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它的存在是维系民族情感、体现家国认同的重要纽带。三十年来,春晚已成为国人欢度春节约定俗成的文化习俗。如若不加特别说明,“春晚”就是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的特指,这足以表明它在人们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说,春晚对于整个民族而言,不再是一种普通的联欢晚会,它是过年不可或缺的一道年夜饭,是一种仪式,一种情结,一种新的民俗文化,一种意识形态的文化符码。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三十年的风雨兼程,春晚承载了越来越多的文化元素和时代使命。它用视觉影像记录着我们国家各个方面的历史演变,映射着人们思想和价值情感的转变轨迹,塑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和文化情怀。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社会物质相对贫乏,电视还未大范围普及,人们刚刚从“文革”的“伤痕”历史中回返过来,长期禁锢的思想牢笼被打开,人们朝气风发,充满了昂扬向上的淳朴激情。1983年,央视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拉开了帷幕。在导演黄一鹤的一再坚持和观众的热情电话点播下,李谷一那首被视为靡靡之音的《乡恋》才得以上演,这段插曲成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性解放的标志性事件,一时传为佳话。尽管,当时物质条件有限,舞台不大,节目不多,主持人服装不那么光彩耀人,但春晚却给千家万户带来了节日的欢乐,成为一代人难忘的美好回忆。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的发展、商业资本的入侵,在极大丰富了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同时也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观念。春晚开始步入青少年时期,少了几分童年的乖张,多了几许少年的叛逆与嚣张。春晚开始以华丽宏大的舞台和人数众多的演唱来吸引观众眼球,商业元素介入,观众开始对春晚感到陌生。而驶入新千年以来,人类进入了一个知识爆炸的新时代,网络等高科技不仅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水平,而且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价值判断。在时代的巨变面前,春晚仍然按部就班地迈着小脚前进,难免让人产生审美疲劳。主持人、演员总是那些老面孔,舞台、节目也总是没有多少新意。于是,很多人改变了原来过节的传统习惯——春晚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尤其对于当下的年轻人)。
近两年,随着中国GDP总量的持续攀升,全球化进程的进一步深化,围着电视看春晚的人不多,坐在电脑面前“围观春晚”者却大有人在。大家通过微博、论坛纷纷谈论着,似乎春晚已成了一种无意识的集体围观。在网友们看来,80年代的“孔雀公主”杨丽萍今天跳的孔雀舞是专给高雅人看的“原生态”;当年的“小虎队”重聚首,被网友戏称为穿着东北二人转衣服的“老虎卖萌”;天后王菲的失常发挥更是引起不少人调侃……毋庸置疑,春晚的路将会越来越艰难。
很明显,从1983年开始至今春晚已经走过了长长的30年。中国人常说“三十而立”,三十岁是一个人成年的标志。同样地,在亿万观众的陪伴中,春晚也渐渐从幼稚走向成熟。所谓“众口难调”,随着社会的开放,选择的丰富,价值追求的多元化,春晚将面临着更多的挑战。在商业、政治、文艺、消费的权力博弈中,春晚依然在摸索中前进着。
“如果说80年代文化着力于展现嘎然有声的历史阶段的划定与历史断裂的描述,那么90年代文化则更多地是以‘临渊回眸’或怅然回首的姿态书写历史的绵延,或者说是在个人与命运的故事中书写生命之流。”[1]那么,当时间之轴指向21世纪的消费坐标以后,“怀旧”成为一种文化需要应运而生。
一般来说,“怀旧”情结贯穿于整个人类文明史,具体到当下这个欲望横流、竞争激烈的社会,“怀旧”俨然已是消费社会逻辑下现代人感性泛滥的一种文化表征。现代社会距离感的产生,使每个人都渴望获得一个独立自由的空间,但这种“距离感”的产生,愈发使得个体害怕与他者进行接触,诱发所谓个体身心的“畏触感”。[2]而“怀旧”为人们建构了一方暂时逃避外界纷扰的心灵庇护空间,于是越来越多的怀旧小说、怀旧音乐、怀旧建筑、怀旧影视充斥着我们的生活。
与此同时,随着传统时间观念的打破,现代社会中的个体被迫进入一种碎片化的、流动不息的空间之中,个体生命充满了孤独与不安,对自身价值和身份确认的渴望更加强烈,这就是马斯洛文化心理学所说的“归属感的需要”。归属感是人的基本需求之一,每个个体都希望自身归属于某一个群体或者共同体,同时在这个归属集体中得到相互的关爱和支持,获得生命存在的价值与认同。因此,现代人急需一种集体怀旧的仪式,来化解我们既渴望自由,又极力寻找归属的矛盾心理。每年一度的春节晚会无疑是中国人化解这种心理矛盾的最好方式之一。春晚自身的娱乐属性很容易使个体得到放松,而且,作为一个公共的文化场域,春晚以前不变的“怀旧”姿态,很容易让观众产生一种凝聚力和亲切感。于是,在这种共同的文化记忆中,个体很容易获得一种归属感。
有人说,“记忆是一种相生相克的东西,它既是一种囚禁,对流离在外的人是一种精神的压力,严重的时候,可以使人彷徨、迷失到精神错乱;但记忆也是一种持护生存意义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时,还可以成为一种解放。”[3]作为一个有着深厚文化积淀的民族,中国目前正处于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转型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断裂与隔绝,意味着某些历史记忆和文化传统的丧失。当前,在消费主义的话语体系中,一切都是为了消费而存在。于是,历史记忆成为消费的游戏,未来也变得虚无缥缈,能抓住的只有当下,只有此时此刻,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逐渐演变成一种挫败感,并导致一种得过且过的享乐主义和怀疑一切的犬儒主义的流行。
在大众传媒与消费主义合谋之下,春晚所极力营造的个体归属与家国认同成了碎片化的记忆。没有了文化记忆,没有了审美价值,没有了思想深度,怀旧成为时尚流行的商业元素。此时,在温情脉脉的“怀旧”面纱之下,“掩盖着一种集体迷恋的巫术”。[4]这正是消费文化的吊诡逻辑。
戴锦华说,“历史是一种权力的书写……而记忆则似乎是个人化的,或者用福柯的说法,是人民在某种意义上对抗历史的场域,或者说记忆是历史所不能吞没、规范的场域”。[5]无论消费文化的逻辑如何强权,作为精神本质的文化记忆是不会被磨灭的。跨入而立之年的龙年春晚已尝试着用全新的形象来阐释“联欢会”的艺术本质,复归民族国家的文化记忆。
2012年的央视春晚去除了商业广告植入,改变了政治说教传统,选用新生代演员节目,打造了敞开式舞台背景,显得更温馨、更亲民、更有时代特色。特别是“致敬春晚三十年”这一“怀旧”板块,用美轮美奂的视觉影像让人们重新拾起了记忆的贝壳,获得了心理和情感上的共鸣。费翔、张明敏、李谷一、韦唯等相继亮相,《冬天里的一把火》、《故乡的云》、《我的中国心》《前门情思大碗茶》、《爱的奉献》等经典老歌再度响起,勾起了无数人心中存留的美好记忆。当张明敏再度唱起当年那首红遍全国的《我的中国心》时,整个舞台瞬间成为蜿蜒盘旋的立体式长城,舞台依旧,歌曲依旧,演员依旧,不同的是时间变了,舞台前面的LED屏幕上前后相差近30年的画面轮回交错。在蒙太奇般的转换中,观众可以清晰地对比出岁月流逝的痕迹。此情此景,怎能让人不动容?歌曲唱罢,三位男主持系着和舞蹈演员一样的红围巾,吟唱了几句歌,还配合默契地把围巾向后一甩,并附上一个字“帅”,这种欢娱又亲切的表现深受广大网友好评。总起来说,龙年春晚置换了消费、政治、资本等的权力争夺,留下了那些“接地气”的真实记忆,尽管还存在很多缺陷,但“能绕回来,终究是好”。[6]
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认为,个体的记忆其实是一种关于文化的记忆。文化记忆的实质已经超越了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的范围,关涉到人类社会和思想的历史延续性问题。因为,在文化记忆中,“通过群体成员一起参加纪念性的集会,我们就能在想象中通过重演过去来再现集体思想,否则,过去就会在时间的迷雾中慢慢地飘散。”[7]作为中华民族文化记忆的一部分,春晚已走过辉煌,进入了最为争议的时期,但是,它依然有着自身不可抹杀的意义和魅力。春晚的未来发展,必须把握住自身独特的属性和功能。换言之,春晚的节目不能简单满足消费娱乐的需要,还应该增加其文化内蕴,使春晚重新担负起个体身份认同和民族身份建构、弥补现代人心理和情感需求的历史使命。因此,我们应该以批评的眼光重新建构起春晚文化记忆的审美蓝图。
注释
[1].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3页。
[2].西美尔《门与桥》,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第231页。
[3].叶维廉《双重的错位:台湾五六十年代的诗思》,《创世纪》,140-141期合刊,第62-63页。
[4].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1页。
[5].戴锦华:《再现:历史与记忆——电影中的历史书写与呈现》,《中华读书报》,2012年2月8日第17版。
[6].曾宪皓:《春晚减法的成功》,《南方都市报》,2012年1月24日。
[7].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