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废名《莫须有先生传》的“文章之美”

2012-08-15 00:44:59陈昭明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陌生化古典方言

陈昭明

(赣南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西 赣州341000)

论废名《莫须有先生传》的“文章之美”

陈昭明

(赣南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西 赣州341000)

废名小说独特的文体价值在于“文章之美”,他的文本语言灵活多样,变化出新,具有很强的个性化特征,《莫须有先生传》就是一个很好体现,主要有古典诗词的现代化、语法的陌生化、原始的方言词语、多种语言的融合等。

废名;文章之美;陌生化;个性化

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废名走的是一条陌生而独特的道路。有人说,废名的文风晦涩、难懂。其实,废名的作品本不在于明确地告诉你什么,而是在着意营造一种意境,一种美的体验。废名的小说,空灵而幽远;似山间的小溪,安详而活泼,在丛林间忽隐忽现,你找不到它的来路,也看不清它的去路,呈现在眼前的只是淡的色调,静的喧响。他采用的是唐人写绝句的手法,捕捉乡村生活的每一幅画面,信手拈来,皆成妙境。他的文笔极为简洁、含蓄,不浪费一寸笔墨。然而读来却别有韵味,细细品之,如味王摩诘之田园诗画、李商隐之《无题》,意旨微茫,尽在像外。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的确,小说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是借助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读废名的小说《莫须有先生传》,可以明显地感到与众不同的语言,灵活多样,变化出新,他把人们熟悉的明白畅晓的语言加以“陌生化”,从而产生出新奇的语言景观,具有很强的个性化特点。周作人指出,废名小说独特的文体价值在于“文章之美”,《莫须有先生传》就是一个很好体现,其“文章之美”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古典诗词的现代化

废名小说语言深受中国古典诗文的影响,就像废名自述的那样:我写小说,乃像古代陶潜、李商隐写诗,“就表现的手法来说,我分明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1](P464)在小说《莫须有先生传》中,作者吸纳了大量的中国古典美学审美传统,在形式化、限制化、雕琢化的近乎“文字禅”的传统诗文中加入了现代化的语言因素,创造性地运用富有个性、具有弹性张力的古典词语,用独具实验性的语言风格,对常规语言进行变异。突破了对语言传统的惯常记忆,创造出了小说诗化的境界,使自己的小说形成独具特色的“文章之美”。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个诗歌大国,诗歌在我国文学史上享有很高地位,正是由于其地位使得后来的各种文体都受到了诗歌的影响,这从散文、戏剧、小说中都可以看得出来。有着深厚古典诗文审美修养的废名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就大量地化用古典诗词入小说文本,这对于他来说就是信手拈来的事。在小说《莫须有先生传》中这种现象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作者通过古典诗词的引用、化用,不但使小说文体洋溢着诗味,同时也使小说语言简洁凝练,含有古典的细致和现代的情趣,使语言具有张力。小说《莫须有先生传》套用了《汉大赋》的主客互答的语气,以“莫须有”来命名小说中的主人公,既有典故的借用也有古词赋的引申。在《莫须有先生传》中还有一些是直接把古诗词插入文章中,与故事中的情境相映成趣来表现一种生活,一种意境。如在第二章《莫须有先生下乡》中莫须有看到招去山西打仗的兵时说:“怎么这么多啊。一辆又一辆,你们连一个座位都没有啊。你们的眼光多么怯弱啊。父兮母兮,天乎人乎,吾思而使尔至于此极者不可得也。刚才我一出城门的时候,看见一群人赶一群猪,打也打不进城,钻也无处钻。”作者大胆地把古诗词化用到现代白话中,使得古今互用,让读者读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又如第四章《莫须有先生不要提他的名字》中:“老太婆简直有点生气,皱起眉毛来,这一低眉,她把她的莫须有先生端端正正地相了一相,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莫须有先生可怜的皮骨她都看见了。”还有一处“庭院深深深几许?老太婆啊,世界实在同一块玻璃一样的不是空虚。我常常喜欢一个人绕弯儿,走一个人家的门前过,过门而不入,因为我知道那里面有个可人儿。”作者用“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种经典的诗句化用到文本中,表现出了房东老太太伟大的母爱,同时也把莫须有先生可怜的形态表现了出来。虽然是把古典诗词化用到文章中,但并不会使文章显得特别的突兀,反而有利于文章情感的表达,符合文章的语境。又如第十章《莫须有先生今天写日记》: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但与我何干?然而听它越有诗情我越不能成眠,我就詈而骂之,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乡邻有斗者。或乞醯焉。有孺子曰八月十五月光明,七月七日穿针夜,夜半无人私语时我都听得见!针落地焉。于是我大概是睡着了,因为有点儿说梦话,非非凡想,装点我的昼寝门面。但你们不晓得,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并不若你们戏台底下令人栽困也。但你们也有万万赶不了我的地方,我虽然神经过敏,形影相随,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总算自己把自己认得清楚了。

这一段运用了大量的古诗文,把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中“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和白居易的《长恨歌》中“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与现代白话文融合起来,使读者阅读起来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废名在小说中把古诗体中常用的文字技巧经过自己的发挥和创造,打破了古典文本中程序化了的东西,在语言传统的惯常记忆有了很大的突破,使古典词语在新的意指环境中得以复活。废名对古诗的引用,对典故的运用,都是现代汉语吸纳传统诗学的有效途径。在小说《莫须有先生传》中废名虽说经常移植古典的诗文意境,但往往都是经过了自己的个人化改造,而且纳入了自己的文本语境之中,让古文和今文来回跳跃,使读者能够停留细细咀嚼其中的韵味,能够让读者领略到一种陶醉在由文字产生出来的感受。废名师从周作人,他将周作人的文艺观念引至小说领域加以实践,应和着周作人给予文学的定义:“文学是用美妙的形式,将作者独特的思想和感情传达出来,使看的人能因而得到愉快的一种东西”。[2]作者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对生活的向往对未来的憧憬。

二、语法的陌生化

所谓语法的陌生化,就是对常规、常识的偏离,造成读者阅读的陌生感,从而达到一种新颖的审美旨趣。文学是一种关于语言的艺术,其生命力在于不断地创新之中。而陌生化的表达就是文学创新常用的一种艺术技巧。废名先生的创作大多在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于其社会背景的影响,接受了五四时期的新思潮,因而形成了他独具特色的语言。他善于打破语言规范和用语习惯,对日常语言进行有意的扭曲和变形,使常用的语言具有了一种新颖奇特的形态和艺术结构,从而使人们平时所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起来,产生审美距离和审美感悟的难度,从而达到独特、新奇的审美效果。在小说《莫须有先生传》中作者对语言进行了加工和创造,突破和超越了语法的现实规范,造成语法变异。例如在第二章《莫须有先生下乡》中说道:“这个太阳把我讨厌死了……”这句话从现代汉语规范的角度来看,完全是不符合的。按照现代汉语的语法规范来看,应该是说:“我讨厌死了这个太阳。”而作者却不按照常规的语法来写,把“这个太阳”当作主语,使用了把字句式,从而形成了一种创新。又如第四章《莫须有先生不要提他的名字》中写道:“莫须有先生只看见了头发,看见了头发下的一面,就不看见了,于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做诗了。”在现代汉语中没有用“就不看见了”这样的说法,它是不合规范的。而作者却故意这样写,以达到另开一面的境界。在第六章《这一回讲到三脚猫》中说:“莫须有先生蹲在两块石砖之上,悠然见南山,境界不胜其广。”这两句给人留下的思维空间比一句文通字顺的普通语句更为广阔。作者引用两句古文到句子中,虽然使句子读起来不太通顺,但却创造了意境。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好享受使莫须有先生不禁大喜。作者用不符合语法规范的错乱语言来表现幻化出来的意境,给人一种更加妙曼的美感,同时也符合人物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莫须有先生传》中,这种为了表达至情至性的审美激动而不讲究语法规范的句子还有很多,如:第六章《这一回讲到三脚猫》中:“莫须有先生,这个不能怪我,我一见了你我什么都忘记了,我可怜你,这么年轻轻的,这么的德配天地道贯古今,这么的好贞操!”,第八章有:“以一个欠伸了之,于是安乐椅之上瞑目而息了。”第九章有:“这人儿,那发儿,金黄之色,夕阳无限好,站在桃花源上看落英,真是且向花间留晚照了,所以我叫她叫黄毛丫头她倒是很骄傲,不生气。”这样的语句使人读起来并不流畅而且有些晦涩,就像“朦胧诗”,故意不将话说完全,在句子中间有意省略某些成分,打破那种规规矩矩呆板的句法框架,追求的是句子的话外之音。这种不合语法规范的陌生化语言,有着情理上的合理性,给读者有联想自由的审美乐趣,达到言简意繁,词约意丰,出奇制胜的审美效应。他的小说格式上非常散乱,叙事语言句式在连接上体现为跳跃,呈现人为的障碍和自由联想式的句法搭配关系,他故意不将话说全,认同“让字与字、句与句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捉摸”[3]的创作方式 ,在一个句子或句与句之间有意省略许多关系和转折,追求表层文字所省略的话外音,使小说诗意飘忽,诗意朦胧,充满丰富的哲理,笼罩着某种神秘的氛围,而这种有意为之的陌生化效果,逼得读者对他的句式细加玩味。同时他也有意在结构上留下空白,形成片段式的零散印象。这些片断虽然散乱,不能连成一气,但类似于国画当中的“写意”手法,也像是一首唐人绝句,“跳跃”及“留白”所带来的空间想象与回味的余地,制造出一个个浓浓的诗意氛围,从而呈现出凝练、含蓄、耐人寻味的艺术风貌。

三、原始的方言词语

现代文学的特定语言模式和思维方式是白话文写作,而方言是一种在规范之外的文学话语形式和文学语言资源,在文学作品中是刻画人物、抒发情感、揭示文化的重要工具,具有特殊的审美品质,是普通话代替不了的。方言是人类最鲜活最本己的声音,关于这一点很多学者和作家都有明确认识。胡适认为方言是最自然的语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张爱玲认为方言具有“语气的神韵”;刘半农认为它有“地域的神味”。老舍先生在他的小说中就创造性地运用了大量的北京方言词汇而使其文学作品独具一格,成为京味儿十足的小说大家。用方言为语言形式就是把语言还原到它的原生态,回到本原的一条便捷之径,同时也能使读者在阅读时产生亲切、新奇、陌生的感觉。

废名在《莫须有先生传》中,大量地吸收了本土方域有着文化积淀意味的语言句式和方言土话,并将其点缀于人物和环境刻画之中,让方言俗语在和经典的诗意语言的对比中,相互背衬,使小说语言产生奇特的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其主要目的就在于恢复对生活的原初感觉。例如在第四章《莫须有先生不要提他的名字》中房东老太太说:“别价,别价,是我一时发牢骚,你请进。”姑娘说:“我的这个名字没有大起得好。”“好在莫须有先生是一位高明。”又如第七章中有:“叫二姥姥谢谢。丫头!我说出来一会儿就都追着来了!再走吧,回去,别闹,间壁的莫须有先生在那里午困。”“莫须有先生这话可说左了。你只能说这个信一定接得着。可不能说那个钱准寄得到。”“小姑娘,你也在这里看打架?家居哪里?姓什名谁?”“只有你说的,只有你长了嘴——死了阎王钩舌头喽。”“现在是什么时分,你知道不知道?你肚饥了没有?”这些句子都使读者读起来感到非常的新鲜。“别价”“没大起得好”“午困”“说左了”“肚饥”这些词语在普通话中都是没有的,而是地道的湖北方言,增加了读者的阅读兴趣。这些语言都充满生活气息,是没有经过任何雕饰的湖北方言,化作一种有生命的语言融入到文本中去,构成了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废名在运用方言写作的时候,将陌生化降到了最低限度,使读者既迷恋文本中方言的陌生魅力,同时又使读者能够准确的进入到方言构筑的语义场中,体验语言背后的异乡人的生命活力,使读者和文本共舞。废名在《莫须有先生传》中探求到属于自己的语言形式,确立了自己的语言形象,作者在不经意间适当地化用富有地域特色的家常闲话,既费匠心又不留斧凿痕迹,把方言成分真正成为小说的有机生命力的部分。原始化的方言成为《莫须有先生传》的又一大特色,是构成“文章之美”的又一大亮点。

四、多种语言的融合

在《莫须有先生传》中存在着语言欧化、方言、俚语、儿歌等多种语言混合在一起的现象,这些多种语言混合在一起使小说增加了新鲜性和耐读性,同时增加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在五四时期,我国文学受到了外国文学的影响,废名先生就受到了西方文学的影响,表现在小说中也就是语言欧化。在《莫须有先生传》中会时不时地穿插几个英语单词或句子。如在第七章《莫须有先生画符》中有:“你自己说的,可怜的我的房东太太,你连个女儿都没有,那你还是怕得罪人呃,还是从character上就是那么的庸人自扰呢?”第九章《白丫头唱个歌儿》中写道:“从前我在学堂里念希腊拉丁的时候可不然,总以为我的pronounciation不容分说绝对正确。”第十二章《月亮已经上来了》中有:“那时的莫须有先生一点儿冒险性质也没有,船到江总中央,望这边不是,望那边也不是,上帝要是一浪打来把世界一下替我了结了它,那倒实在替我省了事,叫一声爸爸妈妈就算了——The rest is silence”,“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out of the question”。这种把英语插入到汉语中的用法在《莫须有先生传》中还有很多,作者引用欧化语言到文本中,增加了文本的新奇性。

多语融合还表现在古今语言混用,将古语与今语很突兀地镶嵌在一块,以此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意指效果。如“老太婆简直有点生气,皱起眉来,这一低眉,她把她的莫须有先生端端正正地相了一相。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还有“她在家里饿死事小,得沏一壶茶。”雅俗语言并用,将雅语与俗语相组接,呈现出一种互文互讽的效果,让读者感到别有一番滋味。这种现象在《莫须有先生传》中还有很多。

《莫须有先生传》是作者废名先生十分著名的作品,作者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在其中。废名曾说:运用语言不是轻易的劳动,我“当时付出的劳动实在是顽强”,“一枝笔简直就拿不动”[4](P467)周作人指出:《莫须有先生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可见其评价之高。然而,也有很多人说《莫须有先生传》很难懂。这是由于它并没有很强的故事情节,因而感受不到故事的跌宕起伏,而是用陌生化语言来描写一些平凡的事情。正是由于作者在语言方面运用了古典诗词现代化、语法的陌生化、原始的方言词语以及多语融合的特殊手法才构成了《莫须有先生传》的“文章之美”。因此,对于《莫须有先生传》语言的独特性,我们要认真体味、推敲、琢磨,尤其是对那些不符合常规的混融语言,要认识到那是作者独特的个性语言表达方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接受文本,才能达到和作者的心灵沟通。

[1]废名.废名小说选·序[J].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乔以钢.现代中国文学作品选评[M].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

I206.6

A

1003-8078(2012)01-0019-04

2011-11-02

10.3969/j.issn.1003 -8078.2012.01.06

陈昭明,男,湖南桂东人,赣南师范学院文学院副院长、教授。

责任编辑 张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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