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美的水乡女性之歌——论召唤短篇小说集《芦花白,芦花飞》

2012-11-24 05:43刘川鄂
文艺论坛 2012年2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

■ 刘川鄂

短篇小说集《芦花白,芦花飞》,是召唤在打工途中打工之余写出的乡村故事。虽然这部集子并非专写打工生活,但它的作者是打工者,因而这是另类的“打工文学”。作者来自于底层且叙写底层生活,属于底层自我言说者,因而这是典型的“底层写作”。

但从另一角度而言,召唤之写作,显然与文坛上热热闹闹的“打工文学”、“底层写作”没有多少直接的关联。与时下底层写作盛行的的“激愤”风格相比较,召唤怀着对乡村的热爱与关切、循着自己的路数、依着心目中的好小说标准进行创作,他无意跟风而自成风格。他的小说,重心不在对苦难的展示、不在对体制的反思,亦不是对立情绪的宣泄,而在困境中的人性尤其是女性心灵美的揭示,和语言美的追求。

召唤的小说,没有激愤,只有凄美。

小说集中的故事大都发生在江汉平原上的水乡返湾湖。这里多雨多雾、冬日多雪,因而笼罩着缠绵凄恻的氛围;这里湾多湖多,女性柔情似水,似水一样鲜活纯净,也像水一样匆匆流逝,因而凄婉哀怨;这里有一些封闭、有一些陋习、也有着毁灭美的强力,因此也会有水乡人的生存困厄和情爱悲剧。

水乡女性的凄美人生,是召唤着力打造的主题。

开篇《半个月亮》,是令人默然喟叹、颤栗无声之作。聋爷、哑婆各自年轻丧偶,虽早就互有好感,“嘴上说不出一个字,可心里头亮着呢”,但子女的隔膜和生活的艰辛断了“合家”的念想。当后人成家立业,二爷也成了聋爷、哑妹成了哑婆。聋爷被儿子接到城里享福,“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好像魂丢在了返湾湖一样,寝食不安”。哑婆在“聋爷离开的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是这样有气无力、没精打采的”。他们各自的儿子从小到大一直抵制着二老的情缘。最终,为子女操劳而压抑一生情爱的他们,只有以叛逃家园、“私奔”他乡的方式完成心愿,“为自己活一回”。但他们的情爱从没有过欢娱,而是挠不着的痒,挠了一生,心酸而又凄惶。贫穷和偏见阻隔了男女主人公的大半生情爱,笔力婉转,似一出“几乎无事的悲剧”。主人公冲破阻隔、勇敢出走,也是一个无言的结局。

《歇六月》中的翠香,跟金虎家墙挨墙、院串院,打小就在一起和尿泥、过家家。金虎三代单传,公婆盼子心切,翠香因习惯性流产没能给婆家生一儿一女,她被“休”了。一段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姻缘,就此了断。二人各另成家,翠香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的伤残男人,好不容易又怀了孕,回娘家“歇六月”保胎。但她为前夫的新妻接生时,自己又流产了。爱情敌不过传统陋习,热心助“情敌”又使身心再受伤害。

《青枝绿叶》中的青枝和绿叶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媒婆给妹妹说亲,男方却喜欢上了姐姐。“这不是夺妹妹的爱么?青枝为自己的动心、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感到自责。可是,世上独单这种事儿,又是最自私最不可侵犯的啊!”好在绿叶后来又结识了一个俊后生,二人互有好感。眼看姐妹各有所爱各得幸福,但青枝为救他们的爱情信物天鹅而溺水身亡。为续姐姐之爱绿叶嫁给了姐姐的恋人,以替身的方式让姐“活过来了”。

这些水乡女性,心灵纯美,随性尊情,但又往往为情所伤,凄婉凄切。像绵延不绝的河流,她们的身上流淌的血液充盈着情爱。而那亘古难变的陈规陋习和世俗偏见,又自然而然地、天经地义地、轻而易举地让爱河改道、断流,使相爱者不能得其所爱。

召唤还有一些当下背景更突出的乡村叙事包括打工生活描写,爱的撕裂和毁灭揉进了制度和时代的因素,更增添了凄凉凄惨之意味。

《滩地》中写男人外出打工后留守乡村的女人因寂寞而情困、因情困而情伤的故事。玉叶与刘技术有了私情。但“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刘技术竟是个偷食不认账的野猫子”。这本是当下打工题材文学的常见模式,但《滩地》的专注点不在道德与人性的煎熬、亦不在体制对人性的挤压方面,而在对女性美和母爱的肯定上。玉叶的打工丈夫石头没有生育能力,她现在怀了刘技术的种。“要生。玉叶十分平静地说,我这回豁出去了。孩子没有错。我要把孩子生出来。我要做一个完整的女人,真真切切地当一回孩子的妈。玉叶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常人面对的难题在玉叶面前轻易化解。

吃饭拌米汤,自己拿主张。这句江汉平原的俗语,也是《草香》中女主人公草香性格的写照。她的木匠出身的丈夫进城打工发了财,当了老板,另有相好。“草香从男人的身上嗅出了一股怪味,说穿了,是一股子胭脂味,这味道令她倒胃。那清纯好闻的木屑味呢?”小说的重心不在道德谴责和城乡对立,而在草香对纯美乡村恋情的坚守维护上。当她发现丈夫变了,什么也不图,主动地爽快地离了婚。“那清纯好闻的木屑味呢?”,是草香的疑问和质询,也是召唤的追寻和留恋。

篇幅接近中篇的《绕来绕去的雾》,是一幅打工者群像的写照。“严格地说,我们不是什么打工者,也不是什么民工。我们都有各自的谋生手段和生存方式。眼镜拾荒,碎嘴巴子补鞋,斜眼跑黑三轮,我呢开锁。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我们都是从打工群里熬出来的人精,什么被老板克扣工资啦,老板骂你蠢猪还顺带朝你脸上吐唾沫啦,给老板下跪啦,等等等等,都遭遇过。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没个女人。四条光棍就无所顾忌地吃喝拉撒、讲荤段子、日爹骂娘、还有手淫……”他们各有性格、各有悲苦,但仍有善良、正义和爱的渴求。

召唤小说中着力描写的主人公,无论是静如湖水的像水乡歌谣一样古老的渔夫村妇,还是奔涌的时代潮裹胁下的打工者及留守族,有的受贫困生活状况的拘役、有的受传统习俗的桎梏、有的受外在强力如村干部的压迫,都不能算作过上了好生活的人群,但他们心地良善、心中有爱,尽管善未见得都有好报,追求爱情也常常是不得所爱。他们没有激烈的抗命,但有力所能及的努力和争取。凄惶的人生中有凄楚的美丽。

凄美的故事有凄美的环境衬托。《青枝绿叶》中的绿叶因为心中有爱,在她的眼里,那湖,那草,那鸟,那人,还有那缥缈不定的雾,都变得有情有意。

“江汉平原,就是湖多,湖一多,水就银银盈盈地漾,漾得天阔地野,漾得风情万种,漾着漾着,就漾出了两个人。”(《芦花白,芦花飞》)。湖乡穷汉鱼叉和别篓分享丈夫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外来妹山菊,两个男人由最初的争夺到最后的谦让,让山菊的心里隐隐地涌动着一种感动。在这种畸形的三角关系中荡漾着人性的光辉。“天像倒扣着的大铁锅,死死地扣住了湖。”这是环境对人的压抑。“雪老是下着。好大的雪。雪落进雪里,尽是白。呜哇呜哇的风,像是被谁扔进湖里的娃子,白哇哇地号,白哇哇的哭声搅起白哇哇的雪花子,凄寒得要命。”“白娃娃的哭声”里有美的孱弱、美的毁灭的凄楚。

凄美的故事有凄美的语言铺叙。《歇六月》中这样写翠香因不能生育而被休的痛:“娘,只有娘知道女儿的心事,那心事,早已风干成了硬硬的痂。揭去痂,便是千疮百孔的痛。那痛,令人不堪回首,彻骨彻腑。”用看似平易但却力透纸背的笔触状写了封建孝道对青春和幸福的扼杀。

《半个月亮》中,爷是聋爷、婆是哑婆、狗是盲狗。凄美的月光下,与男女主人公相伴相随的盲狗:“张了张嘴,想再续一嗓子,但还是忍了。那牙月亮,太令人怜惜了。它怕惊吓了它。就默默地倚着主人,凝望,让漫起的愁绪随了月光将它裹住。”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上演一出默然隐忍的情爱故事,倍添凄美之韵味。

召唤短篇小说也非常注重细节的推敲,他十分注重用新颖别致、精练生动的细节支撑悲情故事和凄然情景中的人物性格。《五亩地》中告别打工生涯返乡的黄菜花找村长要田地,村长设法占有了她,却落了个不停打嗝的毛病。“一想到村长打嗝儿的难受样,黄菜花心里就平衡了一些。”打嗝的细节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强化了恶干部的丑恶形象,增添了讽刺力量。“可是,没了地,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黄菜花扪心自问,没有答案。嘲笑中有痛惜。《绕来绕去的雾》中写眼镜的老婆死不承认与人偷情,眼镜被整整折磨了三个月,突然命令老婆安锁以戳穿谎言。这个细节也是精巧别致的。

《狗事》中以写狗事开始,重心在人事。偏头和他仇人大宝的老婆秋菊野地偷情的细节:“他们都渴了,渴极了。大宝打那年偏头硬拉他去偷队里的瓜,被埋下的铳炸伤裆后,就没有真正履行过一回男人的职责。结婚大几年,秋菊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枯熬了大几年。大宝除了自责外,就是满肚子的怨恨,怨恨偏头。偏头的女人跟一个外乡皮匠跑了老三年了,也一直没沾腥。干柴碰烈火,两人就在豌豆地里轰轰烈烈地爆燃了……”。这里没有邪恶和狎昵,饱含着时代和人性的丰富性。

同样写野合,《莲儿》也是细微密实的。莲儿被长辈安排嫁人,出嫁前被一直爱她的发小苕货蒙面强暴。苕货外逃打工遇难,莲儿从被她咬掉半边耳朵的遗体中认出死者,顿生悔意。小说写强暴的细节十分精妙:“没等莲儿来得及细辨声音的出处,莲儿就感到这声音变成了一双凶猛的爪子,从她的身后,将她拦腰扳倒。也就是说那双魔掌没容莲儿脑子里闪出反抗的意识,就把她硬生生地扳倒在了麦铺上。莲儿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待她本能地去反抗、去挣扎时,一切都晚了,那些做出去的动作都成了徒劳。月亮怯懦地躲进了云层,莲儿的眼前一黑,就觉得整个一生都栽进了无底的深渊……整个过程莲儿没有哭没有喊,她有的只是一种惊吓后的惶恐,还有无休无止膨胀开去的绝望。”

这些细节,生动精彩,表现力强,具有以少胜多、以一当十之效,令人过目不忘。

这本《芦花白,芦花飞》,是朦胧的、湿漉漉的、女性的、诗化的、凄美的。别致的细节、凄美的故事、冷冽的情景、诗化的语言,是召唤短篇小说的魅力所在。

短篇小说是一种成熟的文体,也是初写小说者必练的文体。在长篇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商品被消费的文学格局里,短篇小说多少有些“失宠”。 但正因为更边缘化,新世纪短篇小说创作,反而更自重、更纯粹、更精致,更耐读。友善如铁凝、酷烈如刘庆邦、鲜活如迟子建、深刻如韩少功、抒情如陈世旭、乡味如张炜、平实如杨少衡、犀利如张笑天、灵动如范小青、奇异如残雪、细敏如徐坤、柔软如毕飞宇、温润如裘山山、清丽如鲁敏、热切如邱华栋、细腻如潘向黎……名家众多、佳作叠现、风格多样。

论名气、论创作的数量和整体质量,召唤与当下的名家大家或有距离。在表现恶劣生存环境和野蛮传统习俗重压下的女性心灵之美时,由于对女性形象的偏爱和对凄美风格的刻意,有的作品可能有抽空、提纯生活的丰富性和人物的复杂性之嫌,这是需要注意的。

召唤的起步不算早,但从他这部小说集对乡村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凄美风格的追求来看,独具个性,起点甚高。他为新世纪的打工文学、底层写作提供了一个精致的文本,为当下的短篇小说创作贡献了一种别样的风格,值得文坛为之侧目,值得我们对他有更高的期待。

猜你喜欢
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中的时间——评余静如短篇小说《好学生》《平庸之地》
怎样写短篇小说
创作年表
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
法国:短篇小说ATM机
花里(短篇小说)
幽闭,或情态的呈显——评雪垅的短篇小说《今夜雨湿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