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方哲学的传统看《盲人乡》

2012-08-15 00:44张佳秋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西方哲学威尔斯触觉

张佳秋

(华东师范大学大学英语教学部,上海200062)

从西方哲学的传统看《盲人乡》

张佳秋

(华东师范大学大学英语教学部,上海200062)

短篇小说《盲人乡》是英国小说家威尔斯的名作,构思奇特、语言优美、内涵深刻。通常认为它所指向和批判的是现代人类社会依然普遍存在的封闭和愚昧等各种痼疾。然而《盲人乡》作为一个耐人寻味充满哲理的西方寓言,其内涵是多方面的。本文以西方哲学的传统为出发点探讨了这部作品在不同的理论背景下所呈现出的种种意义,揭示了它带给现代人类社会的仍具有重要价值的种种启示。

盲人乡;西方哲学;视觉;触觉;悲剧

英国著名小说家威尔斯的短篇小说《盲人乡》是一部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作为一位以批判为特色的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家,威尔斯的大多数作品揭露批判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尖锐矛盾。但短篇小说《盲人乡》则比较特殊,它的所指不仅仅是盲人乡中的盲人为代表的封闭、愚昧、自以为是的文化痼疾,而更多的是偏重于表现人们在接触新事物时经常会出现的认识的误区和缺陷,这种特殊的现象是整个人类社会在各个时期都普遍存在的。作为一位有思想家特质的文学家,威尔斯思想和作品深受传统西方思维方式的影响,从这个角度解读《盲人乡》,可以更全面理解它的内涵和作者的本意。

一、从柏拉图的“洞喻”看《盲人乡》对于《盲人乡》通常的解读是它的批判所指的是以封闭、停滞、僵化为特征的没有任何开拓和创造、没有任何变革和新意的封闭社会。西方思想史中对于这种自我封闭的现象早已有所提及。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已经描述批判了这种特殊的人类社会现象,这就是柏拉图的“洞喻”:“一群人犹如囚徒世代生活在洞穴里,且只能直视洞壁的情景。他们身后有一大堆火在燃烧,或与人之间有一堵矮墙,墙后有人举着雕像走过,火光将雕像投影在他们对面的洞壁上,形成了变动的影像。由于他们长期看着这些影像,便以为是真实的事物。但是有一个囚徒挣脱锁链,回头第一次看到火光,明白了雕像比影像更真实。如果他被拉出洞外,看到太阳下的真实事物,就会知道太阳是万物的主宰。”[1](P52)但这个故事却有一个悲壮的结局。走出洞穴从而认识了真理的囚徒为了解放他的同胞,义无反顾地回到洞穴里。然而没人相信他在外面看到的东西,别人因此而嘲笑他。他不得不在法庭和其他场合与他们争论幻觉和真理,偶像和原型的区分,因此激起众怒,人们恨不得把他处死。

柏拉图借用“洞喻”说明他的理念论,这个故事在是西方思想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柏拉图在此区分了可感世界和理念世界(可知世界),前者是现象的世界,是流动的、常变的,始终处于生灭变化之中;后者是本质的世界,是普遍的、不动不变的、永恒的。“洞喻”中洞内的影像和雕像分别象征着可感世界中的影像和自然物,洞外的太阳则象征着统治理念世界的善。

《盲人乡》用细致生动的文学语言再现了“洞喻”的内涵。当主人公努涅斯由于偶然坠下万丈雪崖而未死,贸然闯入这片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无人问津的盲人乡,发现这里全是盲人时,不禁想起西方的一句格言:“盲人乡里,独眼为王”[2](P110)。努涅斯希望凭借自己视力的优势征服同化盲人们。他向他们大讲山外的世界如何精彩,日月山川如何壮观,盲人们却全做茫然状,认为他在胡说八道,是“智力不全”的表现。最终当他试图向盲人们展示视力的好处,说能看得清远出某人在干什么,某人正在向这里走来等时,终于引起了盲人们的敌意,并引发了激烈的冲突。盲人们对于努涅斯的排斥不仅是努涅斯的悲剧,更是他们自己的悲剧,因为正是他们扼杀了自己的文明不断开拓不断进取的生机。柏拉图借解放的囚徒失败的故事比喻苏格拉底的悲剧。而威尔斯笔下的努涅斯有着与苏格拉底相似的命运。所不同的是,在遭到一系列挫折后,努涅斯最后选择了逃离盲人乡。

二、从托马斯的感觉认识论看《盲人乡》西方哲学的感觉论在中世纪以前一直以视觉为中心,这与柏拉图主义“心灵的眼睛”,“太阳的光照”等隐喻有很大的关系。但中世纪经院哲学最重要的代表托马斯摆脱了柏拉图主义的影响,把感觉认识论从传统的“视觉中心论”转变为“触觉中心论”。托马斯认为外感观包括看、听、嗅、尝、触五种,每一种感觉都是人所感知外部事物的不同形式。他强调触觉是最基本最一般的外感觉。“因为触觉的器官是人体全部,不像其他感官只是身体的一部分。而且触觉与可感物体直接接触,认识到可感对象的形体,不像其他感官只认识形体的某些可感性质。”[1](P163)在一般常识看来,视觉显然比触觉更优越:触觉只是局限在与身体接触的可感物体,而视觉为我们提供了更丰富和绚丽多彩的信息。托马斯却认为视觉是以触觉为基础的:我们可以想象没有视觉辅助的触觉,却不能倒过来想像没有触觉的视觉——那种视觉就像梦境之中的幻觉一样,缺乏了牢固的支点和与可感世界相联系的纽带。

作为一部现代小说,《盲人乡》的情节比“洞喻”的故事更加复杂。《盲人乡》看似离奇的情节其实有它的思想根源,它用文学的方式生动说明了托马斯的感觉认识论。在“洞喻”中洞外的世界是更本质、更真实的存在,是洞内世界的原型和存在的根据,两者的优劣高下是不言而喻的。而触觉和视觉作为感官都为人类提供了关于外在世界的真实信息。视觉世界并不为触觉世界提供基础,触觉世界同样是真实的。故事中努涅斯与盲人们在感官世界上的差异实际上并没有优劣之分。

小说中威尔斯并没有明确贬低盲人们对于外部世界的理解是自以为是和无知,努涅斯在盲人乡的无奈的遭遇似乎证明了盲人们对于周围世界的理解也是合理的。反倒是努涅斯先入为主的优越感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当他试图说服盲人们视觉的好处时,屡屡遭到失败。不仅因为盲人们的观念与他格格不入,认为他是在胡说八道、智力不全,更因为事实也证明在盲人乡里,他的视觉并不比盲人们的触觉和听觉更好用。当他试图向盲人们展示视力的好处,说能看得清远处某人在干什么,某人正向这里走来时,盲人们凭触觉和听觉所做的猜测往往比他的视力还准确。当盲人们胁迫他时,他用铁铲将一个盲人击倒,冲了出去。可是“盲人们手持铁铲和拐杖在几条路上成一字形散开”[2](P118),谨慎而又迅速地围捕他。“他们快速地向他移动,虽然是摸索着前进,却非常迅速。”[2](P119)这种准确而高效的围捕说明盲人们建立在触觉和听觉之上的认识也是准确的,触觉在获得和处理感觉世界的信息时并不比视觉逊色。

最后努涅斯从一个“通天的小口”出去之后,在盲人乡的围墙外呆了两天两夜,由于恐惧、饥饿,他最终不得不跑回去和盲人们讲和,承认自己“疯了”,承认盲人乡的一切都对,表示愿意做一个恭顺的良民。他并没有成为盲人乡的征服者,反而成为了这里的失败者。威尔斯笔下的努涅斯在与盲人们的对峙中失败了。盲人们以触觉听觉为基础的知识系统对于世界的理解同样是符合经验世界规律的,是高效和真实可信的。以努涅斯为代表的正常人并没有理由指责嘲笑盲人们对于世界的理解,盲人们只是使用了我们通常忽视的另一种感知途径来了解世界而已。

三、从康德的先验感性论看《盲人乡》的悲剧意义西方哲学的认识论中长期有这样的传统:对于事物的认识取决于认识形式。著名哲学家康德继承了这种思路,认为人类只有一种感性直观形式:时间和空间。任何经验质料都经过了直观形式的加工整理,这些质料只是事物对我们的“表现”,而事物即物自体本身是不可知的。这说明人类对于事物的感知认识具有主观性,从而一切知识的来源都具有主观性,绝对客观的知识是没有的。时间和空间只是人类这种理性存在者认识世界、认识物自体的唯一方式,与人类不同的理性存在者还可能有与之不同的直观形式。

如果将盲人乡的人们看作不同于努涅斯的理性存在者,把视觉和触觉理解为两种并列的直观形式,《盲人乡》就是人类认识形式具有主观性的很好例证。故事中盲人们在应付生活中的种种挑战时并不逊于努涅斯,在有些地方甚至超过了努涅斯,他们对于周围世界的认识在经验世界中是同样有效的。“之后他劝说他们让他和另一个自负的盲人走上一个远处的草坡,他向那个盲人保证能预测山坡下房屋里的一些事情。他注意到了一些来回的走动,但真正引起盲人们注意的事情发生在这些没有窗子的房屋的内部或者屋后。对这些事情努涅斯看不到也说不出什么,盲人们却仅仅以此测试努涅斯。”[2](P117)当他无法说服盲人们视力的好处而不得不拾起铁铲希望打倒几个盲人以证明视力的好处时,他意识到:“你甚至不能愉快地同那些与你的思想基础完全不同的人作战。”[2](P118)在未知的世界面前,努涅斯和盲人们的感觉世界都是主观的,谈不上哪种认识更真实更客观。两种认识都是合理的但又都是片面的。当努涅斯试图说服盲人们接受自己的视觉世界时,不可避免的与他们发生了冲突。面对盲人社会强大的压力,努涅斯最后不得不逃离盲人乡。他的悲剧不仅在于他所代表的进步文明在与盲人乡所代表的闭塞野蛮落后的文明的对峙中失败了,更在于两种建立在不同感觉基础之上的知识系统缺乏比较和对话的可能:两者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很难说哪一个更优越。

黑格尔认为悲剧在于“冲突双方要维护个别化与自身的实体性的伦理力量,这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他们都有理由把各自坚持的伦理理想实现于行动,而同时每一方拿来总为自己所坚持的那种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内容却只能是把同样有辩护理由的对方否定掉或破坏掉。”[3](P286)即这两种片面的互相冲突的道德力量就其本身而言每一种都是有道理的,但由于每一种都是片面而排他的,双方都想否定对方同样合理的要求。

《盲人乡》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冲突,不过在这里伦理力量的冲突转变为两种认识论的冲突。以触觉和听觉为中心的认识论和以视觉为中心的认识论都是合理的,都在各自的实践中被证明是能够直接反映客观世界的规律的,它们产生的知识都是正确的。但是当努涅斯进入盲人乡,两种文明相遇时,双方都希望对方完全接受自己的合理要求,冲突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黑格尔认为悲剧的结局表现为两种方式的“和解”:一种是矛盾双方两败俱伤;一种是发动动作的人们放弃了自己的片面性从而达到和解,即“主观内在和解”。努涅斯在第一次逃离盲人乡后,由于恐惧、饥饿终于不得不跑回去和盲人们讲和,承认自己“疯了”而盲人乡的一切都对。他暂时放弃了自己的片面性。但当盲人们提出苛虐的条件要求他必须将眼球挖掉以避免以后再产生那种类似幻觉的有害刺激时,看着大自然美不胜收的景致使他突然意识到:“山谷里盲人的世界,他的爱情,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个罪恶的深渊。”[2](P126)他毅然放弃了在这里的爱情,永不回头地离开了盲人乡,向更高处的雪崖艰难地攀登。因为那边有着更广大更斑斓多彩的世界。这是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双方都没有放弃自己的观念,也没有两败俱伤。努涅斯最后离开了,因为他认识到建立在不同的基础上的文明甚至连对话的可能性都没有。也许威尔斯所希望表述的正是他所认为的先进的西方现代文明在面对某些不开化的民族时所遇到的困惑和无奈。

《盲人乡》作为一部富于想象力和哲理的著名的短篇小说体现了西方人思维的某些特点。对于它的解读应是多方面的:不仅应从常识的角度,更应从西方哲学传统的角度分析。威尔斯并不是仅仅在批判某一文明在面对外部世界时的封闭、愚昧和无知,他更想展现的是建立在不同基础之上的文明之间对话的困难性。文明应是一个动态过程,它包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求取、不断飞跃、人们的认识水准和技术水准的不断提高,又包括在空间维度上的广采博取和对各类异质文化的兼容吸收和再拓。而后者恰恰是前者完成的必具条件。在与异质文明的接触中,在遇到与自己的思想体系的常识不符合的事物时,我们不能具有某种不合理的先在的优越感,不能采取盲目自大、武断的态度,希望通过简单野蛮的征服解决问题。而应在交流对话的基础上,采取宽容兼容的态度以达到互相理解。这样才能防止文明的停滞、僵化和死亡,才能不断创新、不断发展。这或许就是威尔斯在《盲人乡》中真正想要告诉我们的。

[1]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Edited by Christopher Dolley:the Penguin Book Of English Short Stories[M].Pek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1986.

[3]黑格尔.美学(第三卷 下)[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I106

A

1003-8078(2012)01-0065-03

2011-10-15

10.3969/j.issn.1003 -8078.2012.01.21

张佳秋(1976-),男,江苏人,华东师范大学大学英语教学部讲师,硕士。

责任编辑 张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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