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 黄冈438000)
论《杂钞》与“杂纂体”
李 娜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 黄冈438000)
自敦煌遗书《杂钞》被发现后,引起学界极大兴趣,然关于《杂钞》的作者、性质众说纷纭。本文提出《杂钞》来自于民间,其性质是“冬学”教材。《杂钞》对后世影响深远,尤其其结尾的几段通俗文字,引起了唐代李义山等人的模拟,影响了后世《杂纂续》、《杂纂二续》、《杂纂三续》、《杂纂新续》、《广杂纂》、《纂得确》、《风俗粲》、《玉照堂梅品》等一系列作品,形成了俗文学中独具特色的“杂纂体”。
《杂钞》;张九龄;冬学;杂纂体
《杂钞》又名《珠玉钞》、《益智文》、《随身宝》,是在敦煌发现的众多遗书中的一种,它是古人摘录一些有价值的知识而成的篇幅短小便于携带的读物。据学者统计,今存《杂钞》共有十三个写本,其中以P.2721最为完整,含序文和正文,共五千多字。此书自发现之后,引起了学界极大兴趣,对其写作时间、作者、性质有较多研究。①然争论亦颇多,今笔者对其作者、性质和影响略作讨论,以就正于方家。
《杂钞》产生于唐代,但其本身并未著撰写者,而《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也未著录该书。唯《宋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卷二子类子书目下著录“张九龄撰《珠钞》一卷”;②南宋初郑樵《通志》卷六九《艺文略七》著录“《珠玉钞》一卷,张九龄撰。”有学者以此为证,认为《杂钞》就是张九龄的《珠玉钞》。③
按照吴枫推测,《杂钞》的成书上限为唐中宗神龙三年(707年),下限为唐肃宗宝应元年(762年)。④张九龄生卒年为公元678~740年,时间吻合。《杂钞》序云:“余因暇日,披览经书,略述数言,已传后代云耳。”作者似乎读了一些书。而神龙二年张九龄应试及第,神龙三年“中材堪经邦科,授秘书省校书郎”,此后一直到玄宗先天元年(712年)才“迁左拾遗”,开元七年(719年)“由左补阙迁转礼部员外郎”。⑤张九龄知识渊博,是可以轻松写出《杂钞》一类著作的。
《宋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和郑樵《通志》所著录的《珠钞》、《珠玉钞》是否与敦煌遗书《杂钞》为同一书,已不好讨论。而以敦煌遗书《杂钞》为唐张九龄所撰,却多可商榷。
首先,《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未著录该书,同时两《唐书》的张九龄传记也从未提及张九龄有《杂钞》类著作。《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张九龄撰有《千秋金镜录》五卷、《张九龄集》二十卷,另参与创作《朝英集》,未见有《杂钞》一类的书籍。
其次,《杂钞》反映的内容与张九龄思想性格不符。《旧唐书》卷九九《张九龄传》载:“性颇躁急,动辄忿詈,议者以此少之。”而《杂钞》却有专章论隐忍之事:
论忍事:天子忍之成其大,诸侯忍之国无害,吏人忍之名不废,兄弟忍之则欢泰,夫妻忍之终其代,身躬忍之无患害。论不忍事:天子不忍群臣疏;诸侯不忍国空虚;吏人不忍刑罚诛;兄弟不忍别异居;朋友不忍情义疏;夫妻不忍令子孤;小人不忍(丧)其躯。
唐人以克制忍耐为美德,《新唐书》卷一○八《娄师德传》载:“其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人有唾面,絜之乃已。’师德曰:‘未也。絜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杂钞》“论忍事”正是唐人“忍德”的反映,而张九龄性格躁急,故时人对其有微词。
其三,《杂钞》与张九龄的身份地位、知识水平不符。《旧唐书·张九龄传》载:“九龄幼聪敏,善属文。”“玄宗在东宫,举天下文藻之士,亲加策问,九龄对策高第,迁右拾遗。”“初,张说知集贤院事,常荐九龄堪为学士,以备顾问。说卒后,上思其言,召拜九龄为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可见,张九龄在当时颇有文名,甚至引起李林甫的嫉妒:“李林甫自无学术,以九龄文行为上所知,心颇忌之。”《开元天宝遗事》卷四“文帅”条载:
明皇常谓侍臣曰:“张九龄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终身师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场之元帅也。!”
元帅,统帅也!意谓张九龄实为一代文宗,足见唐玄宗对张九龄文章的推崇。此虽为小说家言。如果联系两《唐书》张九龄本传,亦可见其有一定事实依据。而《杂钞》的作者知识水平和思想层次却并不高明,全书语言通俗浅显,有时甚至大段抄录前人文章,不像出自博学鸿儒之手,如“何谓阴施阳报,昔者孙权敖为童子之时,出见两头黄蛇”一节完全抄自汉贾谊《新书·春秋》。又如:
何谓羊羹不均,驷马奔郑?因谁?昔者宋将华元,与郑将关期对战。必有胜,如华元每日煞羊作羹,赐劳战士。有御车人姓张名斟,每见华元不与羊羹,心有怨恨,口不出言.事怀衷内。恰至交战,御车人张斟骕马举辔,走及郑军。华元忽见,失声唤曰:“卿何以故?”御人日:“羊羹君得斟酌,举辔在臣制之。”俄尔之间,即至郑军。郑将得之,大喜,问其御人日:“何故打马,来投吾军?”御人日:“臣既卑贱之士,备为御车人,勤劳之功,施力不浅。而华元日别煞羊作羹,赐予战士,臣在左右,不知羹味,以此生怨,故来相投。”郑特大笑曰:“此是志士,大合宠禄,重加官爵。”却后宋军退散。……
此段文字完全源自《左传·宣公二年》,原文作:
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郡了谓:“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于是刑孰大焉。《诗》所谓‘人之无良’者,其羊斟之谓乎,残民以逞。”
作者以儒家经典为基础,进行了虚构和想象,所谓郑将与御人的对话,完全是历史记载没有的,带有“小说”痕迹。同时,文中“姓张名斟”、“失声唤曰”、“打马”等等,均带口语痕迹。此同敦煌文献中的变文《季布骂阵》在风格上倒有几分相近。同为民间创作。
综合上述,《杂钞》作者不会是张九龄,史书记载的“《珠玉钞》一卷,张九龄撰”或是同名,或是后人误传、附会。而它的真正作者应该是民间有一定知识积累但水平不高、熟悉下层生活,贴近普通民众的士人。
《杂钞》自被研究者注意以来,关于其性质有不同看法。周丕显认为它是一部小型类书,还认为书中提到的书目是为适应科举考试给下层知识分子开列的一个最低限度的推荐书目,⑥王重民更赞其为“唐人的《书目答问》”。⑦还有的人认为是童蒙读物,许保华从唐代科举制中设有“童子科”角度,认为童蒙教育与科举考试关系密切,该书目是为儿童编写的适用于科举的“考试大纲”。⑧郑阿财认为它与科举考试“有着密切的关系”,是“当时一般基本学养与科举制度下所列的一个指导阅读的学习书目”。⑨又因其知识面涵盖较广,因此归入综合知识类蒙书。或许因为这一点,亦有学者将其当成童蒙类的小型类书。荣新江说:“敦煌蒙书的体制,不论识字教育、知识教育。均颇采取六朝以来流行的类书形式编纂成书”,又说“蒙书与类书不易区分,蒙书可采取类书体式,具有启蒙功能当视为蒙书”。⑩总而言之,学者们认为它或是蒙书,或是类书,其中所载书目或是科举考试的“大纲”。虽然众说纷纭,言之成理,但却均又有解释不通之处,譬如唐代科举考试均有书目流传,从未见有以《千字文》、《急就章》作为考试内容的。这部书目既有很高深的内容,又列有很浅显的世俗书籍,根本不能作为实用性书目,作为蒙学的《书目答问》,它似乎太深;作为科考大纲,它又太浅,且书籍范围也不对。
首先,《杂钞》“书目”并不是适应科举考试的推荐书目,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按照此书目不能应付当时的科举考试。成书于738年由张九龄主持编撰的《唐六典》,对于唐代的科举考试叙述得比较详细而完整。其卷四“尚书礼部”载:“凡举试之制,每岁仲冬率与计偕,其科有六:一曰秀才,二曰明经,三曰进士,四曰明法,五曰书,六曰算。”⑪除秀才科外,⑫每一科列有必考书目,如明经科,所列九经按照大、中、小依次为:《礼记》、《左氏春秋》、《毛诗》、《周礼》、《仪礼》、《周易》、《尚书》、《公羊春秋》、《谷梁春秋》。明书科试列有《说文》、《字林》,明算科试列《九章》、《海岛》、《孙子》、《五曹》等十种书。而《杂钞》中“推荐书目”连九经都是不全的。仅凭这些书目,学子们显然是不能应付科举考试的。况且,《杂钞》中所列九经的排序与《唐六典》中并不相同,而《唐六典》中记载:“通二经者,一大一小,若两中经。通三经者,大、小、中各一。通五经者,大经并通”。如果不清楚地说明,此种书目不但不能给人帮助反而会误导应考的士子们。而且《千字文》、《急就章》、《开蒙要训》等也只是每位学子在启蒙时期所读的识字书,连应试“童子科”也不需要它们,因为《新唐书·选举志》中说:“凡童子科,十岁以下能通一经及《孝经》、《论语》,卷诵文十,通者予官;通七,予出身。”可以说这个书目完全没有针对性。
其次,《杂钞》也不像是童蒙读物,不符合童蒙读物所应具备的一些基本特征,内容上也不完全适合于教导儿童。后世我们所熟知的蒙学书籍如《龙文鞭影》、《增广贤文》、《幼学琼林》等,在语言形式上基本用骈体或韵文写成,读来朗朗上口,便于诵记。而《杂钞》中只有“辩金藏论法”一节似由格言组合而成有工整对句,但句与句之间结构不一致,并不便于记忆,其它地方句子长短不一比较随意更不符合这一特征。更重要的是,它有一些内容并不像是教导儿童所用。特别是“世上略有十种札室之事”、“十无去就者”、“言五不达时宜者”、“五无所知”、“五不自思度者”、“言六痴者”、“言有八顽者”等节主要论及的是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不合礼仪的琐屑之事,内容涉及衣食住行、社会交往、贸易往来、为人处世、行为举止等多个方面。如
世上略有十种札室之事:见他人着新衣,强问他色目,是一;见他人鞍马乘,好强逞乘骑,是二;见他人书籍,擅把披寻,是三;见他人弓矢,擅把张挽,是四;见他所作,强道是非,是五;见他书踪,强生擅剥,是六;见他斗打,出热助拳,是七;见他诤论,傍说道里,是八;买卖之处,假会缠谈,是九;不执一文,强训物价,是十。已上十事,并须削除。
十种不合时宜之事中“见他人鞍马乘,好强逞乘骑”,“见他人弓矢,擅把张挽”,“买卖之处,假会缠谈”,“不执一文,强训物价”等不像是儿童所为,倒非常贴近一般下层民众日常生活,故其读者应该为成年人而不是儿童。
《杂钞》篇幅短小,但涉及内容比较广泛,对于各种知识作了一般性的介绍。其主要思想内容可概括为两大类:一是介绍帝王、山川、地理、事物、经史等基本常识;二是讲述历史典故、民间风俗人情、故事起源、伦理道德及为人处世的基本礼节等知识。其中介绍民间风俗(如节日等)、万物起源、社交礼节等带有教化意义的知识所占篇幅最大。但结构也较为松散,前后文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也不完全是后世类书性质。
《杂钞》既不适合科举考试,又不适合作为一般的儿童读物,那它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书呢?
笔者认为,《杂钞》是农村一般知识分子所写的为底层农民开蒙启智、传播知识并加以教化的通俗读物。这种农村的教学活动类似于出现于宋元时期的“冬学”,是农村地区农家子弟利用农闲时读书的蒙学,是民间设立的私学,一般设在冬季,故称“冬学”。宋代陆游诗《冬日郊居》“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自注:“农家十月,乃遣子弟入学,谓之冬学。”在近代,“冬学”还曾成为抗日战争时期的一种群众教育形式,在冬闲时节推动农民的识字和文化、政治学习。⑬“冬学”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蒙学制度,其教育对象不是儿童,而是面向社会底层农村不识字的农民。这种制度在教学时间或组织形式上都是为了适用于农村地区。或许我们可以大胆猜测《杂钞》产生时的唐代也有类似的教学活动。此点我们可从唐代的同类性质活动寺学中窥见一二。唐代敦煌地区的寺院有举行寺学的活动,所谓寺学,就是由寺庙主办的一种义务性的教育普通大众的教学活动。郑阿财认为寺学“在官学废弛的情况下,也肩负着民间教育的社会责任”。⑭寺学的教学对象并不完全是儿童(当然也有儿童),其知识不成系统,而是以实用性为主的。故无论是冬学还是寺学,都是民间不系统的义务教育的一种形式,面对的受众都是不识字或识字不多的大众。因此,教材或宣传材料的选择,往往是要求通俗易懂、贴近生活、易于口耳相传。《杂钞》就很符合此特点,故其极有可能就是农村一般知识分子为农民的教学活动编写的通俗读物。另据《旧五代史》卷一二六《冯道传》载:“有工部侍郎任赞,因班退,与同列戏道于后曰:‘若急行,必遗下《兔园策》。’道寻知之,召赞谓曰:‘《兔园策》皆名儒所集,道能讽之,中朝士子止看《文场秀句》,便为举业,皆窃取公聊,何浅狭之甚耶!’赞大愧焉。”值得注意的是此事后附有小注:“《欧阳史》云:‘《兔园策》者,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所谓“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不正是民间设立的私学性质的教育吗?《欧阳史》认为《兔园策》就是其教科书。
所以《杂钞》“书目”一节所列诸书并不是实用性书目,而是一个仅仅让人记忆背诵了解的书目,即让人知道一些书的书名、作者,熟悉了解即可:
论经史何人修撰制注。《史记》,司马迁修。《三国志》,陈寿修。《春秋》,孔子修,杜预注。《老子》,河上(公)注。《三礼》,孔子修,郑玄注。《周易》,王弼注。《离骚经》,屈原注(作)。流(刘)子,刘协(勰)注(作)。《尔稚》,郭璞注。《文场秀(句)》,孟宪子作。《庄子》,郭象注。《切韵》,六(陆)法言作。《毛诗》《孝经》《论语》,孔子作,郑玄注。《急就章》,史猷(游)撰。《文选》,梁昭明太子召天下才子相共撰,谓之《文选》。《汉书》,班固撰修。《典言》,李德林撰之。《尚书》,孔安国注。《尚书》几家书?虞、夏、商、周。《兔园策》,杜嗣先撰之。《开蒙要训》,马仁寿撰之。《千字文》,钟繇撰,李暹注,周兴嗣次韵。
文中“论经史何人修撰制注”实际已经透漏出这仅仅是个“知识问答”,并不要求诵读者去翻阅《史记》、《三国志》等原书,故此书目庞杂无序,却详细列举书名和作者。如果我们过于执著于此书目有实用价值,大约是太拘泥了。且《杂钞》每节均以“论”、“辨”、“何谓”开篇,带有提点的意义,最适合一般民众把握全节(篇)大意了。而“何人种五谷?神农。何人造五味饭食?阳造。何人造酱酢?云雷。……”等,更是标准的“知识问答”题。
而前文所举“世上略有十种札室之事”、“十无去就者”、“言五不达时宜者”、“五无所知”、“五不自思度者”、“言六痴者”、“言有八顽者”等节,讲求日常生活礼节禁忌,对于下层百姓最实用。而作者连写作语言都是来自下层的生活,如“色目”、“擅把”、“强道”、“擅剥”、“斗打”、“出热助拳”、“交尻脚”、“饭未了”、“自夸男女足伎俩”等。
《杂钞》的价值很大。如吴枫《<珠玉钞>考释》从文献的角度考虑其价值,认为一是可以考证史书,如确定《兔园策》、《开蒙要训》等书为唐代前期著作;二是可以“了解唐代庶民的文化素质和道德水准”,是“研究庶民阶层知识结构的第一手资料”。⑮笔者认为《杂钞》既然来自民间,它的价值和影响依然以在民间为最大,即对后世俗文学的丰富和发展产生了一定影响。
《杂钞》是写给农民的通俗读物,内容上有一般性知识的介绍,但主要是由带有教化意义的贴近农民生活的民间风俗、历史故事、社交礼节等知识构成。如讲节日及其起源,是要告诉人们古人的忠孝节义、仁义道德;讲目连救母的佛教故事宣扬孝道和佛教普度众生的思想;讲“晋平公问师旷”的故事,是告诫人们要“活到老,学到老”,要如孔子教导子路所说“整其身、广其学、行仁义、行谦恭”;讲“养老乞言”是告诉人们要重视老人的智慧要敬老爱老。总之,通过这些传授,是告诉人们一些日常知识,提供学习的榜样,吸取经验教训。
更重要的是《杂钞》“世上略十种札室之事”之后的部分,则提醒人们在日常生活、社会交往中应该注意的细节问题。这种内容实用、形式通俗,表达群众最基本思想愿望的作品正是俗文学的特点。由于它的特殊内容和表达方式,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俗文学体裁——“杂纂体”。
曲彦斌认为敦煌唐钞本《杂钞》中的“世上略有十种札室之事”、“十无去就者”、“言五不达时宜者”、“五无所知”、“五不自思度者”、“言六痴者”、“言有八顽者”诸篇,与《义山杂纂》中的多篇内容、甚至文字均颇近似,如:
《杂钞·言十无去就者》:
十无去就者。不卸帽,通暄凉,一;言语多猥谈,二;不扣门直入人家,三;主人未揖先上厅,四;坐他床椅交尻脚,五;局席不慎涕唾,六;主人未劝,先举匙箸,七;探手隔人取羹食,八;众人饭未了先卸匙箸,九;不离坐,使漱口,十。已上十事,亦可除之。
《义山杂纂·失去就》:
卸起帽,共人言谈。衩衣出门迎客。不敲门直入人家。主人未请先上听坐。席局上不慎涕唾。主人未揖食先举箸。探手隔坐取物。众食未了,先卸箸。开人家盘盒书启。骂人家奴婢。⑯
可以看到,署名李义山撰的《杂纂》与《杂钞》不仅在内容上有相同的地方,在语言特点上亦有颇多相通之处,具有“通俗、幽默、精警”三个特点。
李义山《杂纂》产生后,影响颇大,产生了不少模拟之作。如宋代王君玉的《杂纂续》、苏轼的《杂纂二续》,明代黄允交的《杂纂三续》,清代韦光黻的《杂纂新续》、顾禄的《广杂纂》、石成金的《纂得确》二集。从题目,均可看出其对《杂纂》的继承关系,而后三位作者的序言里,更是明确提到是对前人的“仿之”、“继之”。故早在20世纪初,赵景深的《中国小说丛考》就将这七种形式和语言风格相近的文学概括为“《杂纂》体”。⑰曲彦斌收集校注为《杂纂七种》,并进一步解释“杂纂体”为“语录体(或称格言体)古代笔记小品”,同时视李义山为“首创”。⑱所谓“杂纂体”,就是指内容简短,贴近生活,语言幽默风趣,形式类似于诗歌的一种俗文学体裁。
如果了解《杂钞》中有“杂纂”这种体裁,就会明白此非李义山“首创”,而是李义山模拟俗文学的结果。惜后世文人多不明白此点,径直以为李义山是开山创作,故模糊了俗文学的影响力。今事实俱在,“杂纂体”首见于《杂钞》,在俗文学中的地位是不容小视的。
“《杂纂》体”性质的作品在明清以来很多,如曲彦斌就发现了第八种——《风俗粲》,并引用周作人《知堂序跋》中《<明清笑话集>引言》之语说:“明末徐树丕有《风俗粲》一卷,实是《杂纂四续》。”从《风俗粲》全文来看,它与前三种在题目、内容上均有多处相似,是“在前人选录、整理基础上的二次筛选、整理”。⑱
而我们发现,除曲彦斌上列八种外,还有一些作品与这些“杂纂”也有相同或相似的特征,更可见出此种文体的影响。南宋周密《齐东野语》中《玉照堂梅品》称:“今疏花宜称、憎嫉、荣宠、屈辱四事,总五十八条,揭之,堂上使来者有所警省,且世人徒知梅花之佳而不能爱敬之,使予之言传闻流诵亦将有愧色云。”⑲结尾处还说道:“昔李义山杂纂内有杀风景等语,今梅品实权舆于此。”《玉照堂梅品》以“杂纂体”来“品梅”,每一“事”下的每一“条”都紧扣该“事”,语言非常简洁。如:
“花宜称”:澹阴、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厓、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上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篸戴。
“花憎嫉”:狂风、连雨、烈日、苦寒、丑妇、俗子、老鸦、恶诗、谈时事、论差除、花径喝道、对花张绯幕、赏花动鼓板、作诗用调羹驿使事。
明代邱濬《牡丹荣辱志》以“杂纂体”来“评牡丹”,《四库全书总目》云:“此书亦品题牡丹,以姚黄为王,魏紫为妃,而以诸花各分等级役属之,又一一详其宜忌,其体略如李商隐《杂纂》。”
《玉照堂梅品》、《牡丹荣辱志》均是以“杂纂体”来写同一个题材,是对此文体的继承和发展。后世文人多承此路数,以“杂纂体”来写同一题材,以显示才学。
如元明之际陈皋谟专以“杂纂体”写“笑”。陈皋谟创作有《半庵笑政》,周作人收录的《明清笑话四种》里附有此书。它包括笑品、笑候、笑资、笑友、笑忌五个题目,每一题目下也列有若干不同题材的短语,如:
笑候:炎伏、霖雨恼人、客舟、月下、久旅将归、无宿处夜坐、乍失意、偷闲。
周作人按语:“今此篇《半庵笑政》一卷五则……系仿唐宋以来《杂纂》体裁,专就笑话立言,可以推定为咄咄夫之笔。”他还在本书《引言》中说:“唐朝虽有侯白的《启颜录》,但那大概与当时的《朝野佥载》相近,不是真正的笑话集了。别一方面,却兴起了种杂记,只是零碎的记录项目,性质上与笑话有点接近,仿佛是笑话的目录,这便是所谓《杂纂》。”周氏认为自魏晋邯郸淳的《笑林》以来没有真正的笑话集,而“杂纂体”弥补了笑话在其发展历史上的空白。⑳如果周氏此论成立,则《杂钞》在笑话研究领域的作用亦不可小视。
而清代方绚的《金园杂纂》专以“杂纂体”写“金莲”。其自序说:“唐李义山创《杂纂》一卷,续之者,宋有王君玉、苏子瞻,明有黄允交。虽曰游戏笔墨,善读者未始不谓是东方谲谏也。旅处无聊,偶思香闺莲足,与诸君所辑,触类都有,因各拈一二语志之,殊愧唐突香莲,不仅画足,可堪拊掌也。”㉑既说明了对“杂纂体”的看法,也说明了自己仿作的原因。全篇围绕女子缠足展开叙述,文中分别提到“右四十一类,依义山原目”、“右二十九类,依王铚《续目》原本”以及“右二十一类,依东坡《二续》原目”。如:
不达时宜:在巨足人前,呵詈女婢不长进,不肯裹脚;
愚昧:巨履倩人刺花。巨足故作袅娜。时人渐颠狂怯缠,行满洲装束。
实际上,“杂纂体”也渗透到了其他体裁中,如蒲松龄在其《聊斋志异》卷二《阿宝》中附录的“集痴类十”:
窖镪食贫,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资赚人嫖,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账目太清,家庭用机械,喜子弟善赌。㉒
此亦是“杂纂体”,“对客辄夸儿慧”与《杂钞》“五不自思度者”中“自夸男女足伎俩”相似。《杂钞》“痴顽”中有“家贫强作富贵相”,而蒲松龄以“窖镪食贫”为“痴”,一正一反,别有生趣。以俗文学“杂纂体”入小说,大致能说明这位喜欢农事、善于创作俚曲的文豪对这一体裁的注意与借鉴。
当代也有仿作《杂纂》的,如赵元惠、曹亚瑟等人创作有《新杂纂》、《新杂纂续》。㉓
总之,在文人们的重视下,“杂纂体”并未绝迹。追根溯源,这种文体应该是源自《杂钞》的,只不过后续者只注意到义山《杂纂》的影响,而在其发展过程中它的影响力也确实盖过了《杂钞》。但这种体裁的形式实源自《杂钞》,它既能“博茶前酒后一轩渠”(韦光黻《新续》序言),又可“语语诙谐,切中今时情弊”(顾禄评《新续》语)。这种体裁由民间一般知识分子撰写到文人士大夫竞相续写,自唐代至清代没有断绝,在近现代乃至当代也仍有文人学者注意,表明这种特殊的俗文学体裁在文人的参与下获得了持久的存在价值与蓬勃的发展生命力。
注释:
①如周一良《敦煌写本杂钞考》[J],燕京学报第三十五期;周丕显《巴黎藏伯字第2721号<杂钞·书目>考》[J].《图书与情报》1989年第1期;王喆《<珠玉钞 >成书年代及作者考》[J],《松江学刊》1996年第2期。
②《丛书集成续编》第三册[M],台北市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
③郑阿财、朱凤玉《敦煌蒙书研究》据此以及《杂钞》的成书上下年限和张九龄的生卒年、生平事迹认为其“实有可能就是张九龄的《珠玉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
④吴枫.珠玉钞考释.收《吴枫学术文存》[M],中华书局,2002.
⑤顾建国.张九龄年谱[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⑥周丕显.巴黎藏伯字第2721号杂钞书目考[J].图书与情报,1989.01
⑦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M].中华书局,2010年第三次印刷
⑧许保华.敦煌蒙书与唐五代的科举制度[J].枣庄学院学报,2007,24(1).
⑨郑阿财,朱凤玉.敦煌蒙书研究[M].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
⑩荣新江.敦煌学十八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⑪张九龄,等.唐六典(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92.
⑫《唐六典》卷四“秀才科目”下有小字云:“试方略策五条,此科取人稍峻,贞观已后遂绝。”
⑬孙培青,等.中国教育史[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⑭郑阿财,朱凤玉.开蒙养正-敦煌的学校教育[M].甘肃教育出版社,2007.12第7页
⑮吴枫.吴枫学术文存·《珠玉钞》考释[M].中华书局,2002.
⑯曲彦斌校注.杂纂七种[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⑰赵景深.中国小说从考[M].齐鲁书社,1980.
⑱曲彦斌.《杂纂七种》与《风俗粲》及其它[J].民俗研究,1989,(4).
⑲周密撰,张茂鹏点校:《齐东野语》中华书局,1983第274页
⑳周启明.明清笑话四种[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㉑清·方绚:《金园杂纂》,《香艳丛书》第八集卷一,国学扶轮社1914年版
㉒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张友鹤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㉓曲彦斌.赵景深与我的“杂纂研究”[J].民间文化论坛,2004.04.
K207
A
1003-8078(2012)01-0082-05
2011-11-11
10.3969/j.issn.1003 -8078.2012.01.26
李娜(1989-),女,湖北黄冈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汉语言文学0806班学生。
责任编辑 周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