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枫,许冬晖
中山南蓢闽方言岛音系中的两个层次*
陈小枫,许冬晖
以广东中山闽方言岛中的南蓢闽方言岛语音系统为考察点,分析并描述了中山闽方言岛语音系统中属于岛方言“自源层次”的白读音系,与来自包围方言的“异源层次”的文读音系,这两个层次之间共存并用,分工协作,互相影响的语言风貌;并以此考察岛状双方言区中岛方言与包围方言之间互相渗透的基本表现,探索方言岛的演变与消亡的发展规律。
语言渗透;南蓢;闽方言岛;音系;自源层次;异源层次
位于广东省珠江三角洲粤方言属地的中山闽方言岛因几百年前福建移民向珠江三角洲迁徙而形成。在粤方言的汪洋大海的包围中分成:三个地理上不相连接的群岛,学界分别称为:三乡闽方言岛、南蓢闽方言岛和隆都闽方言岛,当地人把这些方言岛居民所讲的闽语统称为“村话”。在与包围方言当地粤语的长期自然接触的过程中,中山各闽方言岛都形成了闽、粤双方言区,岛民们都是双方言者,对内使用“村话”,对外使用粤语。我们在2008年底开始对中山各闽方言岛的语言状况和语言生活进行了全面的考察,调查发现,因移民来源的不同与各自所处社会、语言环境的差异,中山各闽方言岛的“村话”的音系各有不同,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来自本方言的“自源层次”,与来自包围方言的“异源层次”,在各自的语音系统中都分别以白读音和文读音的形式互相补充,在不同的语用场合共存并用,各司其职。这种现象是中山闽方言岛这个特殊的社会与语言环境下闽、粤双言之间相互接触过程互相渗透的一种典型体现。一般来说,双方言区双言之间的渗透是不平衡的,通常以相对强势的方言向相对弱势的方言渗透为主,处于强势的粤方言包围之中的中山闽方言岛也不例外,其音系中两个层次共存,互相影响的表现,既反映了岛状双方言区双言之间互动的共性,也反映了中山闽方言岛双言互动的个性,这些表现也可以为我们考察与包围方言差异较大的方言岛演变与消亡的机制提供鲜活的语料佐证。本文以中山其中的一个闽方言岛——南蓢闽方言岛语音系统作为主要考察点,考察和剖析在强势方言包围中的岛状双方言区语音系统中的“自源层次”和“异源层次”两个层次之间互补共存与相互影响的基本表现,探索方言岛的演变与消亡的发展规律。
南蓢闽方言岛发音合作人共6位,各发音人的情况见文末附录。
(一)声母
辅音声母17个及零声母共18个,按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排列如表1:
表1 南蓢闽语声母表
(二)韵母
说明:
Ⅰ该韵母表以中、老年组读音为据,有7个元音音位a o ɔ e i u ɐ,青年组文读音中还有新出现的y、θ、ɶ等音位,分别构成“y(朱)、θn(准)、yn(全)、θy(追)、iθy(锐)、ɶŋ(窗)、ɶk(脚)”等韵母,但不成系统。
Ⅱ韵母中带*号者仅在文读音中存在,加下划线者只在白读音中存在。
(三)声调
南蓢闽方言岛的声调系统实际上分文、白两套,其调值与调类的对应各不相同。其声调系统的文白差异,实际上是岛方言闽语声调和当地粤音声调的差异。在多数情况下,同一个字在口语词中用岛方言声调而书面语词用粤音声调。当然,这种对应并不严整,有少数字只有白读调,而有相当数量的字则只有文读调,也就是说,口语词所承载的白读调,才是反映村话声调系统本来面目的“自源层次”,而书面词语承载的文读调,则是来自南蓢当地粤音的“异源层次”。由于韵律特征往往是方言中最稳固的部分,所以,相对于声母和韵母系统,声调文白对应中的两个肇自不同方言的层次壁垒比较分明,南蓢话声调的文、白对应一览详见表2。
表2 南蓢话文、白声调对应表
从表2所列各例可见,口语词所承载的白读调,才是反映村话声调系统本来面目的“自源层次”。我们从中抽出如表3:
表3 南蓢话白读声调表
说明:
南蓢村话白读声调系统有7个声调,平、去、入各分阴阳,上声自成一调,绝大多数的全浊上字都归入阳去,古次浊上声字出现分化,一部分归入上声,另一部分归入阳去,此外还有小部分全浊及次浊去声字读为阴去调。入声字的归属比较复杂,部分中古音为舌根塞音韵尾的入声字(阴入、阳入皆有)塞音韵尾消失,变成阴声韵,其中属阳入的大部分归入上声;属阴入的则构成一个特殊的入声调,调值读同阴入55调,但没有塞音韵尾。此外,还有极小部分阳入字读如阴入字。次浊入声字大部分归阳入,少数归阴入。
(四)音变
南蓢方言白读层存在连读变调现象,一般以两字连读为基础,前字变调,后字不变调。基本规律如表4。
从表4可见,南蓢话白读层的连读变调模式,反映了闽南方言音变的基本特点,但其前字变调的范围大大缩小,有逐渐向不变调发展的倾向。而其中变入的变调规律,与调值同为55调的阴入相似,另外,阳入读如上声作为前字,其变调规律不遵循前字为上声的规律,而与按原入声为前字组合所得的变调规律相同,只是入声尾消失了而已。这说明,南蓢闽语中部分原入声调虽然塞音韵尾消失,但仍然保留入声的语感。
表4 南蓢话两字连读变调基本规则一览
南蓢音系中,存在着两个不同的层次,一个是来自包围方言南蓢粤语的“异源层次”,一个是肇自岛民策源地福建闽语的“自源层次”。这两个层次各有各的语用分工。这种特殊的语言状况是在其特殊的语言与人文环境中逐渐发展演变而成的。
(一)南蓢音系自源层次的交际功用及其基本特点
“自源层次”南蓢闽语,用于方言岛小区内部以及家庭中的日常交际,代表南蓢音系的白读系统。南蓢音系的自源层次是南蓢闽方言岛的先民从其策源地福建带来的,它是南蓢音系的本源成分也是核心成分,标示了南蓢音系的基本性质,带有闽语共同的基本特征,如:
1.古全浊声母今读塞音与塞擦音的,今白读多读不送气。如“婆並、盘並、爬並”等字隆都话白读声母为p-,“茶澄、陈澄、铜定、筒定”等字南蓢闽语白读声母为t-。
2.古轻唇音今白读重唇音,保留了“古无轻唇音”的状态。如“斧非、分非、飞非、肥非”等字隆都话白读声母为p-,“扶奉、浮奉、”等字南蓢闽语白读声母为p‘-。
3.古“知、彻、澄”三母,今白读[t-]或[t‘-]。如“猪知、丈澄、茶澄、郑澄、陈澄、虫澄、拆彻”等字南蓢闽语白读声母分别为t-和t‘-。
4.古“心、邪、书、禅”母字有一部分今白读塞擦音[ts-]或[ts‘-]。如“少书(多~)、叔书、深书、树禅、醒心、笑心、手书”等字南蓢闽语白读声母分别为ts-和ts‘-。
5.古匣母字今白读阳调类的[k-]声母或阳调类的零声母,,如属匣母字的“厚、含、汗”等字隆都话白读声母为k,“鞋、喉、下”等字南蓢闽语白读为零声母。
6.部分次浊声母上声字南蓢闽语今白读阳去,如“老[lau⊇]、耳[ɡi⊇]、蚁[ɡiε⊇]、有[u⊇]”等。
另外,在韵母和声调方面,南蓢闽语保留了不少现今闽南音系的特征,如闽南音系普遍存在的连读变调规律:以两字连读为基础,前字变调,后字不变调。有一整套鼻音韵尾-m、-n、-ŋ和与之相配的塞音韵尾-p、-t、-k,没有撮口呼韵母等,但没有鼻化韵。
(二)南蓢音系的异源层次的交际功用及其基本特点
南蓢音系的异源层次,来自其直接包围方言南蓢白话。用于阅读书报与对外交际,成为南蓢音系的文读系统。为便于比较,我们在此先把南蓢直接包围方言南蓢粤语音系作一个简略介绍:
声调6个:
阴平55、阳平53、上声13、去声33、阴入55、阳入33;
声母16个:
韵母74个:
南蓢闽语的异源层次,体现了其包围方言南蓢粤语的一些特征,但又受制于南蓢闽语自身的发音习惯。具体表现见表5:
表5 南蓢音系中的文白对应
表5中,我们把南蓢闽语口语音(白读)、读书音(文读)与当地包围方言南蓢粤语音分别作了比较。我们从表5可以看出,南蓢方言的白读音主要体现了闽语语音的基本特点,而对应的文读音,则在声、韵、调各方面类似南蓢粤语,其主要特点表现为:
1.声母方面,体现了粤语语音不同于闽语的一些基本特点。如古轻唇音南蓢闽语白读重唇音p、ph,文读则一般为擦音h/φ(f),南蓢老派文读音读h/φ,新派文读音从白话读为轻唇音f,如例3、14;古知彻澄三母部分字,南蓢白读舌尖中音t或th,南蓢文读音则从白话读为塞擦音,如例1、4、13,古心邪书禅母字有一部分南蓢白读塞擦音ts或tsh,文读从南蓢粤语读擦音,如例5;古溪母字有一部分南蓢白读为塞音,文读从南蓢粤语读擦音,如例7;部分古全浊音声母字南蓢白读为不送气塞音,如例4、8,文读从南蓢粤语读为送气音。等等。
2.韵母方面,文读音韵母的音值向南蓢粤语韵母音值靠近。南蓢中、老年文读音系统和南蓢粤语都没有以y作为韵头的韵母,南蓢青年组中偶尔出现的yn韵母,有可能是通过传播媒介借自广州或港澳粤语。
3.声调方面,文读音调值都没有超出南蓢闽语的调值范围,文读音一般采用其中相对接近南蓢白话的那个调类的调值。有些字的声母、韵母都相同,就靠调值的不同来区别文、白读音,如例18—20。
(三)南蓢音系两个层次的成因
南蓢闽粤双方言区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期。几百年来,由于当地和周边移民构成的变化,当地闽、粤两种方言的势力经历了此消彼长的变化。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和变迁,南蓢粤语以其开放性和能产性在交流中占据了绝对优势,逐渐形成了南蓢粤语向南蓢闽语渗透的格局并持续发展。这种渗透的途径有两个方面:
一是新词的大量产生,由于岛民们迁入时社会形态、经济、文化、科技等相对落后,故岛方言本身标志这些事物或现象的词很少。随着社会的进步,尤其本世纪以来教育、文化的普及,经济、科技的发展和进步,产生了大批新词。这些新词在岛方言中原本没有对等词,于是便通过教育等文化传播方式从共同语或当地的代表方言中和盘端过。在引进这些书面词语的意义内容的同时,也借入了其语音形式(当然受到岛方言语音习惯的制约)。例如:
由于使用粤音的大量新词源源不断地进入南蓢闽方言岛的词汇系统,而南蓢闽语原有基本词汇系统逐渐萎缩,失去能产性,南蓢闽语原有的读书音逐渐被粤音所取代,南蓢人已经无法使用从策源地带来的闽音自如地阅读各种形式的书面作品,只能借助粤音。
二是反映包围方言文化的日常生活词语的借入。双言之间长期的自然接触,也借入了一些包围方言的基本词,这些基本词有的音词并借,有的借词不完全借音,有的则借词不借音。例如:
上例中的借词都属于粤方言的一级特征词①张双庆:《粤语的特征词》,《汉语方言特征词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2年。。
上述两种类型的粤音的长期渗透,使得南蓢粤语音系中的各种成分或整块或零碎地逐渐被吸收到南蓢闽语之中来,成为南蓢闽语语音系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异源层次。
(一)属于“异源层次”的文读音系对白读音系的影响
如上所述,南蓢音系中来自粤方言的异源层次与来自闽语的自源层次各司其职,成为南蓢音系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属于异源层次的文读语音成分对闽语白读音系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以白话读书音和南蓢闽语白话音为分野的特殊文白对应体系代替南蓢闽语原有的文白对应体系。
南蓢方言文读音系对南蓢闽语语音系统的影响的一个最显著的表现,就是改变了南蓢闽语原有的文白对应系统,代之以白话读书音和闽语白话音为分野的特殊的文白对应体系。
文白异读,通常是指同一个来源的字(上古或中古音韵地位相同)在现代有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读音,通常表现为口语跟读书音不同,或表现为雅、俗等使用场合不同等。方言的文白异读,反映了字音的不同历史层次,是方言语音特点的重要表现,也是了解方音和古音的演变关系的一个重要途径。此类成系统的、广泛的文白异读本来是闽南音系原有的特点,南蓢闽语应该也不例外,但是如上文2.3中所述,南蓢闽方言岛在属于粤语的包围方言长期包围下所形成的特殊的语言环境和特殊的文化传播方式,使得接近粤音的系统逐步取代了其原有的读书音系统,成为南蓢人实际上的读书音。这种读书音与南蓢闽语并存并用,两者有着明确的语用分工:白读系统在日常生活用语中使用,以村话音为主;文读系统主要在阅读书报与对外交际时使用。以南蓢本地白话音为主,逐渐形成了一种有别于闽语中心区的特殊的文白异读体系:同一个字,当它用作日常生活用语时读的是村话音,而用作书面语词的语素时,只能用近似的白话音来读,具体表现见表5。而原有的属于闽语内部的文白对应虽然尚有少数残存,但因为这种已经相沿成习的粤、闽文白语用分工,原先的闽语文读音也被视作另一个白读音,如:
这种特殊的文白对应系统的形成,加快了包围方言对岛方言的渗透速度,是南蓢岛方言蜕变的最直接驱动机制。
2.从异源层次中引入了新的语音成分。
(1)声母方面,引入了唇齿音声母f。闽语本来没有唇齿音声母f,闽语白读系统保存了上古汉语没有轻唇音的状态,这也是闽语语音的重要特征之一。这一特征在南蓢闽语白读系统中基本保留。但是南蓢方言文读系统中却存在唇齿音声母f(老派文读在u、ɔ、o等圆唇元音前为双唇擦音φ,新派文读则不一定),而笔者此次调查青年组,发现青年组白读系统中的一些读音也已经出现f,这显然是从白话中引入的新的语音成分。文白对应基本体现为f与p、h、kh的对应,有部分原本在闽语中读为h声母的晓母字和云母字,也因受到白话文读音的影响,实际音值也向接近f的双唇擦音φ靠近,甚至完全变成f,这其中呈现出的面貌参差不齐,一方面显示了自源层次原有的语音习惯对来自异源层次的新的语音成分的抵御,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异源层次语音成分对自源层次语音成分渗透的日益深入。
表6 f声母在南蓢音系中的存现
(2)韵母方面,引入了a和ɐ的系统对立。闽语韵母中本无a和ɐ的系统对立,而南蓢闽方言音系中却存在这种对立,其中ɐ元音显然也是从粤语中引入的新的语音成分,它主要存在于文读层中,表7是含ɐ韵母与南蓢白读层韵母的基本对应关系:
表7 含ɐ韵母与南蓢白读层韵母的基本对应关系
以ɐ为主要元音的韵母,甚至越过文白读界线,其中ɐi、ɐŋ/ɐk进入了南蓢方言的白读层。例如:
上例中文、白异读仅体现为声调的差异。这种情况,一方面显示包围方言的语音成分已经开始突破表层,进入了岛方言的内部,另一方面也显示,韵母系统是两个层次最容易交融的的部分。
(3)声调方面,文读层对白读层的渗透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有一小部分常用词的声调成分“不纯”,一字保持白读调,另一字变为文读调。由于中年人是对外联系比较频繁的群体,经常性的语码转换容易导致语言成分的混淆,因而这种单字调的“不纯”现象在中年组表现得尤为突出。例如:
其二,闽语存在广泛的前字连读变调,这种现象在南蓢闽语白读系统中仍然存在,不过,由于南蓢闽语采用粤音作为文读系统,使得其文读系统受到粤语音变规律的制约,体现在南蓢闽语中的连读变调规律并不适用于文读词语,同样调类的字,在口语词中要变调,而在书面词语中则不需要变调。例如:
另外,我们在连读变调组词调查中发现,南蓢白读层尽管保持了闽语的连读变调的基本模式,但这种连读变调的模式开始偏离了原有的常规,发生了变异。这种变异一方面表现在南蓢话白读层连读变调不能在所有双音节的组合中进行类推,另一方面表现在南蓢中青年人中遵守传统的连读变调规则的比例比老年组要少,甚至一些原有的双音节白读词语,在中青年人的语流中也向粤音看齐而不变调①陈小枫、许冬晖:《广东中山南蓢闽方言岛连读变调的变异》,广东汉语研究的理论和实践暨《广东粤方言地图集》专题研讨会论文,2009年。。
南蓢闽语单字调与连读变调的变异,体现了南蓢文读层声调对白读层的渗透的进一步深入。有学者根据福建省双方言区调查的事实指出:“音变规律,一般是不容易受渗透的。原来有的不容易丢,原来不同的不容易趋同,原来没有的也不容易吸收。”②李如龙等:《福建双方言研究》,香港:汉学出版社,1995年,第65页。南蓢话原有音变规律使用范围的萎缩,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南蓢话开始步上衰亡的道路。南蓢闽语声调与音变体系的萎缩和变化,是通过来自异源层次的粤方言的词汇扩散逐步实现的。一方面,南蓢闽语本身的基本词汇系统,失去了能产性并逐渐被新词语所替换,寄生在这一基本词汇之上的原有的音变规律也就随之逐渐萎缩。另一方面,来自粤方言的读书音及其音变模式以书面词语为媒介不断扩展,逐渐蚕食着原有的声调体系和音变规律,直至其最终发生动摇。
(二)属于“自源层次”的白读音系对来自异源层次的文读音系的影响
如上所述,来自包围方言的异源层次,以其在语用领域的不可或缺的地位,已经成为南蓢闽方言岛音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包围方言南蓢粤语,也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扩展和加深着对岛方言的渗透的范围与程度。不过,这种来自它方言的文读音系在向岛方言渗透的过程中,也受到岛方言的抵御与改造而在语音系统的各个方面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异。这种变异的产生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源于当地闽、粤两种方言势力对比的变化。从南蓢地区方言的格局和当地族谱材料看,南蓢闽地移民应该是当地早期占多数的主体移民,他们先入为主,在当地扎根逾七百载③南蓢茶西村居委会存《陈氏族谱》;南蓢榄边陈氏家族存《蔴子陈氏族谱》;南蓢莆山村陈锦地存《陈氏族谱》。,操粤语的居民反而是后来者。可以推断,南蓢闽语历史上曾有一段时期是当地的强势方言并使南蓢本地粤语受到极大的影响,也就是说,来自当地粤语的文读音系的一些变异实际上在南蓢粤语尚未成为当地强势方言的时候已经产生。我们的调查发现,无论是南蓢粤语还是南蓢闽语的文读音系都没有撮口呼,这一与其所属的香山片粤语石岐话相悖的特点可以作为这一判断的一个佐证。后来,随着当地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和变迁,当地移民构成发生了变化,南蓢闽语逐渐变成了粤语汪洋大海包围之中的孤岛,而南蓢粤语则挟其代表方言广州粤语的势力,以其开放性和能产性在交流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南蓢的粤语和闽语之间的势力对比发生了扭转,形成了南蓢粤语向南蓢闽语倾斜性渗透的新格局。但历史上南蓢闽语对当地粤语的影响,也可以从南蓢闽方言岛的文读音系略见一斑。
其二,源于岛方言自源层次的母语干扰。粤方言与闽方言,毕竟是两种差异较大的汉语方言,从语言习得的过程来看,来自粤方言的文读音对于南蓢闽方言岛居民来说是第二方言,在习得这种第二方言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制于南蓢闽语自身的发音习惯,尤其是当语音成分相似而实际上并不相同时尤其如此。因而,成为南蓢闽方言岛文读音系的南蓢粤语的某些语音成分,也自然受到这种母语的负迁移的影响而在声、韵、调等方面都发生某种程度的变异。这种对第二方言的母语干扰在南蓢闽方言岛老年人中尤为突出。
自源层次对异源层次的影响,遍及声、韵、调各方面,具体表现如下:
1.声母的变异:南蓢闽方言岛居民在引入粤方言的唇齿音声母f时,由于不太习惯其发音,把在圆唇元音(u、ɔ、o等)前面的f声母都发成了音感上相对接近南蓢话固有的喉擦音h的双唇擦音φ,或者干脆就发成h声母,甚至在一些非圆唇元音前面添加圆唇介音u,从而方便将f声母发成φ声母甚至还原成h声母,这些改造方式使得φ声母在老派文读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同时也给了h声母一席之地,而f声母只有在中、青非合口呼前面作为音位变体出现,而在老年组中却踪迹难寻。例如:
2.韵母的变异:白读音系对文读音系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1)文读音系中没有撮口呼。粤语香山片代表点中山市区石岐粤语同广州粤语,有撮口呼“yn”,而同属香山片的南蓢白话却没有,而以读音相似的齐齿呼取而代之,这有可能是由于上文所述的历史和地理原因而受到南蓢闽语影响的结果,这种变异在来自南蓢粤语的文读音系中得到沿袭。例见表8:
表8
(2)把当地粤语中以ɶ和θ为韵腹的韵母按南蓢闽语的发音习惯加以改造。例见表9:
3.声调的变异:属于自源层次的白读声调对来自异源层次的文读声调的影响主要反映在声调的调型上。尽管调类对应不同,但南蓢方言文读层的调值大多向白读层声调中固有的调值靠近,例见上文表2。
表9 ①“石岐音”采自詹伯慧主编的《珠江三角洲方言字音对照》,广州:新世纪出版社,1987年。
另外,南蓢闽方言岛音系中的高平调55调既存在于文读层阴平字,也存在于白读层失去入声韵尾的一些入声字以及连读变调的一些前字中,具有很强的系统性,它们调值统一,应是文白层长期磨合的结果。例如:
(三)文白混杂的过渡音与文读音扩散方式
我们还观察到,有一些字的读音介乎白读与文读之间,且在单念的情况下一般不出现,只在某些特定的词语中出现,具有明显的过渡性特征。如:
表10
表10例字中这些过渡性的读音,透露了文读音类、调类渗透方式与途径的一些信息。有学者(王洪君,1992)提出了“叠置式音变”的概念,认为异源语言成分的进入,不是以音节为单位,而是以音素为单位。王以山西闻喜县城关话文白混杂的过渡音的某些表现为例指出“文读声类、调类的扩散不是同步的,连锁的,而是各自为政的。”“我们可以说,扩散式音变是新旧形式以语素中音类为单位一个语素一个语素竞争的过程,而叠置式音变则是新旧形式以词中音类为单位一个词一个词竞争的过程。”①王洪君:《文白异读与叠置式音变》,《语言学论丛》第17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33、141,135—140页。表10诸例中所显示的南蓢闽语中这类两个层次相互影响的变异过程的过渡音,与王洪君所举的闻喜县城关话中文白混杂的过渡音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些例子中文读音的扩散都不是以音节为单位,而是在特定的词中以音素或声调为单位一点点地“攻城掠地”,逐步占据原属于白读音的地盘。这可为王洪君的“叠置式音变”理论提供又一个佐证。
南蓢闽方言岛音系中的两个层次既相对独立又互相交叉,建立了一种不可分割的互补关系,构成了南蓢岛状双方言区发展期的独特的语言风貌。中山其他的两个闽方言岛——隆都闽方言岛和三乡闽方言岛的音系,也都存在着这种情况,尽管具体的表现稍有差异。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总结出南蓢闽方言岛中岛方言与包围方言互相渗透的4个主要特点:
1.文化传播是包围方言对南蓢闽方言岛进行渗透的最主要的途径。中山闽方言岛由两个不同层次构成的特殊的文白异读系统,正是因借用包围方言作为读书音而逐渐形成的。这种方言岛内部的语用“双轨制”,是岛方言蜕变的最直接驱动机制。
2.南蓢闽语自源层次的词汇系统的萎缩、基本词的能产性的丧失,是来自包围方言的异源层次得以取代岛方言原有的文读系统的内因,来自包围方言的语音成分的逐步渗透,正是通过由自源层次所不具有的新词与借词的逐步扩展而实现的②陈小枫:《从中山闽方言岛看闽语在广东珠三角的流播》,《南方语言学》第1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
3.岛方言的自源层次对来自异源层次的语音成分的制约和干扰,使得方言岛自源层次在被逐渐替换、蚕食的过程中留下自身的印记。
4.就整个语音系统而言,岛方言的韵母是相对比较容易受到渗透的部分,声母次之,声调则较为顽固,反映在南蓢音系中,不分新老派的成系统的变化是文读音系韵母中a和ɐ的对立;而借入的f声母则或多或少受到了“改造”;至于声调,至今发生变异的只是零星个别现象,基本上仍然维持文、白泾渭分明的态势,难以交融。
另外,王洪君把叠置式音变的过程总结为三个阶段——白强文弱阶段→文白相持阶段→文强白弱阶段③王洪君:《文白异读与叠置式音变》,《语言学论丛》第17 辑,北京: 商务印书馆,1992 年,第133、141,135—140页。。南蓢闽方言音系文、白之间的叠置式式音变,大致也会经历这样的过程。不过,因为南蓢闽方言是处于南蓢当地粤语、其代表方言石岐粤语和广州、港澳粤语的数重包围之中的闽方言岛,其音系的文白两个层次,分别来自两种差异比较大的不同系属的汉语方言,而且文读音所来自的当地粤语权威性不够,加上近年来粤语代表方言广州话以及接近广州话的港澳粤语的影响的加强,所以,南蓢闽语音系中文、白两个层次的叠置式音变的具体表现形式、发展阶段及其过程与趋势,与山西喜闻县城关话相比又有自己的特点。对此,笔者将另文阐述。
双方言现象是一种历史现象,形成于语言的分化时期,进入现代社会之后,随着教育的普及和文化、经济交流的日益密切,语言的发展进入了整化时期,分化让位于统一,由自然接触形成的双方言现象也会走向消亡。岛状双方言区的形成,是方言岛与包围方言自然接触的必然结果,由单方言区到形成双方言区到最终被包围方言所淹没复归单方言区,这是方言岛发展演变的历史进程中的大趋势,但是,方言岛自源层次在被逐渐替换、蚕食的过程中留下的印记,将沉淀为底层,留在未来成为最终战胜者的包围方言之中。南蓢闽方言岛语音系统中两个层次的并存并用与相互影响,是方言岛发展演变的某个历史阶段的一种表现,反映了岛方言对包围方言从抵御到相持到兼容的微观发展过程。其中表现出的种种现象,为我们考察方言岛的演变与消亡提供了鲜活的语言材料。
附录:
主要发音人介绍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H07
A
1000-9639(2012)04-0056-13
2011—07—20
陈小枫(1956—),女,广东汕头人,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广州510275);
许冬晖(1984—),女,广东汕头人,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广东新闻联播南方网编辑(广州51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