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永
2002年上半年,刚刚从互联网公司抽身的沈东曙正在寻找事业的下一站。选择项有三个:一、媒体投资;二、创业投资;三、社会发展。其间,他看到了有关富平家政学校的报道。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学校,正在面临招生困境。他决定把后两个选项合二为一,做一个社会创业投资。
报道中吸引他的,是这个学校的创始人茅于轼对于小事的态度。“他不怕做小事,也不怕这个小事永远是小事。”
他给茅于轼打电话,希望一起推动此事。而对于茅于轼来说,这个年轻人的到来,正是雪中送炭。
“有难度的舞台”
彼时,富平家政学校的招生困境,已经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当时的招生办主任陈祖培用了近半年的时间,跑到山东、山西、江西、河北等地招生,只招来了75名学员。
并不是没有市场需求。茅于轼和汤敏在山西崎岖的山路上决定上这个项目时,做了一定的市场调研:一方面农村有大量的适合做家政的剩余劳动力,另一方面城市有大量的家政需求。同时城市与农村之间,由于贫富悬殊,产生了有足够吸引力的收入差距。
问题是家长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非公”机构。陈祖培到张家口招生时,有人夜里找到他住的宾馆,让他出示证件,看他是不是人贩子。
沈东曙加入后,拉来政府一起做这事,填补了农民与学校之间的信任空白。作为一位有过投资和被投资经历的企业家,他对于政府需求有着更为敏锐的洞察力。他发现取意于“扶贫”的富平家政学校,正好可以用来满足地方政府的扶贫需求。这样家政学校的招生需求,就转化为地方政府的扶贫绩效需求了。
寻求与政府以及其他资源拥有者之间的合作,是沈东曙一以贯之的观念。社会企业之所以吸引他,也是因为这是一个“有难度的舞台”。而作为经济学家,茅于轼和汤敏以往的角色更多是政府的监督与建言者。
此时,富平学校的角色分工初步形成:作为关心社会问题的学者,茅于轼和汤敏更多探究宏观的社会问题,具体操作则交给有企业家背景的沈东曙。用企业家的方法来解决社会问题,就是富平找到的一种组织形式:社会企业。
和穷人一起赚钱
汤敏说,中国在过去有两个极端:要么是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商业企业,要么是不求回报的慈善。社会企业把两者均衡了一下:可创造利润,但不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解决社会问题,但不是无偿的。
在茅于轼的观念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投资意识,讲究投入产出比。这一观念移植到公益领域,就是他希望用较小的投入,带来更多的快乐。但当小额贷款的利率高到一定程度时,还是引发了一些争议。2012年,永济富平小额贷款的年利率达到21%,为基准贷款利率的3.5倍。有人说,这个社会企业的“企业”属性有点过头了。事实上,与大多数针对小微企业的小额贷款公司比起来,21%的利率并不高。
茅于轼回应说,由供求关系来决定资产价格,并不能改变一个公益企业的属性。问题的关键是这些挣来的钱去了哪儿,是拿来给股东分红,还是滚动到了公益的盘子里。茅于轼说,从2002年成立至今,富平没有一分钱的分红,都继续投入到社会企业的发展。
茅于轼并不认为“赚穷人的钱”有什么不妥,恰恰相反,他认为赚富人的钱不是本事,能赚到穷人的钱才是本事:这证明穷人的手里有钱,而这个钱正是富平的钱“生”的,富平是在帮助穷人赚钱。
公益与人格
茅于轼这一思想的另外一个背景,是他没有把受助者看得低人一等,这些人需要的仅仅是机会,而不是怜悯。
在2002年6月给沈东曙的信中,茅于轼说:我回想一生中有几个转折点,一个是懂得人与人地位的对称,这是理解人权、道德、待人处事原则的最根本的出发点。
富平学校副校长邢文毅说,有些传统的公益之所以需要改善,是因为大家往往把这个事引申到道德层面,而不是公民责任层面。这种做法一方面把受助者矮化了,另一方面,高高在上的施助者也容易忽视实际的公益效果。
比如,在简单的资金救济结束以后,没有还款压力的受助者不会拿这笔钱用于创造财富,在大多数情况下有可能形成一种路径依赖,物质贫困依然,精神矮化依然。
公益界一位资深人士指出,中国的公益模式,正从以前的“把钱花出去”,转化为“把钱花好”,进而发展为“能赚钱的公益”。
既然小额贷款的利率这么高,为什么没有吸引大批的资本进入,从而通过竞争降低价格呢?茅于轼说,这是因为小额贷款有一些显而易见的风险:一、单笔贷款的标的额较低,单位成本较高;二、这些分散在各个农户家的贷款,能不能收回来,始终是一个让资本担心的问题。
而富平多年做下来发现,这确实是一个潜力巨大的市场,而农民的信用也不像很多人预期的那么低。沈东曙说,富平小额贷款的坏账率,可以维持在2%~3%。汤敏说,农村不是没有市场,只是需要培育,需要耐心。这种耐心,只能从公益的初衷中生长出来。
演化
过去10年,富平从一家注册资本30万元的家政培训学校,发展为如今年运营资本1亿元、下辖5个社会企业的社会投资平台。这5家社会企业的一个特点,就是都与“农”有关。
沈东曙不愿意用历史决定论来概括富平的十年发展,他更愿意提到的一个词是“演化”。这个演化的路径是:先从小事做起,一步步摸索规律,把一个社会企业做扎实;然后投资社会企业;最后号召其他人参与投资。
从2002年到2004年,只要不出差,沈东曙每天都就会花上两三个小时,和从农村来的家政女工聊天,家长里短的。他把这一跟服务对象接触的过程,叫做“参与式发展”。在富平家政上积累了信心,富平也开始投资社会企业。2008年9月,富平与联想控股等共同成立了富平社会投资公司。公司投资的第一家社会企业——“永济富平小额贷款公司”于2009年5月正式挂牌。
2010年,富平发起成立了乐平公益基金会。在其理事会和监事会名单中,既有吴敬琏、资中筠、张维迎等知名学者,也有林荣强、丁健、马云、任志强等企业家。
汤敏说,富平所做的项目,大多带有试验性质,“这个试验,既是为富平,也为其他潜在的资本和社会企业家,更为证明给有关部门看。”
邢文毅说,小额贷款的实践,已经开始产生示范效应:有些以前只在春耕和秋收放贷的农村信用社,现在也在努力做到随时放贷。
现在,富平的5家社会企业均走势平稳:两家小额贷款公司每年利潤约300万元,富平家政公司30万元,千千树早教服务公司已收支平衡,刚刚成立的生态农业公司也呈现出良好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