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骁帆
2010年11月末,《南方都市报·大家版》刊出打工者出身的诗人郑小琼的组诗《女工记》,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人民文学》在2012年第1期再次登出,难得地彰显了一回“人民性”。《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4期又重磅推出了郑小琼的专题,《女工记》继续唱主角戏。可以这样说,郑小琼的组诗《女工记》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当代文坛中一个独特性的符号。在当代文学诗歌地位边缘化、小说地位白热化的现象中,郑小琼以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诗歌文体方式杀出一条血路,理性捍卫我国历史上“诗歌王国”的本位,这无疑是一次写作上的冒险,但郑小琼凭借宏大的话语系统与全面的叙事把握征服了人们的眼球!
很显然,面对这样一组散文诗,任何学究式的解剖和探寻都极其危险,因为它根植于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个体,面临着人物主体情感的摇摆与变化,文本自身的局限与残缺,创作者思维的深度与冲击,因此,对于《女工记》,片面式的分割都是错误的,而应当放置在整体视野中进行关照和探寻。
《女工记》是在一个个最基本的人物“女工”的生活维度中多层次地挖掘和开拓。从宏观上来说,她们同属“女工人”,具有相同的职业属性和工作环境;从微观上来看,她们的思想情况、年龄分布以及故土背景都富有差异。但在整体上,这显然并不影响作者在谋篇布局上的处理和运用,看似独立的毫无联系的“个体”,在作者笔下,已经成为一个群体化的、完整化的、清晰化的“概念”,便于给读者制造一个绝佳的取景视角来洞察女工们在工业异化当中呈现出来的心理体验与生活慨叹,从而让读者获得全方位的认知。
作家刘定中曾说:“散文诗的母亲是诗,父亲是散文。正如杂交水稻,诗与散文杂交而生出的散文诗,是文学中的一种充满勃勃生机和无穷魅力的优良品种。”郑小琼的散文诗就是散文与诗的“杂交水稻”。
散文最真,散文最自由,散文最美,散文最易传达人之心灵之语。郑小琼的《女工记》随处可见散文真性情的流露:“面对来自乡村的现实/我显得如此/徒劳与无力/有时有不合适宜的孤独/‘生活的本身就是过日子’你如此安慰我/我们谈论服饰/天气/遥远的四川/或者漫不经心地谈论工厂里的升职/次品/邻近工厂的工资……/生活/它习以为常地重复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小时六十分钟/就像人生/无非是/做事(打工或者种田)结婚/生子/养育小孩/像父母一样老去/一生中/没有所谓失败/也就没有胜利。”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真实画面的描摹和刻画,《女工记》才能凸显她的圆润丰满、有血有肉。郑小琼用她热滚滚的心直面现实中女工们的生存状态,原生态地还原女工生活中的“五谷杂粮”,使呆板的文学作品有了生机和活力。散文诗因为具有真实感、美感和现实感,常常能轻易间就能击碎人心灵中筑造的防线,带来持续的感动。散文诗不受拘束,如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淋漓,《女工记》中的人物个体正是置身于这样一个具有“散文”式的诗的空间中吐露自己的心声。而郑小琼白描式的手法显示出写作上内功的浑厚与良好的视觉捕捉:“十九岁的年龄/三年工龄的女孩/身体/瘦小/一米五的个子/七十多斤/她渴望恋爱/婚姻/在电子厂/她像山中的野花/无人关注/她活得如此简单/也有些迷茫/剩下QQ虚拟的世界里/她用不同的身份/与别人交谈/大学生/白领/业务经理/失恋的人/湖北人/四川人/河南人/有时是男性/中学生。”由此可以看出,郑小琼的散文诗没有陷落于平面化,而充满了质感与立体性。在当代很多散文诗充斥着故弄玄虚、无病呻吟、卖弄词汇、矫揉造作的文学语境下,郑小琼的散文诗来得真实、感人、质朴,对于时下的虚假诗歌给予了否定、打击与排斥。是的,正如诗人冰峰所言:“诗歌不应该是平静、软弱或虚假的,她应该有一种柔软而锐利的力量潜藏在文字与句子之间,她偶露锋芒,就可以击打人的情感,或内心或灵魂,也可以闪现智慧的火光,照亮读者,或让读者纠结、思考。”《女工记》充分还原每一位女工的真实面貌,“女工”不再是文本意义上永远沉默在书本里的主角,而她们从书本走出,走出自己的生活状态,说出自己的铿锵话语,让我们亲眼目睹一个个活生生的完好的“人”。这正是散文诗《女工记》的价值与魅力!也是文学的价值与魅力!
而当代文学中,很多诗歌似乎进入了一个费解、难懂的语境状态,其实这也可以理解。诗歌相对于其它文体,略显模糊、神秘,时常给读者一种陌生化的感觉,这往往需要读者对于诗歌强烈的攫取欲望,去探究诗歌当中的核心与灵魂。这间接影响到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因此,大多数的读者面对诗歌时选择逃避。但郑小琼怀抱散文诗的特质,在《女工记》的写作中,兼具诗歌的灵动,散文的真切。读者不必耗尽元气就可以习得文本的内涵,走进了一个豁然开朗的诗性天地。
郑小琼作为一名女性作家,理应拥有女性文笔上的细腻、委婉、温雅,但她在《女工记》中的用笔力度,可以说完全突破了女性创作者在传统写作上的保守。语句中随处可见的“雄性力量”大大增强了文本的冲击力,对于女工现实生活不惜一切进行剖析,甚至有时是鲜血淋淋。这种直面的勇气在某种程度上让人感到残酷,不可接受,但从另一角度,我们看到了她在文本中实实在在的呐喊、嚎叫,这都来源于郑小琼多年艰难的经历,打工生活在郑小琼的精神层面已经塑造了一个完整的现实形象。而对于女性这个话题,郑小琼站在时代的高峰,她目睹了女工们在工业异化中的封闭、孤独、茫然、疼痛,“你重复城市中许多乡村女性的命运/从小姐到妈咪/这些年/你觉得疲倦/你的心灵没有完全进入所谓的新时代”、“她找回活着的意义/她在被动中生活/被工作(尽管这个词她还不认同)被剥削(数年的教育让她对这个词充满情感)/婚姻也并非出自她所愿/二十五岁的年龄/她不得不屈从于乡俗/爱情并非她想象。”从这里,我们已经感受到了女性在社会选择上的被动、屈服与无助,但郑小琼还未满足,在女性伦理道德方面又接连下重笔“有颗波光粼粼的心/湿漉漉地闪烁/那些不为人知的耻辱在肉体里奔波。”,“台湾人租住的床上/洁白柔软的心/被分割/远方的爱情与家庭在内心的暗处。”,“她辨认爱与工作/情欲与肉体/辨认生活与湿淋淋的灰色青春。”,“他们将某个器官进入她的身体/留下肮脏的液体和纸币。”对于“性”,郑小琼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而将它们无情展地示在人们面前,拷问这个工业异化环境中女性艰难生存的境况。阴道与乳房,这本是一个新生命诞生的出口与新生命最开始赖以生存的物质,在某种程度上显得伟大而崇高。而女工中某些人的器官已沦为供男性取悦的玩物,是她们最初的本能抉择吗?不是,她们的思想已经变得僵化,似乎只有在工业异化的麻木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是时代的苍凉与悲哀!
而反观她们的生活状况,或许能为她们出卖自己的肉体找到答案。“她日记中写着内心的对白:‘空空瘪瘪的生活/不知何时才是终点……’/没有谁/安慰她不断被折磨的内心/数字/报表/订单/书籍。”,“你遇见失恋的月光照耀失恋的你/苍白/游移的人生/这些年/除了流水线/电子厂/回家/工资/……你不知还能想象什么。”女工们对于生活的绝望、疼痛、迷离、彷徨构成了一幅悲怆的画面,扑面而来,读者纵使带着同情与感动的倾盆大雨也难以洗涤镌刻在她们心灵上的污泥和治疗一道道的伤痛。她们也渴望爱情,也渴望生活,也有自己美好的梦想,但现实总是不留情面地伤害她们的自尊、自爱、自足。当悲伤已成常态,当痛苦不停流淌,当冷漠无情袭来,她们脆弱的身躯如何能阻挡刺入骨髓、撼动心扉的痛楚!于是,她们无力选择反抗、挣扎、叩问,只能选择沉默、接受、隐藏。
郑小琼的诗歌创作,无疑承载了传统诗歌的忧患与责任意识,同时也融入了自己的个体情绪与思考。因此,作者对于时代的把脉与梳理变得尤为重要。在工业化浪潮席卷的今天,女工们在社会进程中常常被人们忽视,在工厂老板眼里,她们不过是赚钱的工具。女工是工业社会中一个庞大的群体,但在现实社会中她们的力量太渺小与卑微。但是,她们的生存和境况这个话题不应该永远沉寂在时代的滚滚车轮中,于是,郑小琼看到了,她对这个时代所有的不公、所有的黑暗、所有的虚假作了直接的控诉和尖锐的抨击。在她笔下,女工们的血与泪、女工们的不幸与命运、女工们的遭遇与痛楚,这是底层人民的最激烈的挣扎,“是罪恶、是黑暗、是一个严重物化和腐烂的社会镜像。”所以,郑小琼成为了底层人民的代言人,向所有道德伦理败坏的社会现象提出了抗议与愤慨。这不得不引起时代的反思,对于弱势群体我们如何体现全民性的帮助与关怀?政府如何提供切实的政策保障工人的权益?国家如何健全法律法规来打击工厂所有者对工人的剥削与压迫的违法行为?作者把批判的光芒伸进斑斓现实,给大众诸多思考与关注,这些问题不是抽象的,是具体的、坚韧的、沉重的。“我也同你一样/依旧无法释怀我徘徊的/心灵/尽管故乡只剩下一片虚无的风景/你开着红色的跑车/摸索时代分割的生活/那些破碎的/散乱的/我们都逃避的本身。”时代正将她们带入到一个痛苦的轮回,只有灰蒙蒙的天空,但作者在斥责工业社会的同时也呼唤着阳光的闪耀,这就是超越文本的精神意义。
郑小琼的散文诗也寻求一种现实感的突破,“他描述虚幻的美景/她盼望一场让她激动的/爱情/他对她的关注像巨大的吸盘/吸引她/她接受他有点夸张的赞美。”从这里可以看出在一场工业化的进行中,女工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女工来说,爱情可以缓释心中的阴影和痛苦,对于感情上的发展,女工们不会选择拒绝,尽管有时是一场陷阱,但毕竟给了女工们“幸福”的守望。另一方面,作者在这里暗含了人类教育的重要性。从女工的生活行程可以看出,她们在青少年时期大多处于游离的奔走状态,不是流落异地,就是过早涉世。这个年龄阶段理应接受正规的系统教育,而她们在教育上的缺失也反映了我国教育力度的深入不够和教育资金的投入不足。这对教育主管部门提出了诸多现实命题,如何才能尽快地全面地实现教育的普及化,由“教育大国”进入到“教育强国”。而面对城市工业化加剧的这一现象,工人们如何在枯燥、孤独、压抑的工业氛围中找寻到快乐、释放与幸福成了不能回避的重大现实命题,国家是不是应该投入资金建造体育设施以让工人们在忙碌的工业背景中舒缓自己的身心?企业是不是应该更加注重多元的文娱活动丰富人的精神境界?而“男女平等”这一永远不能毁灭的世界性哲学在《女工记》中再次突显,突破几千年中国“男尊女卑”的思想好不容易在当今这个开放多元的社会中女性稍稍获得解放,是否就让它扼杀在严酷现实的摇篮,是否就让它在“男性危机”中女性依旧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作者向现实追问,从而深化和延伸了作品的思想内容与探索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