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在诗歌中的波兰历史——读梁平《琥珀色的波兰》

2012-11-24 02:09杨清发
文艺论坛 2012年9期
关键词:琥珀色沃什梁平

■ 杨清发

在20世纪90年代的语境变迁中,诗坛的一个巨大变化是诗人史诗意识的崩溃。如李泽厚所说:“现代社会的特点恰恰是没有也不需要主角或英雄,这个时代正是黑格尔所说的散文时代。”①在这个时代,大多数诗人放弃宏大的历史叙事,人生的凡俗生活和生活中凌乱的碎片成为诗歌最常见的主题。面对当代诗歌出现的这种新特质,诗人梁平曾经郑重提出:“中国诗歌走到今天需要来一个转体,需要重新找回对社会的责任担当。”②有了这种不同于时下的创作理念,近年来,梁平的诗歌自然就呈现出不一般的特征,向着具有史诗特征的方向生成。于是,我们看到,用诗歌的形式完成对一座城市的诗性见证,成为了梁平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向度。继《重庆书》这部长诗之后,最近,梁平又以以他国为题材的系列组诗《琥珀色的波兰》带给我们不小的惊喜,让我们看到梁平在写作姿态上对以前的又一次超越。在《琥珀色的波兰》里,诗人穿行了波兰的历史与现状,盘点了波兰的名人与名胜,给我们展示了波兰背后的世界——苦难、顽强、辉煌与骄傲。它的问世,真是验证了读一首诗,了解一段历史;读一本诗,认识一个城市。

这组诗的产生缘于诗人“华沙之秋国际诗歌节”之行。梁平曾经也去过其他国家,也写过一些国际题材的诗,但完成像《琥珀色的波兰》这样写异国题材的系列,却是第一次,而且在国内也无二例。这不禁让我们追问:波兰有什么特别之处,让诗人如此倾心和感动?在《和二战老兵的一次邂逅》中,诗人写道:“因为我来自中国/同样有着二战的刻骨之痛/在相同的痛里/我们找到了一种亲近。”波兰与中国都是在二战中受害极其严重的国家。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不会对“南京大屠杀”、“九·一八事变”、“重庆大轰炸”这些带给我们耻辱与伤痛的历史感到陌生。但和平成了当下的主题,享乐成了很多人的日常状态,对那些沉醉于表面生活的人,或许早就淡漠了在20世纪我们的地球曾被鲜血冲洗,人类曾被残暴践踏、人性曾被兽性控制的惨剧。米沃什曾说过:诗歌是对遗忘的反抗。海德格尔说过:惟有诗人才能记忆。梁平曾在《重庆书》中给我们历数了重庆这座城市在20世纪所遭受的血泪遗伤:“那年那天,日军飞机如蝗/遮蔽了头顶上的阳光/城市上空的警报撕裂了所有的街道/一只鸽子的翅膀折断了……黑烟消失,洞里的人再没有走出来/磁器街从此伤痕累累/一碰就会流血,而且流血不止……”虽然梁平没有亲历过日本对重庆的大轰炸,但是属于中华民族精神历史脉络中的剧痛,却使他的诗一下子将历史的画面拉近,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侵略者的残暴。这让我想起波兰诗人米沃什与之相似的诗歌《无名的城市》:“浅浅的波兰河流过峡谷/一架大桥伸向茫茫白雾/这里是一座破城、疮痍满目/风在墓地吹来海鸥凄厉的叫声……”米沃什这首诗写于著名的华沙起义失败以后。1944年波兰爆发了著名的华沙起义。为了报复华沙人民的抵抗,疯狂的希特勒下令将华沙夷为平地,不到一年时间,德军炸毁了华沙百分之九十五的建筑。面对同样遭受法西斯铁靴践踏、炮火轰炸的城市,梁平一定又一次感受到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剧痛,也深刻理解到波兰人民乃至整个人类的战争创伤与死亡伤痛。所以,在《惟一的遗憾》里,我们看到那些从诗人心灵跳出的句子,直指了记忆深处的黑暗,让我们穿透时空重重叠叠的帷幕,再次目睹法西斯给人类带来的灾难与留在历史深处的罪恶。“那是1940年建造的‘死亡工厂’/那是人类留下的最为荒唐/最为残暴的耻辱/储尸窑还在,那些横陈的尸骨/早已投入焚尸炉化为灰烬/却并没有烟消云散/‘毒气浴室’里那些赤裸的挣扎/定格在遗弃的废墟上/成为世界永远的痛/女囚的长发被编织成地毯/在党卫军的铁靴下踩得吱吱作响/犹太人被活剥的人皮/在监狱长的卧室里制成灯罩/成了‘美丽野兽’的装饰……”这是一首细节生动的诗,简单的句子,白描的语言,没有繁复的意象,隐晦的象征,却将法西斯惨无人道的暴行刻画得让人痛彻心肺。历史的记忆在这里复活了,“死亡指向奥斯维辛/又以死亡逼近我们的记忆”。这种人性被兽性挤兑后的暴行带给人类的灾难难道不该成为我们整个人类最惨痛的教训,成为永远不能遗忘的记忆吗?诗人无法抑制的愤怒转化成带有强烈情感的呐喊:“我们无法忘记,我们不能忘记!”

梁平在两个民族“相同的伤痛里”,在对战争与和平、残暴与神圣、遗忘与记忆的诗思中,找到了进入这个城的切入点。我们看到诗人细心品味着波兰这座城市的每一种姿态,每一缕气息,他被这个民族百折不挠地追求民族独立、坚忍不拔地塑造自己的精神形象所感动。在《华沙的夜》里,诗人说:“华沙的夜一直醒着/那些蓝色、褐色、灰色的眼睛/在夜里以相同的目光/拥抱这个城市的宁静”。说华沙的夜醒着,其实是诗人自己一直醒着,“从第一天开始到离开这个国家,几乎都是整夜整夜地失眠,这不完全是因为时差,而是每一天都有让我失眠的理由,那就是有太多的感动、太多的思考、太多的激情。”③是的,这座城市给了他视觉与心灵极大的冲击力,他才会在夜里还打量着华沙这座城市,思考着关于波兰的历史,震撼于这个民族坚强不息的精神。“华沙从废墟上站起来/以原来的姿势、原来的模样/倒下、又倒下、又站起/从来不会屈服/从来没有折断自己的脊梁”(《华沙的夜》)。他穿过宁静与平和的华沙之夜,打量曾经苦难而又再生的波兰,这座城市的一切都仿佛在向他诉说着他们曾经的劫难与他们坚强的复活。在18世纪,波兰曾被三次瓜分,之后在欧洲地图上消失长达123年之久,至1918年才重新建国家。到二战时,德军攻陷华沙,波兰再次沦亡。占领者企图改变波兰人的母语和传统的宗教信仰,从根本上消除波兰人的民族性。或许,这些古老的历史被我们大多数当代人所遗忘,但《琥珀色的波兰》对抗了这种遗忘。“波兰,波兰/这个曾经在地球上消失了的名字/曾经连自己的语言/也被禁闭在地下室的民族/没有人能够忽略她对战争的/切肤之痛”(《最后的王宫》)。美好与神圣的象征之物被法西斯摧残了,“也许所有的美好都经历了痛苦/那是希特勒疯狂的铁靴/践踏世界的时候/炮火从天空倾盆而下/华沙伤痕累累/美人鱼悄悄地游走了/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知道她游到了什么地方/那是波兰人鲜血的河流/那里有波兰人生命的屏障”(《美人鱼铜雕》)。象征波兰国家历史传统的古城堡被炸成了废墟,“经历太多苦难的华沙/没有忘记古城堡曾经的坍塌/那是1944年,天空翻滚乌云/法西斯张牙舞爪/撕裂了每一条街道/古城堡散落一地/维斯瓦河伏卧在它的身边/哭干了泪水/千万只鸽子在呼唤:波兰”(《复活的古城堡》)。然而,具有爱国主义和民族解放斗争传统的波兰人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反抗外族的民族压迫,波兰最终再生于自己的鲜血与坚强中。“落日的辉煌/在波兰永远的照耀/最后的王宫从二战的废墟上/还原泽格蒙特的威仪/每一个记忆抖落了硝烟/每一块砖回到原来的位置/每一幅画、每一件藏品/带着斯拉夫人幸存的体温/复活在国王的宫殿”(《最后的王宫》);“直到华沙的天空重新晴朗/美人鱼又回到古城”(《美人鱼铜雕》);“当折断的历史缝合了伤口/复活的古城堡成为/华沙的精神堡垒,成为象征/以原来的姿势/讲述一个民族古老的辉煌/以重建的铁骨/扛起一个国家年轻的骄傲”(《复活的古城堡》)。这些句子,让我们触摸到一个民族不屈的脊梁,并欣慰地看到这个渴望自由、和平、民主、幸福的民族终于实现了他们美好的愿望。《华沙的夜》让我们拥抱了华沙的宁静;《临街的总统府》让波兰民主、平和的现状得以展现;《华沙女孩》与《给画廊老板的留言》让我们领略到这座城市的美感,惊艳于“那些从废墟上顽强生长起来的/高贵的花朵/以斯拉夫民族最优良的品质/——朝着世界开放”;《华沙老街即景》让我们感受华沙老街的从容与优雅,“老街已经很老/可以遥望中世纪的雍容/即使是一种战后精心修复的雍容”。是啊,当诗人流连于华沙街头那些著名的古老建筑,却被告知这些老建筑都是新建的;当他漫步于华沙的旧城区,却又被告知这些也是仿旧重建的,他一定没有失望,相反,他一定深深为苦难的华沙和她“从来没有折断自己的脊梁”的人民焕发出来的这种不屈的精神所感动。

波兰是一个饱受重重苦难的国家,但又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在她怀抱里成长起来的肖邦、居里夫人、米沃什、希姆博尔斯卡曾影响过世界。肖邦是波兰人民的灵魂和精神,他一生憎恨俄国对波兰的民族压迫,诗人的诗歌流露出他对肖邦的景仰:“这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心跳/这是波兰民族的骄傲……而肖邦的心跳,世界在倾听”(《听肖邦的心跳》)。我想,诗人与诗人之间的精神一定是息息相通的,否则,梁平的诗句怎么能直抵米沃什、希姆博尔斯卡、密茨凯维齐其人、其诗最本质的特征呢?“面对复杂,却简单处理/热爱生活和时间,却拉开距离”、“她可以分开林子的词/看见盛开的花蕾”(《一只简单的母鹿——致希姆博尔斯卡》);“就像这个人复杂、有序的身份/阔少、制作人、外交官/诗人、教授、流亡者”、“救赎时间和历史/构成了他诗歌的高贵品质”(《时间上的米沃什》)。这样的句子,有一种简单散发出的深邃之美。

梁平一直保持着一种成熟的写作姿态,他不同时期的诗歌都不乏优秀之作,但梁平又是一个不断求新,不断超越从前、努力探索的诗人。他早期的诗歌表现一个城市人的生存感觉和生命思辨,有一种平实与朴素的质地,而《重庆书》、《诗意什邡》等书写城市历史、文化以及城市品格的诗歌则让我们看到诗人在诗的境界与艺术造诣上的提升。这些诗,有史诗的特征,包含巨大的历史文化内涵与繁复的生命体验,彰显出大气磅礴之势与坚实丰厚之感。特别值得重视的是,《琥珀色的波兰》的诗艺到了深入浅出的最佳境界。如同他以前的风格,这些诗不乏技巧的运用,却并未去把玩任何形式的花招,它们呈现在我们面前,简单而又透彻,理性凝重却又充满感情。诗人在简单、明晰中抵达了深刻与真实,让波兰的历史文化与现实向世人一一展开。

我想,任何热爱和平,善于反思与拒绝遗忘的人都会为读到《琥珀色的波兰》而庆幸。早在1896年,波兰著名的小说家显克微支就以远在公元1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古罗马帝国为题材写了一部伟大的历史小说《你往何处去》,再现了那个时代罗马暴政对奴隶的残酷迫害与基督教徒对和平与爱的追寻、面对尼罗淫威暴行的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精神。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一个中国诗人又以诗歌的形式缅怀了波兰的创伤与辉煌。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文学发展的必然?不管怎样,人生若未经过艺术的美化,那么人生就是空虚的;历史如果没有文学的书写,那么历史便是不具有生命的。我们感谢那些让历史复活的作家,他们所做的贡献,如同琥珀的产生——既给了我们艺术的享受,又将瞬间凝固成永恒,对抗了遗忘。

注 释

①李泽厚:《世纪新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506页。

②梁平:《诗歌:重新找回对社会责任的担当》,《星星》2006年第1期。

③梁平:《波兰,不仅仅因为诗歌》,《文艺报》2007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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