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中(无锡历史文献馆,江苏无锡,214000)
追寻“蘅塘退士”
赵承中(无锡历史文献馆,江苏无锡,214000)
蘅塘退士是《唐诗三百首》的编选者。他的《唐诗三百首》编成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虽然这是读者层次较低的一种唐诗选本,所面向的主要对象为塾学子弟,但自问世后甚是流行,其影响远远超过了名家手编的唐诗选本。据粗略统计,仅道光间建德章燮的注疏本,终清之世就有务本堂、双门底、小酉山房、浙兰慎言堂、会文堂、三益堂、丹阳文会堂、聚盛堂、树德堂、藜照书屋、江阴宝文堂、爱日堂、永言堂、文馀堂、麟玉山房、文奎堂、文源堂、东昌宝兴堂、大文堂等众多书坊相继锓梓,不下30余种。民国元年至二十五年间上海扫叶山房的石印本,现在能见到的也至少有12个版次。如果加上上元女史陈婉俊补注本、梦花馆主白话注释本、喻守真详析本,及上海鸿宝斋、鸿章、世界、锦章、铸记、萃英、张福记、九州、华正、长沙忠文等书局印本,则数量更多。光绪十一年(1885)四藤吟社主人在重刊《唐诗三百首补注》时所作《序》中盛称:《唐诗三百首》“风行海内,几至家置一编”,此语不单是专指当时,同样也适用于后世。《唐诗三百首》的流传既然如此广泛,作为它的编选者,蘅塘退士的大号自然也不胫而走,几乎家喻户晓。然而,能道其号者,未必皆知其名,更未必皆知其人。
《唐诗三百首》的各种版本大多只署“蘅塘退士”,而对于“蘅塘退士”姓甚名谁,似乎很少追问。以至有人认为“直到上世纪30年代,朱自清先生由一种刊本题字下押有‘孙洙’印章,推测可能是编者的名字,才引起学界注意。后经学者们多方考证,大致获知”(蒋寅《话说〈唐诗三百首〉》,载《文史知识》2008年第9期)云云。这就是说,确定“蘅塘退士”名为“孙洙”的过程始于朱自清的“推测”,成于“学者们多方考证”;时间是在“上世纪30年代”。
其实,关于“蘅塘退士”名为“孙洙”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清代顾光旭的《梁溪诗钞》。顾光旭字华阳,一作华旸,号晴沙,又号响泉,常州府金匮县(清雍正四年析出无锡县东境置,民国元年废,属今无锡市) 人,乾隆十七年(1752)恩科进士,官至四川按察使。生雍正九年(1731),卒嘉庆二年(1797)。《梁溪诗钞》是他网罗征访,“从事于此十有二年”(顾光旭《梁溪诗钞跋》)而编撰成的一部地方诗歌总集,取无锡的别称名之。这部诗钞凡五十八卷,收有本籍和流寓作者1110人诗作,上自后汉,下迄本朝,无论显晦;而对于那些“避其名”者尤加留意,寻其端绪,以“存其实”,使之“气泽长留”(清王一峰《梁溪诗钞叙》)。并非以诗名世的孙洙列名其中即是一例。
孙洙见于该书卷四十二《国朝乾隆九》,顾光旭在“孙郡博洙”名下用小字加注曰:“晚号退士,编《唐诗三百首》”。其传略云:
字苓西,号蘅堂,辛未(乾隆十六年,1751)进士,历官大城、卢龙、邹平县令,改江宁教授,著有《蘅塘漫稿》。蘅堂为吴容斋工部高足弟子,少工制义,为人恬退。初宰近畿,上官犹雅重文学之士,而蘅堂自如也。归老时蔬水常不给。
此后,邑人高鑅泉的《锡金历朝书目考》和《锡金科第考》中也有孙洙的记载。前者刊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卷八《国朝》著录有他的两种著述,一为《蘅塘漫稿》,一即所辑之《唐诗三百首》,并有简注,云:
孙洙,钟长子,字临西,一字苓西,号蘅塘,晚号退士。乾隆十六年进士,历卢龙、大城、邹平等知县,改江宁府教授。乡饮大宾。生辛卯(康熙五十年,1711),寿六十八。
还有两种书,高氏失载,民国孙殿起《贩书偶记续编》曾予著录,分别是“《排闷录》十二卷,清孙洙辑,乾隆庚寅(三十五年,1770) 莆田书屋精刊巾箱本”和“《异闻录》十二卷,清蘅塘退士孙洙辑,道光戊戌(十八年,1883)精刊巾箱本”(卷十二《小说家类·异闻之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9月版,第181-182页)。“蘅塘退士”与“孙洙”并署,恐唯此一处。后者刊于宣统二年(1910),卷二《甲科·乾隆》“乾隆十六年辛未科会试”条记录了这位本科进士的科场经历,云:
孙洙,甲子,乙丑明通榜。直隶大城、卢龙等知县,江宁府教授。生辛卯,寿六十八。
“甲子”即乾隆九年(1744),系孙洙登贤书的年份。“乙丑”为乾隆十年(1745),他参加了是科会试,中副榜,列二等“文理明通”,故称“明通榜”。
顾高二氏之书,按四部分类分别属于集部诗歌总集类和史部目录类、传记总录类文献,并不以专纪人物生平见长。但这些简略的记述无意中为后人提供了确认“蘅塘退士”就是“孙洙”的重要依据。
值得一提的是,在清代曾出现过另外一种说法,认为“蘅塘退士”是太仓州的“李锡瓒”。民国间徐珂《清稗类钞·文学类》“李氏兄弟之诗文”条云:
乾嘉间,江左之操制举业,授子弟以衣钵,取青紫如拾芥者,莫如太仓李氏。李氏兄弟凡五人,曰锡瓒、锡晋、锡鬯、锡珪、锡康,皆登显第,掇高魁。刊有《映雪斋试帖》,其文皆揣摩风尚,清华流利,渐开道光以后靡靡之风。锡瓒,字秬香,所选《能与集》与晚年自号蘅塘退士所选之《唐诗三百首》,尤脍炙人口。其于《三百首》则自署曰:蘅塘退士,盖晚年所辑也。二书皆制举家之圭臬。《能与集》为小试利器,《唐诗三百首》则试帖虽废,而学者犹吟讽之。然见地不高,以视沈文慤公《古诗源》、阮亭《古今诗选》、曾文正《十八家诗钞》,觉卑之无高论矣。然《三百首》一书,至今不废,得毋取径不高,便于俗学耶?(中华书局1986年3月版,第3881-3882页)。
徐珂字仲可,浙江杭州人。《清稗类钞》是他根据清代集部、说部及报章所载类编而成,分时令、地理、风俗、著述、师友、会党等92门,涉及范围繁多,间有街谈语。而且采择都不标明出处,使人无从考究。不过从文中“渐开道光以后靡靡之风”和“曾文正《十八家诗钞》”等语可以看出,这则传闻的原作者应为同治、光绪间人。
如果把顾氏和徐氏其人其言加以比较,不难发现:第一,顾氏为恩科进士,登第晚孙洙仅一年,两人同在乾隆朝为官,又都是金匮县籍,属同时代人记同时代事;徐珂所记乃晚清之人追忆乾嘉往事,时间的淡远易于产生误差。第二,据秀水钱载《梁溪诗钞序》云:“乾隆乙酉(三十年,1765)秋,无锡同年顾观察华阳携所撰《梁溪诗钞》使为之序。……岁丙申(四十一年,1776),光旭归自蜀,明经写稿初定,而越日黄君以大帙至”(《梁溪诗钞》卷首)。“明经”指光旭从兄斗光,“黄君”名正衡,两人都是《梁溪诗钞》的参订者。又据顾氏自述:“乾隆四十八年癸卯(1783),五十三岁。……予刻《梁溪诗钞》始此”(《顾响泉先生自订年谱》)。《梁溪诗钞》的编刻均在乾隆后期。当时,考据之风盛行,撰述讲求严谨。书中叙及孙洙的履历,往往能与他书相印证,如在《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中“乾隆十六年辛未”科吴鸿榜的二甲第十七名处,确能见到籍贯金匮县的孙洙的大名;又如在道光《上元县志》卷五《历官·儒学》、光绪《大城县志》卷七《官师》、民国《卢龙县志》卷十三《历代职官下》、道光《邹平县志》卷十二《职官》和嘉庆《重刊江宁府志》卷二十一《秩官·江宁府学教授》目中,也都有孙洙任职的记载。而徐氏之书称李氏兄弟“皆登显第,掇高魁”,“取青紫如拾芥者”,却无一人厕名《清朝进士题名录》,而只有锡瓒中过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 科举人(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十五《选举》);这时距《唐诗三百首》的编成已有26年。足见这则传闻殊多浮言虚词。似此,则信诬已不言自明矣。
然而,到了民国三十六年,仍有好事者署名“康居”,在《锡报》1947年11月17日4版发表了一篇题为《唐诗三百首编者》的文章,重提旧话。该文先是一字不遗地抄录上引“李氏兄弟之诗文”条全文,紧接着点题设问:“然则蘅塘退士姓孙乎?姓李乎?无锡人欤?太仓人欤?莫知究竟”,意在引起一场笔墨之争。不料应者寥寥,波澜不惊,最终不了了之。
康居并不知道,他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提出了一个早已不是问题的问题。因为此前一种古香书屋的铅印本《唐诗三百首注疏》,在卷前首页最显著的位置已经载有一篇《蘅塘退士小传》。
名为“古香书屋”的书肆在北京琉璃厂街上先后有过两家。一家开设于清代前期,嘉庆、道光间曾刊印过《四书求是》、《礼记体注大全》之类的木刻本书籍,以后渐不闻其声。另一家于1911年后挂牌开张,大概只经营了三四年,此本铅印的《唐诗三百首注疏》是否是这家古香书屋所版?目前已无从知晓。不过,在乡先达孙毓修先生所辑的《涵芬楼祕笈》第二集中收入明黄尊素撰《说略》一种,书口正面印有“古香书屋”字样,背面为“项氏钞本”四字。此虽系钞本,但其版式与铅印本极为相似,两书当出自同一书肆。孙先生《说略跋》末云:“此为古香书屋项氏钞本,校而传之,亦有助于史氏者也。丁巳元宵无锡孙毓修跋”(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11月版,第614页)。“丁巳”为1917年,则此铅印本《唐诗三百首注疏》当亦民国初年之旧印也。
古香书屋的那篇《蘅塘退士小传》,全文如下:
蘅塘退士姓孙讳洙,字临西,无锡人也,生于清康熙时,系唐金吾上将军忠贞公讳万登三十世孙。性敏好学,自乾隆甲子顺天举人而授景山官学教习,乙丑明通榜而除上元县学教谕。辛未成进士,历任直隶、山东知县,问民疾苦,与民讲学,得情哀矜,民感其仁。捐廉浚河,民享其利。仕优而学,不改书生本色。两校省闱,多得名士;三握邑篆,两袖清风。每逢去任,民必攀辕。退归,举乡饮大宾。老而勤学,其书法则宗欧阳,其诗学则宗少陵。与继室徐夫人兰英皆工诗善书,名垂邑志,诗入《梁溪诗钞》,著有《蘅塘漫稿》。癸未(乾隆二十八年,1763)春,辑《唐诗三百首》,徐夫人亦参以见解,互相商榷,故编辑告成,风行海内。其有裨于后之学诗者岂浅鲜哉。
孙洙的事迹,长期以来一直晦而不显,就连有清一代的无锡金匮县志也不著一字。究其原因,一是他官卑职微,只当过几任知县和地方学官;二是他所辑的《唐诗三百首》为童蒙读本,按当时的尺度难登大雅之堂。顾光旭能不囿于时习,为他留下近百字的资料,就这一点而言,实属难能可贵。但随着晚清时期新学的传播,评价人物和业绩的观念渐呈多元化走向,进入民国后,这部雅俗共赏,嘉惠后学的普及读物的编选者,越来越多地受到重视。而古香书屋首先作出的这种努力,同样功不可没。
随后,介绍孙洙的文字后先相续。民国七年,邑人钱基厚撰成《孙先生洙事略》一篇,云:
孙洙字临西,号蘅塘,晚号退士。性颖敏,家贫,冬日读书,恒以一木握掌中,谓木能生火,藉可御寒。以金匮庠生中乾隆甲子顺天举人,登乙丑明通榜,上元县教谕;辛未进士,历知直隶卢龙、大城县事。所至必咨访民间疾苦,平时与民谆谆讲叙,如家人父子,或遇事须笞责者,辄先自流涕,故民多感泣悔过。宰大城时,捐廉浚河道,民食其利。公馀之暇,颂读不辍,恂恂如书生。后罣误起复,知山东邹平县事。庚辰(乾隆二十五年,1760)、壬午(二十七年,1761),两校省闱,所得皆知名士,改江宁府教授。三握邑篆,囊橐萧然,淡若寒素。每去任,民皆攀辕泣送。归,举乡饮大宾。著有《蘅塘漫稿》,诗入《梁溪诗钞》,辑《唐诗三百首》,通行海内。墓在景云乡陈湾里(《续修江苏通志无锡征访类稿》,民国抄本)。
民国十三年,另一位邑人九峰淡士窦镇所编的《名儒言行录》由无锡文苑阁排印出版,其卷下也辑有孙洙的“言行”。鉴于金性尧先生曾把《梁溪诗钞》中的孙洙传略和此文作为附录收进了《唐诗三百首新注》,特赘录于下:
孙洙字临西,号蘅塘,晚号退士,无锡人。性颖敏,家贫,隆冬读书,恒以一木握掌中,谓木生火可御寒。清乾隆九年以庠生中顺天举人,考授景山官学教习,除上元县教谕。十六年成进士,历知直隶卢龙、大城县事。所至必咨访民间疾苦,平时与民谆谆讲叙,如家人父子,或遇事须笞责者,辄先自流涕,故民多感泣悔过。宰大城时,捐廉浚河道,民食其利。公馀之暇,颂读不辍,恂恂如书生。后罣误起复,知山东邹平县事。庚辰、壬午,两校省闱,所得皆知名士,改江宁府教授。三握邑篆,囊橐萧然,淡若寒素。每去任,民皆攀辕泣送。归,举乡饮大宾。至老不废学,诗宗少陵,列入《梁溪诗钞》。著有《蘅塘漫稿》,辑《唐诗三百首》,通行海内。康熙辛卯生,乾隆戊戌(四十三年,1778)卒。
很明显,此文除首尾略有增损外,其余都照搬了钱氏的《事略》;孙洙的生卒年份则是按高鑅泉所记推算的,窦氏本人并没有添加任何新的材料。所以,金先生与其采择此文,还不如选用钱氏的《事略》或古香书屋的《小传》为好。因为这两者都有着他人所未道及的内容,如前者说到的“墓址”,后者说到的“先祖”、“世次”,等等。当然,这些内容并非凭空杜撰,而于《新安孙氏家乘》中可以找到出处。
《新安孙氏家乘》是孙洙一族的支谱,凡四卷。
孙姓有多个来源,此孙出自春秋时齐国卿士陈书,以伐莒有功,景公赐姓孙氏,食邑于乐安。新安孙氏的始迁祖为孙万登,他仕唐官威武军节度使、左执金吾上将军。唐咸通五年(864),懿宗诏发许、滑、青、汴等八道兵归岭南西道节度使康承训节制,征讨南诏。孙万登作为青州戎旅的统率者开赴邕州参战,凯旋日受到诰赏并赐地歙州休宁县黎阳乡,遂举家南迁,卒封新安伯。该谱以孙万登为第一世,孙洙则是其三十世孙。
孙洙的谱传载于卷四,云:
洙,字临西,一字苓西,号蘅塘,晚号退士,金匮县庠生,例入国学。中乾隆甲子科顺天举人,考授景山教习;乙丑会试,明通榜,除江苏上元县教谕;辛未会试成进士,任直隶大城县知县,调卢龙县。挂误起复,补山东邹平县,敕授文林郎。庚辰、壬午,山东乡试同考官,改江宁府教授。致仕,举乡饮大宾。公天资英敏,通籍后未尝一日废学,诗学少陵,有《蘅塘漫稿》。书法宗欧阳,晚益苍劲。生康熙辛卯七月初十日,卒乾隆戊戌(1778)十二月初七,享年六十八。葬景云乡次字二百廿五号辛山乙向。
此谱为孙洙族侄元凯续修,成于清道光十年(1830)。其时,孙洙的孙辈尚健在,所提供的祖父生平履历应该是正确可靠的。然钱氏《事略》、窦氏《言行录》及高氏《书目考》所记的任职顺序都是先卢龙后大城,与之相反。今检得孙洙遗诗《花马行》之小序,可辨其是非。序云:
余任大城时畜花马一匹,性驯善走,缓急由人,乘之四五年矣。调卢龙复携之去。罢官之日,共有马十六匹,力不能养,将尽散之。前一夕,花马忽不食死。余感而埋之,作花马行(光绪《大城县志》卷十二下《艺文·诗》)。
可见仍以谱传为是。以是观之,顾氏的《传略》和古香书屋的《小传》虽详略有差,无疑最为精审。
又,《唐诗三百首题辞》末署:“峕乾隆癸未年春日蘅塘退士题”(《唐诗三百首注疏》卷首,民国古香书屋铅印本)。此“癸未”为乾隆二十八年,也就是《唐诗三百首》的成书之年。据道光《邹平县志》卷十四《宦迹考》云:“孙洙,江南进士,乾隆二十八年知县事。性慈惠,博学能文,尤工书法。后因公左迁,调补江宁府教授。侯曰:‘读书最乐,此获我素心矣!’欢然而去”。则这一年是他在卢龙知县任上因“挂误”“罢官”后复出的第一年。由此可以推知,《唐诗三百首》的编辑主要是在他“罢官”期间。特附识于此。
综上所述,孙洙的资料主要是集中在无锡地方文献中。这些地方文献印数不多,传播范围十分有限。在图书流通并不顺畅的古代和近代,纵然有心探究,也难以寻访。这或许是造成孙洙身后名声寂寞无闻的另一个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