互动:“沙尔夫认为,铃木禅学写作中的‘反中国的论调’也成为他的民族主义的逻辑之一环:当西方以其科技表现优越的时候,铃木禅强调了亚洲价值的精神性,并呼吁回到他们本土化的精神根源中去寻找摆脱西方帝国主义压迫的资源;而亚洲的精神基础在于禅,而禅现在只有在日本才保留他的‘纯粹’形式,因此日本有权力,而且确实有责任去履行它对亚洲的领导,引导‘他的兄弟们’进入现代化。”②转引自龚隽《禅史钩沉——以问题为中心的思想史论述》,第415页。
同样,对于《香火》的禅学意味而言,笔者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历史禅”:以禅宗的态度,应对历史的困境。范小青有一句自述很重要:“我对小说的态度,也就是我对生活的态度,既无可奈何,又温婉谅解。”③范小青:《关于成长和写作》,《小说评论》2010年第5期。熟悉范小青的读者,会由此联想到《赤脚医生万泉和》等一系列作品,有趣的是作者暗示《香火》的世界和万泉和的世界是相通的,小说第八十三页,香火打发代表们,“你到后窑村找赤脚医生万人寿吧”。无论后窑村,还是太平寺,都构成了范小青充满吴文化气质的、温暖的艺术世界。
就此,笔者在讨论万泉和这个人物时曾有过粗略分析,“万泉和式的,不声张的、默默的、真切地牺牲与承受的,这就是‘温暖’的秘密”。④见黄平《“苦恼的叙述者”与当下历史叙述——细读〈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6期。无论对于万泉和,或是对于香火,范小青倾注了无限的同情,她偏爱也擅长表现这一类单纯、笨拙的人物,历史动荡中的中国版“傻瓜吉姆佩尔”。由此她的小说悬置了“人性”作为脱历史的飞地,凭借平和与柔韧,⑤范小青曾谈到苏州文化的韧劲和佛性的关系,在早期代表作《裤裆巷风流记》后记中谈到:“自三国时期佛教传入苏州,对苏州民风影响颇大,有人认为苏州人佛性甚笃……我以为,佛性与‘韧’,似乎是有联系的。”香火们最终与历史和解,也即范小青所谈到的“温婉的谅解”。由此我们更好理解小说的结尾,香火的儿子新瓦将阴阳岗改建成豪华公墓,大发房地产的横财,香火和香火爹注视着新瓦来到墓上祭拜:
香火又惊又气,欲上前责问,爹拉住了他,说:“你看看,他还是蛮孝顺的,给我们送了这么多钱,你仔细瞧瞧,这好像不是人民币哎。”
香火眼尖,早瞧清楚了,说:“这是美元。”
爹说:“美元比人民币值钱噢?”
香火说:“从前是的,现在不知道怎样,我好久没听他们说汇率的事情了。”⑥范小青:《香火》,第314页。
小说就是在这个有意味的场景中结束。面对纷扰的世界——无论是大饥荒的岁月还是当下的年代,香火或万泉和或其他范小青的主人公们,被想象为单纯的旁观者。在这个意义上,《香火》取消生死的界限——不是“生或是死”,而是“非生非死”——在文化政治的意义上,指认了一处脱历史的位置。
由此,范小青的小说,之所以读起来温暖,是因为这一脱历史的位置,具备内在的解脱、救赎与疗愈的功能。小说之外,当下宗教热兴起,大量都市白领、中产阶级在禅宗中寻求慰藉,内在的逻辑一以贯之。笔者就曾多次参加南华禅寺禅悦行夏令营,切身体会到禅宗如何有效地与当下社会症结互动;北京龙泉寺等名刹,更是由于多位名校学子弃学修行,被戏称为“清华北大分校”。
进一步说,如果全面打开当代文学与文化的视野,笔者粗浅地概括了三种“脱历史”的美学策略:戏谑式的,比如周星驰电影、王小波小说、韩寒杂文;感伤式的,比如村上春树小说、安妮宝贝小说、郭敬明小说;“纯文学”方式的,强调语言、艺术、审美的自律。当下有活力的文学与文化,大致是这三种的变形与交叉。与之相对,无论主旋律文学或是“底层文学”,甚至于《蜗居》、《心术》这类“问题小说”,深入历史的各种尝试,都显出各自的单薄与偏执。这合乎逻辑地对应着九十年代以来当代文学的变局,以及更深层的当下中国搁置历史议题的单向度经济崛起,问题在于,菩提非树,明镜非台,能否应对历史的漫天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