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扬 刘爱玉
小贩 与 城管
苏文扬 刘爱玉
——访谈评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 刘爱玉
城管与小贩的关系,是近年来一直为大众所关注的焦点话题,时常可以从报刊和新闻时评中看到关于城管暴力执法的报道,有时候在热闹的街区也可看到城管执法的现场:破竹筐、砸烂的水果,衣裳褴褛哀哭的妇女,或者骑着三轮快速逃窜的身影。本个案访谈完成于2011年5月,前后进行了四次访问,所展示的是一个无证流动摊贩的日常生活常态。访谈的对象主要是一对夫妻。妻子X年龄在45-50岁左右,来自湖北,与丈夫Y一起卖烤串。她负责包装、传菜、外卖、收银,丈夫则主要做烤串。X原先在某大学食堂旁的小白房工作,后来由于学校食堂开始实行刷卡消费,小白房的收入下降,于是决定出来自谋职业。Z为苏北人,年龄在50岁左右,因在X和Y夫妻烤串摊旁边,所以对他的情况也有简要的询问。
初次见到这对夫妇是在一次中级微观经济学课程之后,肚子实在是很饿,就到小西门外去买吃的。九点过后的小西门很热闹,很多学生聚集在门口等人,门外也是人声鼎沸。不过,今天好像稍微冷清了一点。
访谈者:老板,来10串肉。
X:好呐。【到西南门门口的一个小白箱里拿肉】
访谈者:您怎么把肉放到那里去?
X:那里城管不会管,不会被收掉。【笑】
访谈者:城管是刚刚来过吗?怎么今天人这么少?
X:对。你看火也不旺。我们刚刚回家拿了炉子。刚刚生的火,所以要慢一点。
访谈者:慢一点没关系。旁边那个卖水果的呢?
X:城管把旁边卖水果的三轮车给收掉了,水果没有收掉。他们两个大概今天晚上就不来了。
访谈者:哦。城管大概多久来一次?
X:很久不来了。大概半年了吧?【对Y】
Y:对的。今天很奇怪。
访谈者:老板,你们晚上几点开始卖啊?
X:八点半。你看,今天九点城管一来,就做不了什么生意了。
访谈者:你们卖烤串多少年了?
X:大概七八年了吧。2003年开始的。以前不在这里。南门啊、万柳啊、西门啊,我们都去过。一开始在南门,后来搬到万柳那里,就在万柳卖。后来又到西门,这两年刚刚到这里。
访谈者:您之前做什么呢?一直是卖烤串么?
X:不是,以前在学校里小白房做。以前小白房可以做到很晚,后来学校规定要刷卡,晚上卡机一关就不能做了。所以就出来做了。
访谈者:那现在挺累的。
X:不过赚得比以前多一点。【X接了一个电话,是外卖的。】
访谈者:你们还可以外卖?
X:是的。
访谈者:我记个您电话吧。
X:好,132******93。
访谈者:您姓什么?
X:我姓王,你记他的吧【指着Y】,他姓张。
访谈者:门口有保安,你们怎么进去?
X:我们跟保安都认识的,所以可以进的,你放心好了。
访谈者:大妈,你们一晚上可以卖多少串啊?
X:大概四五百串吧。
访谈者:那挺多的。
X:还好吧。
访谈者:你们这样卖一个月可以赚多少呢?
X:比打工的要多吧。像我们这样没有什么技能的,到外面打工一个月也就是一两千块。我们两个加起来大概也就是三四千块。我们现在比打工要赚的多。……但是也要累很多。
访谈者:你们晚上做到几点?
X:做到蛮晚的。大概夜里到两三点钟。
访谈者:那你们白天呢?
X:早上去买肉,然后回来串。下午就睡一会。
访谈者:那就像值夜班?
X:所以我们和那些保安都蛮熟的。他们有时候也会来吃的。【笑】
X:【对另一个摊主用方言说话】
访谈者:你们之间都挺熟的嘛。
X:是的,大家都一起出来卖东西。
访谈者:还要一起躲城管,是吧?
X:是哦。【笑】
访谈者:老板,你们是哪里人呀?
X:湖北的。
访谈者:那怎么会到北京来呢?
X:我们那里像我们这种年龄的人,都出来做小生意了。年轻一点的就出来打工。家里就只剩下老人了。在家里种田,孩子上学都没有钱。【笑】
X:【突然对另一个摊主】来了,来了。快走,快走。
突然间,大家就都收摊了。我们也明白是怎么回事。Y用塑料袋装了还在烤的和没有烤的肉,然后和X一起开始搬炉子。我本来以为大家都是朝不同方向跑的,但是事实上大家都往旁边的一个餐厅跑,然后在中国银行门口就停了下来。夫妇俩把炉子放在靠墙角的隐蔽处,努力把火弄灭。然后Y就先走了,留下X在路边观望。一起观望的还有旁边的那个水果摊的老板娘。老板娘没有来得及收摊,就把水果摊留下了,自己先跑了。原本以为城管会很快就来,但是事实上直到半分钟到一分钟之后,城管的车子才慢慢地停在西南门那片一分钟前还人声鼎沸的地方。我站在餐厅门口,看着这一切,突然发现夫妇俩放在西南门矮墙处的那个放肉的白箱子不见了。夫妇俩谁也没有往那里走过,我猜是保安帮着拿到门卫室里去了。很是默契。城管的车里走下来一个穿制服的人,很年轻,戴着一副眼镜。印象中的城管总是要么五大三粗,要么猥琐至极,但是如此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倒是没有想到。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穿着和校门保安制服很像的更加年轻的人,旁边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指指点点,听到他说着“刚刚就是在这里……他们都往那边跑了”。显然,“那边”指的是中国银行的方向。于是,年轻城管就和保安制服男一起往中国银行方向走,我跟在他们后边,在我旁边的是局促不安的X。
访谈者:【轻声】那个指路的男人是谁?
X:我也不知道……【然后就快走上去,看看自己的炉子是否被发现了】
显然,他们的炉子被发现了。城管和制服男在旁边观望了一会还在冒烟的炉子,就坐在了一旁的矮墙上,显然是等着炉子主人能够耐不住性子出现。X一直在旁边徘徊。从我们的角度看,其实她作为炉子主人这一事实其实很明显,城管应该可以看出来。但是双方都没有交流。一方东张西望地坐着,一方焦虑不安搓着手在那里踱着步。可能是大家心照不宣,但看得出X非常紧张——毕竟在半个月之前,他们刚刚被收走了一个炉子。大概在纠结了十分钟后,城管起身准备离开。我从公交车站绕过去看那个炉子,发现那个炉子连同桌子竟然都在,而城管和制服男拿走的只是用来夹烤串的铁夹。回头准备找X,但发现她也找不到了。直到我离开西南门回学校的时候,那个炉子还一直放在那里,而X和Y都不见了。城管走去的方向是那个没有来得及收摊的水果摊。摊主Z正好在那里整理东西,看到城管走来立刻就变得非常紧张。城管站在路边,而摊主老板娘不断跟他解释,还努力着打电话给她的男人。过了一会,她男人出现了。双方有一些交谈,具体内容并没有听清,但结果很明显,城管没有收走那些水果,而老板在城管上车的时候开始整理自己的摊位做离开状。老板娘一个劲地对城管说,谢谢谢谢。
访谈者:大妈,上次城管走了,后来又来过吗?
X:好像还没有来过哦。
Y:是的,还没有来过。来一次,真麻烦。【笑】
访谈者:逃一次很辛苦吧?
Y:对,而且还不知道会拿走什么。
访谈者:你们平时住哪里?离这里近吗?
X:我们住在万柳那里。以前在那里摆过摊,后来就租在那里了。
访谈者:多大的房子?
X:六七个平方吧,一个月450块。
访谈者:挺贵的吧?
X:是挺贵的。但是离这里近,而且周围学校也多,赚得也多一点。【笑】
访谈者:这些桌子凳子都是你的?
X:这些是我的,另外一些是旁边那个老板的。【指着Z的丈夫】
访谈者:那个老板原来不是卖水果的么?上次来还看到他和他老婆卖水果呢?就是城管来的那一次。
X:我不知道。反正现在是水果就卖西瓜了,主要是卖烤串。
访谈者:那不就是你竞争对手了?【笑】
Y:是呀。【笑】
访谈者:你们怎么把这些桌子凳子搬过来的?
Y:我们有三轮车的。就是城管来了不太好搬,会被收掉。以前被收过一些。
访谈者:现在生意那么好,到暑假呢?
X:暑假生意差一点,学生都回去了嘛。但是还是有生意的,留在学校的人也挺多的。
访谈者:你们平时多久回一次家?
X:难得回家,就春节回。已经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Y:嗨,烤串好了。
X:小伙子,又来啦!
访谈者:是啊。今天怎么没把箱子放里面?
X:我刚拿出来的。早了不敢拿。
访谈者:这两天城管还来吗?
X:昨天还来过。
访谈者:每次来你们损失挺大的吧?上次我来的时候,就看到好多肉还在烤。
X:是哦,每次其实也就肉损失最大了。
访谈者:城管会收炉子么?
Y:当然收。
访谈者:收过多少次?
Y:大概也有七八次了。
访谈者:这样一个炉子做做多少钱啊?
Y:50块。以前都自己做,现在就买了。
访谈者:你们之间都关系都挺好的吧?
X:我们摆摊的?
访谈者:嗯,是的哦。
X:以前也不认识,后来大家一起摆摊,也就熟悉了。
访谈者:那城管来的时候会不会一起跑?
X:当然咯。有时候还会帮一把的。像那个人有车的,有时候就会多带一些东西跑。反正车也快。
访谈者:那你们对城管是什么感觉?
X:说不好。说他们都不该这样吧,也不对。上面要他们来管,他们也必须要来管是吧。但是有时候管太严,我们也感觉不舒服。
访谈者:那有没有想过自己去摆个正规的摊?
Y:想过。可租个店铺多贵啊。
X:原来想过在食街租个门面的。实在太贵了,承担不起。
访谈者:说的也是。那个卖水果的大妈怎么不卖水果了?
X:上次城管来过之后就不卖了。现在也卖烤串了。在那里。
访谈者:大妈,您怎么不卖水果了?这两天都看不到水果摊,以为您不在这里了。
Z:唉,不说了。【停顿】上次有人举报,城管来过一次。后来没人举报,城管也来了。
访谈者:那后来就做烤串了?
Z:对呀。水果生意轻松,但是每次城管来收,损失太大了。收走一箱苹果,要做好几天才回来。现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访谈者:那您弄这一套,包括炉子、炭火、肉、调料什么的,一共花了多少钱?
Z:炉子炭火什么的倒不算什么。肉是挺贵的。调料价钱也挺大的。
访谈者:现在城管来了,您也不怕了……反正您也有车嘛,也跑得快。
Z:【笑】是跑得快些。
访谈者:我看您这里的东西比别人家要多。
Z:刚刚开张嘛,总归要吸引一点人来吃的。人家都做了很长时间了。
访谈者:您有没有想过要去租个店铺什么的?
Z:当然想过。以前就想过,也在附近找过,但是觉得还是在学校附近生意比较好。租店铺嘛,挺贵的。以前也一直在学校做,做9年了,还挺舍不得的。现在也还是想卖水果,但是不敢做了。损失太大了。所以现在就拿些桌椅板凳什么的过来,卖烤串。
访谈者:那些桌子椅子都是你的?
Z:我就拿了一些过来,还有一些是他们(X、Y)的。我们两家关系还蛮好的。
访谈者:要跑也一起跑?
Z:是啊。有次城管来,我们就让他们把炉子箱子什么的放到我们车上,先开车走了,过了一会再回来。大家出来做小生意都不容易,总是要相互帮助的嘛。【笑】
访谈者:那你现在做得还挺开心的?
Z:除了城管也没有什么事了。
访谈者:那您之前做什么?
Z:之前?
访谈者:就是卖水果之前。
Z:我一直卖水果的。我老家是江苏苏北的。1997年的时候和别人一起去内蒙古。那个时候在内蒙就卖一些水果,然后再打打零工什么的。后来2000年的时候到北京。那个时候在这学校里面卖水果,就是33楼那里。那个时候还是老楼。后来2009年的时候被赶出来了。你知道的呀,现在里面的那些人都是有背景的。
访谈者:嗨,里面的水果还贵,那种麻辣烫、烤串之类的也不好吃。
Z:是的呀。我们这种人做这种小生意,本本分分,就想做好生意,也不会骗人。但是没办法呀,后来就出来卖水果。现在又不卖了。
访谈者:您跟保安熟吗?
Z:以前在里面做的,当然熟了。我们也有外卖的,我家男人去送的。你要记一下嘛?
访谈者:好的。你等一下。
【Z耐心地等着我拿出手机记下她的号码】
访谈者:那你对城管怎么看?
Z:有时候觉得挺烦人的。三天两头来。但是我们这里碰到的还可以,还挺讲道理的。他们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访谈者: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听说东门那边也是这样的。
Z:东门那边我不知道。反正大家现在做生意都像做贼一样。你看她(X)一边卖烤串,一边还要伸着脖子看。
X:没办法嘛。【笑】
当下中国正处于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的伟大历史进程中,与之相伴随的是农村劳动力向城市的大规模转移。截至2010年底,中国农民工总量为24223万人,其中外出打工的农民工15335万人。进城农民工中的相当一部分从事的是非正规工作,工作无保障,就业不稳定,劳动强度大而收入水平低下。由于庞大的进城务工队伍本身带来的城市中心的巨大低端需求,以及城市居民低收入群体的消费能力和选择、城市正规就业存在的种种限制,使得进城农民工中的相当一部分人选择了流动摊贩这一行,成为了当前城市中流动摊贩队伍的主力军。流动摊贩为规避各种税费而多为无证经营,因无制度允许的合法经营空间而被视为非法经营,从而遭致由正式制度支持的城管的检查与查抄。案例中的无证摊贩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无证”的、“非法”的,摊主X和Z都曾经在一大学校园内就职并因学校制度规定的变动而变为无证、非法经营的流动摊贩。我们认为非法经营的流动摊贩作为非正规就业的一部分,具有某种生存道义上的合法性,政府应该出台相关政策,如将沿街贩卖合法化,以避免小贩和城管间不断延续的“猫鼠游戏”或社会对立。
栏目主持:胡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