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 潘江业
来自于胶州湾底的呼吸,
一亿枚蛤蜊自由的呼吸,洪州城瓦片破碎的呼吸,
有一亿吨海水的重压。
岛的根,扎下。而岛,已经无将无兵。谁来点卯?
井,一眼,在陆地塌陷的一刻,曾经看见了什么。水面,影影绰绰,但不太清晰。
井,一口,确实想说出什么,但几千年的事情,早已忘却。
渔船停靠过来,也只能够数一数岛上有多少棵树木,多少棵花草。
不远处的磨石礁,浪花都被磨亮,一片刀剑之光。
触礁的船,木板散落,汉子在湾面拼命挣扎。
还有几千年前,那些在湾面拼命挣扎着的人们,他们的呼吸,和瓦片一样破碎,沉入了湾底。
一亿枚蛤蜊的自由,呼吸的自由,在不断淤积的淤泥里一层又一层地繁殖。
多少具网,它们的网扣太密集,从湾底拖起时,那么沉重,但没有一尾鱼,网住的都是湾底淤泥里沉重呼吸着的瓦片。
敲打这些瓦片,都是些几千年前湿漉漉硬邦邦生了锈的声音。
湾面,突然一阵骚动。像是听到了命令,湾面上的浪花都突然变成偏口、塔米、黄姑、青板、鲴眼的鱼背,在冒岛前列好队形,集合起来。
沽河浩荡而来,在这里与南胶莱河拥抱成一团,依偎着胶州湾。
长满柴蓬和芦苇的6.28平方公里滩涂,在滔滔洪水里像是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从新世纪醒来时,自己成为多出的一片海。
一片蔚蓝!此刻,静静地伫立桥头,我在凝固着的樯帆间,寻找塔埠头的遗址。
极目远眺,我仿佛看到了无数艘唐朝的商船,从这里驶出胶州湾口,远航高丽,扶桑。
乾隆十五年,也是这样的深秋,胶州知府从板桥镇走过来,站在这里,轻轻吟诵着他的《少海连樯》。
而今,正阳路宽宽的一笔,将少海划分出南湖和北湖。
岸上柳枝轻盈,湖中翠烟氤氲。游船在水面上移动,水鸟在白鹭洲旁歇息。
闪烁着一层层银色的浪花唱着腔调纯正的柳腔。
从沽河口游过来的鲻鱼跳着熟谙的胶州大秧歌。
水来汇集。夏季偶尔的一阵咆哮,洪水的记忆属于遁隐的荒滩和水草。
少海,是沽河胳膊肘部的一个穴位。
我的目光将它一遍遍揉搓,抚摸。
水的覆盖。依水的楼盘,都在生根发芽。
风景不断繁殖。胶州湾,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风和日丽。
涨潮了。
波浪穿过你的锁骨,给你戴上胶州湾这副大枷。
又一个轮回。洪州城沦陷了,此后你便潜伏于波浪的谷底。鳄鱼的唇,渴望着一艘艘木船的断裂和粉碎。
又一只鸥鸟回归,惊讶于她刚刚落脚过的礁石,在苍茫中失踪。
多少代了!又一个老人,佝偻着腰身,聚精于不断上涨着的潮水,差点就变成了一尊新的礁石。
他问沙滩上那群挖蛤蜊的俊男靓女:你们看到王母的那匹金马驹了吗?
纷纷曰:看不到。看不到。
要用孩童的眼睛啊。众人惑然,都回头看着老人。
而越来越蓝的胶州湾,布满着深沉的皱纹,愈发苍老。
退潮了。
裸露出的是洪州城的城垛。遗忘的历史,终于显露出本相。
那块暗礁,多像一个士兵,在灾难来临前惊慌表情的定格。
滚滚滔滔的海水啊,大地摇晃,我仿佛看到五千年前摧毁和吞没洪州城的地震与海啸,以及灾难面前那些纷纷狂奔着逃生的先人。
我想伫立于此,成为那名士兵,
我想出现于也许并不存在的洪州城最繁华的街道,背着一个已经绝望的老奶奶向女姑山上忘我地奔逃。
胶州湾潮涨涨落,
磨石礁沉默依旧。
而历史被它打磨得豁亮,随时都闪烁着鱼背之光。
湾底,一枚枚蛤蜊的两扇壳上,那些美丽的总不重复的画纹,是一页页记载着洪州城的史书,依然永恒不断地繁殖。
木船徐徐而行,如渔姑手心里的梭。
挥舞着湾面的浪线,编织五月热烈而又和煦的风景。
断崖,风浪雕琢出的狰狞的模样,显露出疲态。
海鸟们,从它的凹陷里飞出,在波涛之上起起落落。
然后,窜入白云。随音乐远遁。
(哪里有巢吗?)
倾斜的岸,无所归依。
红甲吉,沿岸巡游,火的背点燃了每一块沉默的岸礁。
所有黑色的表情,都化为灰烬。
所有纠缠不清的海草,都浮出了失忆的海面。
裸露。裸露出沙滩,礁石,淤泥,脚印。
裸露出全部往事,思想的骨髓,一切的根。
码头将渔村锲在岛子的边缘。陆地尽头的故乡无法驿动。
反复在岸边走老走去的我,还能够遗忘掉什么呢?
风。浪。渔村。柳腔。黑龙。沽河。
羊毛沟。女姑山。磨石礁。洪州城。
漫漫海水里,自弹自唱的琵琶虾。在湾底,独自爬行沉重喘息着的海螺。
鱼翔湾底,还没有读懂任何一枚蛤蜊壳上斑驳的花纹。
湾面,木船依然徐徐而行,准备靠上岸。而胶州湾的腹部,铁锚都够不着的湾底,心永远都能够着。
阳光,阳光。在湾面上一缕缕地生长。
宇宙深处,所有的籽粒,诚实而又饱满。
阳光,阳光,轻轻晃动,白云的叶片滑落,成为鸥翅,已经枯萎的帆,无法伸展的码头。
蓝天,这样的一片就足够了。
太阳的甲虫,蠕动着,找不到了天空的叶脉。
阳光,阳光,折断之后遍插于胶州湾北岸的广饶原野。
麦穗,那是涌动着成长欲望的箭镞,等待成熟时刻的绝地裂变。
阳光,阳光,乌云遮蔽之后,成为雨的倾泻。在与茫茫海水撞击的时刻,胶州湾一阵痉挛,成为鲜亮的浪花的微笑和急速游走思想着的涡流里的鱼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