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东
一
老徐说,这两天他已经死了两次,下午准备再死一次。但那天下午他没有去死,而是在我家喝得酩酊大醉。他举起两个手指,说这是两棵树。我只能说是的,好大的两棵树。他接着说要砍树,我看他站起来,直奔厨房寻找菜刀,大惊失色,一把抱住他,连哄带骗让他在沙发上躺下,但没多久,他又站起来,说要去找铁莲,我说铁莲不在;他便要去找苗导要工资。于是整个下午,我们都在铁莲和苗导之间纠缠不清,一直到他睡了,在沙发上打着很响的呼噜。
老徐睡下了。我的酒劲也开始发作,脑壳嗡嗡地响。刚躺下又爬起来——我得去锁门,我对门那老太婆不知为什么有偷东西的癖好,其实他们家一点都不穷,但她就好这一口,我吃过亏,被她顺手牵羊揪走了两双价值几十块的皮鞋。我锁好门,楼上那家人又开始挪桌子和椅子,而且还挑时段,不是午后就是半夜,每次都拖得天花板哩啦作响。刚开始租这房子的时候,我上楼十分客气地同他们说了两三次,这倒好,他们反而觉得我敲门打扰他们了,属于恶性骚扰,事后便给楼下管理处打个投诉电话,说如果我再去敲门他们就报警。
醒来的时候,老徐在客厅抽烟,把脚抬高,放在茶几上。他见我从房间出来,把脚缩了回去,十分礼貌地对我笑了一下,才说:真不好意思,喝光了你的酒。说着他看了一眼空酒瓶,酒瓶还倒在茶几下面。我说没事,倒是让你死不成了。
老徐是一个群众演员,跑跑龙套。刚才说到的苗导是他老板,秃顶的胖子;铁莲是他前妻,不久前离婚了。他每天都要在苗导面前出现一下,奉献几个笑脸,期待苗导给他点活干。按行价,露一下脸的是二十,有一句台词的五十,装一次死人给一百元红包,做一次替身两百到三百,挨一记耳光五百块。前两天,老徐去死了两次,理当得到两百块报酬,但被苗导给扣下来,“工资过几天再拿,这点小钱,我们苗总,会给你的”,故此老徐心里郁闷,下午本来还有个机会死一次,喝高了,没去成。
老徐指了指天花板,说:上面很吵。
我说,没办法,特殊爱好,每隔两分钟会挪动一下桌子,习惯了。
二
在离婚之前的那段日子,老徐经常可以在自己的床上发现苗导的东西,开始是外套、烟或者火机,后来是领带、袜子、皮带、大号内裤。铁莲总是一句:他不小心落下的。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最后老徐用单车载着铁莲去离婚,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骑着单车走了,铁莲习惯性地唉了一声,老徐回头说:唉什么,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自己走回去!说完这句话,老徐哼着曲子走掉了。在我看来,对这个情节的安排,老徐早就密谋好了。他一定知道铁莲会习惯性地唉一声,也早就准备好扬长而去。老徐似乎不想别人离婚那么伤心。“离婚太便宜了,只要七块五毛钱!把那红本本一剪,啥事都没有了,我问人家同志,要不要什么东西,人家说不用。”对未来的生活,老徐也一点都不担心。“老郑,我跟你说,体面人在这方面就不如我们了。不瞎吹,正儿八经的,很多人一辈子就睡一个女人,我们的工作是流动的,打工妹多的是,她们也是流动的。”说完老徐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但江湖传言,老徐下面不行,这大概是铁莲愿意和苗导睡觉的原因所在。这种传言越传越真,最后传到了老徐的耳朵里。老徐脸霎时就红了。但没过几天,老徐就和一个叫小周的姑娘好上了,出双入对,非常亲密。该姑娘眉清目秀,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据说苗导都曾经对她动了心,只是一直没有得手。现在,居然让老徐给征服了。对老徐这一手,我颇为佩服,这等于一言不发,用自己的行动去回应别人的非议,实在是壮举。果然,外界的流言便渐渐平息。
过了一个星期,老徐又往我这边蹭。我问他为什么不去陪人家小周。他支支吾吾。分手了?他摇头。那怎么整天往我的场子跑?你又不赌钱?老徐沉默良久,才说:老郑,最近场子还景气吧?我看赌的人都挺多,很多赢的。
赌钱都是有赢有输,赢的就和输的一个数,什么叫很多赢的……你想借钱?我恍然大悟。
他点了点头。
准备结婚?
他又摇头。
我被憋坏了:妈的,你装什么孙子,说!要钱做什么?
他吞吞吐吐,但我总算听明白了。他要陪人家小周去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我大为光火,臭骂了他一通。“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那事很伤身体的,人家一个小姑娘,你还是不是男人?出了这样的事,你就得娶了她!还去医院干什么。”他给我这样一骂,居然呜呜哭了起来,一个大男人这时候哭了,这让我简直忍无可忍,站起来,喊了一句:你给我滚!
这一句把他震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泪,KFC的,估计是和小周到KFC去顺手拿下来的。擦完了,他又把纸巾放回口袋里去。这才蹦出一句:那孩子不是我的,是苗导的。
我一愣:是苗导的,你操什么心?
他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什么比一个男人的尊严更重要呢?
我掏出两千快钱借他:让人家姑娘吃好一点,补一补。
三
由于老徐对小周所做的事,现在更没有人质疑他下面有问题。而苗导的老婆,也没有再和苗导闹离婚。生活之上各取所需。但苗导对老徐的态度明显好转,不但把以前拖的工资还了,还发了三百块钱给小周补身子。这让大伙惊讶不已,都说苗导也有善良的一面。过几天,苗导又给大家派发了避孕套,还开了会,在会上苗导对大家进行性教育。说有些外来女工认为事后用自来水冲洗就可以避孕,这是不对的;更有些女工荒谬地认为,事后服用凉茶可避孕,这也是不对的。虽然凉茶说明书上写着孕妇忌服,但凉茶只能降火,不能防止大肚子。
会后,大伙对老徐说,苗导这次是冲着你来的,以后别让小周喝凉茶了!老徐嘿嘿地应付着,虽然有些尴尬,但看上去显得精神饱满。
冬天的风开始在这座制造业名城吹过,天上的云被搜刮干净,晴空万里,碧蓝一片,只到傍晚才被霞光烧得通红;白色的鸟飞过这座城市的上空,越飞越高。我想起故乡的石板路和瓦片屋顶。青蓝色的瓦片,覆盖在屋顶,就如接连不断的波涛——城市里再也没有瓦片了。
这期间,我的地下小赌场被警察查封了两次,正在考虑改行。看着老徐白天就穿着各种朝代的衣服,扮士兵狱卒,东奔西跑,晚上就回家陪小周,我感觉自己似乎没有活在人世间。
老徐的变化间接影响了铁莲。苗导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以前是别人的女人,偷一偷觉得挺刺激,现在她和老徐离了婚,总感觉少了些味道”,苗导出入她房间的机会渐渐少了。和老徐离婚时,铁莲拼死都把儿子强强留在自己身边,她知道苗导不是长久的依靠,万一日后年老体衰,儿子就是最好的保险。但不想这靠山倒得如此之快,没几个月,苗导就嫌她腰太肥,腿太粗,总之中年妇女的一切毛病,经过他的嘴说出来,简直成了莫大的罪恶。吵了一架以后苗导就不来了。
铁莲寻思着还是回到玩具厂去工作,但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务,孩子上学,还要工作,她开始骂小孩。8岁的强强忍不住,回了一句:只会偷汉和骂仔!铁莲气歪了,但一想,并没有错,还必须找姓苗的寻条活计。
四
苗导当然不会给铁莲什么青春赔偿费。铁莲到苗家闹了一通,本以为会苗太太会如料想中火冒三丈。没想到苗太太不温不火地回应了她,以柔制刚,端坐在那里听铁莲一把鼻涕一把泪讲述故事经过,微笑点头,给铁莲递纸巾,最后替苗导给她道了歉,临走,还塞给一袋水果和茶叶。
刚开始走进苗家,铁莲还注意到自己的玩具厂工服与苗太太的旗袍很不相衬;从苗家出来,铁莲这些天来的阴霾都烟消云散,整个人像给熨过一般,服服帖帖,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
第二天,我从本市的报纸上赫然见到一张照片,是一起凶杀案。血泊中那个女人身上穿着玩具厂的工服,工号4836。在她身边,苹果和茶叶散了一地。“据知情人士称,歹徒用刀捅伤这位外来打工妹后,还大叫住手捅错人了。警方调查人员初步排除仇杀……歹徒在慌乱中认错人的事时有发生。”
送到医院,铁莲失血过多,不省人事。老徐不顾小周的反对,去照顾她。“你现在出现,这事情你就得管到底,你怎么知道她要昏迷多久?你们已经离婚了你知不知道?”“我不管,谁管?这个城市,她没有别的亲人了。”抢救的费用,花光了老徐这些日子辛苦积蓄起来的工资,这钱他本来打算结婚的。小周到医院来过一次,老徐见她红着眼圈,以为她要来闹事。结果她把自己的私房钱塞到老徐手里,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老徐拿着钱呜呜大哭起来。
但这些钱,除了将铁莲的工作服换成了病人的衣服之外,并不能阻止一条生命的流逝。临死的时候,铁莲醒了一次,紧紧握住老徐的手,热泪盈眶,只挤出了两个字:强强。
她指的是儿子强强。强强还在念小学,昨天妈妈踩单车来接他时,在校门口跟他的所有同学告别,说再见。回去以后,第二天就真的死了。强强对这件事想了很久,他哭了一阵,哭完了就沉沉睡去。第二天下午,强强的老师对同学们说,他一定很伤心,所以不要提他妈妈的事,懂不?班里的孩子们都懂事地点了点头。强强得回去上课了。到学校之前,老徐对他说,如果同学们安慰你,那么你一定不能流泪,要坚强。并要对他们说谢谢你们的关心。但整一个上午,没有人对他提起什么事;整一个下午,同学们也都若无其事。面对冷漠他终于憋不住,下课了,他对旁边围在一起走飞行棋的同学说:
“我家里出了大事,你们知不知道?”
“我们都知道啊,你妈妈死了嘛!”
强强听了,哇的一声哭了,忍了一天的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悲伤、委屈、孤独……他想起有一次,妈妈带他带阳台上看流星,狮子座流星雨。强强说这是星拉屎,把妈妈笑得肚子痛。他第二天告诉老师,我看到星拉屎了,却遭到一顿批评:不能说粗话。于是,他越哭越大声:“我要和妈妈一起看星拉屎……”惹来同学们的一阵阵笑声。
五
苗太太很不简单,一手抚慰铁莲,一手积蓄力量找题材,闹离婚,分财产。其实她并不是真想离婚,只是想给丈夫施加一点压力,别让他总是逍遥法外,夜不归宿。可她想不到的是,自己的丈夫居然毫不犹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面签字。她气得直发抖,把协议书都给撕掉了。
苗导从家里出来之后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徐从影视文化公司给开除出去。老徐还不知道自己就要失业了,他边在帮忙搭建背景架,边跟新手传授经验,什么别盯着镜头看,别跑出去抢镜头,等等。他没发现苗导已经站在下面。苗导说:下来!
老徐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吗?
不是你还有谁!
哦。他应了一声,正准备从背景架上下来。苗导大叫:“慢一点,手脚轻一点,架子没搭好,太用力会倒塌。我就不懂都是妈生的,你怎么就那么笨呢!”
老徐又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下来了。
苗导劈头盖脸就问一句:“你老婆死了?”
老徐愣住了,点了点头。
“她要死怎么不把我老婆也杀了呢?”
老徐开始意识到老板今天心情不好,是故意来找他麻烦的。苗导又接着说:“她要死,怎么会想着先捅出乱子,不会想到灭掉几个人呢?”
老徐摇了摇头。
看到边上还有两个工人在看着,苗导对他们说,你们先走,你们先下班。两个工人巴不得可以溜,一眨眼就没影了。
苗导一个巴掌扇过去,打得老徐有点晕眩。他的目光越过苗导光秃秃的头顶,看到了美丽的夕阳。
苗导又甩出一句:性无能的家伙!
这一句把老徐给激怒了,他满脸通红,头一低就朝苗导的大肚子撞过去。苗导在地上翻了个筋斗,撞在背景架上,背景架晃了两晃。
老徐终于意识到冲动是要被惩罚的,连忙跑过去,想去扶他的老板。可是苗导一甩手,自己站了起来,冷笑说:一会你去财务拿工资,然后给我滚蛋,别再让我见到你!
老徐一下馁了,哀求了几声。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晃了两晃的背景架终于撑不住了,轰然往两个人身上压过来。老徐眼明手快,一把将苗导推开。苗导被他第二次撞到,又像一个球一样滚到一边去了,正想发作,却看到那个巨大的背景架咣当一声稳稳把老徐压住。他吓得两眼圆睁,说不出话。
老徐在底下还有气,弱弱地说:快去叫人啊!
苗导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掏出手机,跑了出去。
四野里重新拥有寂静。如果这次能活下来,苗导应该不会再赶走自己。夜和寒冷一起来了,老徐感到有点口干。他试着动了动左手,居然还能动。他哆哆嗦嗦地把左手伸进口袋里,里面有三颗大枣。他一把摸出来,静静地躺在那里,把三颗大枣全部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