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尼尔的“大道别墅”

■ 龚敏律

今年暑假，我在美国旧金山大学利玛窦中西文化历史研究所做为期两个月的学术访问研究。到旧金山大学的头一个星期，我就迫不及待地在研究中心主任吴小新博士的陪同下，驱车前往但维尔（Danville）小镇参观。这里坐落着美国剧作家奥尼尔（Eugene O’Neil）的故居“大道别墅”。在飞往旧金山的途中，我一直在读赵毅衡先生的随笔集《对岸的诱惑》。赵先生在《奥尼尔：道家救赎华尔街》这篇随笔中谈到他曾经去过旧金山附近的奥尼尔故居。我当时心里一阵窃喜，心想自己和奥尼尔之间冥冥之中真的是有一点注定的缘分吧。如果这次出行不带上这本书的话，我是很难记起来奥尼尔的故居就在旧金山这座城市附近的。

在赵先生《对岸的诱惑》的诱惑下，我们一大早从旧金山大学出发，经过旧金山的金银岛（Treasure land），奥克兰小城（Oakland），然后就在高速公路上穿行。旧金山这一带是典型的丘陵地貌，高速公路两边蔓延伸展着各种形状的小山丘，山丘上四处可见绿色葱茏的树木，但是树木下面的草地的颜色却因为旱季的原因呈现出淡黄色。很多时候，从车窗极目远眺更远处的小山丘，可以看到那些被太阳光线照射的草地又变换成金黄色，一大片一大片的单调颜色让人想起广漠无垠的沙漠。

大约半个多小时以后，我们从一个高速公路口驱车下行，就看到了一个宁静的小城镇“但维尔”展现在面前。但维尔这个小镇别具一番风情，与旧金山繁华的市区截然不同。这里的街道并不宽敞，但是相当整洁干净。街道的两旁有着很多家商店，但是每一家商店都只有一层楼高，建筑风格多姿多样，装潢也相当精致典雅。或者用造型独特的铁架在店外安置一盏路灯，或者在店外的土地上种上各种颜色的鲜花，或者在橱窗里摆放眼花缭乱的精美商品。很多的饭馆门前都摆放了露天的桌台和太阳伞，人们坐在那里悠然地吃饭聊天。

奥尼尔的故居在但维尔的国家森林公园里，现在已经成为美国国家历史文化名迹，也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基金委员会进行管理。委员会不希望每天有太多的人来参观奥尼尔的故居，主要是为了奥尼尔故居能够得到更好的保护。因此，我们这次的参观，都是由吴小新博士提前在电话里预约并获得同意才出行的。我们在但维尔的一个小火车博物馆附近停下来，然后就等待着奥尼尔故居的工作人员开车接我们去参观。上午十点半，一个小型的旅行车准时开到但维尔的小站。从车里走下来一个司机，相当热情友好地邀请我们上车，而同行的游客也只有七个人。

车子越往前走，越是感到绿意的逼近。进入一个绿色的大铁门后，再沿着一条道路往上爬行，我们就看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地上矗立着几栋房屋。其中一栋房屋有着鱼脊式屋顶，盖着黑色的瓦片，与美国大多数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民居明显地不同。我想，这应该就是大道别墅了。车子果然在这栋建筑风格独特的两层楼的房子面前停了下来，司机又兼讲解员的美国中年人热情地告诉我们目的地到了。下得车来，看到这栋房子被白色的围墙包围着，大门口有一个黑色的小木门，木门上居然写着“大道别墅”四个中文的大字，这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异国他乡，看到熟悉的中文字，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西方的庭院大多是很开阔的，种植的多是平整的草地，草地上再点缀一些玫瑰花、芍药花。但是，我们沿着木门走进别墅，在房子前面的庭院里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建筑设计的中国风格。这个庭院修建着曲曲折折的铺砖小道，沿着小道两旁种植着大约半米高的小树，让人不禁想起中国的一个成语“曲径通幽”。据说奥尼尔在修建房子和庭院时，专门请了中国的游方道士和风水先生进行了一番设计，里面大有深意。等到我们走到奥尼尔大道别墅房子里，房子里四处充溢着的中国风格、中国元素更让人颇感惊讶。据讲解员介绍，一进门的过道上，奥尼尔根据自己崇奉的道家精神，把天花板涂抹成蓝色的，地上铺着灰色的地毯，门口挂着一面大镜子，这象征着天人合一的境界，由此可以获得一种平和的心境。在奥尼尔的一楼会客室里，还放置着做工精美并描画着花鸟虫鱼图案的中国红木家具以及两幅雕梁画栋的屏风，地上则铺着描画有中国龙和蟾蜍等吉祥物图案的地毯。在奥尼尔二楼的书房里，还摆放着几本与中国有关的书籍。一本是《西厢记》，一本是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一本是关于佛教的书,都是英译本。据讲解员介绍，奥尼尔的藏书是相当丰富的，现在留在大道别墅里的书仅仅是极少的一部分，绝大部分的书籍已经在他去世以后捐赠给耶鲁大学图书馆了。

据我所知，美国现代作家中对中国题材、中国文化颇有兴趣的人，还真是寥寥无几。赛珍珠、奥尼尔这两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算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代表。赛珍珠因为父母是去中国的传教士，自小就在中国出生成长。她在中国度过的岁月，正是中国从传统文化转型到现代文化的历史阵痛时期。赛珍珠尤其关注清末民初的中国社会中下层社会的人们，面对社会价值观念转型而遭遇的人生命运的改变以及内心深处的困惑和彷徨。与赛珍珠不一样的是，奥尼尔耽溺于建构自己想象中的中国形象。这个中国形象，更多的精神资源来源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奥尼尔写过以中国文化为背景的著名戏剧作品《马可百万》，也曾在写完《马可百万》以后于1928年为了实现中国梦决定启程东航。他到过中国上海，但是看到上海这块殖民家的乐园物欲横流、人心粗俗，他感到这与他所憧憬的具有静穆、和谐、美好的古中国文明形象完全不一致，他在失望之中离开了中国。但是，奥尼尔并没有由此放弃他的中国梦，他不仅广泛地阅读中国的书籍，还一度想写一本《秦始皇帝》的历史剧。奥尼尔对中国文化传统中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倾心不已，并把这种境界作为西方文化的对立物和参照物，在作品中批判西方文化的拜金主义、物质至上原则以及由此造成的人心的简陋和粗鄙。1936年,他用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金修建了这栋具有中国建筑特色的房子，并且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大道别墅”，以此来释放自己内心深处的中国情结。历史颇为吊诡的是，奥尼尔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深井里面吸取创作的灵感，而中国现代作家则从奥尼尔的剧作中借鉴西方现代主义戏剧手法。洪深、曹禺就曾经大胆地借鉴了奥尼尔的表现主义戏剧创作方法，试图揭示现代人的复杂矛盾的精神世界和内心冲突。这也许就是中西方文化交流和冲突中的错位现象吧。

奥尼尔是个文学家，但他特别热爱艺术，这也许是他成就为一个伟大的戏剧艺术家的重要原因吧。大道别墅的二楼有一间窗户面朝远山的房间，这个房间里面放置了一架很古老的钢琴。据讲解员介绍，这架钢琴属于19世纪末出现的“自动钢琴”，它必须依靠演奏器用打孔纸卷（打孔位置与钢琴谱相符）操纵才能奏出音乐。这架钢琴的琴面上还镶嵌着三块五彩的玻璃，煞是好看。奥尼尔在繁重的创作之余，经常会来到这个房间，一边眺望着远山的美景，一边用这架“自动钢琴”弹奏着动听的音乐。可以想象，一个有着鹰一样锐利眼光的男人，叼着烟斗，弹着山间清泉般柔美清亮的音乐，这种不和谐的画面背后却又包涵着多么和谐的人文之美。大道别墅一楼客厅里还挂着两幅巨幅的山水画，颇有中国山水画的风格。山水画上有远山、青松、若隐若现的瀑布，云雾则缭绕其间。这种悠然静雅的自然风景应该是拥有一颗反叛孤独的心灵的人最为向往的所在吧？难怪奥尼尔会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修建一个“大道别墅”，这个大道别墅就是寄托他的道家哲学思想的一个近似于乌托邦的所在吧？

值得注意的是，奥尼尔的二楼书房的书架上摆放着很多关于航海的书，他的书架和书桌上也摆放着大小不一的船只模型。奥尼尔从小性格叛逆倔强，很年轻的时候就不满足一成不变的生活，曾经做水手远航非洲、澳洲。从这些船只模型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奥尼尔生命历程的缩影，而且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奥尼尔那颗不安的心灵的跳动。

奥尼尔毕生喜欢动荡不安的生活，这与他的家庭状况很有关系。他的父亲是一个演员，长期在美国各地巡回演出。小奥尼尔就出生于一个小旅馆里。奥尼尔小时候就被送往基督教的寄宿学校学习，长大后就前往普林斯顿大学求学。随着心智的成熟和年龄的增长，奥尼尔逐渐看清了周围事实的真相。奥尼尔的父亲不再是往昔才华横溢的天才式演员，而是一个蹩脚的、低劣的、只会不断重复演出一幕戏剧的演员。奥尼尔的母亲因为丧子之痛（奥尼尔的一个哥哥很小的时候夭折了），以及生育奥尼尔时遭受的难产之痛，因而沉溺于酒精和吗啡之中。这些现实之痛让年轻的奥尼尔无法承受，他放弃了自己的大学学业，选择了逃离。

尽管奥尼尔远远地逃离了家庭，但是他的内心还是有着难以抹去的阴影。在做水手的日子里，他经常靠酗酒来缓解内心的痛苦。他在1912年，也就是他24岁的时候，患上了结核病，身体的疾病和情绪的低落使得他甚至尝试过用自杀来了却生命。奥尼尔在治疗结核病期间因为无法再继续乘船远行，才开始尝试着进行戏剧创作。奥尼尔从小就是在戏院里长大的，还经常躲在戏院后台的一角看各种戏剧演出，提起笔来进行戏剧创作，则有得心应手的感觉。他早期创作的戏剧中就有两部获得了普利策奖。从此以后，奥尼尔在美国戏剧创作领域锋芒毕露，展现了他天才般的创作才华。

奥尼尔曾经说过，他从来就没有一个家，灵魂也处于漂泊无根的状态。年轻的时候他乘船周游世界，中年时期他就是在各个城市的大小旅馆里进行他的戏剧创作，他说自己生命大部分的光阴都是在旅馆度过的。但是，唯有在海上，在远行的船只上，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根之所在。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奥尼尔会在他的书房里摆了那么多的船只模型的真正原因吧？

大道别墅或许可以说曾经是奥尼尔生命历程中一个短暂的休憩地，他在浓郁的中国文化氛围中度过了一段安定的日子。但是，奥尼尔在遥远的山林之中修建的这所“大道别墅”，也终究无法以一种“世外桃源”式的乌托邦精神来缓解他内心对人类文明发展的深刻的担忧与焦虑。奥尼尔在此地呆了七年以后，1944年毅然离开这块乌托邦之地，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一个人的孤独流浪生涯，并最终在流浪中寂然地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