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
在爱情的世界里,三人行,必有所伤,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
1853年,当年仅20岁的勃拉姆斯在舒曼的家中遇到舒曼的妻子——比他大14岁的钢琴家克拉拉时,他便知道,自己将从此陷入一场无望的爱情里。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一朵叫做初恋的花,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大男孩心中悄然绽放。
勃拉姆斯从小生活在汉堡的贫民窟里,没有读过多少书,在他还是一个少年时,便为了糊口混迹于酒吧间,上层社会中那些待人接物的繁文缛节,于他而言遥远而陌生。他生性粗犷,脾气暴戾,凡事都喜欢以武力解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孩,每每走进舒曼的家中,尤其是见到舒曼的妻子克拉拉时,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瞬间变得谦虚儒雅起来。
彼时,集作曲家、音乐评论家、钢琴家于一身的罗伯特·舒曼,在德国甚至整个欧洲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人物。当勃拉姆斯取出他最早创作的一首C大调钢琴奏鸣曲的草稿,轻灵的十指一路掠过黑白相间的琴键时,一向沉稳含蓄的舒曼忍不住高呼:“天才啊,年轻人,天才。”他当即兴奋地提起笔,在自己创办的《新音乐杂志》上,写下了一篇改变勃拉姆斯一生命运的著名评论《新的道路》,由此,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开始在音乐界崭露头角。
勃拉姆斯从小生活的环境让他鲜有机会接触有教养、有风度的人,尤其是年轻的知性女人,在他的眼里,集美丽、智慧、才貌与光环于一身的克拉拉,像水墨画里的一抹嫣红,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从5岁起,克拉拉便跟着父亲学习钢琴。1828年,在大学里攻读法律的舒曼住进克拉拉的家中,师从克拉拉的父亲维克学习弹钢琴,7年的朝夕相处,爱情在这对年轻人的心中潜滋暗长,并最终结为夫妇。爱情的力量,使舒曼的音乐创作热情空前高涨,与克拉拉结婚后,短短1年的时间里,舒曼便创作了138首歌曲。在一首名为《献歌》的曲子中,舒曼选择了诗人吕克特的诗献给克拉拉: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心;你是大地,我在那儿生活;你是天空,我在那儿飞翔……
像舒曼一样,婚后,巨大的幸福时刻包围着克拉拉。“我完全被欢乐所占据。”那是克拉拉对自己婚姻生活最真实的表露。然而,生活永远不像音乐那样美好,随着时光的推移,灾难在这个幸福家庭中悄悄地生根发芽。
舒曼的父亲死于精神病,这个具有遗传性质的家族病史成了克拉拉生命里永远无法摆脱的恶魔。1854年2月,在勃拉姆斯造访半年后的一天,舒曼再次出现了精神虚脱的症状。一个阴雨纷飞的日子,被病痛折磨得失去理智的舒曼,竟然纵身跳进了水流湍急的莱茵河,幸好被几个好心的渔夫发现,将其救起并送进了疯人院。
彼时,克拉拉正怀着舒曼的第7个孩子,而他们最大的女儿玛丽也只有14岁。望着一群不谙世事的子女,想着精神病院中疯疯癫癫的丈夫,克拉拉悲痛欲绝。正在外地旅行的勃拉姆斯听到这一消息,立即赶到舒曼的家中。他毅然放弃了成名和赚钱的机会,勇敢地承担起了照顾克拉拉和舒曼年幼子女们的责任。接下来的两年中,每当克拉拉外出演出时,勃拉姆斯便在家中照顾她的孩子们,并时常去疯人院看望舒曼。
在疯人院里,勃拉姆斯无数次地看到,当他说到克拉拉的名字时,暴躁疯癫的舒曼总会突然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听他娓娓地诉说关于克拉拉的一切,眼底的恬静与幸福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一次,勃拉姆斯把克拉拉的照片放到舒曼的手中,这个被抑郁症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哆哆嗦嗦地双手捧着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唇边亲吻着,动作轻柔得就像亲吻一个睡梦中的婴儿,那种表情让勃拉姆斯那颗痴爱着克拉拉的心抽搐不已。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在一池喧闹盛开着的芳菲里,有一朵晚莲,无奈地将所有的旖旎心事折叠,然后默默地熄亡在夜色的尽头。
勃拉姆斯无数次地给克拉拉写信,诉说着对克拉拉的爱与思念:即使你化尘为土,克拉拉/你死去的最爱/依然填满我们之间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死亡再度降临为止……
与克拉拉相识的43年里,勃拉姆斯写过无数封这样的信,却从未寄出过。心思细敏的克拉拉当然明白这个年轻人的心事,可是,她早已将全部的身心都献给了自己的丈夫舒曼,她珍惜勃拉姆斯的天才,原谅了勃拉姆斯充满稚气的爱情欲念,像朋友与母亲那样,用宽容与善良,引导并安抚着勃拉姆斯骚动不安的情感世界。
1856年,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舒曼,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仅47岁的生命。舒曼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勃拉姆斯悄悄地离开了这座令他一生都放心不下的城市。他知道,自己此生永远无法代替舒曼在克拉拉心中的位置,他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克拉拉陷入世俗的流言蜚语中。
舒曼的死,令克拉拉的世界顿时陷入一片灰暗之中,从此,年仅38岁的克拉拉关闭了爱情的心门,在孤独中,一任瓣瓣芬芳无声地凋零。而她的儿女们接二连三的不幸遭遇,又一次次令这个坚强的女人心力交瘁。
克拉拉的不幸,让深爱着她的勃拉姆斯心如刀绞,他的人虽然离开了克拉拉,心却一直在她身上。勃拉姆斯一次次地将自己创作的音乐寄给克拉拉,并悄悄地资助克拉拉的演出,他知道,唯有在音乐里,克拉拉那颗被生活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许多时候,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得到什么,只要心中有爱,生命里有爱的滋润,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牵挂着自己亦为自己所牵挂,世界也会因此变得充实、美丽起来。
当时光的刀锋将克拉拉年轻的容颜一片片地剥落时,留在勃拉姆斯心中的那份隐忍了一生的爱情,亦渐渐地由炽热变成了波澜不惊的平和,他年复一年地目睹了克拉拉的衰老,心疼不已。
1895年10月,62岁的勃拉姆斯在法兰克福见到了已是76岁高龄的克拉拉,他极为绅士地邀请她为自己弹上一曲,克拉拉愉快地答应了。
此时的克拉拉,耳朵背了,干枯的手指亦无法像从前那样灵活地在琴键上行走,然而,当她动作僵硬地弹奏完巴赫的前奏曲和赋格曲后,勃拉姆斯依旧给了她最热烈的掌声。
他深情地凝望着克拉拉,眼里溢满了那种可以让人融化的温暖。一曲终了,勃拉姆斯热情地拥抱了苍老的克拉拉。
1896年5月20日,一代音乐天才克拉拉与世长辞,消息传来,63岁的勃拉姆斯伤心不已。在克拉拉的葬礼上,勃拉姆斯颤颤巍巍地拿出他的作品《四首严肃的歌》,放在克拉拉的棺木前,那是他为克拉拉77岁的生日所作的曲子,然而此刻的他却已无力演奏它们。看着十字架后躺着的那个自己爱了一生的女人,勃拉姆斯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朋友鲁道夫的颈上,老泪纵横。11个月后,这位音乐天才离开了这个没有了克拉拉的世界。
勃拉姆斯终身未婚,他说:“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这句朴实的、发自内心的话,无疑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最真挚的赞美。
从1853年初识克拉拉,到1896年克拉拉去世,整整43年,勃拉姆斯一直将自己的感情深埋于心底,一任花开花谢,寂寥无声。1.5万多个日日夜夜里,每一分钟都如一朵开在暗夜里的烟火,足以点燃任何一颗寂寞的心,然而,直到最后,勃拉姆斯都没将这份爱说出口,我们不知道,是该为这份理智庆幸,还是该感叹,这份刻骨铭心的遗憾。
(生如夏花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彼年豆蔻,谁许谁地老天荒》一书)(责编 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