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序华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418008)
我们习惯上把从殷商到周秦两汉的汉语称作上古汉语,把周秦两汉时期的作品称作文言;而把魏晋以后的文言文叫作仿古文言。人们历来认为文言是不变的,如《马氏文通》将韩愈古文与先秦文言当作同类语料。“五·四”时期斥文言为“僵死不变”。当代,一般认为“东汉以来,汉语书面语开始凝固了”,没有研究价值。当代汉语史研究“重语轻文”,把“接近口语”作为选取研究对象的“第一标准”,并认为:先秦两汉言文与口语是一致的,因而把此期文言作为研究对象;而自魏晋以后言文分离,因而把魏晋以后的文言排斥在汉语史研究的范围之外。如成绩巨大、地位重要的《汉语史稿》和《简明汉语史》等汉语史著作,自中古起都只取用古白话著作的语料,它们内容上有个共同点:上古部分是文言(书面语)的发展,魏晋以后却是古白话(口语)的发展,而魏晋以后在文学史和文化史上无比辉煌的近两千年的文言(正宗书面语)竟没有发展史。
我们认为,目前汉语史研究中存在以下三个主要问题:
1.文言“凝固”不变的观点,只是凭的主观印象并未具体考察,不足为据。
2.将“接近口语”作为选材的“第一标准”是汉语史研究指导思想上的一个误区。这个标准把汉语的发展仅仅看作是口语的发展,否定了文言在汉语发展史上的主导地位和巨大影响,致使魏晋以后近两千年的文言不能有史,因此不能说这种标准不是一种指导思想上的偏颇。
3.先秦两汉言文一致的观点,是把书面语与口语混为一谈。文言与口语是两个相对独立的系统,各有自己的演变原因、特点和规律,二者在语汇和句法上也各有自己的特点,不能混为一谈。
我们认为,魏晋以后的文言理应有自己的发展史,具体理由如下:
(一)仿古文言与古白话长期分为两支发展,文言有自己特殊的演变规律,有自己的完整历史,对汉语发展影响巨大,理应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发展史
魏晋以后,古汉语书面语虽然出现了古白话这个分支,但传承中华文化的主流仍然是文言,直至“五四”运动之前,文言都处于汉语的主导地位,一直都是全民族的书面共同语。文言作为传统书面共同语,属于正统的雅言系统,历代学人均得学习和运用;同时也是宫廷和官府用语 (如《盐铁论》即汉代宫廷文人用语之记录,它是典雅的,通用的,与稍后的古白话著作《论衡》语言风格不同),实即古代官话。故文言在汉语发展史上的主导地位不可否认,它对于口语和后世书面语的影响及规范作用,正如潘文国先生所说:“书面语和口语之间的相互影响,甚至文言与白话之间的相互影响,都是前者要大过后者。”[1](P33)例如仿古文言的代表唐宋古文,影响和推动了古代散文乃至整个古典文学的发展进程,对我国传统书面语的发展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它对口语影响之巨大可想而知。吕叔湘先生早就明确指出:“由于汉语的口语和文学语言在历史上有过长时期的分歧 (虽然也不断地互相影响),汉语史的研究对象就不得不加以分别。或是以口语为主,或是以文学语言为主,或是分别进行研究,但是不能混为一谈”[2](P26)“不得不” 突出强调了文言与口语史分别研究的必要性。
(二)文言有自身的发展原因、特点和发展规律,“跟口语的演变有着根本性差异”,二者不能互相替代,因此,魏晋以后的文言必须要有自己的发展史
文言源远流长,与古代哲学、宗教、祭祀、音乐等文化密切相关。文言重视传统,以凝练典雅为基本原则,具有讲究辞采、韵律和句法结构之美的语言特点;由此也形成了与口语相对独立自成体系的书面语系统,同时也形成了汉民族独特的书面语审美心理和审美标准,这种审美心理和审美标准反过来又制约和影响着文言的发展方向,决定了文言发展演变的特殊性。孔子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这是就书面语而言的。司马迁忍辱著《史记》 是要让“文采表于后”;刘勰更以为“文心”如“雕龙”。我们一般以为自两汉以后的文言才与口语脱节成为古汉语书面语的两个分支,其实,应该说它们从甲骨文起就与口语有了差异:龟甲兽骨上刻字的不易,必然要求语句的精简;文字的神秘、占卜人职责的神圣和对神的虔敬,自然会讲求言语的规范典雅。《诗经》的“颂”“雅” 的语言特点与“风” 迥然不同,“风” 的语汇多方言俗语。《荀子》的大量排比和整散结合的句法,体现了古代成熟散文的语言特点,而其带口语色彩的《成相篇》用词和句法就有明显差异,等等。这些都体现了文言发展演变的特殊性。《后汉书·班昭传》 云:“时《汉书》 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东汉人读不懂东汉人的著作,这就说明《汉书》的文学语言与东汉时代的口语是有着不小的差异的。由此可见,“先秦两汉言文一致”的观点也是不可靠的。而魏晋以后,由于文学意识的自觉,佛教的传入,民族的融合,像隋文帝“公私文翰,并宜实录”的诏令,唐代古文运动等等,不可能不影响到文言 (传统书面语)的发展变化。不要说用文言写成的南朝“四史”、新旧《唐书》《资治通鉴》等一类彪炳千古的不朽的历史巨著,即如此后的各古文流派直到清代桐城派,文学语言代有发展和创新,语言风格各呈异彩,既与先秦文言之简古大异其趣,也与唐宋古白话语言之俚俗、散漫和地域性有明显差别。正如许嘉璐先生所说,仿古文言的演变原因、特点和规律是汉语书面语所特有的,“跟口语的演变有着根本性差异”。[3](P379)既然文言“跟口语的演变有着根本性差异”,自然就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文言理应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发展史。
(三)魏晋以后的文言是汉语自身的发展规律所决定,也是社会历史对汉语书面语的最佳选择,历史赋予了仿古文言在汉语发展史上不可替代的地位
我们知道,唐宋古文是仿古文言的典型代表,而唐代古文运动是一场以复古为旗号的文体革新运动,它与汉语书面语发展的内部规律密切相关,本身就标志着传统书面语(文言)的创新和发展。文言发展到了六朝隋唐之骈文,成了一味追求声律骈偶和用典而内容贫乏的形式主义文体,“雅”到了极致却妨害了思想的表达;而作为汉语书面语的另一支——古白话却正好与之相反,“俗”到了极致且缺乏全民性,难登大雅之堂,因而为民族书面语审美心理和审美标准所屏弃。汉语书面语发展至此,非得作出历史性抉择不可。正是汉语发展的这种历史矛盾,促使了古文运动的兴起。早在隋代,人们已深觉骈文之弊,“欲斫雕为朴”,开皇四年,“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转引自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页)唐代陈子昂、李华等亦皆黜文尚质,但直至韩愈和柳宗元文、道兼重,才使古文获得新生。韩愈和柳宗元以其系统的理论和伟大的创作实践,恢复了文言自由抒写的功能,在体裁、内容、意境、修辞、表达技巧和语言各个方面无不创新,古代散文从此别开生面,从经史、哲学的附庸,一变而成为独立的文学体裁;而欧阳修上承韩、柳,倡导平易自然的文风。像韩愈能“文起八代之衰”,唐宋古文能成为我国散文发展史上万世之圭臬,良有以也。正如吕叔湘先生所说:“唐宋古文家的文章,我们不能否认它在研究文言的发展史上有很高的价值,因为唐宋古文运动不仅仅是复古,而是在周秦文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有所创造。”[2](P26)由历史选择,顺应汉语发展规律的、创造性的、“有很高价值”的仿古文言的丰沛长流岂能无史?
(四)唐宋古文语言全面发展的事实,谱写了文言发展史的新篇章,证明了排斥仿古文言史研究的偏颇和失误
首先,从唐宋古文运动领袖的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来看,突出显示了昂扬的语言创新精神。欧阳修倡导平易自然的文风,其创作当然得追求与时代语言合拍,自然不会是对先秦古文的鹦鹉学舌;而韩愈虽然倡导“复古”,目的却是为了摆脱六朝形式主义文风的羁绊,“恢复散文自由抒写的功能”(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他明确地宣称:学习古人,只“师其意,不师其辞”,要“自树立,不因循”。 (韩愈《答刘正夫书》)特别强调写文章应“惟陈言之务去” (韩愈《答李翊书》)“词必己出”(韩愈《南阳樊绍基墓志铭》),所以韩愈之文不用典,也绝无陈词滥调,不羁的创新精神是他创作的灵魂。
其次,从创作实践来看,例如韩愈,不必说他在体裁、意境、结构、写作技巧、修辞等各方面的不拘一格的超凡创新,单是他所创造的成语为《汉语成语大辞典》所收录的就达130多条。在《进学解》这篇不足千字的文章里,被后沿用的成语就达21条之多。他的语言创新,即使用“旷古轹今,空前绝后”来形容也不为过。创新就是发展。从造词理据和成语来源来说,先秦文献里的成语多出自历史故事,为典故造词;而韩愈的成语都来自对现实生活的概括提炼,多为修辞造词,体现了他“词必己出”“文从字顺” 的创作原则。尤其像含英咀华、号寒啼饥、头童齿豁、钩玄提要、投闲置散、俱收并蓄,这种节奏为“二 二”式、形式对称的联合式四字格短语,皆运用了故复的修辞手法,通过从两个不同侧面重复或相互补充来突出语意,强化情感,增强语言的感染力。这是一种新型的修辞形式,同时也是一种新兴的语法结构形式——韵律、修辞与语法形式三位一体,它既是修辞的发展,也是语法结构的发展。而文中的“大木为亡木,细木为桷,木薄栌侏儒,木畏楔,各得其宜”虽差不多全是俗语词汇,然其句字数相等,前四个在结构上又分别两两对称,形美而韵谐。总之,韩愈文章的语言明显受到唐代诗歌与口语的影响,流淌着时代语言的血液,但它又不同于口语,它凝练简洁,讲求修辞,讲求句式搭配以及音韵节奏之美。这种语法结构和修辞风格是古白话所不具备的。
我们选取了唐宋八大家散文名篇45篇,从汉语语法体系的各个要素与《左传》进行了比较研究,发现唐宋古文从语汇到句子的各种成分,从单句的结构到复句的层次类型都有了较大的、全面系统的发展变化,实在是“貌似盘庚古,血如少年新”。[4]下面不妨聊窥一斑,以见全豹:
(一)词汇的发展,跟《左传》相比,唐宋古文里出现了不少新的词汇也出现了新的结构方式。首先是复音词发展到一个历史的高峰,如双音谓语动词占总字数的3.3‰,约是《左传》的30倍,双音形容词约占总字数的1.4‰,是《左传》的20倍。这些双音词绝大多数为后世所袭用,极大地丰富了汉语词汇,不像古白话中的不少方言词汇为历史所淘汰,从这个角度来说,仿古文言的研究似乎具有比古白话更重要的地位和价值。双音动词,例如“仆愚陋无所知晓”。(《与崔群书》)“以歌颂大宋之功德”。(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下民舞蹈,荷帝之力。”“奏辅端诽谤朝政,杖杀之。”(韩愈《李实》)“而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柳宗元《与友人论为文书》)“知晓”“歌颂”“舞蹈”“覆盖”“诽谤”“渔猎”等词皆为先秦所无。又如假设连词,所选45篇唐宋古文言里所有双音连词如“假若、倘或、纵令、向使、虽使、设使、假而、就令、要若、假令”等,以及所有配套使用的假设连词均为《左传》所无。如“诸公贵人既志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不喜闻生语,一见,辄戒门以绝。”(韩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王》)又如介词结构,“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 (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前在京师相别时,约使人如河上。”(欧阳修《与尹师鲁书》)等多种介词结构形式,为《左传》所无。
(二)口语词汇和口语表达形式的适当吸收。一般口语词汇,如“思有以己兄用斯术,而未得路。” (柳宗元《与李睦州论服气书》)“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韩愈《与崔群书》)“得路”“头发”为唐代口语词。成语如“一龙一猪”“牛溲马勃”“败鼓之皮” 之类。时间表示法已与现代汉语基本相同,例如,“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柳宗元集·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不若前去年时”,“间一日”。(柳宗元《与李睦州论服气书》)不仅有了“前年、去年、今年”这类新词,而且“前去年”连用还加上“时”。口语表达形式,如“留一两日”。(韩愈《阳城》)“一茎两茎”。(韩愈《阳城》)先秦的“两”用于表示天然成双的事物,“一”“两”连用,应为唐代口语的表达形式。
(三)句法的发展。与《左传》相比,唐宋古文中句子成分高度复杂化和一些新的语言结构充当句子成分。如介词结构作补语表时间,《左传》所无。又如唐宋古文的宾语结构高度复杂化和多样化,例如“所…… (者)”结构作宾语,复句作宾语,兼语短语作宾语,均为《左传》所无。其次,从《左传》到唐宋古文,前置宾语下降了约四分之三,其中主要是有助词标志的前置宾语大大下降和无条件前置宾语的消失等等。
最能体现句法发展的莫过于长句的发展。而唐宋古文的长单句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层次和关系都呈对称形式的复句也高度发展,这种复句形式的对称性和修辞上的排比、对偶、对文、对比等特点,说明汉语书面语的句法结构与韵律、修辞有着密切关系,体现了汉语书面语发展的独有特点,古白话文是不具备这些特点的。长单句的发展,此聊举二例,以窥全貌: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上例句是“者”字结构作主语。“者”字前的定语由一个运用了对比修辞的转折复句充当,这种“者”字结构先秦两汉的文言里未有,而古白话里绝无。
又如复杂的介词结构作定语。例如:
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来,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泽、穷崖绝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有,以为《集古录》。(欧阳修《集古录目序》)
上例中“上自周穆王以来”“下更……五代”两个介词结构限定搜集的时间跨度之大,“外至……荒林破冢”限定搜集的范围之广,三个介词结构都是定语,修饰“神仙鬼物,诡怪所传”。多个介词结构作定语,先秦两汉的文言和魏晋以后的古白话里亦绝无。
以上所举,只是唐宋古文句法发展之九牛一毛,然皆先秦两汉文言所无,魏晋以后古白话所未备。仿古文言全面发展的事实和特殊性,有力地证明了当代把文言排斥在汉语史研究之外的偏颇和失误;文言与古白话长期分开发展,已形成了各自的特点和发展历史,所以,王宁先生强调指出:“汉语的书面语与口语既然分在两条线上发展,我们就不能说书面语的发展不是汉语史;而且,书面语的发展虽然比口语相对缓慢,但就社会性而言,影响更为巨大。总之,文言也要有自己的发展史。”[4](P3)
[1]潘文国.字本位与汉语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2]吕叔湘.吕叔湘语文论集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3]许嘉璐.未辍集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4]谢序华.唐宋仿古文言句法[M].北京:中华书局,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