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雨晨
解析南京摩托罗拉研发中心裁员风波,可见全球经济持续萧条的大环境下国际资本应对中国市场的裁员方法,亦可管窥当下中国劳动者在资方面前进行集体争议的努力。
持续近两个月之后,备受关注的南京摩托罗拉研发中心裁员风波在9月底得到一个阶段性的解决——研发中心将延迟至11月20日关闭。
这一方案虽然比摩托罗拉方面早期定下的时间表仅仅推迟了一个半月,但实际上,它是“南摩”关闭风波持续发酵后,“南摩”员工与资方反复谈判的结果。而且,这并不是最终解决方案。11月20日,如仍有“南摩”员工坚守,并团结一心拒绝在解除劳动协议上签字,劳资双方势必还要进行新一轮谈判,甚至不排除出现劳动仲裁、甚至诉讼的可能性。
保密方案
8月13日,摩托罗拉移动宣布全球裁员计划:将消减4000个工作岗位,约占员工总数的20%,其中三分之二发生在美国以外。此时,距离摩托罗拉移动被谷歌收购仅三个月。
根据媒体公开报道,此次裁员,北京和南京为“重灾区”:北京裁员约为700人,接近其员工总数的30%。而南摩将被关闭,500多名IT工程师命运未卜。据摩托罗拉员工说,8月13日,全部员工都收到一封电子邮件,谈到将对部分岗位进行裁员,请大家做好心理准备,但并未提起南摩未来的方向,是否整体关闭也未确认。
事实上,就在8月13日这个星期一的上午,南摩人力资源管理部门已向南摩工会通报了裁员方案:a.南摩全员清退;b.补偿方案为N+2;c.特殊员工,如孕期、哺乳期员工特别处置。但这次会议为闭门会议,所有与会的工会委员被要求签订保密协议,不得向其他员工透露此次会议的任何内容。
一位参会的工会委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们至今无法理解保密协议的意义何在:“公司和我们沟通,当然因为我们的工会委员身份而沟通。那么按照相关的法律要求,我们就必须要和我们代表的员工沟通。”
《中国新闻周刊》也向摩托罗拉中国区公关部经理司轩军就此提问,保密协议之举目的何在?在电子邮件中,司轩军对此问题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摩托罗拉严格遵守国家法律法规。”
《劳动合同法》第四十一条规定:需要裁减人员二十人以上或者裁减不足二十人但占企业职工总数百分之十以上的,用人单位提前三十日向工会或者全体职工说明情况,听取工会或者职工的意见后,裁减人员方案经向劳动行政部门报告,可以裁减人员。
其中,的确没有禁止资方听取工会或职工意见后,要求对方签订保密协议的字样。据此后的信息反推,8月13日的闭门会议,是摩托罗拉资方在遵循中国法律,完成向工会说明情况的程序,并加上了一个法律并无禁止的限制性措施。
受制于保密协议,13日之后一周时间内,十几名工会委员无法向身边的同事透露任何内容。反倒是互联网上流言蜚语,各类信息真假难辨。“大家都在猜,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又不好问。”有员工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的情况。
此时,北京方面的裁员已在雷厉风行地展开。其方式是,员工接到人力资源管理部门的电话,个别交谈。作为个体的员工,自然不得不接受资方开出的条件,在劳动合同解除协议上签字走人。
随着北京裁员的进行,互联网上也开始出现南摩将整体关闭的消息。受种种信息刺激,8月16日下午,南摩百余名员工一起在公司大门内的空地上,打出“反对谷歌非法裁员,誓死保卫南摩家园!”的横幅。
两年前的“闲棋”
1997年,摩托罗拉在南京成立代表处,1999年成立研发中心,2004年,“南摩”迁入现址,属于南京市南郊的江宁开发区。
在部分南摩的员工看来,资方似乎早在两年前已开始为今日的关闭做准备。2010年底,由于市场表现不佳,摩托罗拉宣布在全球范围进行拆分,变为摩托罗拉移动和摩托罗拉解决方案两家上市公司。南摩被整体并入摩托罗拉移动。
而当年6月,南摩便要求所有员工的劳动合同全部重新签订,公司一次性买断员工此前工龄。买断工龄的标准,是以2008年为限。2008年之前的工龄,乘以其月薪;2008年以后的工龄,乘以当时社会平均工资的三倍。
两年多以后,南摩面对整体关闭,资方给出的遣散条件为N+2。其中2为此时的两倍月薪,N为工作年限乘以3倍当地社会平均工资。除了2010年以后进入南摩的员工,其他在2010年已被买断工龄的人此时都只有两年半的工龄。
虽然尚无任何证据证明,摩托罗拉资方对在2010年买断工龄早有预谋,但当年投下的这颗闲棋冷子,显然今日为资方节省了不小的开支。以一位2000年入职,至2010年时月薪为2万元的南摩职工为例,其2010年时获得的买断工龄金额,近18万元。假如当年工龄没有被买断,累计至今,此次裁员中他所获的赔偿将超过24万元。
对于资方而言,在现金流充沛的情况下定期剪断工龄,避免随着社会平均工资逐年上涨而提高其潜在的裁员成本,是一个很划算的选择。在劳动者缺少团结,企业工会普遍无力抵制的现状中,非常容易操作。一位世界五百强公司的人力资源管理部门经理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外资企业在中国最头痛的就是历史问题,定期买断工龄,把潜在的问题暴露出来清理掉,以免将来追溯加班费等历史遗留麻烦。他发现,很多公司都出现了15年工龄现象:员工在公司较低层岗位服务超过15年,其上升空间已非常有限。那么,假如谋求发展,自愿选择辞职,工龄工资将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也因此对劳动力的自由流动产生了障碍——如何能在劳动力市场上而不是员工所依附的企业中实现工龄的价值,已是中国劳资关系中一个颇有难度的问题。
劳资交锋
8月20日上午,摩托罗拉移动大中华区总裁孟楼和亚太区人事总裁上官楠林飞赴南京,与南摩工会委员进行座谈。这一天下午,南摩员工终于确认了南摩将不复存在的消息,除约50名员工将因为个人能力突出,或者项目进展的原因被调入北京、甚至是美国研发中心之外,其他员工将就地遣散。
据参与孟樸和上官楠林会谈的工会代表回忆,资方在此次会议上对劳方的代表性也提出了质疑。
据几位资深员工回忆,早在21世纪初,南摩就仿照美国公司的管理方式,在公司内部成立了一个员工服务委员会(简称ESC)。其活动经费一直来自资方,服务内容大多为员工旅游、春节时的联欢会、或者对外的公益。后来中国官方对外资企业建立工会的要求越来越严格,ESC便顺延成为南摩的企业工会,其上级工会为摩托罗拉移动的集团工会,但并未和当地的江宁开发区工会建立隶属关系。
几位工会委员也承认,南摩的企业工会力量相当孱弱。一方面,其主要职责大都在员工福利方面,工会委员也并未有针对性学习各种劳动法规、文件,此次争议开启,大家都只能现学现用;另一方面,虽然工会大致已经能够按照法律规定进行,如选举、成员公示等,但工会的活动经费一直由人力资源管理部门掌握,甚至工会举办活动,都要先征求人力资源管理部门同意。
8月13日之后,出于谈判需要,南摩工会希望召开全体员工大会,选举谈判代表团,这一要求却被人力资源管理部门否决。不得已,员工只能进行自行委托,酝酿产生了包含部分工会委员在内的13名谈判代表。为了获得全体员工对谈判代表团的委托,代表们不得不一间一间办公室请求员工的认可,最终获得400多人的签名。
20日下午,谈判代表团取代工会委员,作为劳方代表正式开始谈判。但当天并没有实质性进展。双方在南摩撤销与否的问题上反复沟通,劳方认为,在摩托罗拉内部,南摩的成本最低,绩效却一直名列前茅,“性价比”非常高,其本身不存在亏损问题,是否只有关闭一条路可走?资方的回答是,关闭南摩是摩托罗拉移动全球战略的一部分,不可更改。谈判团退一步提出,能否延缓一年关闭南摩,让员工分批离职?但这一要求也被一口回绝。资方的回答是,关闭南摩是集团全球战略的一部分,是不容谈判的。至于补偿标准能否提高,资方也予以回绝,因为N+2的标准适用于此次裁员的全部员工,而且远高于《劳动合同法》N+1的底线,因此不容更改。
有谈判代表对《中国新闻周刊》发牢骚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还谈什么呢?”于是,谈判陷入僵局。
22日下午起,南摩人力资源管理部门开始用和北京类似的各个击破的办法,给员工分头打电话,要求一一面谈。这时,南摩员工表现出了惊人的团结,大部分员工都回答说,已授权给谈判代表,拒绝和人力资源管理部门的人见面。少数和人力资源管理部门见面的,只是在资方的告知书上签字,并未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解除协议。这段时间,即使是闻风而来的媒体,在南摩门口想要采访员工,也被告知,请与谈判代表联系。
知情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由于南摩属整体被裁,所有人命运相同,此时只有抱团取暖,方能背水一战,从而迸发出惊人的团结。
在谈判代表眼中,资方显然有备而来。20日下午起,裁撤南摩的消息尚未正式公布,南摩员工便发现十几家竞争对手的人力资源管理部门已进驻南摩办公室一楼摆摊招聘。当然,这是资方联络而来的。有员工向《中国新闻周刊》形容说:“别说正式的离婚协议还没签,感情破裂的感觉才刚刚出现,老公就忙着给老婆安排相亲了。从道德上讲,我们还没有离职,怎么能在公司内部给竞争对手投简历呢?”
第二周,除了继续摆招聘会,每天午餐时间结束后,竞争对手们一一上台在餐厅里开宣讲会,现场收简历。遗憾的是,上述种种的效果并不理想。北京来的摩托罗拉移动人力资源管理部门人士还对谈判代表发火,说一共才收到十几份简历,“你们不能阻止员工投简历!”
谈判代表回应说,没有阻止任何员工投简历。问题在于,一下子近500名IT工程师进入市场,难以被一时消化。各公司开出的价码,已有一定程度的压价。截至8月底,愿意离去者寥寥。
僵持
8月的最后一周在僵持中走完。8月28日,级别更高的摩托罗拉亚太区总裁刘飞到南京与谈判代表团进行了第二轮谈判。与会者回忆说,刘飞提出,要“合理、合法、合情、合适”地解决南摩关闭的问题,表态说:“关闭是不可避免的,延迟也不可能,你们可以在其他方面提一些合理性的要求。”
劳方依然重申,南京就业市场有限,短时期内大批工程师进入就业市场,对大家的伤害都很大。刘飞回应说,可以调研当地的情况,参照其他跨国公司的离职时间,提出一个书面方案。似乎,谈判正在往一个良性解决的可能上走。
此时,南摩的劳动争议已引起媒体和学界的关注。南京市总工会专职工资协商指导员施志刚找上门去,成为南摩谈判团的参谋。施本人是退休的企业工会主席,以集体谈判见长。他建议谈判团列出一个详细的诉求目录,将补偿标准一下子提高到N+12,并追加了相当于六个月工资的就业培训、生活补助等新要求。
施志刚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这么高的条件,资方是不可能接受的。但我们要给对方一个书面的方案,它就是第一次文字的谈判要约。资方哪怕回答就是三个字‘不同意,也要对方签名盖上公章,作为第一回合的答复。不同意不要紧,上谈判桌来谈嘛。如果将来走诉讼途径的话,这些文本都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同时也是劳方下一步集体行动的基础。”
但在30日谈判团内部讨论后发出的正式文本中,先前的条件被缩减到了一项:补偿标准提高至N+6。有谈判代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摩托罗拉方面在整个事情上一直非常强硬,这个不能谈,那个不要谈。我们就想,说点实在的吧,提出让对方能接受的条件。施主席的建议,大家觉得实在是不好意思提。其实,N+6就是我们的底线了。”
此外,谈判代表为表示诚意,将资方此前开列的附加条件,如补充住房公积金、未休年假处理货币化处理、期权股票等,都罗列在书面文本上。又过了一周,9月7日,摩托罗拉美国法务部一位美国高管约翰来南摩开启第三轮谈判,对这个目录一一宣读资方的意见,除了N+6不同意之外,其他都毫无保留的接受。
谈判代表说起当时情况,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资方一副做了很大退让的样子,其实什么条件都没有接受。谈判代表们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而施志刚的评价则是:“毕竟是一群知识分子,脸皮太薄。”
这一轮谈判中,南京市和江宁区工会都有干部旁听。当谈判进入冷场、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市、区工会方面就开口缓和一下,让谈判继续进行。双方谈判的最核心问题,是究竟是N加几的问题,市总工会方面希望双方都能做让步。
谈到这里,约翰说要出去商量一下。半个小时后回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资方居然提出,要回去看一下,哪些项目可以分过来——也就是说,延期成为资方此时可以接受的选项。不过,美国人没有明确表示能延期多久,只是在正式回复中写了一句:“寻找延期关闭的可能性。”
这时,距离摩托罗拉官方在8月宣布的最后关闭期限9月底,已不足一个月。
9月13日,距离第一次与工会代表沟通整整一个月后,摩托罗拉资方正式向南京市政府方面报告裁员方案,并同意将最终签订解除合同协议日期定为11月20日。之后,劳方也将劳资争议的状况向政府劳动部门做了报备说明。
问题在于,前述《劳动合同法》第四十一条只说:“裁减人员方案经向劳动行政部门报告,可以裁减人员。”该条款并未规定,此裁员方案政府是否有终审其合规、合法的权力。在符合此类条款的经济性裁员发生时,一旦走人这一条款,政府将发挥怎样的作用,并无明确的规定。据南京市政府称,是经过劳动部门的努力,摩托罗拉资方裁接受了11月20日为最后期限。
南摩员工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能在就业市场上充分选择。时至10月16日,已有130位员工找到工作离开南摩,尚余300多人。即使是谈判代表团,也已有一半成员离开。但剩余的谈判代表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选取谈判代表的机制已经成形,剩余员工无论多少,都会有人逐渐递补进来。待到11月20日,假如还有部分员工未找到合适的下家,劳资双方重开谈判的可能性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