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直观开始

2012-11-24 02:35马笑泉
文艺论坛 2012年1期
关键词:新词飞翔直观

■ 马笑泉

真诗凭直观就能进入,这是最可靠的标准。但我们易被种种眩人眼目的时髦说法所迷惑,而时常遗忘了这一点。一首借助某种理论或知识体系方能成立的诗歌,就如同一具被赶尸的人所驱使的肉身,在它上路之日起就已经死亡。但我们的诗坛上不乏这类僵尸飘忽的影子。对时髦的追逐、害怕落伍的恐惧当然是一大原因,而某些国外尊贵的大师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艾略特,这位富有天才然而做作的智性诗人,当他说,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他是一个地道的诗人,当他援引某种知识体系以使诗歌变得深奥难明时,他只是一个欲博得学究们喝彩的卖弄的造假者而已。所以说,地位尊崇的《荒原》并不是一首纯粹的好诗:有的部分是柔软多姿的诗歌肉身,有的部分则是僵硬陈腐的理论木乃伊。遗憾的是,有些人学到的恰恰是后者,他们笔下产生的是蜡像,是塑料花,也许很精致,但缺乏生命的活的气息。真诗是自足的,但这种自足不是来自词语的封闭性,而是源于感受的独特性。独特,是指这感受由自不由它。而有些人是因为某某大师这样感受过,我也这样感受一下,或者是某种理论指明必须这样去感受,所以我这样去感受。对他们来说,感受的结果在感受之前就已经存在。这样的人其实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他开口说话只是因为别人这样说。

感受事物是诗歌形成的前提,但并不是开端。只有当你的感受是一种发现时,诗歌才真正开始。你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然后你才能试图去说出它。在说出的过程中,你必须忠实于自己,对自己有信心,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去装神弄鬼,去偷理论的拐杖以掩饰自己的瘸腿,也只有这样,真诗才可能产生于你笔下。接下来的关键是你能不能找到一种恰当的说的方式。这种方式可以是歌唱也可以是叙述,可以朴素也可以华丽,唯一不能选择的是它必须能够有助于你的表达并能带来痛快的感觉。找到这种方式也不能保证一首好诗马上就要出世,你还要有足够的说出的欲望,这样一股真气才会弥漫于笔下的作品,使它神完气足、容光焕发,而非面目苍白、形容灰暗。就这样,你感受了,发现了,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同时也是诗歌的方式自信地说出了,一首真诗也就产生了。无须作任何解释,每一个有悟性的读者都能进入,并因你的独特体验而感到欣悦或惊讶。这个时候,诗歌的好坏不是取决于你读了多少洋理论,而是取决于你生命体验的深度和广度,你体内弥漫的真气,你对自我的信心。“一空依傍,自铸伟辞”(王国维语),这样的伟辞直指人心,全凭意会,它是自悟的结晶,而非抄自供奉在庙堂上的经书。我们那么喜欢海子,海子最好的诗歌就是这一类,而他这一类的诗歌非常之多,所以他不朽。我们那么尊敬昌耀,昌耀就是一个独处苍茫高寒之地满怀浩气以自我独创之体式吟唱自我之体验的人,所以他不朽。在写作中,也许我们应该忘记不朽,但我们至少应该记住自己。

诗歌是一种飞翔,但它不是飞翔在事物之外,而是在其内部。这样的飞翔才会充满张力,有所依凭,而非凌空蹈虚,虚飘无力。任何真实的写作都是有针对性的写作,诗歌也不例外。它针对事物,而非视而不见。在诗歌中,词语不能空转,而要和事物产生摩擦,因为体验是在摩擦中产生的。就算你的手不去摩擦,你的目光在进入事物的过程中也会感受到阻力。诗歌就是在突破这种阻力中产生的,在阻力场中它自如地飞翔着,令人惊叹。而阻力为何,曰:对事物的凝固的看法。事物只有一种,但对事物的看法有无数种,每一首真诗都是一次新的发现。对事物的发现能力,决定了一个诗人处理现实的能力。一个缺乏在诗中处理现实事物能力的诗人,决不会成为一个大诗人,甚至也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最多只会玩弄一下虚假的符号而已,这些符号既不指向他自己,也不指向外物,只不过代表一些别人所体验到的诗意。这样的符号有可能是乡村或者梅花。乡村和梅花当然含有无限的诗意,但这种诗意绝非千篇一律的,也不是仅凭书本就能发掘出来的。而一个敏锐的人,他不会拒绝卖粉的下岗工人或门口的乞丐进入他的诗歌的,更不会说,这类题材写不好。没有写不好的题材,只有写不好的诗人。有些人开始鄙夷艾青,然而艾青处理现实那种贴肉的感觉,那份大气却很少有人具备。有些人承认了穆旦,然而穆旦切入现实的那种力量,那种角度的创新却很少有人显露。惭愧,只能说惭愧。当然,也有根本无须惭愧的人,他们对现实的处理更加简洁有力,比如北岛,比如于坚,比如韩东。

有两个很好的传统正在被一些人遗忘:简洁和意境。诗歌就是用尽可能少的话表达出尽可能多的信息,所以要简洁和有意境,是千古不易之理,以后也将万年不灭。

诗歌是顿悟的产物:在一瞬间,头脑开窍,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有了一种别致的感受。这一瞬间在语言中现形,就成了诗。或许我们还是要说到灵感,是的,诗歌就是灵感的产物,是电光石火的留影,它必不会太长。诗歌不是小说,它不能操作。史诗是小说的替代物,有了小说之后,我们为什么还要写那么长的诗?只有操作出的文字才会那么长,而诗是纯然之物,是文学中的精粹,是高密度的晶片而非一吨锈铁,它怎么能长得起来?海子在长诗方面的失败实在值得我们深思。

说到意境,它的定义过于暧昧难明。但我要说,有的诗,可以反复玩味,这样的诗就是有意境,有的诗,读到第二遍就失去了嚼味,这样的诗就没有意境。这种衡量方法很没有理论水准,不过也很有效。我还要说,任何人都会喜欢前一类诗。所以,意境是不能反的,我们反对的其实是矫情。关于矫情,古人有个很生动的说法:为赋新词强说愁。是因为愁而赋新词,还是因为赋新词而说愁;是因为有自己的愁而赋新词,还是因为大师们都这样愁了我也来愁一回;是愁得自我,有新意,还是愁得书本,千篇一律,正是真诗和伪诗的分野所在。古人明白了千年的道理,我们不会不明白吧?也许这个道理太直观了,没有深奥的理论装点门面,不足以让人目眩神迷而至拜倒。但我还是要说,大道至简至易,让我们从直观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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