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莫辩》是一部无论情感还是细节都精致细腻让人回味无穷的好电影。影片讲述19世纪的爱尔兰,一位名叫艾伯的孤女14岁时遭受性侵犯,此后她假装成一名男子在高级酒店当侍应谋生几十年,艾伯省吃俭用希望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烟草铺让后半生生活无虞。她邂逅同样女扮男装的休伯,发现休伯成立了自己的家庭,有一位妻子名叫凯瑟琳,她们生活幸福,这触动了艾伯几十年来渴望家庭与温暖的内心世界,她开始追求自己供职的酒店里的美丽女侍应海伦,无奈海伦已经与酒店锅炉工乔有私情且怀上孩子,拒绝了艾伯的求婚。但是一心想要前往美国发迹的锅炉工乔并不愿意承担家庭的责任,与海伦发生争执,艾伯义愤填膺地冲上去保护海伦却意外地撞伤了脑袋,当人们第二天发现她的时候已经颅内出血死亡。此时的休伯在一次小镇热病瘟疫中失去了深爱的凯瑟琳,于是她接纳了带着孩子孤苦伶仃的海伦,组成了新的家庭。
电影叙述的是19世纪爱尔兰女性生活的悲剧,整部影片并没有跌宕起伏的高潮,爱恨生死也都没有大喜大悲,很多地方还有一些笑中带泪的喜剧元素,情感节制得让人窒息,艾伯的生命如同一朵无声的花,她小心翼翼地生活,只希望不要引人注意,最终静静地死亡,仿佛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她存在过。这正是电影对于女性生存地位的一种无声反抗:历史上的自由女性主义思想认为妇女受压迫的根源是妇女没有获得平等的公民权利以及接受教育等各项权利。艾伯为人和蔼工作谨慎一丝不苟,待人真诚,不幸的是她生活在一个女性地位极其卑下的世界,对于女性而言,没有公平与正义而言,她受到性侵犯没有办法反抗与报复;休伯在家庭里遭受家暴没有办法反抗与挣扎;她们都遭受着不幸,只能逃离,用依靠女扮男装来掩饰自己,保护自己,获得在社会上的一线生机与一点尊严。电影用节制的情感与迂回的情绪表达一种同情与悲悯,但不仅仅是这些,这显然是一部关于女性主义叙事的典型文本。
“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1]。西蒙•波娃在她的代表作《第二性》中抛出了这个观点,影响了日后近半个世纪的女性主义发展。正如波娃尖锐指出的女性对于自我“性别”的认识与其说是生理上的成熟不如说是一种社会惯性使然,在种种文化范式、家庭教育的影响下,在整个社会的政治与法律的限制下,女性成为了较男性性别低等的性别存在。在艾伯的成长经历中可以明显看到对这种“性别”形成观点的回应。艾伯经历性侵犯的年纪被编剧设定在14岁,这是一个特殊的年龄界点,这是女性的少女时期,青春期时期。在波娃的观点里,正是女性形成“性别”观念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母亲女伴以及各种阅读到的书籍艺术作品都会告诉女性你要变得温柔可爱驯服,就能获得日后的幸福,正常的少女时期在家庭生活里会得到一定的呵护与关爱,体会到的是女性性格中的温柔可人会给自己带来美好、幸福的前景;但这些都与艾伯无关,她没有母亲姐妹来与她分享女性性别经验,她更没有机会体会到女性性别所能带来的美好与纯洁,她没有看到作为与男性性别相对应的女性自己会得到男性的关注与爱护,她遭受到的是五个男人对她施行轮奸的悲惨经历,她意识到自己的女性性别是一种危险,是伤害,是痛苦。正如《德伯家的苔丝》,即使作为性侵犯的无辜受害者,一个女人失去贞节就失去了在社会上生存的基本尊严。艾伯感到极度的恐惧,于是她自主地开始了性别调整:她改换男装,以男性面貌行事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她从十四岁开始脱离女性生活,失去了女性青春期本该有的情感思想上的所有成长经历,同时她当然也不可能获得男性的成长经验,而由于生活工作环境的相对闭塞(侍应生),她变得谨小慎微,寡言沉默,成为了一个性别意识模糊,作茧自缚的悲剧形象。
所以,在艾伯的成长经历中可以鲜明地分析出女性性别形成的社会压力,艾伯为了挣脱女性性别带来的伤害与痛苦,她只能假扮相对性别即男性性别在社会生活,这恰恰证明了男女性别在社会上遭遇的不平等待遇。同时,通过分析影片中的其他几位女性形象,则可以得出补充性的依据。比如海伦,她是作为年轻美丽的女性形象出现的,她渴望爱情但遭遇始乱终弃,她知道艾伯可以给她稳定的婚姻生活,这是当时的女性最重要的事业:“婚姻是一种光荣的事业,简易而不劳累:唯有它,才允准一个女人保持社会尊严,而以被爱者与母亲之身份获得性之满足。[2]”但是,已经懂得鱼水之欢的海伦敏感地分辨出了艾伯情感上的“怪异”——这不是异性之爱,与艾伯结合可能有表面上的婚姻稳定与幸福,但是充满生活活力的她在艾伯身上看不到可能得到的性爱之满足,这意味着爱的“变质”,正是这种“怪异的爱”使她对艾伯的求婚望之却步。在海伦与乔的恋爱情节中也可以证明,尽管社会告知女性驯服温柔才招人喜爱从而获得幸福婚姻保证一生,但这种驯服也可能带来更大的伤害,女性在付出之后得不到应有的保护,遭遇始乱终弃时人们谴责她不守贞节却拿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没有丝毫办法,而海伦正因为对乔的驯服与一步步退让才最终导致了自己与艾伯的双重悲剧。
在关于艾伯一生的叙述中,有两次重要的事件影响了她的生命轨迹,一件是上文叙述的十四岁遭遇性侵犯影响了她的成长轨迹,变成一个性别意识模糊生活行为看似怪异的“男人”;另一件事情就是意外碰到了同样是女扮男装的休伯。休伯与艾伯最大的区别在于:休伯是一位女同性恋者,而且在她的身上不存在性别定位的模糊,她正常成长结婚,但是遭遇家暴,最终离开家庭,并且走向同性恋生活,与凯瑟琳相识相爱相守,所以她是一位典型的女同性恋中的“男性形象”,当艾伯想要向她靠拢也组织自己的家庭感受生活温暖的时候,不幸就产生了,不幸的表面原因是艾伯与乔动手意外身亡,根本原因却是艾伯自己的身份定位出现错乱:她跟休伯不同,她本性依然是个女性,当她努力向一个男性靠拢行事的时候她并不具备这方面的情感行为与思想准备,最终造成了悲剧的诞生。
现代社会学认为,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上生存极为重要的根本条件,社会上的诸多悲剧都是因为身份定位错乱,自我认识不清晰而造成的。在艾伯的身上,这一点表现得相当深刻:她对自己的性别定位模糊,导致了她对自己的身份定位出现错乱,影片中有两种镜头语言暗示了这种身份定位的错乱与悲剧,一个是重要的情节暗示出现在艾伯与休伯两人都穿着女性服装到海滩散步的情景,穿上女性服装的休伯依然是一个男性的感觉,她自身已经熟悉且习惯的男性气质使得她穿上女性服装竟像“男扮女装”;艾伯则不同,一旦穿上女性服装,就唤醒了她内心深处那种女性的意识,海滩边迎着海风拉着裙子的她竟带来了几分妩媚的感觉,这个情节正说明了她们二人身份定位的差距,休伯有清醒的自我身份定位而艾伯则陷入错乱之中。电影中另一个暗示出现在反复呈现艾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镜头,这里面有深刻含义——艾伯内心的分裂,尽管她自觉地努力地向男性靠拢,但是她对自己的身份依然感到困惑,她外表的男性装束与内心的女性声音形成两种力量不断分裂;接着她不断问自己,什么时候告诉海伦我是一个女人?婚前婚后新婚当夜?可见她对于自己实际上的女性身份如何进入婚姻生活根本没有任何准备,休伯与凯瑟琳之所以生活幸福,是因为家庭内部她们二人坦然接受这是一个女同性恋者组成的家庭。而身份定位同时需要自己的定位与他人认可的统一,海伦对于艾伯的拒绝正代表着他人对于艾伯奇怪的身份定位的不认可,这两者并置就可以预设即使让艾伯与海伦结婚,也不会得到她所设想的幸福,因为她不具备这样的思想基础情感基础,成长过程的惨痛经历导致了性别模糊,而她对于自身身份定位的错乱就是导致生命悲剧的根本原因。
如果电影讲述到艾伯死亡就静静结束,那么这就是一部典型的女性主义叙事的电影,像要告诉观影者的就是女性成长经历的重要性,以及对于女性性别的尊重,对于身份定位的重视。但是影片最后休伯与海伦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这意味着影片对自己的女性主义叙事进行了全面颠覆,更进一步地深化了影片的主题。
电影中,凯瑟琳与海伦是作为正常的女性形象出现的,从她们身上可以看出来,社会成熟需要女性,家庭幸福更离不开女性,女性应该发挥女性天然的性别优势,在社会和家庭中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使整个社会和家庭充满温馨、爱情与生机。但是她们都没能在与男性交往的过程中获得正常的幸福,凯瑟琳是一个与休伯一样悲惨的女性,海伦是一个勇敢追求爱情却惨遭抛弃的女性,她们最后都依靠休伯——这位女伴男装的“她”来拯救,这似乎意味着:只有女性可以拯救女性,只有女性理解爱护女性。这就是姐妹情谊的来源,既然男性不可靠,只能带来伤害,那么就从根本上拒绝他们。但电影真的是在说这个吗?只有女性可以拯救女性?
电影清晰地告诉我们,休伯是一个女同性恋者,在女同性恋者中通常被分为想模仿男人的“男性”与害怕男人的“女性”两类,休伯显然是模仿男人的“男性”这一类,但是正因为休伯的这个假装的男性身份,使得电影讲述的“只有女性可以拯救女性”的话题变得暧昧,甚至是遭到根本的颠覆。从某种意义上说:女性采用男性的姿态,部分是为了排斥与这些女性相同之外貌;她穿男人衣物,采用男人风度与语言,并与一女伴形成一对,而她的角色是男人:不错,是演戏,是一种“男性反抗”[3]。也就是说将“男性”的女同性恋者判定为意在“模仿男人”,是为了表明她的态度不真实——她是女同性恋者,但是她在扮演男人,她表面上拒绝男人,内心深处却认可男人。在休伯身上就出现了这种颠覆,她自己假扮为男人,从性格气质语言行为中,都向男人靠拢,正因为成功的“假扮”男人,她才获得了在社会上生活的机会与尊严,她因“扮演”男人比艾伯更成功,才可以活得更成功。在她与凯瑟琳组织的家庭关系中,依然延续了男性为主导的男权优势的婚姻形式,她俨然“家中的男主人”。当她以一个风流倜傥高大英俊的男性形象出现去拯救这些姐妹的时候,已经不是“只有女性可以拯救女性”了,深层的含义依然是一位有责任心有爱心有能力的男性在拯救女性。电影正是在这个地方实现了对自身叙事的颠覆,更深层次地延续了关于女性主义的思考。
影片最后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就是海伦怀里的孩子。休伯与凯瑟琳组成一个女同性恋者家庭,表面上生活幸福美满,但这不是一个可以发展的模式,没有孩子意味着生命的断代与终结,而凯瑟琳因为无法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她最终要在这个角色上消失,让另一个可以完成这个任务的女性来代替,这个女性就是海伦,她带着她与乔的孩子,与休伯重新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米歇尔曾经在《妇女,最漫长的革命》一书中提出,“父权制意识形态把妇女界定位情人、妻子和母亲而不是劳动者。”在不平等的社会里,女性没有平等的劳动权利,女性的天职就是生育,因此凯瑟琳的角色最终被海伦取代。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海伦与休伯与孩子组成的家庭依然是一个“假象的”美好家庭:负责任有爱心有能力的丈夫,温柔美丽充满活力的母亲,一个健康的孩子。在这里,影片要暗示的是,幸福美满的家庭需要这三者的共同出演,形成一个铁三角,可是在社会上寻找不到这样的男性,只有那些女性装扮的“假男人”可以完成这个角色,这就是在不公平的社会意识形态下形成的畸形结果,正如前文所述:影片倡导的并不是“只有女人才可以拯救女人”,恰恰相反,影片在一系列的女性主义叙事之后,进行了根本的颠覆,因为生命的延续需要的是两性合作,从人类社会的根本发展来说,姐妹情谊不足以解决所有问题,影片所追求的依然是一个男女平等,和谐美好共处的家庭与社会环境。
这是一部为女性立传的电影,尽管艾伯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女性,但是正如影片中热心肠的医生所说的“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演好我们自己”。生活中谁不是在演戏呢?只是这戏要分成戏里戏外,戏里还有戏中戏。如果女性只能依靠扮演男性才能成功地生活,如果女性只能依靠那些“假扮”的男性才能幸福的生活,那不正是女性最大的悲哀吗?《雌雄莫辨》正是通过这样一种悲悯与理解的态度讲述了一个女性的悲剧,它通过电影语言不断深入且颠覆自己,最终给了我们一个不断回味与思考的电影世界。
注释
[1]西蒙•波娃,《第二性——女性》,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p23
[2]西蒙•波娃,《第二性——女性》,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p95
[3]西蒙•波娃,《第二性——女性》,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p178
参考书目
1.西蒙•波娃,《第二性——女性》,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
2. 左金梅,《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