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义 霞
(黑龙江大学 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 哈尔滨150080)
中国哲学对梦津津乐道,继《庄子》对梦予以形上反思之后,对梦作集中探讨的是《列子》,《列子·周穆王》通篇都是对梦的诠释。一方面,《庄子》和《列子》对梦的阐释具有相同性:《列子》从哲学角度阐释梦的做法与《庄子》大体相同,该书引用的文献也与《庄子》多有雷同,如“身非汝有”、“种有几”和梦见髑髅,等等。这种情况预示着《庄子》和《列子》之梦不可避免地带有某些相同之处:一是对梦予以寝时做梦解,一是以梦隐喻人生之虚幻。另一方面,《庄子》与《列子》所讲的梦无论理论初衷还是思想主旨都存在巨大差异。例如,庄子之梦含有梦想之意,反映了《庄子》超越现实而达到自由的理论初衷。《列子》对梦的诠释由夸大梦的真实性而模糊梦与醒之间的界限,在人生“尽幻”中寻求感官的刺激,纵情享乐而醉生梦死。这表明,如果说梦带给《庄子》的是希望的话,那么,梦带给《列子》的则是绝望。
庄子对梦的探究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对于《列子》之梦则历来少有人问津。本文从“神遇为梦”入手,探索梦在《列子》哲学中的多重意蕴以及《列子》由“神遇为梦”演绎的梦幻哲学。
《列子》对梦的探究从对梦下定义开始,在训梦为寝时做梦的前提下,首次对梦醒进行判别,提出了“神遇为梦,形接为事”[1]的观点。依据这个划分标准,精神接触为梦,形体接触为觉。在此基础上,《列子》进一步对梦予以深入探究,提出了“八征”“六候说”。“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奚谓八征?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奚谓六候?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1]
基于梦为寝时做梦的理念,《列子》将梦与人的生理状态联系起来。“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焫;阴阳俱壮,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沈实为疾者,则梦溺。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将阴梦火,将疾梦食。饮酒者忧,歌舞者哭。”[1]循着这个逻辑,作为白天形之所遇在夜晚睡眠时的延续,梦中出现的种种景象便与人的生理状态一一对应,其中包括阴阳失调、饥饱过度或醒时经历等。
在梦为寝时做梦的维度上,《列子》对梦的释义集中于两点:第一,肯定夜晚睡眠所做之梦与白天清醒时的精神状态或经历有关。“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1]在这里,《列子》将梦说成是白天日有所思的结果,白日无思与寝时不梦互为因果。第二,由于圣人觉时自忘,故而寝时不梦。按照这个说法,圣人不梦的原因是其觉时自忘而无所思虑。
进而言之,既然梦为寝时所做,并且夜晚做梦与白天的状态相关,那么,如何认定或评价寝时之梦呢?在这个问题上,《列子》采取的办法是:先是通过夸大梦醒的相对性来提升梦的真实性,接着混淆梦醒之分,进而主张不辨“梦与不梦”。
在夜间“神遇为梦”、白天“形接为事”的基础上,《列子》对做梦现象加以扩大,通过觉梦的相对性夸大梦的真实性。在一般情况下,人们一觉一寝,作息各半。以此计算,梦作为睡眠时才可能出现的现象,充其量只占人生境遇的二分之一。换言之,即使夜夜做梦,做梦的时间也不会超过睡眠时间,更何况梦只是寝时可能发生的现象而不是说寝时一定做梦。这决定了梦出现的机率不高,甚至可以说带有某种或然性——至少不带有必然性。为了加大梦的比例,《列子》将梦这一现象普遍化和扩大化,其具体做法是通过增加睡眠时间扩大做梦的几率,进而加大梦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依据《列子》的说法,不同国度之人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这决定了人的梦觉、真妄观念具有相对性和多样性。于是,《列子》写道:“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疆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1]
梦究竟真实与否?人们根据什么判断梦境与清醒?真实(实)与虚幻(妄)的划分标准是什么?在《列子》看来,不存在统一的梦醒或真妄标准,究竟应该以梦境为真实还是应该以清醒为真实,一切皆取决于梦醒在人们生活中所占的时间长短,或者说,取决于人们的生活习惯和生存方式。为此,《列子》通过彰显不同国度之人生活习惯的差异,来证明梦与醒是相对的,真实与虚幻是相对的,梦与醒的真实性也是相对的。循着这个逻辑,如果像地处一隅的南隅之国那样“多眠,五旬一觉”的话,那么人们必然“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如果像中央之国那样“一觉一寐”,那么“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便是正常的了;如果像北隅之国那样“少休息,常觉而不眠”,那么人们的认识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象。由此可见,《列子》对梦醒、真妄的认识道出了认识的主体性差异,表明人的认识、判断和价值坐标与其生存状态密切相关。这是富有哲理的认识,充满人生智慧。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梦与醒的相对性本身也是相对的,这一相对性以两者之间的相互区别、不容混淆为前提。由于看不到或者说忽视了这一点,《列子》泯灭梦与觉的区别,进而不辨梦醒以至达到不知“梦与不梦”的地步。下面的故事充分表露了《列子》模糊甚至不分梦醒的精神旨趣:
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途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1]
在这个故事中,通过一次次的梦和对梦的一次次追问,《列子》昭示人们,可以认定清醒时的真实经历是梦,正如薪者起初那样;也可以将梦境中的经历视为真实,正如薪者后来那样,这表明了“梦与不梦”“所不能辨也”。正因为如此,旁人、室人、士师和国相的参与不仅没有澄清问题,反而更增加了梦妄的相对性,使本来就分辨不清的“梦与不梦”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由此可见,梦与醒、实与妄因人因时而异,其间并没有固定的、绝对的界线,是人难以分清的。国相最终都不辨“梦与不梦”,更不用说普通人了。至此,《列子》借助梦醒的相对性,进一步夸大梦的真实性,并在混淆梦与醒的界限的前提下,主张不辨“梦与不梦”。
梦与醒都是人亲身的经历,然而,梦中的经历与醒时的经历相比无疑具有虚幻性,并不具有与醒时经历同等的真实性和效力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梦与醒之间具有虚实之别,其间的界限不容混淆。《列子》无视梦与醒之间的本质区别,一味夸大梦的真实性,把梦中的遭遇说成是真实的,让其拥有与醒时经历等同的真实性。这种做法的实质是贬低甚至抹杀醒的真实性。正是在极力夸大梦的真实性的过程中,《列子》由梦醒的相对性进一步淡化实与妄之间的界限,进而将人生虚化。
《列子》讲梦是为了以梦来隐喻人生,在不知“梦与不梦”的前提下,将人生完全梦幻化,在人生“尽幻”中“学幻”,尽忘一切。
首先,《列子》从梦与醒的相对性直接推导出真妄的相对性,进而混淆梦醒之分,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出了苦乐、悲喜的相对性。书中的一则故事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这一思想,现摘录如下: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间。[1]
如果说郑人薪者弄不清梦与醒反映了《列子》不辨“梦与不梦”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则进一步主张不分梦醒:前者虽然不能分辨梦与醒哪个真实,至少还承认两者有分别,故而欲意要辨,后者则抹杀了梦与醒之间的分别而使之相齐同一了;如果说前者尚停留在理论上的困惑的话,那么,后者则在行动上以梦为醒、以醒为梦了。更有甚者,在梦与醒齐一的前提下,梦中的苦乐便具有了与醒时的苦乐一样的真实性。于是,昼苦夜乐的仆役与昼乐夜苦的富翁便拥有了一样的苦乐人生。其实,在《列子》不辨梦醒的视野中,不惟苦乐如此,悲喜也是一样。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列子》讲述了燕人的经历。
需要说明的是,《列子》得出苦乐、悲喜相对的结论是基于梦醒、真妄的相对而不可分辨,与对梦的理解尤其是不辨“梦与不梦”的价值旨趣息息相通。正如梦醒、真妄不可分辨一样,生死、苦乐随时俱化,没有任何确定性。事实上,正是基于梦醒不分的理念和不辨“梦与不梦”的人生态度,《列子》指出,人生并无悲喜之分,正如梦醒、真妄不可确定一样,人生的悲喜都是虚幻的;人的悲喜随境而发,正如燕人被人诳骗一样。推而广之,不惟人生的悲喜是虚幻的,人生的一切——包括存亡、得失、哀乐和好恶等都概莫能外: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己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容汝之粮,不若遄归也”。[1]
这个故事借助逢氏之子病态中的歌哭、白黑、香朽、甘苦、是非的颠倒,说明世间乃至宇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从“天地、四方、水火、寒暑”到“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原本就没有客观性、固定性或真实性可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逢氏之子的迷惘之病恰恰使之处于众人皆迷我独醒的状态。于是,孰迷孰醒,谁邪谁正,一切都变得虚幻莫测、扑朔迷离起来。在这里,由相对而迷惑,以至不分迷觉。至此,《列子》将人生的虚幻性无限放大,成为其人生“尽幻”的理论根基。
其次,出于“神遇为梦”和不辨“梦与不梦”的认识,《列子》在以梦来隐喻人生时,由人生“尽幻”而“学幻”。具体地说,从混淆梦醒之分出发,《列子》得出了人生“尽幻”的结论。对人生状态的“尽幻”认定是《列子》人生追求的哲学基础,“学幻”因此成为对待“尽幻”人生的方式。书中记载:
老成子学幻于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进之于室。屏左右而与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老成子归,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憣校四时;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终身不箸其术,故世莫传焉。子列子曰:“善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尽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测之哉?”[1]
在《列子》的视界中,伴随着具有虚幻色彩的梦被看做与醒一样真实,“幻”成为人存在的本相——人之形态、人之生死“尽幻”。循着这个思路,既然生死皆幻,人的身体亦幻,那么,“学幻”便成为人对待“尽幻”人生的必修课。“学幻”的结果和境界便是将人生的一切都视做梦幻,具体办法则是:通过不辨梦醒、是非、苦乐,最终进入一切皆忘的状态。在这方面,华子的病忘一切可谓因祸得福,其病中状态是“学幻”的极佳注脚: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途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谒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华子曰:“囊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1]
尽管不是“学幻”所得,然而,华子由于病忘却歪打正着,在病忘中一切皆忘;由于无所不忘,“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故而其心不为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所乱。这是《列子》梦寐以求的人生境况,也是“学幻”之后达到的最佳效果。
总之,在以梦隐喻人生的过程中,《列子》将人生的一切都梦幻化,认定人的生死、苦乐和是非包括生命、形体在内一切“尽幻”,因而将醒时的经历虚幻化,在梦醒“尽幻”的前提下使梦拥有了与醒一样的“真实性”。循着这个思路,《列子》将人生的一切虚幻化,进而在不分梦醒、一切皆忘中肆意纵情任性。
《列子》凭借梦醒的相对性进而将世界和人生虚幻化,在用梦弥合真实与虚妄之后,毫无真实之可言、一切“尽幻”便成为世界和人生的本相。如此一来,世界和人生都成为毫无意义的虚无存在。更为可怕的是,《列子》找不到超越“尽幻”人生的解脱之方,只能任由世界的荒诞和虚妄,最终以梦幻方式对待梦幻人生,致使人生真的幻化成一场游戏一场梦。
《列子》以梦说明人生,是为了强化人生的虚幻性,任由人生梦醒不分,进而醉生梦死。既然人生到头来终究是一场梦、一场空——人生是梦,一切“尽幻”,那么,在人生“尽幻”这个无本质的游戏中,博弈的唯一规则便是娱乐。为此,《列子》以管夷吾为代言人,抒发了自己的心声: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閼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閼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閼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閼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閼性。凡此诸閼,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2]
在这里,养生变成了肆耳目之欲,肆意纵情任性成为对待“尽幻”人生的唯一方式。不难看出,《列子》之所以将人生娱乐化,寻求感官刺激,肆情任性,是因为作者既感叹人生的虚幻不实,又找不到解脱或超越的办法。正是由于认定人生到头来总是一场梦,一切皆虚幻,《列子》才选择暂时的感官刺激,以一时之欢忘掉对死的恐惧,遮掩对生命的无奈。于是,娱乐化生存成为唯一的出路。
《列子》无论对人之生死还是寿夭都做极端狭隘和庸俗的理解,结果是:只能在生死皆个人之事中寻求一时之欢。这就是说,梦不仅使《列子》将人生虚幻化,而且使其梦待人生。《列子》没有超越人生之虚幻和短暂,反而被虚幻人生所累,最终陷入虚无之中不能自拔。肆情享乐的前提是无所不忘便说明了这一点。按照《列子》的说法,只有忘掉一切,才能纵情肆意;忘得越干净、越彻底,越能够更好地享乐。不是活了今天没有明天,而是今天尚且朝不保夕。(有朝无穆的)公孙朝、公孙穆之所以及时行乐,是由于时不我待,生命转瞬即逝,而他们的行乐之方即以无所不忘为前提:“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钟,积麴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为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2]公孙朝、公孙穆是《列子》树立的人生典范,兄弟俩的人生追求皆在感官刺激——酒色之乐。两人成为“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的榜样,是因为他们在沉溺于酒色时忘掉一切:一个是“不知……”,一个是“屏……,绝……,逃……”。这不由使人想起了病中皆忘的华子。所不同的是,如果说华子之忘是病中不自己的状态的话,那么,公孙朝和公孙穆则是有意识的无所不忘;如果说前者侧重人生的本相和状态的话,那么,后者则侧重对人生这种“尽幻”状态的认可和对待。一切皆忘是对人生“尽幻”、一切虚化的表达,也是《列子》心灵空虚,精神无所寄托的写照。在这种心灵的极度空虚和百无聊赖中,肆意放纵似乎成了必然的结局。
由此可见,《列子》之梦由于在虚幻中隐去了梦想的内涵,使人失去了超越的机会,最后只好在人生一虚到底中肆无忌惮。于是,纵情享乐,娱乐化生存成为《列子》对待有限人生的唯一方式。
进而言之,《列子》所讲的梦没有理想的意蕴,也就没有超越的维度。更有甚者,由于将梦完全虚幻化,一虚到底,势必将道一同虚掉。这注定了《列子》所讲的梦与道无关,或者说,压根就没有体道、悟道的追求和愿望。事实上,《列子》并不认为道是宇宙本体,并且在价值领域剔除了道。“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列子曰:‘虚者无贵也。’”[3]《列子》的内容驳杂有目共睹,对其思想主旨,张湛概括如下:“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慧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生觉与化梦等情,巨细不限一域;穷达无假智力,治国贵于肆任;顺性则所之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4]张湛的归纳表明,《列子》在存在论、价值论上以“至虚为宗”,在人生追求上肆情任性。这个评价可谓入木三分,与《列子》思想的主旨相吻合。《列子》以至虚为宗,本体论上对至虚的推崇导致价值上的至虚。正如《列子》所言,虚则无所贵。推崇至虚就是无所推崇,这使《列子》在精神寄托和价值观念上陷入彻底的虚无。与这种虚无主义的价值观相印证,《列子》以梦说明人生不是隐喻而是实指——或者说,与其至虚的思想主旨和价值取向一脉相承。《列子》讲梦正是为了强化人生之虚——人生的实然态是虚的,因为一切“尽幻”;人生的应然态也是虚的,让人“学幻”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于是,梦之虚始于存在论、价值论上的至虚,因而不具有超越人生之虚的维度和意蕴。于是,为了将梦完全虚幻化,书中经常使用幻、幻化等概念,旨在将梦与幻、幻化相提并论。
可以看到,《列子》书中集中诠释梦的《周穆王》篇从幻化讲起,由幻化进而让人“学幻”,进而梦醒不分,进而肆情享乐。该篇的第一个故事就是讲述幻化的。这个故事在《列子》的梦幻哲学中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集中反映了梦的虚幻性,透露出《列子》从梦幻的维度讲梦的理论初衷。透视这个故事可以发现,如果说化人的行为具有道教真人、神仙风采的话,那么,一切皆是化人之化则突出了其幻化的本质。至于周穆王的经历则在似梦似幻之间,因为整个故事都是幻化的结果。所以,在经历如此丰富的遭遇和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谜底揭开:原来只是瞬间的梦境——“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起初,梦境中的周穆王不能享受幻化之人神仙般的享乐,因为他目眩、耳乱、心悸不凝。梦中经过化人点化的周穆王在醒后领悟到,人生不过是穷当年之乐而已。于是,在抛弃一切、无所不忘之后,他终于像化人一般快乐似神仙。这个故事通过周穆王的经历和改变告诉人们,人生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穷当身之乐”,达此目的的途径是视生死如梦幻。基于这一认识,《周穆王》篇在幻化之后接着讲梦,以梦渲染人生的似梦似幻;紧接着,该篇以梦醒、真妄的相对性喻示人生苦乐、悲喜的虚幻性。这种安排旨在说明一个道理:只有将人生幻化,才能无所不忘;同样,也只有在一切皆忘中肆意享乐,不分梦醒,才能不枉此生。
梦在《列子》的思想中十分重要,不只关涉表达方式问题,而且成为其哲学本身。只有深入了解《列子》之梦,才能透视其梦的精神实质和基本特征:第一,梦从至虚而来,进一步深入和渲染了人生的梦幻,并且成为肆情任性的人生论的根基。在这个意义上,梦具有形而上的至虚意义。第二,梦的至虚与《列子》价值上的虚无一脉相承,人陷入存在上的孤立、孤独和价值上的虚无。这就是说,在《列子》那里,对人生的虚无认定与存在论上的以至虚为宗相互印证,汇成了信仰和价值上的虚无。
《列子》视界中的梦没有理想内涵和超越维度,更没有解道或悟道的功能。这使人失去了凭借梦与道合一而达到永恒的可能性。不仅如此,人与道的分裂本身便预示着人与天地万物的割裂和分离。下面的故事暴露了人与天地万物和人与道之间的紧张关系:
齐之国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贫;自宋之齐,请其术。国氏告之曰:“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二年而足,三年大穰。自此以往,施及州闾。”向氏大喜。喻其为盗之言,而不喻其为盗之道,遂逾垣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时,以赃获罪,没其先居之财。向氏以国氏之谬已也,往而怨之。国氏曰:“若为盗若何?”向氏言其状。国氏曰:“嘻!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吾闻天有时,地有利。吾盗天地之时利,云雨之滂润,山泽之产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建吾舍。陆盗禽兽,水盗雨鳖,亡非盗也。夫禾稼、土木、禽兽、鱼鳖,皆天之所生,岂吾之所有?然吾盗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宝,穀帛财货,人之所聚,岂天之所与?若盗之而获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为国氏之重罔已也,过东郭先生问焉。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况外物而非盗哉?诚然,天地万物不相离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国氏之盗,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盗,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盗也;亡公私者,亦盗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为盗耶?孰为不盗耶?”[3]
这个故事使人想起了庄子的“大盗”之论。庄子说过“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和“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庄子·胠箧》)之类的话,并且强调“盗亦有道”。同时,鉴于人与道的相互联系,他强调人与天地万物天然一体,其间相互转化——“物化”。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与天地万物之间本来就不存在“盗”的关系。在《列子》中,齐之国氏的盗论源于人与道的分离,国氏的盗天地之举便以人与天地的分裂为前提。与之相比,东郭先生的盗身、盗阴阳之说更是人生“尽幻”的注脚,完全割裂了人与天地的亲缘关系。
事实上,秉持至虚的《列子》将天地均置之度外,由此完全割裂人与天地之间的内在联系。由于对人与天地万物关系的割裂,人变得自我封闭起来,成为一种孤独而孤立的存在;由于丧失了与万物融为一体的机会,于是关闭了人从有限向无限的超越之门;由于将人完全孤立起来,人生只好任由自身的短暂,而看不到出路所在。这一切使《列子》只是紧紧抓住生之享乐不放而不顾死后。这就是说,《列子》之所以寻求一时的感官刺激,归根到底都源于人生的短暂和不可超越。“朝穆曰:‘……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2]“朝穆”即上文中的公孙朝和公孙穆,两人的名字象征着生命短暂且没有未来之义,人失去了未来便没有希望。“朝穆”(朝暮)的人生态度表明,《列子》宣扬的肆意纵情之乐与不分梦醒有关,可以视为虚幻之梦的延伸,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列子》无法超越短暂的生命,看不到人生无限的必然宿命。由于《列子》没有了梦的超越和道的寄托,最终只剩下了对短暂人生的感叹。更何况人生譬如朝露转身瞬即,及时行乐尚且自顾不暇,何必顾及其他!正是循着这一思路,《列子》将人生庸俗化。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废任生死。《列子·杨朱》篇记载: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2]
《列子》主张废任生死的前提是人生短暂而不可超越,其中包含着及时行乐的意图。
第二,人生“尽幻”,因而没有生死。在对生死的理解上,庄子基于道的无限和人与万物的相互转化,指出“未尝死、未尝生”,与《列子》的“未尝生未尝死”都包含生死相对的意思,呈现出某种相似性。值得注意的是,《列子》宣称“未尝生未尝死”,基于人生的梦醒不分。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庄子表达的是一种豁达、从容的生命智慧,那么,《列子》则不啻为醉生梦死的人生独白;前者看到的是永恒,后者眼中只有短暂。
上述内容显示,在《列子》中,梦的虚幻是世界、人生虚幻的缩影。由于看不到希望,信仰坍塌,《列子》便丧失了未来和希望,进而对整个世界和人生都心灰意冷、极度绝望,而宣扬纵情肆欲、及时行乐便是其丧失信心、极度绝望心态的扭曲反映。“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2]进而言之,没有希望,不仅没有寄托,而且没有忌惮。这就是说,有希望的人生固然是快乐的,无希望的人生未必一定愁肠百结、郁郁寡欢。对某些人来说,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那么,今天就是狂欢节。杨朱宣扬肆情任性、及时行乐正是基于这种心态:“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2]在这方面,《列子》基于不辨“梦与不梦”而演绎的梦幻哲学令人深思。
如果无梦,人生未免枯燥乏味而狭隘;如果不顾现实,将梦完全虚幻化,人最终将失去心灵的守候而丧失理想。《庄子》与《列子》之梦的差异显示,梦可以带来希望,也可能导致绝望。人生活在现实与理想两个世界之中,梦应该成为沟通现实与理想的桥梁,而不应该成为认定人生如梦而拒绝走向未来的理由。进而言之,在人生有梦的意义上,梦应该代表希望而不是失望,更不应该是绝望。理想尽管有乌托邦的成分,却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寄托了希望。在《庄子》那里,由于梦中包含理想,梦尽管揭示了人生的种种不如意,却给了他超越的希望,使其生存浪漫而审美。这也表明,越是失望,就越需要希望。只有在不如意的世界之外建构一个理想世界,才能使人内心平衡,有所寄托。在这个意义上,希望对于人不啻为黑暗中的明灯引领着人生的航程。
对于人来说,有希望才有期待,有期待才有寄托,有寄托才有信心,有信心才有超越。这是《庄子》与《列子》之梦从正反两方面给予人们的启发。诚然,表达希望和理想不一定都要像庄子那样从梦讲起,采取“梦哲学”的形式。然而,有一点是不容否认的:梦并没有将庄子引向虚无。既然如此,叙事方式和话语结构何必强求一致,更何况梦可以增加浪漫和审美情趣,又有何不可。况且,庄子以梦讲述理想,在不如意甚至失望中讲述着希望,这一点正是其聪明之处——因为心得意满之时,希望或许无关紧要,越是不如意,越需要希望加以超越。可以说,所有思想家呼唤希望都不是在志得意满之时,而是在面对令人失望的现实、濒临绝望时才诉诸希望的。庄子一面用梦之理想和见梦、托梦来解道、悟道给人希望,一面用梦揭示现实的不如意和困惑。这不仅使其思想表达浪漫而生动,而且加固了思想体系的完整和统一。
毋庸讳言,梦带有虚幻色彩,以梦讲述哲学总是带有吊诡、荒诞、怪异情调,甚至可能使人迷失在梦幻之境。在这方面,《列子》之梦的极端虚幻化便是典型的例子。《庄子》和《列子》以吊诡式的语言讲述的梦和哲学就是某种程度上的“梦哲学”或“梦幻哲学”。其实,梦带给人的不仅是遮蔽,而且有开启——不过是开启的方式带有某种程度的梦幻性而已。在这方面,即使是《列子》哲学也以特有的方式带给人某种思想启迪。正因为如此,梦的魔幻性经久不息。当今社会,潜意识、催眠术以新的形式正在开启着隐藏在表面现象背后的真相,呈现着梦的魔力。这表明,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梦一直以经久不衰的魅力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从这个意义上说,今人应该向《庄子》、《列子》及其“梦哲学”投以应有的敬意。
[1] 列子·周穆王[A].列子集释[Z].北京:中华书局,1997.103,101-102,102-103,103-104,104-105,107-108,105-106,111-112,99-101,108-111.
[2] 列子·杨朱[A].列子集释[Z].北京:中华书局,1997.222-223,224-225,226,229-230,221,219-220.
[3] 列子·天瑞[A].列子集释[Z].北京:中华书局,1997.28,35-38.
[4] 列子序[A].列子集释[Z].北京:中华书局,1997.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