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汝为
学习钱学森先生的爱国和科学精神
戴汝为
专家简介:
戴汝为,中国科学院院士。1955年北京大学毕业,在中科院力学所师从钱学森教授。赴美师从模式识别大师傅京孙教授。中科院自动化所学术、学位委员会主任、中国自动化学会理事长、国际自控联委员、中医药国际联盟委员;从事自动控制、系统科学、思维科学、模式识别、人工智能研究。钱学森先生指导开展“开放的复杂巨系统及其方法论”等领域研究,在前沿领域交叉学科整合,对经济、军事及社会发展重大问题决策支撑作用重大。专著8部,2001年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兼任清华大学,北师大等教授。
1955年,我从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毕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刚成立的力学研究所。科学院当时已经定下由刚刚从美国返回祖国的钱学森先生来当所长,受组织委派,朱兆祥同志到深圳把钱学森先生接回祖国。那是国家早期的“海归派”,当时前后相继有很多很有名的科学家从海外归来。力学所刚成立的时候,虽然是白手起家,但是所里就有了十几位“海归派”。分配到那里的大学生只有4位,领导给我们每个人分了一个导师,我有幸被分配到钱学森先生的名下作为学生和助手。
在这里,我介绍一些自己所知道的钱学森先生的事迹,这些是通过我亲自跟他的接触,在共同做研究的过程中,对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在做人、做事、做学问方面的感受,这些事迹报纸上是看不到的。
钱学森先生当了所长之后,在中关村的第一件工作是讲授他最新的科学巨著《工程控制论》。这本书是1954年在美国出版的,该书是当时钱学森先生在美国,当局不让他再参加一些火箭技术方面的机密工作的情况下,他开创的一个新的学科的研究成果。当时听他的课大概有200多人,学员们选自清华、北大等周边大学和研究机构,甚至还有外地的青年学者利用每周仅有的一天休息日、每星期日奔跑于北京中关村和外地的工作单位之间。今天回想起来,听众的求知渴望和学习精神仍让我一辈子难忘!当时那个环境和条件,可是1957年前的落后交通和宛如一片坟地的中关村啊!
我和另外一名科研人员整理钱先生的讲课笔记,然后发给来听讲的学员。我当时是初出茅庐,什么事也不懂,能和一个国际上非常有名的科学家在一起工作,有机会学习他的著作并能在他身边随时请教,我当然很兴奋;但是摆在我面前的困难也很多。大学期间我在清华大学读了一年、后来由于国家高等教育学习苏联进行院系调整,又转到北京大学读书三年。解放后相当一个时期,学校只教俄文,大学期间从未学过英文。钱先生从美国带回两本原版书,因要求我做整理听课笔记的工作,他就把其中一本书给我看,我能够参考的也只有他带回来的那本英文的《工程控制论》。
他给我们讲《工程控制论》的课,有一点大家非常吃惊,整个讲座下来,他讲的完全是地道的北京话,没有一句英文。就是今天想起来,大家都觉得很不容易,因为他在美国呆了20多年,在美国东部的麻省理工学院取得硕士学位,在西部的加州理工学院取得博士学位,又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了教授的职称,他回国的时候已经43岁。不用英文讲英文版的《工程控制论》,我知道他在语言上是多么不容易!他是花了很大功夫的。他多次向别人问某一个英文在汉语中究竟是什么意思。比如说“random”这个词,别人告诉他“random”在国内叫“随机”,他为这个单词问了好些人。最后他讲课的时候一个英文词也没有,令大家都很惊讶和感动!
说到钱先生回国后讲普通话,还有个小故事呢!他的秘书曾对我说,他从香港进入国境罗湖桥抵达祖国时,一到海关记者们就围了上来。其中一个香港记者用英语问了一个问题,钱先生当时就说:“我想每个中国人都应该是讲中国话。”记者解释说他只会讲广东话和英语。钱先生说:“我想普通话在中国用得很普遍,而你是中国人,应该学会讲普通话!”大家都笑了。这也体现了钱先生的一颗炙热的爱国心。
当时在中关村周围有北大、清华、科学院。我在北大,清华也听过不少名教授的讲课,但听过钱先生讲课的人都发现,这位新来的所长确实有全新的见解和独到之处。他讲课的时候,能够引人入胜,从具体的讲起,既概括,又提高。而且,他讲课就是拿着一支粉笔,从不带书和讲义,粉笔字写得也非常清晰、规范。北大的青年教师和同学们都说从来没有听过讲得那么好的课,这位科学家真不简单!
在美国的人总要把自己一部分的收入存入保险公司,以备退休后晚年使用。钱学森先生一个人在美国工作的时候,别人好几次问他存了保险金没有,钱先生说一美元也没存,他们都很奇怪。钱先生认真的说因为他是中国人,根本不打算在美国待一辈子。钱学森最初在美国的时候,和几个朋友搞火箭,刚开始在加州理工学院火箭研究小组工作。美国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学生的经济头脑是很强的,一些学生包括他的导师办了一个公司,动员他也投资。而钱先生的想法是在美国学成之后就回到中国为祖国服务,拒绝了许多好意的邀请。
1947年他回国探亲,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曾托人聘请他回国出任上海交通大学的校长,当时他在国际上已经非常有名了,但他拒绝了此事。他后来说,在当时那种形势下,反动政府发动内战。他不愿回来为国民党妆点门面。1948年,祖国的解放事业胜利在望,他就开始准备回国了。但美国政府要扣留他,他和美国那些人做了很艰巨的斗争,才回到中国。我讲一段钱先生当时被美国当局拘留时被审问的情况,这里有一段检察官和他的对话。
检察官:你忠于什么国家的政府?
律师:这个提问对于澄清钱学森的案子没有直接意义。
法官裁定抗议不成立。
钱学森做了一下思考,回答说:我是中国人,当然忠于中国人民,我忠于对于中国人民有好处的政府,也就是敌视对中国人有害的任何政府。
检察官:你所说的中国人民是什么意思?
钱学森:四亿五千万中国人。
钱学森先生
检察官紧逼不放:这四亿五千万人现在分成了两部分。那么我问你,你是忠于在台湾的国民党政府,还是忠于在大陆的共产党政权?
钱学森答:我认为我已经陈述清楚关于忠于谁的原则了。
检察官问:你在美国这么长时间,你敢发誓说你是忠于美国政府的吗?
钱学森答:我的行动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我用自己的知识帮助美国做事。
检察官穷追不舍:你现在要求回中国大陆,那么你会用你学的知识去帮助大陆的共产党政权吗?
钱学森毫不示弱:知识是我个人的财产。我有权要给谁就给谁!
检察官又说:那么你就不让政府来决定你所应当忠于的对象吗?
钱学森:不,检察官先生,我忠于谁是要由我自己来决定的,难道你的意愿都是美国政府为你决定的吗?
这下子检察官狼狈不堪。事后,美国新闻记者在报纸上惊呼,被审讯的不是钱学森,而是检察官。可见,青年时代的钱先生就显露出,他的立场和他的爱国主义思想是十分坚定的。
在美国,正直的科学家和教授们都深信钱学森是无辜的,几所著名的高等学府竞相聘他为教授。最后,他还是接受了加州理工学院的盛情并在那里任教,将自己的科研方向转向不带机密性质的理论工作,比如刚才提到的工程控制论、物理力学等,因为他不能也不愿参加美国的机密工作了。
钱先生的爱国主义思想是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同样,他的爱国主义表现在他与共和国一起克服困难,在物质与金钱上与自己的人民同甘共苦。他回国以后,完全靠自己的工资生活,以今天的标准看,那时的工资是很低的,一级教授一个月300元多一点,而且是几十年一贯制。除了工资之外,他还有一些稿费收入,晚年也曾得到过较大笔的科学奖金。但他把自己这一生所得几笔较大的收入统统捐了出去。这包括:钱学森的《工程控制论》1958年中文版稿费(1000多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收入)捐给了中国科技大学力学系,资助贫困学生买书和学习用具;1962年前后,钱学森的《物理力学讲义》和《星际航行概论》先后出版,稿酬有好几千元。那时还处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许多人都吃不饱肚子。钱学林及其家人和全国人民一样,也是勒紧裤带过日子。但是,当他拿到这两笔稿费时,连钱包都没打开转手就作为党费交给了党小组长。1978年钱学森又交了另一笔党费。“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开始落实各方面的政策,钱学森的父亲钱均夫老先生原在国务院文史委员会上班,1969年去世。从1966年起就不发工资了。所以,钱均夫老先生在去世前三年未领到一分钱工资,到1978年落实政策时,给钱均夫补发了3000多元的工资。钱学森作为钱均夫唯一的儿子,继承这笔报酬。但是钱学森认为,父亲已去世多年,这笔钱他不能要,退给文史委员会,人家拒收,怎么办?钱老说,那我只有作为党费交给组织。所以,这3000多元也交了党费。其实,像这样的老科学家也不少,我觉得他们的人格真是高尚和令人敬佩!
钱学森先生不图名利,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了祖国和党的事业,有一件事,也是我自己亲身经历的。1991年,那时候我在国家“863计划”智能计算机主题专家组里工作。在无锡的一个会议中,有一位是《神州学人》杂志的主要负责人。我们开完了会,就在那儿闲聊。他发现我是翻译《工程控制论》的,就问我是否对钱学森有所了解。我说是,钱学森先生给我写过很多信,对我的研究工作有很大的指导意义。于是,他就向我约稿。他多次打电话给我,我就写了一篇,文章都已经排好版了,可是一直没有发表,我很纳闷,实际上是钱先生本人不同意发表。当时,中央军委授予钱学森“国家杰出贡献科学家”称号,之前在国内还没有那么高的称号。他当时还在国防科工委任职,国防科工委就掀起了学习钱学森的高潮。钱学森问他的秘书,怎么这几天报纸上天天有说他好话的文章,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就没有不同的意见、不同的声音?秘书想了一下就如实报告,说也听到一些不同的意见,有的年轻人说,怎么党的知识分子的政策都落实到钱学森一个人身上了?当时,钱先生就说了一句话:“这个情况很重要,说明这件事涉及到党的知分子政策问题,如果完全是我钱学森的个人的问题,那我没什么可顾虑的,他们爱怎么宣传都行,问题是在今天,钱学森这个名字已经不完全属于我自己,所以我得十分谨慎。科技界有比我年长的,有和我同辈的,更多的则是比我年轻的,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国家的科技事业做出了贡献,不要因为宣传钱学森过了头,影响别人的积极性,那就不是我钱学森个人的问题了,那就涉及到全面贯彻落实党的知识分子的政策问题。所以要适可而止,我看现在应该画个句号了,到此为止吧”。然后,他就通知秘书把所有的宣传都停下来,他的秘书通知《神州学人》把我的稿子也给撤回来,这让《神州学人》的主编很为难,后来,秘书给我寄了一张钱先生写的纸条,意思是类似回忆性文章都是在一个人死了以后才发表的。我一看,就只好把那篇文章给撤回来了,至今仍保留在我的办公室里。
2001年刚好是钱学森先生90岁生日,出版过一本《钱学森手稿》,可以说是科学精神的一本教材。这本书的影响非常大,是钱学森爱国和科学精神的具体体现。该手稿是钱学森在美国编写的。为了争取回祖国,他同时写了一封信,表明要求回到祖国的决心,这封信最后辗转到周恩来总理手里,周恩来总理就把这事交给了王炳南大使。王炳南大使就和美国说,钱学森自己提出来要回国,美国还把他扣住,这不成道理。所以,美国方面无奈只好让他回来了,他带着妻儿回国。在美国的同事和好友弗朗克·马勃教授就帮他把办公室的东西都收起来,妥善保管。钱先生做事情是非常严谨的。他每做完一项研究工作,都要把资料装在信封里,这样就积累了15000多页。20世纪40年代计算机刚出来,还没有像现在那样普及,没有电子文档,都是手写的,这就可以看出他做学问一丝不苟的精神。后来这些手稿,弗朗克·马勃教授就打包、装箱,托人给他带到了中国,带回来的材料全交给了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我在力学所的时候,也看过那些材料,其中有《工程控制论》的手稿。那些手稿是从钱先生在1938-1955年科研教学方面的15000多页原始资料里挑选出来的,内容包括应用力学、喷气推进、工程控制论、工程科学、物理力学等。手稿里头的英文都是手写的,写得非常之清秀流畅,一个个的数学公式非常严整,一幅幅图表非常规范整洁,即使小小的等号也标准得像使用直尺画的一样。例如,他在研究解决薄壳谱形的难题时,手稿长达800多页。在手稿达到500多页的时候,他在后面写上“不满意”,继续攻关,当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之后,他在装手稿的信封上用红笔写上了“final”,意思是这件事情做完了,但即刻认识到,在科学认识上没有什么是最终的,于是他又紧接写上了“Nothing is Final”,可见他严谨的科学态度。力学所的一些同志把它送给科学院的老领导张劲夫同志看,他看了之后很感动,觉得严谨的治学态度留给了后人一种科学精神,并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为《让科学精神永放光芒》。后来手稿被送给了江泽民同志看,江泽民看了之后也觉得真是不简单,托张劲夫把手稿拿去让钱学森先生签一个名留作纪念。
在科学的前沿做工作,是钱学森先生最感兴趣的。他的研究工作是为航天发展事业服务的,所以他自己开玩笑说自己搞的东西是越搞越快。最初在上海交通大学的时候研究火车头,在加州理工学院研究飞机,到后来研究火箭。当飞机的速度越来越快,要看压缩性效应,而压缩性直接影响到飞行体表面的摩擦阻力。开始做这工作时,他的老师推荐他用Mises变换,然后根据不可压缩气体的解进行迭代,从而获得可压气体情况下的解。钱先生并没有按照老师的建议做迭代的运算,然后交卷完事,而是一开始就收集和阅读了大量参考文献,写了450页的笔记。改正了前人很多不足的地方,然后才整理成他的论文,这就是他的第一篇博士论文。这么一种认真踏实的态度对大家都是有参考意义的。论文的第二篇,也是按这样做的,研究成果就形成了“卡门—钱学森公式”,这公式已经收录在流体力学的教科书里。所以,我常常和我的学生说不要妄自菲薄,好的博士论文可以解决很大的问题。你在写论文的时候,正是最年轻、思想最活跃的时候,你得吃苦,一定要花工夫,一定要勤奋,前辈的科学家已经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
此外,钱学森先生还特别提倡学术民主。他在做研究生时,年轻的钱学森就不迷信权威,敢于坚持真理。有一次他听一个老科学家的报告,钱先生不同意他的观点,就举手发问,两个人就在会上辩论起来。教授走了以后,他的导师冯·卡门告诉他:“你知道你是和谁争论吗?那是大权威冯·米赛斯。但是,你的意见是对的,我支持你。”再一个例子是,钱学森写了一篇论文给卡门看,卡门一看说观点是错的,他就跟卡门辩,辩到后来卡门发脾气,把他的东西扔在地上,就回自己的办公室了。那时,卡门在美国已经是大教授了,钱先生当时还是一个研究生。但是使他吃惊的是,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一看是他的导师卡门,卡门说昨天的讨论还是钱学森的对,并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搞科学研究就应该是这样一种师生关系,我喜欢的学生也是能够提出和我不同意见的人。在指导研究生工作中,这一学风深深地影响着我。钱学森先生讲求科学民主,不管他的地位、资历有多高,大家都可以平等、民主地探讨问题。他自己受到美国对他的不公正待遇,对美国的做法不满,但是他对美国的科研“讨论班”是非常赞赏的,他认为这是科学发展的一个动力和值得传教的好方法。
美国科学家维纳在上世纪40年代发表的控制论是探讨机器和人的通讯及控制的科学,早期被原苏联哲学界攻击为“伪科学”。可是钱学森先生的《工程控制论》一书1954年在美国出版后,原苏联的科学界转变了态度。当时有国际自控联,代表着国际自动控制界的最高水平,第一届国际自控联大会在莫斯科举行。当时,在国内就找了钱学森先生作为国际自控联的成员,他是中国自动化学会的第一、第二任理理长,代表参加一些国际活动。但实际上那次1960年的会,他没有去,是别人代表他参加的。在那次大会上,“控制论”的作者到了原苏联,受到了英雄般的款待,进入大厅,全体与会者都起立欢迎。这是因为钱学森的《工程控制论》受到国际学术界以及原苏联学术界认同的结果,这证明了科学家是用科学为国家争得了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