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静
网络上有句流行语:“人生如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悲剧)和餐具(惨剧)。”还有人说:“人生就像牙缸,你可以把它看成杯具,也可以看成洗具。”
人生本就是悲喜剧,悲中参杂着喜,喜中又透出悲来。
就如同赖声川的这部《暗恋桃花源》,该剧由两部戏组成。《暗恋》和《桃花源》分别是两个剧组,他们在同一个剧场进行彩排,由于演出在即,他们不得不争抢舞台,遂成就了一出古今、悲喜交错的舞台大剧,成就了一种别样的视觉和戏剧效果。
《暗恋》是一出现代悲剧。青年男女江滨柳和云之凡在上海因战乱相遇、相知并相恋。由于云之凡要回昆明老家,离别之际他们互诉衷肠,约定好了以后以信件来联系。其后因为战乱,两人不约而同逃到台湾,却彼此不知情。江滨柳在台湾遇到了另一名女子并成家,但始终对云之凡念念不忘。直到八十年代,两岸关系缓和,但是此时的江滨柳已重病在医院,从朋友那里得知消息,云之凡早已辗转来到了台湾。江滨柳便登了寻人启事,想在临终前见到朝思暮想的人。40年后终相见,时巳男婚女嫁多年,江滨柳巳濒临病终。就如同江滨柳在剧中所说:“偌大一个上海,我们能够相遇。小小的台北,却硬是碰不到。”
与《暗恋》争舞台的是一出名为《桃花源》的古装喜剧。故事取材于陶渊明的 《桃花源记》,并经过了艺术上的加工。武陵人鱼夫老陶平日以打渔为生,但是却从未打到过大鱼,加上不能生育,其妻春花与房东袁老板私通,老陶被逼离家,到上游去打大鱼,忘路之远近,来到了桃花源,在那里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是却对夫人春花念念不忘。于是又回到了武陵,家里却早已是另一番光景,春花已与袁老板成家生子。悲痛至极的老陶再次寻找返回桃花源的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路了。
曾于报刊上看到过一篇描写勃拉姆斯与舒曼的妻子钢琴家克拉拉的生死恋的文章,题为——《苦绿的暗恋》,赋予了暗恋一种色彩。从美术学上来说,没有苦绿这种色彩。究竟绿色是不是苦的,大概需从心理学上来分析。这本就是一种感性与理性的结合,再把暗恋比作苦绿,这便更是一种抽象的比喻。
“悠扬的萨克斯从音响里姗姗走来,夹着五月温凉的夜气,淡泊沉潜。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席卷着人的情绪,朝星辉斑斓夜的深处漫溯。虽然这是一支寄生着爱情的曲子,可听不到浓烈缱绻的蜜意,倒是一味的纯净迷人。”
也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克拉拉回复说曲子美得“就像我正在看着一朵美丽的花朵中的根根花蕊”。
内向、沉默寡言又一向深居简出的勃拉姆斯,也想对克拉拉诉说爱慕。可他给克拉拉的情书一封也没寄出,自然也没有勇气将心事谱成“恋曲1859”(创作《小夜曲》那一年)。他对克拉拉说:当你长期地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温柔纯洁,宽厚仁慈,你是没有办法不受到启示的。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就是为克拉拉“画一幅可爱的肖像”。
1896年,一直寡居的克拉拉离世,突闻噩耗的勃拉姆斯伤心欲绝,回转的路中竟搭错了车。两天两夜后,他站在克拉拉的墓前,从此无处话凄凉,惟借琴弦说衷肠。对自己暗恋了43年的女人,那时,才有勇气用音乐吐露真情。深情藏在海底,可以成为美丽的珊瑚;埋在地底,可以化为燃烧的煤。而将深情贯注于音乐,成就的会是什么乐曲?想来不外乎两个字——经典。
一个乐评人说,勃拉姆斯对克拉拉的恋慕之情,多像一团秘密蠕动的肝脏,暗自分泌着苦绿的胆汁。
克拉拉离世第二年,勃拉姆斯也离开了人世。
这便是苦绿的暗恋。暗藏在心底的那份苦,经久不衰,仿佛酿成了一杯苦艾酒,一直苦到每个人的心底去,刺激我们分泌出苦绿的胆汁。
江滨柳和云之凡从此一别,便是天涯。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带着分别那夜她送他的围巾。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离开了那个谁,生活还是得继续。成家、立业、生子,许久以后再见面只能再问一句“你过得好不好?”,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生活总得继续。只是总有些东西我们不能忘,总有些真挚的东西不会变。或许也值得庆幸,江滨柳和云之凡没有在一起,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感情都被定格在了那个纯美的夜晚,被收进我们的记忆深处。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永恒,没什么感情不脆弱,没什么爱情能够免俗,更没什么纯美的情感经得起世俗生活的消磨。
我们谈论爱情,把它分为两种。一种爱情就如同鬼,只存在于传说中,见过它的人几乎没有。还有一种比比皆是、处处可见。爱情本身并不庸俗,只是沦落入灯红酒绿的街巷,流转于那些红男绿女们之间,也就为俗世所玷污了。
因此,不如不见,不如怀念。
高中时代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语文老师,在高二那年冬天的一节语文课上,让我们把所有的窗户都大开,观雪。我清楚地记得那也是那年第一场雪,恰逢圣诞节。西洋的节日与我并无什么相干,记忆犹新的是那堂课。老师让所有的人面对窗外,安静地观看五分钟,只看雪。我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寒风夹杂着雪花灌入温暖的教室,我用围巾层层裹住脑袋,只露了眼睛。当时的教室正临着蜿蜒的金川河,石子路顺着河水弯弯曲曲穿过白色的草坪,法式长椅上落满了白雪,那株和日本友谊学校共植的小矮松倒是常青,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冬天的校园宛若雪国仙境。
可惜彼时的我尚年幼浅薄,这珍贵的五分钟,我只能从绘画的美学角度,欣赏其画面构图之优美,并未透过表象形成任何理性认识。当时整个教室都很安静,唯有风雪呼啸之声。没有浮躁的杂音和窃窃私语,没有俗不可耐的手机铃声来打断。那是绝对纯洁干净的五分钟。许多年后我再回想起这一幕,只觉得当时无比幸福,能与如此优秀的一群人汇聚一堂,共同安静赏雪。那三年如鱼得水的日子,我竟过得那么挥霍。万料不到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人和那样的景。再后来,老师缓缓地说:“便好似这雪花。其中两片偶尔会撞到一起,融成一片;又或许是一瞬的相会,就匆匆擦身而过。……这一片片雪花就像尘世芸芸众生,从天而降,入土而去……”当时只是听着在理,并无甚感触。
生活却坚持赐予我们成长的权力,用痛苦和磨难,磨难和现实,一点点,一丝丝,磨去我们内心柔软的东西。然后,我们终于成熟,然后,我们终于,老了……如今再负手立于窗前,伴着雪花,那些已经黑白的画面毫无防备地充塞进大脑,突然揭开所有被尘封的话语……从回忆中蒸腾着,化作大雾,在眼前弥漫,视线模糊,水汽氤氲。
刘小枫在《怕和爱》里说:“回忆使我们从外在时间律令下的陈腐中超脱出来。在偶遇的生命终结之前,过去的一切仍然是赖以开始的起点。……回忆当然不仅只是对过去的事情的重新勾起,以悲歌般的情感去珍视它。回忆,更是一种灵魂的开悟,有如基督教的忏悔感,是灵魂对自己的清洗。这种清洗是用灼热的眼泪,渴求新生的眼泪。正是在此意义上,回忆是一种思。它思的只是。寥落的灵魂知向谁边?”
回忆是如此深刻,早就烙印在大脑的沟回里。我们以为的遗忘只是暂时的搁置。一旦那些过往被忆起,才发现自己仍是如此手足无措,无丝毫反击之力。
人生似雪,雪如人生。穷其一生,不过是相遇和分离。
哪两片雪花划出一段交集,哪两片雪花双双坠落化泥。又何处惹尘埃?
爱情是什么?张小娴说过很多定义:爱情是含笑饮鸩酒;爱情是寂寞的开始;爱情是赌博;爱情只是一个人的事;爱情会痛……
有句英文箴言说:“Loveislikeagameoftug-of-war competition,notstoptothebeginning.”
爱情是场角力,一开始就无法停止;爱情是场战争,爱更多的那一个注定是输家。
《桃花源》里,爱得更多的那个是老陶,所以他也注定输得最惨。与《暗恋》那样唯美纯洁的故事相比,《桃花源》则显得更真实,虽然在时间上看似不贴近,其实揭开它的外衣,其故事却是一个真正的现代故事。
老陶的形象,让人想起每一个碌碌无为的小职员,他以打渔为生——他的薪水不高,职位不高,老板和同事不会注意到他,他甚至是那种被同事们打发去买咖啡或影印文件的小角色,再平庸不过;他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他的妻子,也不会去思考爱情有多伟大,不会为这个时代而感到担心,政治与他无关,他是那种典型的居家小男人,只想与妻子平平淡淡相守过完一生。但偏偏就是这么低到尘埃里去的人,却无法开出花来。他对妻子春花和袁老板的婚外情心知肚明,可是他总是那么的弱势,连明明应该委屈的他都意识不到要据理力争,只能任人鱼肉。
连春花和袁老板怂恿他去上游打渔不过是想他死,他也软弱得毫无反击之力,无奈又绝望地去送死。可是上天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必定会再打开一扇窗。上天惠及苍生,将老陶送到了落英缤纷的桃花源。
桃花源究竟何处也?
你可以说它是世外桃源,也可以说它是百余年间,所有落寞潦倒的人在脑海中为自己意淫出来的一席逃避现实之地。
生活是门怪异而又辩证的学问。迷糊可能走向清明,清醒反而导致糊涂。悲中参杂着喜,喜中又透出悲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亡羊补牢犹为不晚。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花非花,雾非雾,可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人生如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悲剧)和餐具(惨剧)。”
赖声川把杯具、洗具等一系列餐具摆在了舞台这张大茶几上,舞台即人生。他让观众们自己去看,这人生的悲喜剧。
话剧《暗恋桃花源》于1986年在台湾首次公演,引起岛内轰动,编导赖声川于1988年获 “国家文艺奖”;1991年,该剧在美国、香港巡回演出;次年由赖声川亲自执导改编为电影,影片获1992年第五届东京国际电影节青年导演银奖,台湾金马奖最佳男配角和最佳改编剧本奖,最佳剧片和最佳录音入围,及台湾影评人协会评选的1992年度十大华语片第3名。
《暗恋桃花源》的灵感,来自有一次赖声川在台湾艺术馆看朋友排戏。下午彩排,晚上首演,可就在中间,还有两个小时要给幼稚园开毕业典礼。舞台上的彩排还没有结束,小朋友们都来了,钢琴、讲桌,都急着要往舞台上搬。本来,赖声川一直就在琢磨怎样在舞台上表达悲与喜乃是“一体之两面”;整个大环境的混乱无序,正好给他提供了描述的对象。于是,各自并不完整的悲剧“暗恋”与喜剧“桃花源”就这样出现在一个舞台上了。
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受到干扰的刺激,《暗恋桃花源》这部戏不大可能在那个时候出现。舞台上没有干扰,这出戏就不可能有表演的张力与动力,戏剧根本无法往前走。这里的干扰,各种各样,有悲剧与喜剧的干扰,有演员和演员的干扰,还有导演和演员的干扰、旁观者与演员的干扰等等。可就是这么多种干扰,这么乱,居然从这中间又钻出个秩序来。
《暗恋》与《桃花源》两出戏同台演出之时,算得上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经典时刻:剧场前台的服务人员,算准了时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一时刻回到剧场。演员李立群与顾宝明都亲眼见到过坐在第一排的观众,有人当场笑得从椅子上翻了下去。对于《暗恋桃花源》的演出在当时造成的“盛况”,赖声川觉得并不奇怪:这是与台湾人潜意识中的愿望是符合的。台湾的生活实在太乱了,这是台湾人共同的经历。然而身在其中,人们也能保持着一种乱中的秩序。这种乱,转变成剧场中的错误,就是把完全不搭调的东西放到一起。这些完全不搭调的东西,放到一起后,居然也生长出了它的秩序来。这出戏,统合了台湾观众生活中的许多乱象。它开掘的社会潜意识,综合了台湾的政治、社会与文化生态,甚至也反映了台北都市的百相。这种对社会潜意识的挖掘,再往深一步,表达在戏剧艺术中,是有意识地提炼一种美学上的追求。
若非胸有丘壑者,乌能如是!《暗恋桃花源》让人每一颗细胞都饱满愉悦,剧终,起立鼓掌。
最后,以豆瓣上一位网友的话作结——“暗恋桃花源,言师拆墙去,云深不知处,只在籁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