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运抟
从主要方面看,新世纪流行的底层叙事可以视为当年新写实文学的一种延续。如审美对象,新写实主要写“小人物”日常生存,底层叙事主要关注“弱势群体”艰难处境,虽然人物群体有所差异,但都是写寻常百姓;从创作意识看,两者都是关注当下社会,都有突出的问题意识和忧患品格,体现了群体性现实主义精神。叙事方式上,两者的绝大多数作品也都采取既非“先锋”也不“新潮”的写实方式,表现了返璞归真的叙事取向。
与此同时还可以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共同点:中篇小说创作都成为主力军。新写实小说代表作几乎全是中篇,如底层叙事很多代表作同样是中篇。前后两种关注民生的创作流派都热衷中篇小说,这种文体运用或许有偶然性。但作为一种文学事实却提供了值得研究的现象。众所周知,作为不同小说文体,长、中、短篇小说的基本差异来自篇幅,但篇幅大小决非简单的字数比例,而是形成各自审美形态,有着不同审美要求。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有句名言“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意思是说作品形式和作品内涵互为联系,形式必然影响到思想传达。篇幅虽然只是形式之一(也是最显而易见的形式),但却影响到其它叙事形式表现。就这种文体功能看,新世纪底层叙事与新写实文学的思想共性,如问题意识、忧患品格、批判精神等,事实上都与中篇小说叙事形态和审美功能有关。我们决不能简单看待两种创作流派热衷中篇小说创作的文学事实。
新写实小说已有很全面的讨论。关于新世纪底层叙事的讨论,人们更多关注它们的“写什么”,对“怎么写”则有所忽视。而“怎么写”的叙事问题其实非常重要。
本文所以要探讨新世纪底层叙事中篇小说情节艺术,除上述理解,还有两个原因:
其一,底层叙事中篇小说的叙事艺术与新写实小说叙事表现有明显继承关系。如都多采取写实方式,都注重日常叙事。但继承中又有变化。人们通常认为新写实小说体现了冷静书写的客观叙事,甚至是所谓“零度叙事”(这种说法显然片面)。但底层叙事小说却往往融入了强烈的情感色彩与突出的评判意识,由此体现了底层叙事的时代特征。
其二,这种变化特别显示在情节方面。情节是小说内容最基本的结构,完整情节则展示了发生、发展、高潮、结尾的过程。新写实小说都注重情节完整性,但由于看重表现日常生活原生态,以致有“生活流水账”之说,因此情节过程一般比较平缓,有些波澜不惊。底层叙事情节结构也普遍采取完整写法,但情节过程往往波澜起伏,矛盾冲突激烈。更为重要的是很多作品采取了一种将“故事”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即无论情节多么曲折起伏,主体情节是直线走向,“故事”因果关系显示了一种逻辑线路,人物最终命运无法改变。底层叙事中篇小说普遍采取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表面看只是流行一种情节模式,其实里面包含了一些文学内外的重要问题。
就新时期小说的写实主义叙事状况看,当年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中篇小说也显示了问题意识和批判精神,但往往又伴随着不切实际的浪漫化和理想化,诸如“未来是美好的”、“飞向光明”甚至“感谢苦难”等意识颇为流行。而这些都在情节中体现出来。如《人到中年》、《天云山传奇》、《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风泪眼》、《绿化树》、《赤橙黄绿青蓝紫》、《开拓者》、《腊月·正月》、《小公马》、《人生》和《感谢生活》等,都出现了兰桂齐芳的大团圆,或是峰回路转的喜庆结局,即通常所谓“光明的尾巴”。
这种“团圆”意识在新写实小说中有了明显转变。新写实的“新”,不是说给现实主义文学提供了怎么新颖的思想与艺术,而就是相对新时期浪漫化理想化的写实状况而言,也才有了冷静书写、原生态和“零度叙事”的说法。而之后出现的所谓“现实主义冲击波”,所以得不到普遍认可,恰恰也是因为它们又回到理想化,甚至出现回避关键矛盾的问题。
从这种历史背景看,底层叙事中篇小说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既显示了作者们对弱势群体难以摆脱艰难处境的共性认识,也是以更冷峻的方式张扬了现实主义意识,显示了一种正视苦难的彻底性和真正的悲剧意识。因此既没有兰桂齐芳的大团圆,也没有峰回路转的喜庆结局,而是完全抛弃了廉价理想主义。所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确实如此。
底层叙事中篇小说创作中,陈应松的《太平狗》、《母亲》和《马斯岭血案》都颇有影响,而它们都采取了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也使陈应松底层叙事显示了强烈的悲剧意识。
如《太平狗》中,青年农民程大种带着美好梦想和山里人的淳朴背井离乡来到城里,但现实让他很快意识到城市并非遍地黄金的天堂,倒是处处陷阱。而程大种无论怎样拼命工作,忍辱负重,最终还是命丧他乡。程大种的悲惨命运也正是在推向极致的情节中展示。程大种的不幸或许有些特殊,但小说展示的城市人的自私与敌意,民工的无奈与辛酸,无疑具有一定普遍性。《母亲》中悲剧的形成与五个子女最后都同意“搞死妈”的结果,更加得于情节结构的推向极致。作品中五个子女原本也孝顺,问题是他们家庭个个不幸,母亲中风瘫痪无异雪上加霜。在缺乏医疗保障和社会福利的情况下,子女们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让母亲活着,体现孝心,但代价正如二哥说的:“妈不死,青香可能就会拖死,大哥可能就会累死。”二是“搞死妈”,大家都早点解脱。这种选择大逆不道,子女也有强烈负罪感。但面对两难选择,我们很难指责穷途末路的子女。其实《母亲》真正传达的并非道德问题,而是对“病不起”所涉及的种种社会福利问题的揭示与质疑。“搞死妈”的悲剧当然发人深思,而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也充分显示了其“辞能达意”的情节功能。
胡学文《命案高悬》讲述的是也是现代乡村悲剧,不过指向的是现代乡村公共权力运用问题。而这种深刻指向同样是依靠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而完成。作品中,外表柔弱而性情刚烈的尹小梅,由于牵牛进草场吃草而违反了乡政策,结果被乡长毛文明和乡派出所焦所长活活整死。问题并不在于乡里政策如何,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就这样被害死,而害人者还以拙劣借口来掩盖真相。如焦所长采取卑劣手段整治想要弄清冤案的吴响。在情节发展中,作品还展示了一个令人悲哀的问题:在权力威慑下,卫生院长独眼周,尹小梅公公黄老大,开杂货店的三结巴,徐娥子的窝囊丈夫,风骚的王虎女人等,都成为冤案掩盖者。尹小梅丈夫黄宝还是个有情义的人物,但充满疑惑的他也不敢向毛乡长询问妻子死因。基本是群体性的道德失败。正如“命案高悬”的喻示,毛乡长在官官相护的权力结构中最终无事。情节推向了极致,悲剧显示了彻底,作品由此也体现了深刻的思想启示意义。
底层叙事中篇小说创作中,锦路的《弟弟》可以说是一部典型的“苦难文本”。而小说中农村姑娘赵小拖的悲惨生命过程同样是在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中逐步展开。母亲病死后,香火意识使卧病在床的父亲赵五将儿子视为唯一希望,小拖对弟弟便承担起姐姐和母亲的双重角色。弟弟不幸走失,被父亲暴打后的小拖从此开始了惨痛人生。为寻找弟弟和给父亲治病,小拖吃尽苦头。先是乞讨,后在饭店当服务员。为更快赚钱,原本洁身自好的小拖甚至准备做一千块钱的处女生意,却不料被人强暴。有病人需要换肝,小拖想卖肝却又血型不合。最后阴错阳差成为拐骗者:将原想拐卖她的何前英拐骗回村给父亲充当传宗接代的工具。当何前英带着婴儿跑掉后,心灰意懒的小拖干脆做起低廉的皮肉生意。小拖无法摆脱的命运悲剧和贫困愚昧相关,但其遭受的种种苦难也使我们看到了某些社会弱者的凄凉处境。
严歌苓中篇小说《谁家有女初长成》分为上下卷。上卷的故事线描述了农村少女巧巧被拐卖后的悲惨曲折过程:从无法逃脱而被迫为人妻、怀孕、堕胎和逃跑,后再次被拐卖,最后在反抗中杀了准备“好好分享”她的两个道路养路工。下卷写被通缉的巧巧改名换姓躲到一个偏远小兵站,这条故事线围绕情与法的冲突展示了丰富复杂的人性。两条故事线的最终结局,是巧巧作为杀人犯而被枪毙,最终没有摆脱悲剧命运。由清纯少女变成坚强女子,由受害者成为杀人犯,这种变化似乎不可思议。其实从情节过程看,人物与环境的互为关系显示了无可怀疑的逻辑性。巧巧性格中本有坚韧机灵,这种性格特征由于对抗苦难与罪恶而逐渐成熟,因此在情与理的交织中,打动读者的同时又征服了读者。
梁晓声始终坚持写实主义立场。其《沉默权》在底层叙事中篇小说中也是一出震撼人心的悲剧:作品中那个天真的农村女孩被几个青年轮奸后,由于轮奸者涉及权力与财富的背景,因此受害人父母,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妇,屡屡告状而被压制而始终无果,最后竟然只能采取引爆炸药的自杀方式来引起上级重视。情节过程令人悲哀,情节结局惊心动魄。这种悲苦无告的个体悲剧却揭示了官官相护的权力腐败和司法黑暗问题,确实发人深思。
情节是由各种场景所构成,场景则由众多细节所组织。因此细节是情节最基本的元素,情节可以说是一种“细节网络”。作为情节基本元素,细节不仅具有支撑情节丰富充实的作用,而且是能够显示高尔基所说情节是“人物性格成长史”的重要因素。因此细节的真实性也影响情节的可信性。即使一个虚假的细节也会产生艺术破坏力。细节表现至关重要。
在底层叙事中篇小说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中,细节的魅力可谓无处不在时时可见。它们不仅成为推向极致情节结构的有机构成和有力支撑,也说明作者都充分意识到了细节的艺术功能,从而给予了特别的注意。
如锦璐《弟弟》就有很多精彩细节,相当程度也支撑起令人信服的情节发展。从作品知道,小拖悲惨命运和其父赵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香火意识有直接因果关系,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也导致了赵五的人性扭曲。小说有个细节深刻揭示了赵五的自私卑劣:看到被小拖拐骗回来的何前英和装了半桶米的米桶时,心满意足的他不由在心里赞扬女儿能干了,至于女儿付出多大代价却根本不思考。女儿在他眼里只是个可以随便使唤的工具,是一个还债的活物。这种细节的魅力就在于揭示了人物心理的文化根源。
毕飞宇《玉米》中刻画得最成功的女性形象就是玉米。玉米父亲王连方利用村支书权力乱搞女人,村民敢怒不敢言。由于家庭原因,本身就聪明的玉米成了能干早熟的女孩。她非常痛恨父亲的行为但又无奈。怎么办呢?玉米唯一的办法是抱着弟弟小八子走来走去,在凡和王连方有染的女人门前便停留下来。这个细节充分显示了玉米的心计:以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警告王连方有染的女人,实际上也是让村民知道哪个女人与村支书不干净了。小说中还有个震撼人心的细节:王连方垮台外出打工后,一个放电影的夜晚,看电影的玉秀与玉叶被村民拖进草垛强暴,竟然无人干预。小说中有这样的描写:当气昏了的玉米大声吼着问玉秀是谁干的时,还是懵懂无知的孩子的玉叶接过了问话:“不知道,好多。”
这固然是对王连方的报复,但强暴无辜孩子显然毫无人性,而参与强暴的人“好多”以及无人干预,这一细节则显示了一种群体性的野蛮愚昧和伤天害理。
巴乔《阿瑶》在细节方面也表现得相当成功。小说写的是乡村姑娘阿瑶在城市沦落风尘的经历。阿瑶在广州一家洗头店工作,实际从事色情服务。描述这种故事,平庸作家会极力渲染道德问题,而巴乔只是冷静叙述阿瑶们的故事,而这种冷静叙述正是通过大量细节来完成的。作品中小群是阿瑶最要好的姐妹,两人同住一间出租屋。小群男友木头是当保安的。一次,木头的保安同事为了羞辱木头,在小群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嫖小群。这种无耻行为激怒了木头,而木头的表现同样无耻。他不是去报复无耻的同事,而是暴打一顿小群后,为了一种心理补偿,竟然向小群提出“睡阿瑶”的要求。而怕木头抛弃自己的小群,无奈中还是答应木头,拿出了出租屋钥匙,实际是出卖了阿瑶。木头拿到钥匙的当天半夜就去了阿瑶出租屋,于是出现了这样两个细节:入睡的阿瑶被木头弄醒后奋力反抗时,才发现是小群男友木头,明白怎么回事后,于是不再反抗,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形:阿瑶动了动刚才挣扎扭到的脖子,说:“木头,戴个套吧……”这些细节包含了令人痛心的意味。不再反抗,显示了阿瑶对姐妹情谊的看重,同时也有沦为卖身女的一种麻木。木头也是卑鄙的利用了这一点。
如果说重在揭示精神病态的底层人物具有启蒙意识,那么不动声色的叙述与细节描写,则使我们更能感受到阿瑶们的苦痛与无奈,感受到人性的扭曲与很低的生活期待。如阿瑶即使被小群出卖,也不愿抛弃相濡以沫的姐妹情谊。城市阴影里的另类人生发人深思。
《玉米》、《阿瑶》通过人物动作而传达深刻思考的精彩细节,确实具有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梁晓声《民选》中也有个人物动作细节,也同样是无声胜有声。《民选》主要描述农村直选村干部出现的不公及其荒唐,揭示了“官本位”的可怕。作品中那位县政协副主席和县委委员的老村长韩彪,豢养打手,营造权力网,操纵选民,打击异己,完全是个恶霸。而韩家人也仗势欺人。其中有个细节:六旬老汉翟老栓面对20多岁的韩彪侄子时,竟然吓得浑身战战兢兢。翟老栓的这个动作细节,就能够说明翟村农民是多么惧怕韩家势力。
细节性语言同样重要。有时人物的只言片语具有深刻含义。《玉米》中玉叶的一句“不知道,好多”就震撼人心。《命案高悬》中成天喝酒的毛乡长对群众最具威慑力的口头禅就是“别和政策对抗”。他威胁尹小梅时就说:“想搞对抗,没门儿!”这类只言片语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表现了毛乡长灵魂深处的封建权力本位意识。作品并没正面描述尹小梅死亡过程,但通过毛乡长的“权力话语”,可以想象落到这种干部手中会有怎样的无奈。
陈应松《马斯岭血案》描述的血案令人震惊:九财和治安两个挑夫,荒山野外竟制造一起砍死七个人(六个勘探队员和一个伙夫)的重大血案。九财最后连自己表侄治安也要杀死,则出于两个原因:一为独吞勘探队财产;二怕败露杀人灭口,因为治安参与了却没动手杀人。九财心理恰恰通过人物语言有了精彩表达。看到治安“两人对半平分”得到的钱与物时,九财不由火起:“你发财了,你没杀人却发财了”,“你这个无用的卵货”。愤愤不平的责骂,既显示了九财当时的真实心理,也诱发了他心中的魔鬼——已经变态而凶残的人性。
关于作者在小说中发表议论有不同看法。其实议论恰当也能起到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罗伟章《我们的路》中春妹遭遇最可怜:进城时还未成年便做妓女,不到十六岁又被人欺骗当了单身妈妈。孤独无靠的她对乡村父母还只能报喜不报忧。可知道消息的村人谈起春妹时不仅没有同情,甚至幸灾乐祸。小说有这样的议论:“乡里人总是对别人的故事那么感兴趣,特别当他们碰上一个可以糟蹋的人,不是抚慰别人的痛处,而是揪住不放”;由此“我”感叹:“城市挂着一把刀子,乡村同样挂着一把刀子,一个硬,一个软”。这种议论性语言细节可谓恰到好处。既概括了一种现实情况,也揭示了乡村人的一种文化心理。
布斯《小说修辞学》在讨论小说的“讲述”(作者意图明显的叙事)与“显示”(作者不直接出面,成为“隐含的作者”)这两种叙事方法时,指出:“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选择伪装,但是他永远不能选择消失不见”。①即作者永远是小说的真正叙事者。
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无疑是作者“意在笔先”的安排。如果说这种情节结构能够表达主体认识和价值评判,那么其极致方式是否存在“观念先行”呢?换言之“故事”因果关系是否有逻辑性?这是个难以回避的问题。不排除有些作品情节存在“观念先行”痕迹,但就大多代表作看,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还是令人信服的。
与《谁家有女初长成》中巧巧最终被枪毙的悲剧命运有些类似,方方《奔跑的火光》的主人公英芝和王祥夫《尖叫》的主人公米香,本来也是被侮辱被损害者,最终也都因杀人而被枪毙。它们同样采取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也同样显示了主人公悲剧命运的无法摆脱。但这种叙事意识的“意在笔先”,其情节的因果关系还是显示了逻辑性。
《火光》和《尖叫》都是描述乡村家庭暴力导致的悲剧。但实际上这只是个“窗口”,家庭暴力悲剧展示的是当下乡村令人警醒的社会和文化问题,体现了深刻的社会思考。
英芝和米香的悲剧命运,首先都和她们丈夫的恶劣无赖有直接关系。英芝的丈夫贵清和米香的丈夫关绍培,都可谓当今底层社会的流氓无产者,不仅好吃懒做,而且封建夫权意识严重。在他们看来媳妇就应该逆来顺受,因此稍有不顺便拳打脚踢。但家庭暴力只是原因之一。英芝和米香成为受害者与整体不良生存环境有关。如不少村民封建意识严重,看不惯英芝渴望新的生存选择。英芝最终弑夫决不是个简单家庭的悲剧。如果说恶劣丈夫使英芝忍无可忍,那么英芝外出打工和寻找感情寄托,其实涉及到新时代乡村女性面临的种种困惑。
米香最后成了雇凶杀人的原凶,同样由于多种原因。她个人的软弱,换来丈夫变本加厉的欺负与侮辱。米香求救派出所,民警调查却敷衍了事;最后米香决意离婚,却因为镇里为了先进称号,不给法院离婚指标而失败。换言之,家庭暴力、权力的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共同导致了米香悲剧命运的无法摆脱。
一个下岗女工沦落为暗娼,而且曾经是个优秀的纺织女工,为人又正直善良,这种悲剧人们恐怕难以接受。而曹征路的《霓虹》描述的就是这样的悲剧,而且也是采取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作品中,曾是优秀纺织女工的倪红梅,丈夫因工伤事故的死亡后,考虑到厂里困难,善良的她主动放弃了赔偿款。工厂破产后,厂领导号召“共渡难关”,结果是头头脑脑渡过了难关,普通群众却只能自谋生路,倪红梅也只能独自扛起过于沉重的生活重担。为抚养读初中的女儿和瘫痪的婆婆,万般无奈中沦为暗娼。沦为暗娼是道德失败,但面对倪红梅的遭遇,我们根本不忍心道德指责。《霓虹》虽然是经由人物悲剧反思计划经济时代“国家历史债务”问题,但情节进程展示的倪红梅的苦难与悲剧,显然具有真实的逻辑关系。
值得提及的是《霓虹》采取了日记体和日志体相结合的独特写法(前者以倪红梅为叙事主体,后者是案件侦察员的侦查笔录),所以采取这种特殊叙事方式,主要利于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和真切感受,让读者感受到倪红梅从优秀纺织女工沦为暗娼的痛苦无奈的心路历程。作为另一条情节线路的侦查笔录,则是特定环境和必要人物关系的提供,也是倪红梅形象的证明和烘托。两个情节发展的交织与互为,使得“故事”因果关系更为厚实。《霓虹》所以被人称为工人阶级“新伤痕文学”,与作品令人信服的真实性也是分不开的。
底层叙事中篇小说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很多作品故事的发展逻辑是可信。
值得注意的是推向极致的情节结构在揭示问题与表达思考时,也形成一种鲜明的悲剧情节艺术。朱光潜曾指出:“悲剧比别种戏剧更容易唤起道德感和个人感情,因为它是最严肃的艺术,不可能象滑稽戏或喜剧那样把它看成是开玩笑。悲剧描绘的激情都是最基本的,可以毫无例外的感染一切人;它所表现的情节一般都是可恐怖的,而人们在可恐怖的事物面前往往变得严肃而深沉。”②面对底层叙事中篇小说的悲剧情节,我们确实会产生“严肃而深沉”的强烈审美感受。
新时期小说创作中,短篇小说曾风头最盛,后来转入低潮和平淡;长篇小说一直兴旺,一段时间年产量惊人,也是文学市场宠儿,很多作品进入过畅销书排行榜,但“长篇泛滥”、起伏不定与炒作问题也招来非议。相比之下,中篇小说发展状况较稳健,保持了相当创作水准。中篇小说发表园地基本是纯文学刊物,难有市场效应,接受主要来自评论界和热衷文学的读者群。这也促使中篇小说创作在追求审美价值方面更为专注,显示了纯文学的坚守。新世纪底层叙事中篇小说的情节艺术,其实也体现了一种因素的纯文学坚守。
注 释
①布斯:《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3页。
②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