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
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与中国西南研究*
王传
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是一所现代人文学术科研机构。该所同人以西南社会经济文化研究为职志,对中国西南区域社会展开调查和研究,通过倡导田野调查与文献分析相结合,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多学科理论交叉借鉴的学术实践,先后出版(或发表)数十种论著,在中国现代西南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学术成就和影响。
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西南;陈序经;伍锐麟
岭南大学作为近代中国南方的一所学术重镇,对于中国的高等教育和学术建设具有深刻的影响。该校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开展的以广东省为中心的西南区域社会经济文化的调查与研究,不仅为今天学界研究南方文化留下了一手的学术资料,而且其开拓的学术研究领域和倡导的学术理路深刻地影响了以中山大学为中心的南部中国的一批学人。然而,学术界对该所的学术建制以及学术成就的研究一直付诸阙如①据笔者目力所及,涉及到对于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的相关研究,主要是陈序经的几种传记,如陈其津的《我的父亲陈序经》(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夏和顺的《全盘西化台前幕后:陈序经传》(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赵立彬的《学识渊博的优秀教育家陈序经》(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郑潮波的《固守教坛:陈序经的人生之路》(海口:海南出版社,2008年)。另外,何国强的《逸事述略(代序)》,该文是著者为其主编的《粤海虞衡卌一秋:伍锐麟调查报告集》(香港: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5年)所撰写的序文。这些论著对陈序经、伍锐麟在岭大时期的工作和学术均有介绍,对岭南大学社会经济研究所的建制、运作、学术成就及影响均没有涉及。。笔者不揣陋鄙,旨在以该所的运作理念和学术实践为考察视角,由个人扩大到群体,力图阐述该所的学术成就及影响,以就教于方家。
“西南”作为中国境内某一疆域方位的特指,其内涵较少受到自然地理单元划分的限制,而一直处于复杂的动态历史发展过程中。相关研究表明,自西汉时期起,就基本奠定了以“川、滇、黔”为西南的核心区域。至明代,广西也逐渐体现出“西南”省份的稳定地位,湖南、湖北、广东等省亦常被纳入该区,但尚不稳定和明确,似在“亦此亦彼”的游移状态中。近代以来,“随着川、滇、黔、桂、粤、湘、鄂等省呈现出沿边、沿海、沿江三大自然地带的联通关系,上述省份的内联性得以加强,以‘西南’之一大区概念对其加以明确表述即成必要”。因此,在清末民初时就已逐渐形成西南“六省说”(川滇黔桂粤湘)和“七省说”(川滇黔桂粤湘鄂),其中前者成为当时社会对“西南”范围的一种主流看法①参见张轲风:《历史时期“西南”区域观及其范围演变》,《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
同样,具体到作为南方的两所学术重镇——中山大学和岭南大学的专家学者,也基本上采用西南“六省说”。早在1928年,任教于中大的顾颉刚在一篇改作的《请纂修广东通志提案》中,就将广州作为“西南各省”之一②顾颉刚:《请纂修广东通志提案》,原载《香港华字日报》1929年1月8日,题《朱家骅请纂修广东通志》。收入《顾颉刚全集·宝树园文存(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84页。;1932年杨成志等人在广州成立国立中山大学西南研究会,该会以“唤醒政府及民众注意西南边疆问题与设施计”为宗旨,认为“我国西南范围,包括粤、桂、黔、滇、川、西康及西藏”③本会同人:《国立中山大学西南研究会成立宣言》,载国立中山大学西南研究会编:《西南研究·创刊号》1932年2月10日,第1页。;1937年,中大文科研究所史学部研究生江应樑在《云南西部民族考察计划》中将西南民族的地域主要分布定为“云南、贵州、四川、广西、广东、湖南诸省”④江应樑拟,杨成志指导:《云南西部民族考察计划》,《国立中山大学日报》1937年7月8日,第七版。;陈序经在《研究西南文化的意义》一文中,认为西南研究的范围包括湘、黔、川、滇、桂、粤乃至海南等省份⑤陈序经:《研究西南文化的意义》,中国社会学社广东分社编:《社会学讯》第7期,1948年4月20日,第三、四版。,该文也作为《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概况》的附录,用来说明西南研究的重大学术意义;另外,岑家梧在《西南民族文化论丛》一书中,也将湘、粤、桂、川、黔、滇作为西南民族研究的地域范围⑥岑家梧:《西南民族文化论丛·序》,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甲集第七种,1949年12月,第1页。。由此可知,民国时期,“西南”作为一个大区概念与我们今天的西南的区域概念有着明显的不同,特别是其中还包括了广东、湖南两省。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西南研究兴起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方面是由于抗战军兴,全国主要的高校及研究机构陆续西迁,纷纷利用其地理之便对西南社会进行近距离的调查与研究,留下了不少关于西南社会的调查报告。如大夏大学西迁至贵阳,以吴泽霖、陈国钧等人为首的社会学系师生就对贵州的苗夷进行了调查,其内容涵盖贵州少数民族社会经济、文化教育、风俗习惯、地理分布、语言梗概和习惯法等⑦吴泽霖、陈国钧等著:《贵州苗夷社会研究》,贵阳:贵州文通书局,1942年。;西南联大化学系教授曾昭抡于1941年7月带领黎国彬等10名来自西南联大各系的学生,组成“川康科学考察团”,对凉山的罗罗进行了一次综合性的民族调查⑧曾昭抡:《大凉山夷区考察记》,昆明:求真出版社,1945年。。只是这类调查大都随着战事结束和高校陆续迁回而归于消散⑨关于抗战时期其他学术团体、机构及个人对西南的民族学田野调查参见王建民《中国民族学史》上,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29—243页。。
另一方面主要是由地处西南的两所学术重镇——中山大学及岭南大学,以陈序经、伍锐麟、杨成志为首的学者对此展开的长期调查和研究[10]关于杨成志及中山大学相关学者对西南民族的研究,请参见拙文《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与现代中国西南民族研究》,载《史学史研究》2010年第2期。。陈序经在《西南文化研究的意义》一文中曾对该项调研的意义作了这样的说明:
二十年来,我无时不注意西南文化的研究……西南文化为什么值得我们这样深切的注意?我常常认为:西南是西方文化输入最早的地方,是新文化的策源地;西南又是中国传统文化传播最迟的地方,是固有文化的保留所;再从另一方面看,西南的民族极为繁复,若干文化还保存着原始文化的特征,西南又可说是原始文化的博览会。因为有了这几个方面的特色,西南在中国文化史而至一般文化学的研究上,就有极重大的意义。[11]陈序经:《西南文化研究的意义》,收入《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概况》,1949年5月,第9页。
在陈序经看来,南方在唐宋间已与外洋接触,南洋一带的货物,最先输入广州;同时,西洋文化的输入,也以南方为最早,无论是新式的经济设施,新的政治运动,新的宗教思想,都先发源于南方,如果“欲明了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变迁历程,南方可以找到无限的具体的资料”。其次,南方地区受到中国传统主流文化的覆盖虽较北方为晚,但却是目前本土文化保存最为完整的地区,直至现在,西南各地还可以到处发现固有文化的真面目,如氏族制度、宗法制度等。陈氏认为“广东的祠堂之多,为各省冠,每乡必有祠堂及宗产,政治、法律事件,全由族中长老处置,祠堂即为一乡的经济、政治、文化、教育活动的中心”;宗产以至大家族中的宗法制度,在北方都不易见到,若能将中国古代的社会文化与西南文化作比较研究,必有重要的学术成绩。再次,西南的民族,种类繁多,其社会文化多保留着原始的状态,有的仍保留着从事于狩猎生产的习俗,而凉山罗罗还行奴隶制度,贵州还有交表婚制及图腾崇拜等,这是“研究初民文化的好资料”。最后,南方与外国交通较早,又因为闽粤二省地少人稠,所以南方人到南洋或欧美经营商业特别多。华侨旅居海外,将其劳力所得,接济祖国,繁荣了南方的社会,假使“我们把华侨做中心,详细的分析南方社会的新的经济、政治、教育以及种种制度的发展,一定发现了它与华侨有着最密切的关系”①陈序经:《社会学与西南文化之研究》,中国社会学社广东分社编:《社会学讯·中国社会学社广州区第九届年会特刊》第8期,1948年12月19日,第三版;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概况》,1949年5月,第13页。。基于以上四方面的综合考虑,陈序经认为,“要探究中国固有文化的真相,只可于西南文化中求之”②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概况》,1949年5月,第12页。。
鉴于“南中国社会调查工作实为尚未开辟之园地,而社会情形千变万化,转瞬便成陈迹,苟不详细调查,则重要材料自不免于沉埋湮没”③《社会研究所沙南调查结束》,《私立岭南大学校报周刊》第6卷第5期,1933年11月15日,第73页。。为推动此项工作的展开,伍锐麟、陈序经④伍锐麟和陈序经二人既是美国伊利诺大学的同学,又是连襟兄弟(陈序经的妻子黄素芬与伍锐麟的妻子黄素莲为亲姊妹,后者称前者为二姐,称陈序经为“经哥”)。参见何国强:《逸事述略(代序)》,收入《粤海虞衡卌一秋:伍锐麟调查报告集》,第8页。于1932年3月在岭南大学创设了社会研究所,作为教员和学生联合组织,“以研究社会实在状况为主旨”⑤《补助社会研究所调查疍民经费》,《私立岭南大学校报周刊》第5卷第2期,1932年9月30日,第41页。,“为促进及实施南中国之社会调查,而关于社会研究之理论,亦甚注重”⑥《社会研究所概况》,载《私立岭南大学一览》(布告类第51号),1943年6月,第240页。伍锐麟在《沙南疍民调查》中也说道:“岭南社会研究所的目的是在于促进和实施南中国的社会调查”,见氏著《沙南疍民调查》,《岭南学报》第3卷第1期,1934年1月,第8页。。由伍锐麟自任所长,另设执行委员三人,研究员若干,以联络各所成员或本所有关系之研究与调查工作。1937年春,该所更名为西南社会调查所,仍由伍氏任所长。1938年冬,广州沦陷,岭大播迁香港、曲江等地,伍氏离校,所长由文学院院长庄泽宣兼代,旋因“战时种种困难,工作遂告停顿”⑦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概况》,1949年5月,第1页。。
此时,作为创办人之一的陈序经虽已北上任南开社会经济研究所主任,却仍十分关心此项工作,希望通过成立一专门的研究机构来研究西南的社会经济。抗战胜利后,他仍表示:“西南既是原始文化的展览会,又是固有文化的保留所,它在人类学及文化史的研究上是极重要的,可是自西方文化输入以后,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而尤其是经过这次抗战以后,西南文化的变迁,极为急速,原始的、固有的文化,就有逐渐消灭的可能,假使我们不从速设法研究,将来时过境迁,到了那个时候,就欲研究,也无从研究了。所以我们很想办一个机关,专门从事这种工作。”⑧陈序经:《关于西南文化的研究》,载中大社会学系编:《社会研究周刊》第14期,1947年4月16日。只是南开大学已经迁回天津,远离西南,无法成立专门研究西南的机构。
1948年6月,原岭大校长李应林因“积劳深恐影响身体健康”,辞去校长一职,岭南大学校董会常会决定聘请时任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的陈序经为代理校长①《李校长倦勤辞职,陈序经博士接长校务》,载《岭南大学校报》(康乐再版号第80期)1948年6月30日,第三版。。同年秋,陈氏“摒挡南开教务”到岭大就职,随即召回伍锐麟,与其“商量恢复该所工作”②陈序经:《最近一年的岭南大学》,载《岭南大学校报》(康乐再版号第103期)1949年10月14日,第1页;陈序经:《三水疍民调查·序》,收入伍锐麟:《三水疍民调查》,岭大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1948年,第2页。,并“设法充实设备,扩大组织”,颁布《组织章程》,将原“社会调查所”更名为“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以研究西南社会经济为宗旨”,即日恢复工作③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概况》,1949年5月,第1页。。《组织章程》规定研究所设所长一人,“总理研究送一切事宜”,总干事一人,襄助所长办理一切事宜,均由校长聘任。该所成立之初只有所长伍锐麟一人负责社会学研究,后又调原南开经济研究所的同事岑家梧为总干事,负责民族学研究。同时设立研究员、助理研究员若干名,负责各项专题研究,均由所长聘任之。现根据相关资料将该所研究人员及其简历列表如下④The South West and Economics Institute Lingnan University:A Review its Activities,Canton,China,May 1949,pp.14—16;《本学年度新聘教员一览》,载《岭南大学校报》(康乐再版号第83期)1948年10月10日,第3页;《本学期各学院新聘教授题名》,载《岭南大学校报》(康乐再版号第94期)1949年3月10日,第3页;《大学本学期新聘教员略历(一)》,载《岭南大学校报》(康乐再版号第104期)1949年11月1日,第4页;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编:《本所现任教员一览》,收入《十年来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1937年,第58页。《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概况》,1940年6月,第12页;易汉文主编:《中山大学专家小传》,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21页。:
表1 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研究成员一览表
上表所列的研究所成员均是“目前正在为研究所进行的各种相关的研究或调查的人员”⑤The South West and Economics Institute Lingnan University:A Review its Activities,Canton,China,May 1949,p.14.。从中可见,这些成员的专业(该所的研究成员具有不同的专业学科背景)涵盖了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诸多学科领域,其中有多人具有在国外学习的学术背景。自1950年后,何肇发、彭新雨、王正宪、丁文治、高年华、谭彼岸等人也加入到研究所的工作之中⑥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曾出版《社会经济研究》,何肇发、彭新雨、丁文治等人既是该杂志的编辑委员的成员,同时也参与研究所组织的调查与研究工作,因此笔者认为他们参加了研究所的工作。参见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社会经济研究》第1期,1951年1月;第2期,1951年9月。。如果考虑到研究所出版专刊以及经常在一起论学形成的学术交际圈,那么该所的外围研究人员至少还包括有黄文山、戴裔煊、董家遵等具有人类学、历史学或社会学背景的学人。
其工作计划主要包括:
(一)、室内工作:a.有关西南社会经济之专题研究;b.辑校有关西南社会经济之文献;c.翻译有关西南社会经济之著作;d.绘制有关西南社会经济图表及模型。
(二)、实地调查:a.西南物产资源之调查;b.西南农村社会经济之调查;c.西南土地制度之调查;d.西南工商业及金融之调查;e.西南物价之调查;f.西南劳工之调查;g.西南民族之调查;h.南洋华侨社会经济之调查。
(三)、特殊设置:搜罗图籍、档册、古物、民间纪述、民俗品及物产资源标本,整理陈列,藉供研究上之参考。
(四)、出版:除继续出版专刊外,拟编印各种文献目录及图表等。①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概况》,1949年5月,第6—7,2页。
研究所的室内研究工作主要分为西南社会经济文献的编印出版,尤其注意地方文献及档案的搜集;并要求对“实地调查,特别注意”②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概况》,1949 年5 月,第6—7,2 页。。该所成立不久便与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夏威夷太平洋国际关系研究会、中国基金会以及广州市社会局建立了合作关系,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研究所的调查和出版工作的顺利开展③何国强:《逸事述略(代序)》,收入《粤海虞衡卌一秋:伍锐麟调查报告集》,第11页。。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岭南大学并入中山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也随之撤销,研究所的大部分研究人员进入到中山大学历史学系任教。
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自1932年成立以来,对于“实地调查,特别注意”,陈序经更是将实地田野调查作为研究工作的重要步骤。自社会研究所时起,该所的调查主要分为三部分:一为历史方面研究;二为专案方面研究;三为社会方面研究④《社会研究所概况》,载《私立岭南大学一览》(布告类第51号),1943年6月,第240页。。现将历次重要调查工作列表如下:
表2 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历次调查一览表⑤参见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概况》,1949年5月,第2—3页;《西南社会调查所消息》,载《私立岭南大学校报》第9卷第19期,1937年6月15日,第286页;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社会经济研究》第1期,1951年1月。
从上表我们可以发现,研究所的调查基本上都集中在广东省内,其调查对象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对疍民的调查;二是对广州农村社会和市区车夫、难民的调查;三是对西南少数民族的调查。
研究所同人在广泛进行深入调查的同时,并将调查结果整理成报告出版,其研究作品先后通过两种途径陆续发表出来:一是通过校内外的期刊刊出;二是通过社会研究所和岭大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专刊的形式刊出。现就笔者所能搜集到的材料,将相关研究成果列表如下:
表3 校内外期刊上的相关研究成果
表4 岭大社会调查所及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社经所)专刊丛书
从社会研究所到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研究所同人进行了大小十余次的田野调查,并将相关调查结果以调查报告或相关论文的形式出版、发表。其中,在社会研究所和西南社会调查所时期,虽然田野调查活动较多,但是其研究成果多是发表在期刊上,甚至有的调查报告由于没有来得及发表,以至于造成在战乱中丢失的遗憾。而在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时期,虽然田野调查活动较少,但是出版的研究成果较多,这主要得益于前期调查研究工作的积累。
陈序经、伍锐麟成立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其初衷的一方面是通过集众人的力量推动西南研究,他说:
西南文化,体系庞大,内容复杂,以我个人有限的力量,欲对它作系统的全面的研究,殊不可能,所以我在岭南大学特别设置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集合同志,专门从事这种工作。①陈序经:《西南文化研究的意义》,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编:《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所概况》,1949年,第9页。
另一方面,是要使课堂讲授的理论与实际调查互相验证,使社会学与经济学的师生有机会选择一两个专题调查研究,把收集到的资料整理分析,写出论文或报告,增加学术气氛,活跃课堂①伍锐麟档案,中山大学档案馆藏,卷宗号:YG—0093—01,引自何国强:《逸事述略(代序)》,收入《粤海虞衡卌一秋:伍锐麟调查报告集》,第15—16页。。在陈序经、伍锐麟等人的锐意经营之下,研究所的调查与出版事业蒸蒸日上,在中国现代西南区域社会研究的学术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从研究内容上看,该所开拓了诸多学术领域,影响至今。
(一)对西南族群与区域文化的调查与研究
在伍锐麟、陈序经等人对疍民调查研究之前,国内外已经有几位学者对其有所关注。早在1925年,钟敬文就开始收集传唱于广东沿海一带的疍家《咸水歌》②钟敬文:《中国疍民文学一脔》,收入氏著《民间文艺丛话》,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1928年6月。,1926年对海丰汕尾的疍民进行了调查③(钟)敬文:《汕尾新港疍民调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2卷22期,1926年8月4日。,并于1927年出版《疍歌》,收入歌谣52首,弥补了清人李调元的《粤风》中关于疍歌材料的不足④刘大白:《疍歌·序》,收入钟敬文:《疍歌》,上海:开明书店,1927年,第7页。。1926年福建协和大学的刘青松对福州疍民的起源、生活、风俗迷信、教育展开调查⑤刘松青:《福州疍户调查记》,《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2卷18期,1926年7月7日。。1929年《民俗》第76期刊出《疍户专号》,内收有罗香林的《疍家》一文,其余均是有关疍民的歌谣。虽然罗香林“尝有志于研索疍民问题,但因时间、经济均感困难的缘故,迄未能亲到南方去调查和测验。”因此,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文章“所述特不过替疍民报告一点消息而已,不足语于研究之林也”。因此,罗只能依据相关历史性文献对疍族的来源、婚姻、迷信等问题进行粗略的介绍⑥罗香林:《疍家》,《民俗·疍户专号》第76期,1929年9月4日,第3页。。此外,美国人类学者H.J Shapino在《自然历史杂志》(Natural History)第32卷第5期发表《广州的水上生活》(The River Life of Canton)。著者来广州本为研究檀香山华侨和内地的亲属在体格上的异同,偶然见了疍民的情形特别,就其听闻草就此文,因而“并没有做过何种研究”。此外,还有Derw女士《南中国的船舶宗教报告书》(Reports of South China Boat Mission)、郎擎霄的《中国南方民族源流考》等有关疍民的研究⑦参见郎擎霄:《中国南方民族源流考》,《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1日,第91页。。
不过,伍锐麟认为这些关于疍民的文章,要么是“单个的采集和研究,是很片段和很普通的”,或者就是与“一般游历者的见闻录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⑧伍锐麟、陈序经:《沙南疍民调查》,《岭南学报》第3卷1期,1934年1月,第7页。,均没有对疍民作一系统的调查研究。而陈序经、伍锐麟等人对粤江流域疍民的调查,是国内专业学术机构首次有计划、有组织的研究疍民的开始。其中《沙南疍民专号》出版后,以其“内容丰富,材料充足”,引起了国内外学界的高度重视,被誉为“我们民族史里可以纪念的工作”,“足备其他调查民族者的参考”⑨许道龄:《〈沙南疍民专号〉提要》,《禹贡》第1卷9期,1934年7月1日,第31页。。1937年,伍锐麟将关于疍民研究的文章刊登在《南开社会经济季刊》(NanKai Social&Economic Quarterly)上,引起了美国地理学会的注意,该会给他寄来会员证;1970年,美国纽黑文微缩胶片制作中心精心挑选8篇有关广东、福建区域社会的论著,集结成一个胶片系列,取名《华南》,其中收入了伍氏关于疍民调查及研究的文章就达三篇之多[10]三篇文章分别是:《三水河口疍民社会调查》、《沙南疍民:对生产和经济组织的统计学研究》以及《沙南疍民的生活与文化》。参见何国强:《逸事述略(代序)》,收入《粤海虞衡卌一秋:伍锐麟调查报告集》,第21页。。1936年,陈序经根据两次调查所得的材料写成了对疍民研究“具有奠基性贡献的”[11]萧凤霞、刘志伟:《宗族、市场、盗寇与疍民——明以后珠江三角洲的族群与社会》,《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4年第3期,第2页。著作——《疍民的研究》,该书首次对“疍民社区作整个有系统的有计划的研究”,将“疍民生活的形态作了极为客观的分析,对于后来欲作疍民的社会调查者准备了一本极方便的手册(Handbook)”①罗致平:《读〈疍民的研究〉》,中国社会学社广东分社编:《社会学讯》第5期,1947年5月31日,第十版。。
新中国成立后,广东省民族事务委员会为了解广东沿海及内河疍民的历史与现状,于1952年12月至1953年3月,由中山大学伍锐麟、罗致平带队到广东阳江、沙田、陆丰、海丰、惠阳等县属沿海以及粤北地区,对当地的疍民进行实地调查,并将调查材料编成《疍民问题参考资料》发表;1960年代以来,张寿祺、华德英(Barbara E.Ward)、可儿弘民、布莱克(C.Fred Blike)、叶显恩、萧凤霞、刘志伟等中外学者对疍民均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和研究。
除疍民的调查和研究之外,尚有岑家梧对云南花苗、贵州水族(布依族旧称)以及广州回民的研究,戴裔煊对西南民族“干栏”民居的调查研究,王兴瑞、何元炯等人对海南黎苗社会的调查研究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几乎在所有的调查中,研究所同人对南方族群的民俗、传说以及宗教信仰都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如岑家梧的《仲家作桥的道场与经典》、《槃瓠传说与瑶畲的图腾制度》、《水家仲家风俗志》等;陈序经、伍锐麟对沙南、三水疍民的多神的宗教信仰与迷信活动进行研究;王兴瑞、何元炯对海南黎苗社会宗教仪式、迷信活动的观察和研究等。这些研究都建立在坚实的田野调查基础之上,对于推动西南族群及区域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作用,也为后人研究西南族群文化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二)对南方传统乡村社会历史与现状的调查与研究
为什么要研究农村社会?伍锐麟认为:我国自古以农立国,国家的税收大部分来自农民,一切社会秩序“多赖农民以维持,国民生计也以农业为基础”。然而,自鸦片战争之后,随着西方列强对华经济的渗透,加之天灾及战乱的破坏,致使中国“农村社会渐形衰落,农业经济破产,因而牵动中国整个社会不安”。既然农业经营是我国生产的主要根源,农民人口又占全国人口的绝大部分,“是以农村衰落,不仅是农民本身利害问题,实是整个民族兴亡之所系”。基于此,伍氏认为“农村问题很复杂,从事救济,必须明了农村的经济、土地、组织、人口等现状,故先要从事农村调查”②伍锐麟:《广州市河南岛下渡村七十六家调查》,《岭南学报》第6卷第4期,1941年6月,第237、238页。。研究所同人选择新旧凤凰、下渡以及鹭江等典型的南方农村进行调查,其目的是“见微知著”,由近及远,进而可以推测全国各地农村的一般情况。举凡村庄的人口、宗族、家庭结构、经济收入与支配、教育、娱乐、卫生、神祗以及农村社会组织等均在调查之列。
时至今日,当时作为中国典型农村的凤凰、下渡、鹭江三村,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早已联成一片,被街道所包围,承载了中国传统农村社会终结的历史。自上世纪90年代起,中山大学社会学系和人类学系的师生考虑到伍锐麟、杨庆堃等人对凤凰、下渡以及鹭江三村曾经做过调查,其报告可作为调查“回溯的蓝本”,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由人类学系教授何国强等人将伍氏的调查报告复印,人手一份,完成了对凤凰、下渡、鹭江三村的追踪调查研究③何国强编:《逸事述略(代序)》,收入《粤海虞衡卌一秋:伍锐麟调查报告集》,第24—26页。。
(三)对南洋华侨问题的关注
从地理上来看,南洋的主要区域,如缅甸、安南、暹罗以及马来半岛等地区,均“是中国西南方面所伸出的土脉”,其他如苏门答腊、荷属印度及菲律宾群岛等也与中国有不可分离的关系,“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之于南洋的关系那么密切”④陈序经:《南洋与中国》,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专刊甲集第一种,1948年12月,第4页。。
从文化上来看,南洋的华侨一方面将中国固有的文化移殖到海外,对土著文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华侨足迹所到之处,随处可见中国祖先的崇拜、宗族组织以及中国式衣食住行的各种设备;同时,华侨又直接将西方的文化接受过来,促进了南方社会的现代化。如广东教育最发达,文化程度较高,物质建设完备的文昌、台山、中山、梅县等地,都是华侨最多的地方。一言以蔽之,“华侨不特是中原文化海外传播的媒介,也是建设南方而至整个中国新文化的功臣”①陈序经:《研究西南文化的意义》,中国社会学社广东分社编:《社会学讯》第7期,1948年4月20日,第四版。。
从经济上来看,南洋的华侨,不只在南洋的经济方面属于重要的地位,在国内的经济上,也占重要的地位。如福建南部以及广东之所以被称为富庶之区,主要是由于华侨汇款接济。福建的厦门,广东的汕头、广州、海口各大城市之所以繁荣,直接或间接与南洋的华侨有密切的关系。同样,广东沿海一带的农村,许多家庭的生活所费,主要也是来自南洋的。如文昌县大部分家庭得到南洋华侨的汇款支持,南洋经济繁荣,这些地方的乡下也充裕起来,南洋经济不景气时,这些地方便穷困。福建南部与广东的一些地方,除日常生活方面靠南洋华侨的接济外,其他多种事业的发展,也多赖南洋华侨帮助。如广州的岭南大学的爪哇堂等建筑物,都是由华侨捐款建筑的;陈嘉庚兴办的厦门大学和集美学校等,也是如此。此外,在闽广两省的不少农、工、商、矿业以至各种交通事业,多由华侨投资。总而言之,“假使没有南洋华侨,则闽广两省的经济,无疑的必趋于枯竭”②陈序经:《南洋与中国》,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专刊甲集第一种,1948年12月,第61—62页。。基于以上认识,陈氏在《暹罗与中国》、《南洋与中国》、《越南问题》等书中对南洋华侨的政治地位、经济及教育给予了很大的关注。
1952年岭南大学解散并入中大,陈序经任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他认为“广东与东南亚关系密切,研究东南亚历史是有意义的”③陈其津:《我的父亲陈序经》,第198页。,经过陈氏的努力,于1959年在中山大学历史系正式成立东南亚研究室,1978年该研究室扩建为东南亚研究所,承担多个国家重点研究项目,为中山大学重点研究单位之一。曾经受教于陈氏的原中大历史系黄重言、余定邦二位教授先后担任过该所所长,据他们的回忆:中大东南亚研究(室)所初创和前期发展过程中,陈序经、朱杰勤、金应熙、何肇发等一批权威专家曾在该所工作并发挥重要作用,为该所的组建和科研、教学工作打下坚实基础。其中,陈氏是“利用中国古籍和西方资料研究东南亚历史的第一人,他在这方面的学术成就至今无人超越”,“对东南亚历史研究室和研究所的创建起到至为关键的作用”④夏和顺:《全盘西化台前幕后:陈序经传》,第231—232页。。目前该所正从历史学、人类学和东南亚研究的三个方向积极开展与国外华侨华人机构的合作,进行侨乡和侨汇的研究⑤李安山:《中国大陆的华侨华人研究概述(1950—2000)》,收入世界华商经济年鉴杂志社:《世界华商经济年鉴2001—2002》,世界华商经济年鉴杂志社,2003年,第441—443页。。
如果从研究的特色上看,比较明显的有如下几点值得注意。
(一)文献分析与田野调查相结合
研究所的工作“除室内研究外,实地调查,特别注意”,并将田野调查所得的“活材料”与传统文献的“文字记载”结合起来。陈序经在《研究西南文化的意义》一文谈到田野调查对西南研究的意义时说道:
我们敢说:今日若果欲了解全部中国文化发展的历程,就非到西南各省从事实地调查研究不可,至少我们亲身接触到了这些活的材料,总比埋首在旧字纸堆中探索那些死的材料好得多。我们之所以重视西南文化的研究的,正是为此。⑥陈序经:《研究西南文化的意义》,中国社会学社广东分社编:《社会学讯》第7 期,1948 年4 月20 日,第四版。
在社会经济研究所的《今后计划》中,他将整个研究所的研究工作分为“室内工作”、“实际调查”、“出版”三大主要部分。其中涉及到对西南社会实地调查对象的有物产资源、农村经济、土地制度、工商业及金融业、物价、劳工、民族以及华侨社会经济等八项,并注意搜罗图籍、民间档册、古物、民间记述、民俗品及物产资源标本,藉供研究之用。
现举陈序经《疍民的研究》一书为例。陈氏针对学界“没有一种关于疍民起源的传说或学说能够给我们以一个合理或满意的解答”的研究现状,提出若疍民的来源问题能得到一个合理或满意的解答,至少要对于三种工作加以努力:“第一,我们对于过去关于疍民的文献记载,要加以系统的整理和深刻的批判研究;第二,我们对于疍民的文化上要加以实地的调查;第三,我们对于疍民的体质上要加以科学的测验。”①陈序经:《疍民的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41页。罗致平在读完该书后,认为陈氏“提出的研究疍民的方法论和批评论是极富于魅力的”,以上三点“都是可行而且比较实际的办法。第一种可说是历史学的研究,第二种可说是文化人类学的研究,第三种可说是体质人类学的研究。前一种是文献学工作,后两种是田野工作”②罗致平:《读〈疍民的研究〉》,中国社会学社广东分社编:《社会学讯》第5期,1947年5月31日,第十版。。
如果我们翻看研究所出版的论著,不难发现,除黄文山《文化学及其在科学体系中的位置》一书属于文化人类学理论性的著作外,其他的论著均是以大量的田野调查为基础,其中也包括对广州市人力车夫的调查③桑兵先生指出:“考古学和人类学的所谓田野,译自field,其本来意思应该是‘实地’,强调离开单纯的书斋,进入研究对象活动的实地,共同感受实际的生活。相对于封闭的书斋,这些实地固然大都是野外,但田野容易使人误解为乡村的田园,而实地则不仅仅指乡村,也包括市镇乃至都市。……人类学虽然渐渐将研究领域由初民社会下移到农业社会,乡村也只是关注的重点而非全部。”参见桑兵:《从眼光向下回到历史现场——社会学人类学对近代中国史学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即使像陈序经的《南洋与中国》、《越南问题》两著作,也是陈氏在1933年至1948年期间,亲自前往泰国曼谷、越南、马来槟榔屿、吉隆坡、新加坡等地考察访问,在收集了大量关于东南亚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完成的④余定邦:《陈序经教授对东南亚古史研究的贡献》,收入陈传汉等编:《东方的觉醒:陈序经学术研讨会论文选集》,延边:延边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33页。。半个多世纪之后,中大历史系教授陈春声高度肯定了研究所同人的学术成就,认为陈序经、江应樑等人对南方族群及区域社会的研究,做出了具有“奠基意义的努力”,在“这些研究中,文献分析与田野调查的结合,表现得和谐而富于创意,并未见后来一些研究者人为制造的那种紧张”⑤陈春声:《走向历史现场》,《读书》2006年第9期。。
(二)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理论交互借鉴
传统史学的研究,注重通过版本、校勘、辨伪、文字、声韵、训诂等考据之学对社会历史的变迁进行纵向的历时态过程的考察;而社会学、人类学则注重田野调查、“现场体验”,用共时性分析、深描各种文化现象。事实上,历时态是由若干共时态构成的;而共时态又是长期历史过程的“结晶”或“缩影”,二者不可偏废。研究所同人大都具有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以及经济学等学科的专业背景,在出版的各类论著中,基本看不到画地为牢的学科偏见,在研究实践中努力将社会历史学和文化人类学等不同的学术风格结合起来。
除陈序经的《疍民的研究》是社会历史学和文化人类学结合的典范外,其他如黄文山的《文化学及其在科学体系中的位置》一书,是在和卫惠林、戴裔煊、陈序经、岑家梧等人的“切磋”下完成,其观点颇具代表性,主张通过“综合文化人类学、文化社会学、文化史学来建立‘文化学’,用以窥探文化现象的发生、历程、机构、形态、变象和法则”⑥黄文山:《文化学及其在科学体系中的位置〈自序〉》,岭南大学社会经济研究所专刊乙集第一种,1949年5月,第19页。。另外,戴裔煊在《干栏⑦“干栏”,是古代流行于中国西南部所谓“蛮族”住宅的通称(笔者注)。:南中国原始住宅的研究》一书中主张“纵”、“横”两方面结合研究方法,他说:
我们研究社会文化,欲获得深切的了解,必须利用史地学的方法,从横的方面作地理的瞭望,探求其空间的分布与彼此间的关系;从纵的方面,作历史的透视,探求其时间上的变迁,这是我试用这种方法研究西南中国原始住宅“干栏”的结果。⑧戴裔煊:《干栏:南中国原始住宅的研究》,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甲集第三种,1948年12月,第68页。
在这里,我们不难明白戴氏所指:基于田野调查和历史文献的分析,将作为社会人类学研究中田野调查的“共时态”研究与史学研究中的“历时态”研究结合起来,重回历史发生的现场。在国际人类学、民族学界对原始住民的住宅——干栏的研究中,从地理空间上考察,巢居和栅居在东南亚洲、海洋洲及南美洲的分布位置“大致相合”,所不同的是非欧诸洲有栅居而未见巢居的踪迹。因此,对于巢居和栅居有无发生系统上的关系,是诸多人类学家一直争论的焦点问题。持否定观点的以意大利学者俾阿苏特(Renato Biasutte)和法国民族学家蒙登东(G.Montandon)为代表,认为“巢居不是某种文化所固有,而是一种偶然的现象”,与栅居没有发生系统上的关系;另一种以德国人类学家舒尔兹(Heinrich Schurtz)为代表,舒氏认为“栅居是否溯源于巢居,难于确定”,但是对于二者发展的程序则又指出“由巢居而引起典型的栅居,殊无可非议”。戴氏表示赞同舒尔兹的意见,但又对其“不敢确说”表示遗憾,批评舒氏之所以“狐疑”,是因为“未曾作历史的考察,这是西洋民族学界的通病”①戴裔煊:《干栏:南中国原始住宅的研究》,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甲集第三种,1948年12月,第34—36页。。
在戴裔煊看来,西洋人类学、民族学者“只观察现在的状况再由现在的状况推想从前的情形,便好像盲人扪象,忖测纷纭,得不到实际的全貌,甚则陷于错误”,这是“学术上一种很大的缺陷”,关于东南亚浅化民族及其文化问题,虽然没有历史记载,但历史记载中却“大有资料可寻”。戴氏“用整理史料的方法,以现代的眼光判断”后,认为就巢居与栅居而论,历史记载为中国古代西南最流行的住宅形式,越人和中国西南许多民族,“依山则巢,近水则栅”,在唐代以前还两种并存,后来巢居逐渐为栅居所替代,“揆之文化演进之公例,适者遗存,不适者淘汰,人类文化多数是进步的,后来者居上,其演变递嬗的层次先后,非常明显”。另外,西南的“僚人”同时有这两种形式的住宅,两者同样叫做“干栏”,从名称上观察,亦不能不深信彼此有亲缘递嬗的关系。最后,戴氏指出:“我们研究社会现象,不探究其由来和变迁则已,如果要说明其由来和变迁的经过,决不能单看他的平面,还要看他的立体,要从时间上作整个历史的透视。”②戴裔煊:《干栏: 南中国原始住宅的研究》,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甲集第三种,1948 年12 月,第34—36 页。
此外,董家遵的《中国收继婚之史的研究》一书也是借鉴社会历史学、文化人类学等学科的方法来研究中国上古社会至民国时期的收继婚问题。董氏认为我国典籍关于民俗的记载,虽然杂乱无章,但经过整理与考释后,这些记载,“绝非空谷传声,实际上很多地方正与近代人类学家的实地调查,若合符契”,所以主张将史籍的记载与现代迟滞在未开化阶段的民族习俗的观察相比较,以此“反证出以前记载的真伪,和我国现存民俗的来源”③董家遵:《中国收继婚之史的研究》,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专刊甲集第八种,1950年5月,第6页。。
研究所同人将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诸学科的研究方法交叉结合,强调空间结构和时间序列的结合,通过田野调查获得一手材料并增加主体在现场的体验,以便更好地解读文本。诚如伍锐麟在《沙南疍民调查》中所言:“我们的方法是想从他们的不知不觉之中而找到他们的确实情况,因此我们不得不设身处地把我们自己当做沙南社会里的份子。要是我们是这个社会里的一部分,那么我们调查他们的状况,也犹我们调查我们自己的状况一样。”④伍锐麟:《沙南疍民调查》,《岭南学报》第3卷1期,1934年1月,第14—15,5、9页。这种“在空间的‘实地’之上,再加入时间的成分,通过对各种史料的了解把握达到亲临现场的效果,则有助于回到当时当地的‘历史现场’”⑤桑兵:《从眼光向下回到历史现场——社会学人类学对近代中国史学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
(三)注重实用,为社会改造“张本”
研究所的同人的调查与研究具有强烈的时代使命感,讲求为社会服务的实效性。如伍锐麟认为对沙南疍民的调查,“最重要而需要解决的问题,却是他们的经济的生活问题”,“要想解决疍民的问题,改造疍民的环境,首先的条件是要明白他们的实况。换句话说,明白是改造的张本”⑥伍锐麟:《沙南疍民调查》,《岭南学报》第3 卷1 期,1934 年1 月,第14—15,5、9 页。。在对广州人力车夫调查的基础上,伍氏从经济、卫生、教育三个方面为救济车夫献议⑦伍锐麟:《广州市六百人力车夫生活状况之调查》,原载《资治》1938年第2、3期,收入何国强:《粤海虞衡卌一秋:伍锐麟调查报告集》,第371—373页。。海南岛黎苗考察团的考察结果为“明黎境”、“洞黎情”,为开发琼崖服务⑧《海南岛黎苗考察团过港返粤谈话》,载《民俗》第1卷第3期,1937年6月30日,第13页。。何肇发对广州市乞丐的现状进行综合分析后,针对乞丐群体的教育程度低、经济基础薄弱、社会关系不稳固等因素,认为政府对乞丐采取遣送回乡、以工代赈、思想改造等措施不过是“消极的补救解体后的生活方式而已”,指出积极的方面“应建立健全的国家劳动保护制度以防范生活方式解体于未然”①何肇发:《广州市乞丐的个案研究》,载《社会经济研究》第1期,1951年1月,第249—250页。。
编制广州市物价指数,是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经常性工作之一。物价指数可用来测量货币价值的变动,量度物价在各地相差的程度,也可以用来和其他的经济统计来比较研究。在通货膨胀或经济动荡的时期,货币贬值或物价涨落的速度和性质,尤值得注意。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有鉴于此,遂于1949年开始调查并编制广州市物价指数,该指数自1949年4月起开始每周发表,分寄政府及各学术机关,作为学术研究或政府推行经济政策的重要参考②王正宪:《广州市物价指数编制概况》,载《岭南大学校报》(康乐再版号第106期)1949年12月1日,第1页。,“极为社会人士所注目”③陈序经:《最近一年的岭南大学》,载《岭南大学校报》(康乐再版号第103期)1949年10月14日,第1页。。
综上所述,研究所同人不是高坐在太师椅上的冬烘先生,终日伏案爬梳文献,而是选择了走出书房的小天地,走向田野去呼吸清新空气,寻找新鲜活泼材料的治学新境界。在研究所同人的努力下,研究所的调查研究与学术出版已“初见端倪”,最值得研究所同人欣慰的是,国民政府教育部鉴于研究所对于西南社会经济研究的成绩,准予正式成立经济研究所,招收研究生,训练专门人才④陈序经:《最近一年的岭南大学》,载《岭南大学校报》( 康乐再版号第103 期) 1949 年10 月14 日,第1 页。。此后,虽然该所在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的浪潮中被裁并,然薪尽火传,研究所大部分研究人员随即进入到中山大学历史系继续研究。如今,他们的学生或再传弟子继续将其未尽的事业向前推进,影响当今学坛。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李青果】
K203
A
1000-9639(2012)04-0082-12
2011—10—21
王传(1980—),男,安徽合肥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后(天津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