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曾厚
1950年5月9日,时任法国外交部长的舒曼(Robert Schuman),根据莫内(Jean Monnet)欧洲统一的理念,提出欧洲组织起来的建议:共同使用资源,以确保和平。1951年,欧洲六国:德国、比利时、法国、意大利、卢森堡、荷兰,签署“巴黎条约”,建立欧共体的煤钢联营。5月9日被认为是“欧洲日”。舒曼和莫内被尊为“欧洲之父”。
110年前的1841年,另一位法国人,作家维克多·雨果,在另一个场合,以另一种方式,提出以法国和德国联合为基础,推进欧洲联合的设想。雨果提出的欧洲联合的名称,借用“美利坚合众国”的名字,叫“欧罗巴合众国”。
雨果手植的“欧罗巴合众国橡树”邮票,根西岛1975年发行
成为巧合的是,莫内1955年辞去“欧洲煤钢共同体”主席的职务,创立“实现欧罗巴合众国行动委员会”。我们看到:1955年莫内的“实现欧罗巴合众国行动委员会”和1849年雨果第一次提出的“欧罗巴合众国”,两人给欧洲联合起的名字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20世纪法国政治家莫内是从经济入手的,而19世纪法国作家雨果是从政治着眼的。1870年7月14日,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国庆节,雨果的思想越过第二帝国的现实,还在为未来,为法国的未来和为欧洲的未来着想,在流亡地根西岛“高城居”的园子里,亲手播下一颗“欧罗巴合众国橡树”的种子,并赋诗一首,长168行,起句是“我们是匆匆过客,要播留下的种子!”(拉封出版社《雨果全集》,“诗歌”卷,第3卷,P1369)
雨果1849年欧洲联合的预言在一百年后开始实现。雨果1855年有关欧洲统一货币的预言今天已是现实。雨果1870年播种的“欧罗巴合众国橡树”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雨果欧洲联合的第一步,是强调法国和德国联合起来。1839年和1840年,雨果把在莱茵河两岸旅行时所作的笔记,结集成游记《莱茵河》出版。“7月间,他写了一篇长篇的‘结论’,其中有历史,有理论,有走向全欧洲的政治希望,附加在确切意义上的‘游记’之后。”(巴雷尔著《雨果传》,上海人民出版社版,程曾厚译,P143)。《莱茵河》的序言长约7千字,而政治性的结论长达7万字。作家雨果在《莱茵河》里表露出对政治的兴趣。结论部分提出法国和德国以莱茵河为纽带,联合起来,以推进欧洲的整体联合。
“这整个旧大陆还剩下什么?欧洲还有谁仍然站立着?两个国家而已:法国和德国。
两国人民之间,唇齿相依,有无可否认的血缘。他们出自相同的起源;他们共同抗击罗马人;他们过去是兄弟,现在是兄弟,未来是兄弟。
他们形成的方式相同。他们不是岛民,他们不是征服者;他们是欧洲土地上真正的孩子。(《雨果全集》“游记卷”,P403-404)
“简而要之。德国和法国的联合,这会是英国和俄国的牵制,会是欧洲的得救,世界的和平。”(P406)雨果哀叹:“莱茵河是应该团结两国的河流;过去被人当成分割两国的河流。”(P411)
雨果以明白的语言,预言以法国和德国为核心的欧洲:
现在的欧洲基本上是法国和德国,各国的组合在南在北应该依靠这个双重的核心。
法国和德国的结盟,便是欧洲的组成。德国携手法国,阻挡俄国;法国携手德国,阻挡英国。
法国和德国分割开来,便是欧洲的解体。德国敌视法国,俄国乘势而入;法国敌视德国,英国乘虚而来。(P426)
雨果欧洲联合的第二步,是提出欧洲各国依照美国的榜样,建立“欧罗巴合众国”。从40年代起,雨果在流亡前和流亡后,抓住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宣讲“欧罗巴合众国”的理念。
1849年8月21日,这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雨果以主席身份在巴黎和平代表大会上致辞:
会有一天,你们法国,你们俄国,你们意大利,你们英国,你们德国,你们大陆上的每一个国家,你们会并不丧失自己不同的品质,并不丧失你们光荣的个性,而又严密地组成一个更高层次的统一体,你们会组成欧洲的兄弟姐妹……会有一天,我们会看到这两大群体,美利坚合众国,欧罗巴合众国,面对着面,隔着大海,彼此伸出手来,交换各自的产品,贸易,工业,艺术,天才,开垦地球,殖民沙漠,在造物主的注视下改善万物,为了取得大家的幸福,共同把这两股无穷的力量联合起来,即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和上帝的威力。(人民文学出版社《雨果文集》,“散文”卷,程曾厚译,P274)
这里雨果第一次提出“欧罗巴合众国”的名字。我们看到,《莱茵河》里的欧洲联合把俄国和英国排除在外,而且是对付俄国和英国的。雨果1849年提出的“欧罗巴合众国”里,包含了俄国和英国。
1851年7月17日,雨果发表《在立法会议上谈修改宪法》的演说。这是雨果和以波拿巴总统为首的右派彻底决裂的重要时刻:“这一场革命在法国诞生了共和国……法国人民借坚不可摧的花岗岩,在君主制的旧大陆的正中,为这座未来的大厦打下第一块基石,这座大厦有朝一日会叫做欧罗巴合众国!”(“散文”卷,P236)在总统背弃誓言、阴谋想当皇帝的情势下,雨果却谈“欧罗巴合众国”的理想,在会议大厅里招致长时间的哄笑声。雨果作为政治家,太幼稚了,太可笑了。
雨果设想的“欧罗巴合众国”是议会制,并且以为这一天也许并不遥远。此时,雨果从政变后出逃比利时不久。
1852年8月1日,雨果从比利时安特卫普港,登船告别欧洲大陆,经英国去英吉利海峡群岛流亡。临行前,发表《离开比利时前发表的演说》:“你们在旗上看到:‘各国人民间的兄弟情谊。欧罗巴合众国,’……朋友们,迫害和痛苦,这就是今天;欧罗巴合众国,各国兄弟人民,这是明天。这个明天……对我们是必然来到的。”(“散文”卷,P304)
1854年2月24日,雨果在泽西岛上举行的纪念“二月革命”的“周年纪念宴会”上发言,雨果的思想里并不认为“欧罗巴合众国”的理想是遥不可及的:“愿下一次大革命创建欧罗巴合众国。”(“散文”卷,P322)。第二年的1855年2月24日,雨果又在“周年纪念宴会”上,滔滔不绝地畅谈他对“欧罗巴合众国”的理想:“一个巨型的大会,欧罗巴合众国大会是文明的仲裁者,由大陆上的各国人民普选产生……”(“散文”卷,P330)
这次的长篇发言,更有一点惊人之处。我们知道,1999年1月,11个欧洲国家开始向欧洲统一货币“欧元”过渡。对,1855年,雨果谈到了欧洲的统一货币,历史上第一次提出“欧元”的设想:“一种大陆的货币,建立在金属和信用的双重基础之上,以全欧洲的资本作为支持,以两亿人口的自由活动作为动力,这样单一的货币将可以替代并吸收今天的种种荒谬的币种……货币是如此,其他一切事情也是如此,流通而统一。”(“散文”卷,P328)这样精确的预言,联系到雨果当时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个人处境,的确令人惊讶。
2002年,欧元发行三年后,当年的法兰西银行行长、已经任满离职的欧洲中央银行行长特里谢在一篇纪念文章中写道:“需要非常精确地等待147年,以便‘一种大陆的货币……以全欧洲的资本作为支持’在我们的眼前化为现实。”(引自国立法兰西图书馆:《雨果是大海》,2002年版,P144)这是首任欧洲中央银行行长特里谢对雨果的预言表达的崇高敬意。
雨果在同一篇发言中继续说:“……如果事情本来能这样进行,欧洲今天会是什么情况?一家人。各个民族国家是姐妹。人和人是兄弟。大家不会再是法国人,普鲁士人,西班牙人;大家都是欧洲人。”(“散文”卷,P331)今天,21世纪初,正如雨果预见的那样,“欧洲人”不再是一个地理概念,“欧洲人”今天也是一个政治概念。
以后,雨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提到欧洲联合的前景。1855年11月25日,《致英国人信》:“亲爱的大欧洲祖国的同胞们”(“散文”卷,P344),我们知道,雨果很难得这样面对和称呼英国人。1856年5月26日,雨果应意大利统一运动领袖马志尼之请,写信《致意大利人》:“大陆国家联邦的国家都是姐妹,又都是女王,每人以大家的自由为荣耀,各个国家的情谊组成最高的统一共和国,欧罗巴合众共和国,这就是未来。”(“散文”卷,P347)
1869年9月4日:瑞士洛桑举行和平代表大会,雨果又被推举为大会主席。雨果向各国代表致辞:“欧罗巴合众国的同胞们:请允许我对你们用这个名称,因为欧洲联邦共和国在权利上的建立,还有待于事实上的建立。”又说:“我们要让人民自由地生活,耕耘,买进,卖出,劳动,讲话,相爱,思索,要有学校造就公民,不要再有君王制造枪炮。我们要伟大的大陆共和国,我们要欧罗巴合众国……”(“散文”卷,P397-400)
雨果在普法战争后,匆匆回国。外战之后是内战。历史的进程似乎离雨果“欧罗巴合众国”的理想越来越远。但是,雨果并没有放弃,只要有机会,他仍然念念不忘他的“欧罗巴合众国”。
1876年8月29的《支持塞尔维亚》:“塞尔维亚发生的事情证明欧罗巴合众国的必要性。……欧洲共和国,大陆联邦,除此就没有别的政治现实了。”(“散文”卷,P493)
1877年3月25,75岁高龄的雨果老人《在支援里昂工人演讲会上的讲话》:“和平,这是未来使用的语言,是欧罗巴合众国发出的通告,是20世纪取的教名。”(“散文”卷,P497)雨果看到他在有生之年的19世纪,“欧罗巴合众国”的理想已无望实现,便寄希望于20世纪。
我们还看到,在雨果的思想里,欧洲联合,“欧罗巴合众国”,并不是雨果的终极目标。雨果抱有更大的希望,第三步是从欧洲联合到欧洲和美洲的联合。1870年2月27日,雨果回应美国华盛顿诞辰纪念宴会对他这位“美国的朋友”的祝酒:
对!面对美利坚合众国,我们应该有欧罗巴合众国;新旧大陆应该组成惟一的共和国;这样一天会到来的”。(《雨果全集》,“政治卷”,P648)
雨果还有更大的抱负,最高的抱负,“世界大同的共和国”。《悲惨世界》里有一句短短的话,出自青年革命家安灼拉之口:
这时,他觉得安灼拉的手在他的肩头上。
“公民”,安灼拉对他说,“我的母亲是共和国。”(人民文学出版社,《悲惨世界》第3部,P830)
1848年,雨果具有共和派立场的初期,他的共和主义思想并不十分明确的时候,他已经感到共和国应该是人类普遍的价值。3月2日,雨果结束《在孚日广场栽种自由之树时的讲话》:“请和我一起高呼:‘世界大同的共和国万岁!’”(“散文”卷,P184)。
1849年8月21日,雨果作《巴黎和平代表大会开幕词》:“我们会看到文明在努力劳动,从中升起天下大同的万丈光芒。”(“散文”卷,P277)
在国家历史黑云压城的时候,在个人生活处于绝对低谷的时刻,雨果抱有永不褪色的理想。雨果告别欧洲大陆的演说,是这样结束的:“世界大同共和国,便是普天下的祖国。……在德国人,在比利时人,在意大利人,在英国人,在法国人之上,还有点东西,这就是公民;在公民之上,还有点东西,这就是人。……各国人民啊!人民只有一个。世界大同共和国万岁!”(“散文”卷,P305)
诗人雨果在诗集《惩罚集》里,超越法国一时一地的历史,在终篇《光明》里,宣告人类最后解放的美好理想:
啊!请看正在消逝的黑夜;
这个赢得了解放的世界,
把凯撒和卡佩遗忘干净;
在成年的各个民族上方,
和平张开了巨大的翅膀,
在蔚蓝的天宇又轻又静!……
天顶上闪烁的小点很小。
看哪,小点在变大,在照耀,
越来越近,变得又红又亮。
啊!这世界大同的共和国,
今天,你还只是星星之火,
明天,你就是光辉的太阳!
(《雨果文集》“诗歌”卷上,P395-396)
这正是雨果心目中“世界大同的共和国”的美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