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夜的黑皮书合起又掀开:一页。
那些鸟,想飞的欲望由来已久。
布满岁月黑斑的岩石,砌成山谷后面梦幻的井了。
城堡在黑夜的深处潜伏。吹唢呐的人,面孔渐渐明亮,清晰。
雾在他的呜咽声中缓缓退却。
浴雪的七座山峰,跃起。
脱去阴影:梦幻的缁衣。
山峰之巅显露,高高的尖塔上站立着的,是我。
阳光穿越的城市,在我脚下。
马路像一支箭,高速汽车疾驶。
玻璃,金属,马赛克,闪闪发光的三十七层大楼,在阳光中,如接受洗礼的婴儿,因喜悦而哭泣。
浴雪的山峰,跃起,屹立。
光的花环,缀满在你高高仰起的脖颈上了。
这一片阳光属于我吗?
(是的,是的)
浴雪的山峰,在暖融融的阳光中祈祷,溶化出一滴圣洁的泪水,滋养
思想的芦苇。
注:帕斯卡尔:“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阳光。阳光是重金属。
青铜时代,白银时代的火,金属的舞蹈光芒四射,树木的叶子因之而狂欢。
水呢,水波三千叠,在阳光的辐射下,呈现出蛇的腰肢的扭摆。
加速的列车驰过去,奔跑着雷声,与闪电。
啤酒的杯子溢出的泡沫,如雨,如女人披肩的长发。
或者是:摇摇晃晃的醉汉,
我喜欢宁静乡野那一望无际的黑。河岸倾斜,一盏盏!的灯火在闪烁。
青草的叶子因之而明灭,纤纤的手指镶上了翠绿的指环。
这时候,劳动者从田间归来,脱去汗湿衣衫,紫色的胴体呈现神秘的幽暗。一脉月光将婆娑的树影写在上面,跳动的汗水乃有了明珠的璀璨。
闪烁,闪烁,男子汉坚忍的胸脯上,夏天在闪烁。
一
喜欢夏天的人,渴望着裸,蝉却独以其悟者之姿,披一件薄纱,道貌岸然地暖。
坐守南方老式的庭院,落地长窗,回廊清幽。桉树、小叶槐,法国梧桐叶子宽厚,蝉在其间,择一处庄园。
三角形树影,五角形树影,鬼魅一般投射,被阳光炙热的手指翻弄,一次次洗牌,打乱又重组。
不变的是蝉声,一遍遍复制,重播,纹丝不乱。
二
蝉鸣在树,夏天的热烈的歌喉,藏在浓荫的深处。
鼓噪声传遍每一根树枝,热浪抖擞,摩擦着翅膀,使大地眩晕。
颂歌声沉寂之后,跌落树下的一具哑尸,被蚂蚁们牵走。
一代歌星,葬礼匆匆,缺少了一支挽歌。
鸟巢空了。
住不惯黑洞的鸟儿,一只只飞出树林,去寻觅日出之暖。
鼓声,那殷殷的雷;滚动着喷薄欲出的火的轮子,在哪里?
苦楝树上新生的叶子,呼唤风:
她握住了一粒初阳的光斑。
醒:泥土、青草、河流、石缝间浅蓝色小花瓣,谁最先睁开眼睛?
风吹麦田,欠伸为一弯优雅的曲线。黎明手指轻轻掠过,一抹低飞的闪。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男子汉,光洁其胸,坦荡其裸,因寒冷的期待震颤于日光的诱惑。
汲水女沿河岸缓缓而来,铜耳环摇晃,手镯撞叩着陶罐。
静水微波,小鱼们正唼喋日光,水草也漂浮。
我来寻找大海,却与雾不期而遇,
舞者之衣,姗姗然流转,
或者是一个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至,
或者什么也不是,雾便是雾。
失落了轰响的喧嚣,黑波涛翻滚;失落了柔玻璃无声的起伏,
海失踪了,
只有雾,只有雾……
没有门,没有窗户,雾是神秘的空中楼阁。
没有蓝蓝的孔雀羽展开,没有暗绿色猫眼睛的窥探。
百脚虫翻上翻下,四处爬行。
(幕帷飘飘,一切都在幕后面运行,谁知道那幕后的事情?)
渺渺中传来了一声笛音,
小舟破雾而出,划舟人纷披抖动的金丝,闪现黎明,
松树上的水珠,有一颗滴落,
那会是,谁的眼泪呢?
雨在说:说起来就喋喋不休,
雨在说:上帝的声音还是她自己的声音,一千次重复还是一千零一次重复?
相同的声音,相同的速度,相同的节奏。
雨在说:
缓慢,均匀,从容不迫,像一个老人迈动脚步,纹丝不乱。
我在窗下听着这雨,几十年了。雨从灰色瓦檐上滴下敲打着石阶,也敲打着我。
我想起了一句古语:水滴石穿。
我已被磨成了石板那样的光滑,而圆。
雨在说。一千年前的雨和一千年后的雨,说的都是同样的话么?
你只管听,无须打听,更不要开口。
有什么可说的呢?你只管听着也就是了。
敲打磨炼耐力。
远山已绿,那苍然之色从夜蜕出,若蚕蛹驮负黎明,若一隆隆列车岸然而至。
森林里,长满青色松,一匹奔马,还是一条卧伏的龙?
抖掉那些苍然之发吧。
太阳微笑着浸润你的面颊,使你旋转。
岩石赤裸,渐渐松软。你终于有了阳光的感觉,你终于温暖。
不需要吹响号角,男子汉,你的站立,苏醒了夏天。
闪光的胴体,热风呼啸的胸脯。
你使我饥渴,你使我饥渴已久。
真想攀上高峰,饮你面上的阳光如雨,
饮你一千遍,乃有了一种力度的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