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泽平
吴纯的《驯虎》获得了台湾联合报文学的评委会大奖,这消息让许多不太熟悉她的人大大吃惊了一下。但若细论这个小说获奖的理由,除了浓郁的台湾味之外,更重要的是小说本身在叙事方式上所作出的探索姿态。
众所周知,大陆小说先锋探索的风潮,自上世纪90年代以后,就几乎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很多著名的先锋小说家,如余华、苏童、格非等人,纷纷从先锋的迷津中退回到传统的小说叙事手法上。而在海峡对岸的台湾,却长久以来保持着文学的先锋活力,这只要看看朱天文、朱天心、骆以军等人的小说就相当明晰。关于文学是否需要先锋探索的问题不是本文的重点,我只是试图指出,这种文学态度,使他们更容易去接受一个充满挑战和难度的小说,于是,他们发现并肯定了吴纯的《驯虎》。
表面上看,《驯虎》以一个中年男人的意识流为中心,去组接和还原他的生活。但如果只解读到此处,小说真正的独特性还没有被发掘。在我看来,除了在无处不在的意识流之外,最重要的是,这个小说隐藏了一个“叙事迷宫”。
“叙事迷宫”并非吴纯的独创,早在1988年,格非就在小说《褐色鸟群》中完美地借鉴了这源自于博尔赫斯的技法。但多年来,还没有谁能在格非的基础上再往前一步,这也是吴纯这篇小说让我大吃一惊的原因。一个1989年出生的小女生,竟已经在手法上接近了先锋时代的一座高峰,岂能不让人惊喜?
《驯虎》叙写了一个中年男人支离破碎的生活,因为意识流的存在,读者会感到时空经常突然发生阻断或跳跃。正是这对时空的有意腾挪,造就了叙事中迷宫的出现。要理解这迷宫的关键之处,必须试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你认为中年驯虎师正在经历着哪几种生活?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太复杂,我试图归纳了一下:第一种,跟妻子美云的夫妻生活,充满着中年的尴尬,情感的冷漠和无尽的厌倦;第二种,跟孟加拉虎相处,驯虎是他的职业,是他摆脱内心困境,获得观众(人群)认同的唯一方式;第三种,跟女儿独处的生活,这是他最温馨的时刻。第四种,在记忆中,跟耍猴的叔父相处的时光,这位猴王在被猴折断一只手之后,郁郁而终。猴王的故事,对驯虎师的宿命是一种隐喻;记忆中,还夹杂着训虎师携带美云逃避追捕的经历,美云一度消失的情节,使计划生育成为小说另一个隐含的主题。
第一眼看上去,我们很容易分辨第一、二、三种是现实的生活,而第四种是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去的生活。那么,如此清晰的生活,如何见得有迷宫的存在?在日常阅读中,我们往往迷信所见即所得,很多时候,我们不愿意去注意文字之间的缝隙,不愿意去探究隐藏在文字本身更多的可能性。有时候,对文本提出一个疑问,得到的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
在阅读完小说之后,我就这样对文本提出了一个很重要也相当骇人的问题:驯虎师的女儿到底存不存在?
如果存在,这就是一个关于中年危机的小说,驯虎师徘徊在现实与过去的边缘,在冷漠的夫妻情感和温馨的父女之爱,高危的驯虎生涯和遥远的残酷记忆之间努力追寻一种内心的平衡。如果不存在,这个小说会非常令人震惊,驯虎师的精神危机和无尽的不可抑制的绝望和孤独就值得再三品味,作品的悲剧性就压倒了作品的技术性。
小说中必须引起我们关注的几个疑点是:
一,为什么在小说中,美云和女儿从没有在同一个场合同时出现过?
二,关于驯虎师被虎咬伤的场景有两处,一处女儿在场,一处则没有;那么,到底哪个场景才是“真正的”真实场景?
三,小说的结尾,出现了两个美云,一个是日常生活的形象:削苹果;一个是神经质的形象:“做梦的美云对他说,其实你会救我的,是么,但是你和她跳了下去。”这个结尾是什么意思?“你会救我……但是……”这个转折意味着什么?这两个美云,哪个才是真实的?
四,美云在逃避计生追捕时,曾一度消失了,消失的美云去了哪里?
也许有人会说,上面所有的疑问都会被小说中只有一句话的第4节所解开:她最终还是生下了孩子,爱她如珍宝。
是的。解开了。但我认为,我们可能只解开了一面。也就是说,小说中,驯虎师的女儿可以是现实存在的;但是,如果不存在,小说所有的情节依然是成立的。这就很可怕。也就是说,“她最终还是生下了孩子,爱她如珍宝。”这个情节如果不是“真正的事实”,而是作者设置“叙事迷宫”的拐点,那么,在此处,美云生下孩子这一情节就会变成是驯虎师的一种臆想,是一种非真实的存在。假设此说成立,那么,更为可怕的是,上面的四个疑问便可能把小说完全指向另一种方向:一度消失的美云可能根本没有再出现,那么,温馨的女儿也就可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解读当然令人震惊,但是,文本的空隙却又确实地指出了这一可能的存在。
如果我们的假设成立,那么,整个小说的叙事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驯虎师沉沦在“虚构的现实”之中,沉沦在自我的架设的梦幻情景之中,他所拥有的,仅仅只是那只能咬伤他的虎。如果考虑到文章中计划生育这个隐含的主题,我们可以做出更多的假设:比如说,美云后来确实是回来了,但孩子不曾出现,孩子在计划生育这宏大的背景中消失了,驯虎师在深深地孤独中塑造了一个虚幻的女儿形象,以保持自己破碎的人生不至于分奔离析。
“叙事迷宫”作为一种可能性存在于小说中,打破了小说表层文字所显示的二元结构:即在现实世界和记忆世界之上,构建了一个虚幻的人生。当然,一切都还没有定论,小说本身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舒猫只是在叙事中隐藏了一个深不可测的迷宫。在这个迷宫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现实的时空被打乱之后,真相变得扑朔迷离。从这个意义来讲,“叙事迷宫”的存在带来了小说多元阐释的可能性。这一可能的存在,把整个小说带入了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使它不仅仅是一个探讨“中年危机”的小说,更成为一个探讨“人的存在感”和“情感限度”的小说。
自上世纪90年代以后,虽然先锋思潮减退,但“怎么写”这一技术性的问题,依然是每个小说写作者关心的难题。也就是说,作为技术意义上的先锋探索,一直隐秘地穿行在当代小说中,它虽然不再像最初阶段那样惊世骇俗,但已经成为一种写作的共识。相反,倒是作为先锋探索最核心的部分——关于精神的探索,越来越被世俗的名利所覆盖。当下非常多的年轻作家,常陷入到一种平庸化的文学危机中:他们试图以离奇的情节、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催人泪下的煽情来赢得市场和读者,他们从不关心我们这个时代,也从不关心生活在这时代里的那些真实而普通的人,更不关心他们的肉体和灵魂。
但这样的写作却成为当下最受欢迎的写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悖论。看看充斥在网络上、书店里、影视中的各类铺天盖地的玄幻、穿越、盗墓、后宫文学,我们不能不对这个时代的文学产生一丝忧虑。因此,文学中精神探索,又成为一个必须强调和重视的问题。在我看来,吴纯《驯虎》的获奖,除了在叙事上的高难度技巧之外,更在于以细微的笔触写出了一个中年男人在精神上的孤苦无依。
从小说的表层解读,驯虎师遭遇着“无爱的婚姻”,他无法在精神上与妻子形成哪怕一丝的交流,他们是两个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空心人”。于是,驯虎师试图通过孟加拉虎、女儿和对过去时光的追忆来寻找生存的意义。但他最终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女儿会长大,成为另一个陌生的个体;过去只能带来感痛;而虎永远是虎,它代替不了人,即使赋予再多的情感,也没有回报。在这一种解读中,驯虎师是一个在不断追寻着自己的“存在感”的人,他一直在寻找一种进入别人内心的方式,不论是对他的妻子、女儿、叔父,还是作为物的孟加拉虎,他孜孜以求的,无非是一种灵魂的交流。他梦想通过灵魂的交流来获得自己存在的证据,获得一种人生的温存,但是一直到小说的最后,他依然是一个孤独的个体,生活在无法得到确认的世界中。
引入“叙事迷宫”的视觉之后,小说的世界多少不同了,但这并没有改变驯虎师“存在感”淡薄这一事实。相反,它变得更加惨烈了,在这种解读中,驯虎师失去了所有,只剩下虎和依靠虚幻建立起来的女儿形象。那么,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这个“虚幻的女儿”对他意味着什么?难道仅仅是出于对现实悲惨的拒斥?我认为,这个虚幻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探索了驯虎师在情感上的限度。一个在现实世界中孤苦无依的人,在虚幻的世界中追求着情感的满足,他不得不一点一滴地在虚幻中构建出一个真实的形象: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所有的可爱与可恨,她的欢乐与忧愁。一个人该在情感上匮乏到何种程度,才能开始在自己的内心创造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叙事迷宫”里的另一种人生,既让人震惊,又让人悲伤。
人到底在何种程度上才能确认自我的存在?我们的情感到底存不存在一种限度?当我们感到情感匮乏时,我们更愿意生活在毫无乐趣的现实中,还是更愿意生活在一种虚构的梦幻之中?一个人,该在何种程度上保持内心的平衡,才不至于在现实中破碎?……这些追问,以前在朱天文、朱天心、骆以军的小说里,吴念真、侯孝贤的电影里都曾出现过,他们对人的灵魂深度,都有一种特别敏感的兴趣,因此,吴纯获奖,既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