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情与诗意——钟增亚的中国画创作

■ 邵大箴

在20世纪中国画领域钟增亚先生是一位才华横溢、成就卓越的艺术家，他在人物画创作上有突出的贡献，他在书法和山水画创作上也有出色的表现。

钟增亚出生于湖南衡阳书画之家，从小受艺术熏陶，爱好书画。他是广州美术学院的高材生，从附中到大学，成绩优异，素描、速写功底和构思能力尤佳。在大学学习期间，他创作的国画《同龄人》(1964年)入选全国第四届美展。1968年毕业后回到湖南工作，他深入工厂、农村体验生活，有不少作品问世并入选“全国中国画展”。其中《老教授新著作》(1973年)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并送往日本参加“中国当代绘画展”。

作为有创作能力的画家，1973年钟增亚被有关部门借调到北京，与关山月、魏紫熙、杨之光、方增先、周思聪等著名画家一起，参加为备选全国性展览的作品做画面润色和修改的工作，并在一起作画和讨论艺事、研究技法。此时，他有机会接触中原文化，开始对民族传统文化做纵横比较，北方画派的宏大气势和雄浑的艺术语言，特别是苍健的用笔，对他产生深刻的印象。他似乎从中找到了与他内在精神气质某些相呼应的东西，这对他今后画风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融南北画风于一体，集笔力与墨韵于一身，从此成为他绘画创作追求的目标。1979年，他又被借调到文化部中国画创作组，与著名画家吴作人、李可染、李苦禅、张仃、许麟庐等人交往并得到艺术上的指点，更增加了他在这方面做深入探索的决心。

改革开放的大潮为钟增亚施展自己的才智提供了良机。从1970年代下半期起，钟增亚进入艺术创作的高峰期。他陆续有作品参加全国性美展，如中国画《歌女投军》、《人民饱暖记心间》、《姥姥与孙女》、《苗乡三月》等，特别是中国画《金凤凰》和连环画《芙蓉镇》入选全国第六届美展，后者获全国第三届连环画三等奖。

钟增亚是一位有思想的艺术家，他不仅埋头创作，而且关注美术思潮的变化，思考美术的走向。新时期以来，他最关心的是两个问题。其一，是中国艺术特别是中国画的独特价值，以及在世界艺术格局中的独特地位；其二，是中国画如何在继承传统基础上适当吸收外来营养以丰富艺术表现力。当1980年代中期一些新潮艺术家宣扬激进的艺术观念，否定中国画的存在价值时，他于1988年在中国美术家协会和中国画研究院分别主办的“中国画学术研讨会”和“中国人物画研讨会”上宣读题为《丹青铸国魂》的论文，明确指出中国画不能与西方绘画接轨，认为中国画与西洋画是两颗并行的恒星，它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行进。他说中国画与西洋画像两棵大树，只能在各自的气候条件下成长，彼此只能嫁接，不能移植，否则便会失去自己的土壤而枯萎死亡。钟增亚之所以持之有恒地在中国画领域苦心经营，而且在成名之后，还不断锤炼自己的笔墨功力，包括在书法上下苦功夫钻研，正是出自他对中国画未来前途的坚定信念。他满怀信心地说：“20、30年之后中国必将成为世界经济大国，到那时世界性的水墨时代就会到来。”

当中国画的审美价值和意义得到充分肯定之后，画界又产生了对另外一个问题的关注，那就是如何认识外来艺术对中国画语言的影响，如何看待中国画吸收一些西画观念和技法的得失？对这个问题，钟增亚也有自己明确的看法。他认为，近现代中国的人物画因为借鉴和吸收了西画的素描造型能力而得到了发展。他以蒋兆和、李可染的艺术成就为例，说明外来的素描技巧对中国画的人物画甚至山水画的革新都可能起到积极作用，关键在于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他主张“素描应为中国画服务”。正是有这样的认识和这样的艺术追求，他能胜任主题性的人物画创作，先后完成了表现重大历史事件的作品，如《伟大的改革家》、《血债》、《楚人》、《滴血岁月》等。

除主题性创作外，钟增亚还创作了不少富有生活情趣的作品，如描写广东农村妇女形象的“黑衣女系列”；以山水为背景用水墨表现女子裸体的“梦乡·裸体系列”；用色彩与水墨融合技法创作的“现代仕女系列”；将自己的书法成就运用于历史人物创作的“古代人物系列”；还有“山水系列”，等等。处理这些不同题材内容的作品，作者不仅需要具有广博的知识和善于运用不同的技法手段，更重要的是需要有充足的生活储备和丰富的生活感受。钟增亚的这些作品之所以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主要是有感而发，是内心真实情感的流露。这些作品表现了他对革命领袖的崇敬，对改革开放的热情赞扬，对黑暗势力的血泪控诉，对劳动人民真挚的爱，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它们或饱含激越的豪情，或充满缠绵的诗意，反映了他内心丰富的感情世界。他善于从真实的生活原型中发现美，将其加工、提炼为艺术。例如“黑衣女系列”便是他在生活原型基础上加工的艺术创造。在广州美院学习期间下乡深入生活时，他发现广东农村妇女用黑衣包紧身体各个部位，形象颇为引人注目，从而产生强烈的创作激情，之后他反复推敲，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

写实而具有强烈的表现力，形成钟增亚艺术创作的鲜明特色。写实对他来说，是表现感情的手段，他认为人物画家必须具有扎实的造型能力，要能做到写形传神、形神兼备。但他决不满足于拘谨的写实，而追求写实与写意的结合。他十分重视速写、默写能力，平素积累大量速写，并视速写为第一次创作，是面对生活的实地创作，而把搬上画纸的图像视为第二次创作。他还有十多本连环画和数百幅插图的创作经验。有这样坚实的基础，他在宣纸上塑造人物形象能达到信手拈来，随心所欲的境界。他作画时从不打草稿，而是胸有成竹地用毛笔醮墨直接在宣纸上进行创作，抒发自己的情怀。显然，钟增亚把写实能力融进了传统写意文人画的创作原则之中，并且大胆吸收了西方现代艺术的一些手法，使他的绘画能自出新意，富有鲜明的个性色彩，艺术形式语言独树一帜。他笔下的线条随内容的需要和感情的变化或遒劲有力，有金石趣味；或飘逸优雅，潇洒而隽永。墨色浓淡变化有致，韵味无穷。他善于在水墨中用色彩，有时在墨中加彩，有时在彩中添墨，有时墨与色并用，使其相互辉映。总之，在用笔用墨用色方面，钟增亚不拘陈规，自由自在，但又不离法度。他能匠心独运地处理画面的空间，作为人物的衬托，他有时用虚拟的空白背景，更多地是用写意性、暗示性的山水景色，我们不能不佩服他在单纯中求丰富，在繁复中求单纯和整体的高超技艺。我欣赏他的主题性创作，赞叹他缜密的构思和塑造人物形象的技巧，也十分欣赏他自由表现生活感受和抒发内心情感的作品，如“黑衣女系列”、“梦乡·裸女系列”、“现代仕女系列”和描写古代人物如屈原、苏东坡、曹操形象的作品，他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甚至潜意识，建构出富有诗意的、令人陶醉的艺术世界。他自己说：“我的绘画应归于意象性的表现，即将自己对生活的感受通过综合、强化、夸张、凝练以优美生动的绘画形式表现出来。”钟增亚是一位对现实生活充满着热情与爱的艺术家，他的艺术牢牢扎根于民族文化传统，扎根于人民生活的土壤，他的艺术具有无可争辩的现实品格。同时，他是一位个性鲜明的艺术家，有很强烈的表现欲望和浪漫情怀，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情绪化的画家。”但是，他能用理性控制自己的感情，也能把感情升华到理性的思考之中。他在运用夸张、变形手法和有奇异趣味的色彩时，能做到“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他的夸张和表现性的语言有现实根据，不违背生活情理。他的作品优美而不乏哲理味，动人而又耐人寻味。确实，他的作品是发于情性、出乎自然的创造。只有深谙民族文化传统精神和有广阔艺术视野，有宏大气魄和执着追求的人，才能达到如此艺术境界。

就修养的全面，技艺的高超和创作成就来说，钟增亚无疑是20世纪中国画坛的一位奇才，一位大画家。他的艺术经历和他已经完成的杰出创造，是给后人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他呕心沥血创作的艺术精品，丰富了中国现代绘画长廊，他的名字将载入中国美术史册，活在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