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藩与徽学之关系

2012-08-15 00:46徐道彬
黄山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师承汉学徽州

徐道彬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39)

江藩(1761-1830),字子屏,号郑堂,扬州甘泉人。在学者林立、大师辈出的乾嘉学术界中是一位极具特点且颇有争议的人物,其著述颇富,而以《国朝汉学师承记》和《宋学渊源记》二书而凸显于当时的学界,为清代前中期的学术擘画出“汉学”与“宋学”对立的学术事实,识见卓著、影响深远,同时也招致方东树、龚自珍等学者的批评和攻击。近现代学者又在江藩的基础上,在“汉学”阵营内,擘画出“吴派”、“皖派”和“扬州学派”,却无法将江藩本人合理地归置于其中的一派。于是,或依据师承关系,称之为“吴派后劲”;或溯源其祖籍,而归之于“皖派后学”;或据其自署地望,谓之“扬州学派精英”。言者各有道理,人却只有一个,致使江藩无“家”可归。但从学术史层面而言,弄清江藩究竟属于哪一学派,不仅关系到江氏学术的风格与贡献,也涉及到三派分立是否成立的问题。同时,对清儒的个案研究及清代学术史的探讨,也有一定的启示与参考价值。

一、与“吴派”风格迥异

由民国江志伊重修《济阳江氏金鳌派宗谱》(1926年石印本)和闵尔昌《江子屏先生年谱》(1931年铅印本)等相关传记与家谱资料考查可知,江藩祖父江日宙由安徽旌德迁居扬州,并占籍甘泉。但江藩之父江起栋35岁时,又因经商而移居吴县。江藩是出生和生长于吴县的,“卅载吴门作寓公”,直到41岁时,才因生母徐孺人卒而扶柩归扬州,“赁屋而居邗上”,直至去世。所以,江藩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三吴之地度过的。其自称:“藩与寿阶(按:袁廷梼字寿阶,吴县人)少同里同闬,后携家邗上。寿阶馆于康山,踪迹最密,谈论经史有水乳之合。”[1]61江藩友人张鉴有诗证云:“飞觥握槊气如虹,卅载吴门作寓公。金石满床长手拓,图书万卷应身通。”[2]关于江藩的家世,由江沅为江起栋所作墓志,可知之更详。云:“公讳起栋,字胥容,若波其自号也。先世家旌德,父某徙扬,遂著籍甘泉。年十四,父命贾,而性好读书,习楷法,作字不为行草,曰此亦居敬之一也。年卅五,至吴,乐其山水,家焉。一时善士,若汪君家南、薛君香闻、余君古农、汪君竺香及予先大父艮庭征君,时相遇从,而余君尤密。”①[3]334江起栋因嗜好文艺而与薛起凤、汪缙、余萧客和江声等交好,因此而托子以教。于是,江藩之学始于“九流二氏之书”,继而“始知风雅之旨”,终以宗仰许、郑,推崇汉学而走上朴学之路。自言:“藩少从古农先生学,先生没后,藩泛滥诸子百家,如涉大海,茫无涯涘。先生(江声)教之读七经三史,及许氏《说文》,乃从先生受惠氏《易》。读书有疑义,质之先生,指画口授,每至漏四下犹讲论不已,可谓诲人不倦者矣。”[1]36在江声的指引下,江藩以深谙小学经史和补述惠栋《周易述》,而成为惠氏再传弟子和名正言顺的“吴派”学者。故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徐世昌《清儒学案》皆归之于“吴派”,并称:“郑堂受学余、江,渊源红豆,博闻强记,心贯群经。《汉学师承记》一编,于诸儒学行,搜括靡遗,允称盛业。虽后人对之不无訾议,要为讲清代学术者所不可少之书。”[4]4230

若就江藩的居吴时间和师承关系来看,则其属于“吴派”学者是毫无疑义的。然而,如果考察江氏的著述风格和学行风范,可知学界所谓“吴派”风格的那种父子相传、不越雷池的家法和师法,在他身上并无丝毫的体现。譬如,其《明堂议》一文,远则探原抉要,近则取戴震、江声之意,得其间而阐其微,驳斥先师惠栋之说云:“后人不达斯礼,纷纠竞争,强作解事。今缘述古义,通其旨趣,惜礼经残缺,求之靡据已。惠征君从蔡邕《章句》,辑为《明堂大道录》,古农、艮庭二先生颇疑之。藩申后师之说,不敢苟同于先师云。”[3]5-6江藩论古明堂之法,不似江声和余萧客那样,明知惠栋有误而不敢置一辞,而更多地表现出了徽州学者那种“综形名,任裁断”,空所依傍,实事求是的风格,即“无论何人之言,决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苟终无足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5]34又如,《尚书》伪孔传叙中有关《伊陟》、《原命》篇的问题,江声以为:“赞伊陟者,命伊陟也。伊陟谦让,不敢受命,因再命之,故曰《原命》。原之言再也。马融以为原臣名也,命原以禹、汤之道,我所修也,岂其然乎?”江藩则认为其业师不尊汉儒,所言非是,强调《书序》为伪孔本,与《史记》所记不同,而应以马融之说为是。云:“马融以原为臣名,即此谊也。其说必本诸伏、孔,似未可以意说非之。先生(江声)谓谥法作于周公,而‘翼善传圣谥曰尧,仁圣盛明谥曰舜’,《谥法解》无此文。又伪孔传亦以原为臣名,遂不信‘生以为名,死以为谥’之谊,故训原为再矣。然班固谓尧、舜为谥,今《逸周书》无此文,安知非缺文耶?或孟坚别有所据,亦未可知也。且《书》之《说命》、《毕命》、《微子之命》、《冏命》,皆以名为篇名,以再命名篇,无此例也。先生之学,疏通知远,远绍孔、郑,固无可议,此乃千虑之一失耳。”[3]89-90

又如,江藩早年曾受王昶的赏识和拔擢,且“从先生游垂三十年,论学谈艺,多蒙鉴许”,藩亦侍王氏以师礼。但“嘉庆四年,藩从京师南还,至武林,谒先生于万松书院,从容言曰:‘明时湛甘泉,富商大贾多从之讲学,识者非之。今先生以五七言诗争立门户,而门下士皆不通经史,粗知文义者一经盼饰,自命通儒,何补于人心学术哉!且昔年先生谓笥河师太邱道广,藩谓今日殆有甚焉。’默然不答。是时,依草附木之辈闻予言,大怒,造谤语构怨,几削著录之籍,然而藩终不忍背师立异也。”[1]60江藩冒着“削著录之籍”的风险,批评王昶“以五七言诗争立门户”,而无补于人心学术;还当面指责其为“太邱道广”,如此“背师立异”之举,实与“吴派”学风不同,而与“皖派”风格相似。其仗义直言、执着求是的行事风格,即承接了戴震“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的精神风貌。而在著述上,其《汉学师承记》更体现出秉笔实录而不为贤讳的特色。如其书中描述其师余萧客,竟无丝毫的袒护和隐讳,云:“先生状貌奇伟,顶有二肉角,疏眉大眼,口侈多髯,如轨革家悬鬼谷子像,故同社中戏呼为鬼谷子。”[1]32由此可见,江藩于父师之言之行,“入其室,操其戈”,不但“不敢苟同于先师”,指斥业师“千虑一失”,而且不为业师避讳的做法,与“吴派”传承谨严、师弟相守的做法根本不同,倒与“皖派”的“虽其父师,亦不苟同”学风颇为一致。

二、与“皖派”学风相似

如果说,以师承关系归江藩于“吴派”,以“占籍”问题而归之于“扬州学派”,那么,也可以从其祖籍和祖父辈的行事为人方面,来揭示江藩的处世态度与学问风格。江藩自言:“予本宣州人也。我乡人常食谷董羹,盖著杂物于小釜中,下以火炉煨之,御寒佳然,乡人四时皆设。谷董者,谐声也。其名见《苕溪渔隐丛话》。”《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为著名的“绩溪金紫胡氏”的祖先,既然江氏称绩溪胡仔为“乡人”,那么,他也已经将自己当作了徽州人,其徽州乡邦意识已昭然若揭。②事实上,宣州与徽州毗邻,故史书中常有“宣歙”之名,其中,旌德(旌阳)更是靠近徽州,曾与绩溪(华阳)、屯溪(黎阳)、休宁(海阳),并称“徽州四阳古镇”。今数学家江泽涵曾言:“我出生在故乡安徽省旌德县的江村,地处皖南,隶属徽州。”③至今,在皖南人的眼里,旌德就是徽州的一部分。譬如,绩溪上庄的胡适娶了江村的江冬秀(今江村所在的旌德白地镇与绩溪上庄镇毗邻),就因为江、胡两家本来就是隔一小山的近邻。江冬秀的所居之地江村,就是江藩的祖居之地。江村在金鳌山下,这里是济阳江氏金鳌派的聚居地,历史上也是人才辈出,江藩即是其一。近代以来的民俗学家江绍原、数学家江泽涵,皆由此间走出。对于清代徽州地域学风与学者的影响,江泽涵曾不无感言:“由于故乡的文风,人们对文章的崇敬,培养了我从幼小就有了读书的观念,能静静地、认真地读书,并养成能沉静思考问题的性格。”“江村邻近徽州,风

对于江藩祖籍及其与徽州的关系,前人已有所关注。闵尔昌云:“凌次仲撰《周易述补序》,称‘旌德江君国屏’。先生盖初字国屏。洪稚存《北江诗话》谓先生‘寓居江都,实旌德人’。张伯亦称‘旌德江郑堂先生’。汪醇卿《广陵思古编》又云‘先生歙县籍,居江都’。先生家讳栋,未详何人。阮文达《研经室集》于先生有‘旧家’之称,李艾塘《扬州画舫录》云:‘天瑞堂药肆在多子街,旌德江氏生业也。’”[6]闵氏困惑的原因就在于他没弄清旌德与徽州的关系,且又疑惑于阮元对江藩的“旧家之称”。原来阮元是扬州巨富、徽商江春的甥孙,并娶了江氏孙女为妻。而江春与江藩又同出于济阳江氏,为同宗同乡且又同在扬州谋生的徽州人。所以,阮元缘于江春而称江藩为“旧家”,也从侧面证明了江藩本身所具有的徽州因素。另据《新安名族志》、《歙北江村济阳江氏族谱》和《济阳江氏金鳌派宗谱》④等史料考证可知,江藩所在的济阳江氏金鳌派与江春所在的歙北济阳江氏为同宗而分支,而大多数的旌德江氏后来又由旌德迁往扬州。扬州李斗曾记江藩之事云:“天瑞堂药肆在多子街,旌德江氏生业也。江藩字子屏,号郑堂。幼受业于苏州余仲林,遂为惠氏之学,又参以江慎修、戴东原二家。”⑤有鉴于此,可以说寓居扬州的旌德江氏应该属于徽商之列,则江藩也自然属于徽州学者之游历在外者。若从江藩的生平经历和治学风格而言,他与所有旅外徽州学者如戴震、程瑶田、凌廷堪一样,勤苦笃实、治学严谨,实事求是而成就卓著。清季陈去病曾言:乾嘉间,扬州名士若汪容甫、江郑堂,其先皆徽州人。汪虽歙人,而起家甚微,故生平最恶徽商富人,鄙薄盐商而面斥之,竟不欲言己出于徽州也。而“独郑堂作《国朝汉学师承记》,于徽扬学派,沟而通之,是颇能尊崇徽学者”。[7]328可见前人对江藩的徽州情结早已有所关注。

江藩因为与徽州有如此密切的关系,所以在他的著述中,对徽州学者及其著述也有特别的注意。譬如,其《经师经义目录》中入选经师32人,著述94种。若按著述入选多少来看,前6人依次为江永12种,惠栋9种,顾炎武8种,阎若璩和戴震各6种,江声5种。此6人著作凡46种,占入选著作近半数,其中又以徽州学者占优势,可见他对“皖派”学术的推崇与重视。然而,这种推崇与重视在《汉学师承记》中则表现得更为明显。江藩称:“考永学行,乃一代通儒。戴君为作行状,称其学自汉经师康成后罕其俦匹,非溢美之辞。”又称东原云:“君以庶吉士得邀特达之知,亦可谓稽古之荣矣。”江藩对当时考据学风的兴起,从地域特色、景优美。四周环山,一水贯村。聚秀湖照影于前,金鳌山列屏于后。徽州文风所及,从宋朝到有清以降,科举场上进士举人迭出”,像朱熹、戴震、胡适等,都是一时名流。今天出现“徽州学”不是无原因的。时间先后及人物成就诸方面予以总结和概论,认为“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戴之学继起于歙”,甚为符合学术发展的事实。但在他的学术理念中还没有“吴派”、“皖派”的概念,因此他对当时诸大家的记载都较为公正平允,近于实录。

戴震是乾嘉考据学界的领军人物,所以《汉学师承记》在戴氏正传之下,附记了郑牧、方矩、程瑶田、汪肇龙、王念孙、王引之、段玉裁、龚丽正凡8人,为传主附记人数最多者(也许是惠氏四世传经的缘故,江藩却将惠栋置于附传)。此外,江藩还运用互见之法,在洪榜本传中,全文载录其《上笥河朱先生书》,以褒扬戴氏的义理之学;在孔广森本传中全文录入其《戴氏遗书序》,以表彰戴震诸多方面的学术成就;在纪昀本传中,也全文载录其《戴氏考工记图序》,以弘扬东原的名物考证之学。如此一字不差地收录前人的全文,以竭力共同展示一位传主的学术成就,在该书的清儒中惟有戴震享此荣誉,在全书119位传主中也是绝无仅有的。难免后人抱怨这位“吴派后劲”或“扬州学派精英”的江藩,为何有着特别的“尊戴”之嫌。

江藩为了表彰戴震的千古功业,在《汉学师承记》中首次载叙乾隆帝对戴震的倚重与怜惜,此事多为后世援引。文云:“(戴)君没后十余年,高庙校刊《石经》,一日命小珰持君所校《水经注》问南书房诸臣曰:‘戴震尚在否?’对曰:‘已死。’上叹惜久之。时人皆谓君若不死,必充纂修官。嗟乎!君以庶吉士得邀特达之知,亦可谓稽古之荣矣。”[1]90可见江藩一言能为世之轻重如此,而他在弘扬戴学精神的同时,也使“皖派”学术因《汉学师承记》而垂名青史。

三、在扬州的生活与交游

旌德江氏旅外者大多散布在江浙地区,尤以扬州多子街为多。江藩中年以后自吴县归于邗上,也意在靠近本宗,借以庇护,但在扬州至死都是“僦居”。其著述署名“甘泉”或“邗上”,仅因“占籍”在此,为了获得暂时心理上的归属感而已。

将江藩划归于 “扬州学派”,始于张舜徽先生的《清代扬州学记》。张氏据江氏籍贯和《汉学师承记》的著录倾向,为之专门列目,并加论述云:“以《汉学师承记》本书而论,登录的学者不过四十家,而扬州学者便占了十三家。《汉学师承记》卷七完全是记载生长或流寓在扬州的学者。可见这书在编述过程中,也难免阿其所好。当时的扬州学者们对这书十分推崇,也是极其自然的事。”[8]101张氏据江藩所为,认为他有“乡谊之私”,因此断定江藩为“扬州学派”的成员,也在情理之中。但据漆永祥先生的长期研究,认为:该书以著录在汉学领域卓有贡献的前贤为原则,存世者暂不著录,“江书所记扬州学者,一方面如上所述这些扬州学人多年寿不永,中年即逝;另一方面他们身处下层,其学行实有可书者,因此尽管他们多为江氏故友同里,但为《汉学师承记》采录书中,亦是体例所允,情理所宜。”[9]396论定了江氏并无袒护同乡和私诸友朋之事,因此也削减了江藩本身的扬州因素。

与徽州学者戴震、凌廷勘一样,江藩假使没有“占籍”扬州,也会因“多子街”而流寓于此。而实际上,就江藩在扬州的生活交友来看,也是以徽州学者居多,凌廷堪、黄承吉、洪亮吉、汪中、罗聘、郑宗汝、吴翌凤、吴兆松、方正澍、何青、汪莱等诸多旅外徽州学人,都是与江藩交往最为密切的朋友,他们往来谈艺,契若金石。譬如,方正澍称江藩为“清福异才天最靳,儒林文苑尔兼堪”。[10]江藩称何青为“掉鞅词场三十余年,当乾隆朝兰泉、笥河两夫子主盟坛坫,天下奉为宗匠”,并“不以藩为谫陋,嘱校文字”[3]279等等,体现了旅外徽州学人情在桑梓、惺惺相惜的真挚情感。

黄承吉(1771-1842),字谦牧,号春谷,歙县潭渡人。为黄生的族孙,寄籍江都。在其《梦陔堂诗文集》中,他与江藩的应和酬答之作占有重要比例。江藩极为推崇黄氏,称其“弱禀异质”,“心不外役,而神明不衰”,“君之于学,靡不讲贯,尤精于汉儒之说”。[3]114而在黄承吉的诗文中,有关江藩的文字则更多,如《春日忆江郑堂》云:“可怜十月羊裘薄,多少春光未到君。”[11]《得江郑堂书》云:“要使珠光能荐达,不应沦落布衣中。”又《郑堂见过论及字书音义别后申前意成诗简之》云:“兹论岂僻坚,非君莫与赠。多君论益臧,重来为予罄。”又《观〈汉学师承记〉怀江郑堂粤东》云:“高邮王氏润州段,新安程叟疁城钱。目中所见几先辈,在汉可列经师筵。吾友凌焦与江李,曩时聚讼犹目前。”再如《江郑堂像赞并序》云:“江君懋学,式怀渊充。千秋一师,源穷派通。”⑥诸如此类,从中可以窥见江、黄二人昕夕过从,寄寓衣食冷暖;悲欢离合,饱含穷达慰藉。其他如《嘉江郑堂折足复愈》、《寄江郑堂》、《李滨石携榼过饮有怀江郑堂藩焦里堂循》、《江郑堂没已数月秋窗坐忆恻然成诗》等等,字里行间历叙了“弱龄缔交,中岁论艺”,“昕夕过从,而尤契洽”。而其中追忆往昔之事、情深谊厚之辞,也会使后人倍加感念这些流寓在外的徽州学者们,如何度过艰难漂泊的岁月,及其休戚与共的乡情。

与江藩的生平相似,凌廷堪(1757-1809),字次仲,歙县沙溪人。少年随父流寓,后客扬州,为华氏赘婿,曾与江藩同在扬州府学。江氏作《周易述补》,凌氏序其书并称赞其为“殆有过之,无不及也”,叹服江氏“《易》溯荀、虞,《书》研马、郑,信有师承传授”。 其后,无论在江南或是京师,朝夕相处之日皆谈经论史,最为契心。凌氏云:“江郎江郎真益友,才气宁能计升斗。他年江上愿卜邻,朝起谈经夜酌酒。 ”[12]校礼堂诗集,卷8又云:“(癸丑),及寓公(王杰)京邸,公季子更叔承家学,复相指示,遂与旌德江国屏共学焉。 ”[12]校礼堂文集,卷1癸丑年,凌氏考中进士后,与江氏同归江南,此后二人长期结伴同行,曾两次 (嘉庆四年和十一年)偕同回宣、歙故地,交游论学。凌氏到处称扬江藩:“相与纵论今古,同时朋好,莫与为敌,盖不仅经学专门也。 ”[12]校礼堂文集,卷25又云:“癸丑冬,同出都门,途中谈论,颇快人意。 ”[12]校礼堂文集,卷25可见二人惺惺相惜、志同道合的深切情感。江藩也自称“与次仲有缟伫红之雅”,而为之作《凌次仲校礼堂文集序》,云:“君学贯天人,博综《丘》《索》。继本朝大儒顾、胡之后,集惠、戴之成。精于《三礼》,专治《十七篇》,著《礼经释例》一书,上绍康成,下接公彦。而《复礼》三篇,则由礼而推之于德性,辟蹈空之蔽,探天命之原,岂非一代之礼宗乎!”又云:“藩与君交垂三十年,论乐会意,执礼析疑,虽隔千里,同声相应。自谓他年得遂耦耕,且代磨琢。岂知日景西颓,遽从短运,遗迹余文,触目增泫,绝弦投笔,恒有酸辛,涕之无从,言不尽意。”[3]259凌氏去世后,江藩“恒有酸辛,涕之无从”,惟念从学术成就方面为之归纳与载录。故《汉学师承记》卷七载扬州学者却以凌次仲为其殿,似有深意在其中,并以阮常生、张其锦、宋绵初、宋葆、秦恩复、焦循、阮元、杨大壮、黄承吉、许珩10人附于凌氏传记之后。江藩对凌氏学术的如此推崇和表彰,展示了旅外徽州学者之间的互重与援引,也揭示了他们对于扬州学风的推动与引导。

四、结 语

综上所述,江藩生长于三吴之地,且师承江声和余萧客,理应归之于“吴派”。但他却不能谨守惠氏家法,也不能尊古以守师法,无论何人之言,决不肯漫然置信,颇似徽州学者的治学风格。江藩祖籍为安徽旌德,虽“占籍”扬州,但在学术思想上则颇受徽州学者的濡染,与其交往密切者也多是徽州学者。他对戴震学术与“皖派”学风的辅翼和推崇,与其乡邦情结之间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

江藩是乾嘉汉学的中坚人物,既然以“吴派”、“皖派”和“扬州学派”属之而难置其位,则三派之名能否成立已颇值得怀疑。事实上,三派之名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后人追加且实不存在的一个问题。正如梁启超所言:“清儒最恶立门户,不喜以师弟相标榜。凡诸大师皆交相师友,更无派别可言也。”[5]5今人杨向奎与陈祖武先生也认为,历来谈乾嘉学派的,总是说这个学派有所谓吴、皖两派之分。其实,与其按地域划分,还不如从发展上看它前后的不同,倒可以看出他们的实质。”[13]153“它是在彼时特定的社会经济条件下,众多历史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这个过程错综复杂,跌宕起伏,显然不是用吴、皖分野的简单归类所能反映的。”[14]由是观之,所谓“吴派”、“皖派”乃至“扬州学派”,只是近代以来学者们“层累地造成”的一个名词概念。近人对于这些概念的判定,并无一种确切公认的逻辑标准,使用上也是分歧丛出。今人又煞有介事地试图加以维护和证明,也是捉襟见肘,难圆其说,实为在纠缠不清中争论一个连标准都没有弄清楚的问题。而与此类似的,还有金坛段玉裁和高邮王念孙是否属于“皖派”,嘉定钱大昕和阳湖洪亮吉是否属于“吴派”,诸如此类,若以派别属之,皆无所适从(限于篇题,不能展开)。所以,为了减少纷纭聚讼,不作茧自缚,惟有不分门户,不立派别,仅以“乾嘉学派”一词代之,足矣。由江藩的学术与生平,已可见其一斑。

注释:

①今有《济阳江氏金鳌派宗谱》第14册记载江藩云:“公生长金鳌故里,名三多,族人称三多先生。尝步月荷花池,池旁栏杆有石柱百二十,公徐步一周,得荷花诗百二十韵。晚年主讲扬州梅花书院,遂占籍甘泉。墓在扬州城外,至今都人士尚保护之云。”徽商时代,因祖父辈四处奔波,作为“留守儿童”,江藩有可能短时“生长金鳌故里”。

②绩溪与旌德是相连的两个小县,现在都已归入宣城地区。当下民间士绅也有要求恢复“徽州”,以及将婺源和旌德归入徽州之说。我们姑且不论政区变迁的是非,但学术研究应自觉地将主观的行政区划与客观的人文区域划分开来。

③此事有今旌德先贤之说为证,江泽涵《我的童年》中语即如此(摘自江泽涵纪念文集《数学泰斗 世代宗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下同)。

④参见明代戴廷明、程尚宽著《新安名族志》(黄山书社2004年版);另外两份宗谱资料见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特藏室藏本。

⑤旌德江氏世代以医学著名,尤其以儿科水痘最为擅长,其活动区域也以扬州为中心。详情参见《扬州画舫录》卷9(中华书局1960年版)。

⑥黄承吉云:“俦辈中昕夕过从尤契洽者,则有江君子屏、李君滨石,当时以予四人嗜古同学,辄有江、焦、黄、李之目”(参见《孟子正义序》,《梦陔堂文集》卷1和卷5,1939年燕京大学铅印本)。

[1]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张鉴.过扬州见江郑堂藩[M]//张鉴.冬青馆乙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漆永祥.江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徐世昌.郑堂学案[M]//徐世昌.清儒学案.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8.

[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6]闵尔昌.江子屏先生年谱[M]//闵尔昌,等.乾嘉名儒年谱.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7]陈去病.五石脂[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8]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9]漆永祥.江藩与《汉学师承记》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0]方正澍.江郑堂索题书窠图[M]//方正澍.子云诗集.清乾隆刻本.

[11]黄承吉.梦陔堂诗集:卷3[M].咸丰元年刻本.

[12]凌廷堪.凌廷堪全集[M].合肥:黄山书社,2010.

[13]杨向奎.谈乾嘉学派[M]//杨向奎.绎史斋学术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14]陈祖武.乾嘉学派研究:前言[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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