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潇然
在距离今天整整两千一百一十年的那一天,司马迁被汉武帝下令施以“宫刑”。在中国的历史上,历代对于文人都不怎么心慈手软。周厉王的查禁言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吕后的妖言令,还有明清的文字狱,什么残忍毒辣的法子都使用过。把一个整天埋头于简牍中,忙于阅读、整理文献的文人治罪施刑,满足的是帝王对于精神的占领,对于人心的慑服。文人代表着舆论,拥有精神指向的引领作用,对文人施暴,最能表达的就是不可动摇的皇权君威。武力可以很轻易地奴役一个肉体,但是这种简单的体力较量,却永远也难以征服人们的精神高地。征服欲源于对抗和不屈,对抗越烈,镇压越狠,不屈越狠,摧残也就越深。对于文人的残暴,源于对于文人所占据的精神高度的怯懦,源于与文人在心理对比时所产生的自卑,而怯懦和自卑都会使他生出不安和焦躁。而引起了汉武帝对司马迁的征服欲的,竟源于一个看似好像跟司马迁毫不相干的女人。
司马迁出生于陕西东部的黄河西岸有着“侯、伯之国”称谓的韩城,是一个典型的关中硬汉,具有鲜明的刚直性格。李陵投降匈奴后,有许多人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司马迁实话实说,如实陈述了兵败的客观原因,并与李广利出兵匈奴进行对比,说出了他对李陵功过是非的看法,这便引起了一些阳奉阴违、见风使舵的小人的忌恨,结果谗言陷害,说他执意为叛将李陵开脱,又有诬罔皇亲李广利之嫌,建议按照汉朝律令治罪。
李广利是汉武帝的亡妃李夫人的二哥。李夫人云鬓花颜、国色天香,音乐奇才李延年是他大哥,他们兄妹两个合起来就走进了成功的法门。李延年为李夫人写了一首《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是人在难得。”这首《佳人曲》真可以称得上是上下五千年里的最佳宣传语了,让已经沦落风尘的李夫人不但一夜间蜚声长安城,而且还赢得了汉武帝的垂青。李夫人与杨贵妃一样,既有倾国之色和倾城之貌,也精通音律、擅长歌舞,声色犬马这一帝王之好她一人就占去了一半,所以深得汉武帝的宠爱。但是红颜薄命、娇花易折,李夫人拥春而亡、含苞而逝,使得汉武帝垂惜不已并一直念念于怀。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一点也不假。因爱屋及乌,再加上李夫人的临终嘱托,汉武帝便金口一开,任命她的大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任命她的二哥李广利为西征大将军。协律都尉无关江山社稷,而李延年也名副其实。但是西征大将军却是有关乎国本的大事,这样做就有点欠妥了。果不其然,李广利几次出师不利,汉军损兵折将,汉朝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大家看在眼里又都憋在肚里,没人说没人提。不是事不关己不负责任,而是牵扯到主子的面子,龙颜不可薄。所以开会的时候,大家就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说着心不由衷的违心话,只是顺着皇上的意思讲。司马迁是太史令,掌管天文历法和祭祀修史,职责所在不同于其他,养成了实事求是、言必有据的性格。所以汉武帝问他,他就照实说了。这下可好,说的是不是事实并不打紧,违反了官场规则却是最要命的。一下子满朝的枪口都转过来对准了他,而他顿时也就陷入了众口难辨、孤掌难鸣的绝境。虽说真理有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是不被认可的当下却仍会让人有万念俱焚的想法,有理说不清的无奈之情无以言表,只能令人欲哭无泪。有一句话叫“贵在坚持”,其实坚持真的很难。也正因为“难”,所以才“贵”。
李广利不力,李陵又不灵,汉武帝恨铁不成钢正在气头上,哪里还顾得上你说得是不是有理,他首先从态度上先否定了司马迁,认为他脑子有问题。司马迁当然是不会认账的了。文人就这毛病,总是认为“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根本就“不畏浮云遮望眼”。这样一来就与汉武帝产生了更为严重的价值对立。这还了得,匈奴人收拾不了,一个史官还收拾不了?于是,司马迁的不幸就来临了。
其实,无论是李廣利的兵败,还是李陵的投敌,还都不是汉武帝最为窝火的事情。更让他焦头烂额、寝食难安的是,由于连年征战造成了国库亏空,表面上看起来辉煌壮阔的汉武盛世已经危机四伏了。齐、楚、燕、赵和南阳等地相继爆发的农民起义,使汉武帝的心情极为沉重,又更为不爽。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脸上无光的汉武帝最害怕的是批评,最需要的是支持。他难以忍受别人指责他的运筹帷幄,更不愿意看到别人怀疑他的雄才大略。这个时候,谁揭了他的短,谁就肯定难有好果子吃了。
余秋雨在《流放者的土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灾难,对常人来说也就是灾难而已,但对知识分子来说就不一样了。当灾难初临之时,他们比一般人更紧张,更痛苦,更缺少应付的能耐;但是当这一个关口渡过之后,他们中部分人的文化意识又会重新苏醒,开始与灾难周旋,在灾难中洗刷掉那些只有走运时才会追慕的虚浮层面,去寻求生命的底蕴。”
他写的是流放途中的文人们具有的一种心理常态和行走定式。当他们原先的价值坐标轰毁了以后,一些本来确定无疑的概念也都走向了模糊和混乱,而这对许多文人来说又不一定都是坏事,因为在对生命的再次思考中,获得了精神解放后的追问与回答,甚至可以重新开启他的人生之旅。
常人苟活的那些原因在司马迁的身上都不可能找到,我们只有从平庸的文化现实中超拔出来,才能发现和面对他的伟大。他父亲一生修史的夙愿,他本人二十多年的游历准备,两代人毕生的追求,让他肩负的使命已经太多太多。脚下的路越崎岖,他的紧迫感也就越强烈,当其他所有的向往在他失去了男身之后而不再会有实现的可能的时候,保住残缺的身体完成历史的重托,或许才是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这时他便毅然选择了腐刑。而这种选择是艰难的,又正因为艰难,所以他后来的目标也就更加的明确。因此在受刑后,书写就成为了他继续驰骋人生的引航旗幡。这时,无论是对还是错,是幸还是祸,所有的问题都一下子消解了,消解在长安城卷帙浩繁的竹简中,消解在他对人生价值的重新确认里。(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