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

2012-08-15 00:51杨晓梅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残疾人物形象小说

杨晓梅

(北京体育大学 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部,北京 100084)

评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

杨晓梅

(北京体育大学 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部,北京 100084)

石杰小说中具有大量的残缺人物形象。苦难、神秘、和谐是他们的共同特征。他们承受着命运的捉弄、他人的歧视以及道德与本能的冲突所引发的痛苦,令读者产生同情和怜悯。他们的相貌习性、感知能力和对世界的认识又呈现出神秘性,给作品增添了艺术魅力。安详的生活情态、对生死的顺应和与自然之间的融洽更为小说增添了和谐美,强化了作品的认识和审美功能。所有这些,都来源于作者对底层人的关怀之心及其所受到的传统思维方式的影响。

小说;残缺人物形象;苦难;神秘;和谐

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小说这一文学体裁也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现代小说已经不再像古典小说那样去客观地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是充斥着作家强烈的主观性,但它关注的对象仍然是人,是人在现实中的处境和命运,而且是一种更根本的关怀。因此,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也就越发新颖,含义也就越发深刻,表现手法也就越发独特,残缺人物形象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中的大量涌现就是小说发展到现代的一个表征。这类形象 (尤其生理残疾者)往往是作家主观意识的载体,具有抽象性和特定性。它不仅是一个时代的思想和文学的折射,更反映出作者本身的观念世界、创作风貌和美学修养。然而,和健全人物形象相比,残缺人物形象毕竟占少数,在一位作家笔下大量存在的现象更为罕见,这也是石杰小说引人深思的原因之一。本文仅对其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的种类、特征和产生原因进行初步探讨。

残缺人物形象是一个相对性概念,是相对于健全人物形象而言的。这里所说的“残缺”并非指精神心理上的,而是指生理和婚姻状况,残缺人物形象据此也就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生理上有残疾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残疾人,比如《小村残照》中的瞎三爷、哑巴、疯女人,《水边梧桐》中的杨瞎子,《人孽》和《所罗门的瓶子》中的两个痴呆儿,《花开花落》中的二太爷爷,等等,都属于这一类。这种生理残疾有的是先天的,有的是后天的,然而无论先天还是后天,作者的创作意图都不在于在残疾上做动态性文章,即不以残疾为情节元素,表现残疾的形成过程。所以,作品中关于残疾原因的表述往往是简而又简的。比如写《小村残照》中的瞎三爷之盲,就只用了一句话:“瞎三爷是个瞎子,生下来就没见过天日,倒也省了半路瞎眼的那份儿烦恼。”[1]1写《所罗门的瓶子》中的残疾儿也是:“儿子只具备吃喝拉撒睡这些最基本的能力,还有就是傻笑着发出一种呜哩哇啦的谁也听不懂的声音。”[2]22至于杨瞎子、驼背瓦工、哑巴等人的残疾原因,根本就没有文字上的交代。就连后天致残的原因描写,也是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比如《小村残照》中的兰儿和《花开花落》中的二太爷爷原本都是正常人,只是由于偶然原因才致残的。而对于这种完全可以演绎出很多情节的故事元素,作品中却只有极其简洁的交待。前者是:“后来,人们就都发现兰儿不对劲儿了。”[1]10后者是:“半路上从崖畔滚下去,跌断了一条腿,从此走路拐呀拐的。”[1]21很明显,作者要凸显的不是残疾过程,而是残疾状态,即人物在特定时空中以残疾状态生存、出现、参与。它所强调的是事实、现象和形象本身,至于为什么,似乎并不十分关注。

另一类残缺人物形象是指婚姻方面不完整的,或者独身,或者离异,或者配偶死亡。这类人物在石杰小说中也多得是,数量上并不亚于生理残疾者。比如《远山残阳》中的黄寡妇、李四娘,《滨河园里的老女人》中的老女人,《人孽》中的唬丫、大哥,《夜静春深》中的小俞,长篇《狗鱼》中的林雨,等等,都属于这一类。他们在各自的作品中不仅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主人公。和生理上的残疾人物形象设置一样,鳏寡孤独对于这类人物来说也只是一种身份,一种生活状态,导致鳏寡孤独的原因也不是小说中的情节或者主要情节。好多人一出场就是鳏寡孤独者,作者所要表现的只是他们具有这种身份之后的事情,而不是导致鳏寡孤独的过程或原因。虽然有一少部分人物鳏寡孤独身份的获得构成了作品的主要情节或者情节中的一部分,但总体看,作者对于鳏寡孤独形象的处理并不倾向于像时下小说那样,设置成悲欢离合的悲喜剧,以起伏跌宕的情节发展吸引读者的眼球,而是和生理残疾人物一样,做一种身份前定基础上的表现。也许正是这种静态性的设置、描述,使残缺人物形象的意义得以向认识和审美方向倾斜。

那么,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有哪些共同特征呢?或者说它的认识和审美价值蕴含在哪些方面?综观其作品,我以为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一)苦难性。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绝大多数都是苦难的化身。他们或终生陷入痛苦之中,或者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苦难,是残缺人物形象最根本也最普遍的标志。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所承受的苦难从本质上来说却并非微不足道。概而言之,其苦难的来源和性质可以分为命运、道德与本能的冲突以及他人三个方面。

命运层面的苦难具有前定性和不可抵抗性,个体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它像一张魔网,将人物牢牢地罩在其淫威之下,让人和人生显出渺小和空幻。人没有办法不承受残疾的厄运,没有办法逃避不幸的婚姻和孤独的处境,短篇小说《人孽》,处处都体现出命运给人带来的苦难。不谙世事的唬丫在一个风雨之夜被胞兄奸污,不幸又生下一个儿子;儿子又是个痴呆症患者;丈夫移情别恋后又与唬丫离了婚;唬丫好不容易把儿子抚养成人,儿子又因杀人入狱,在偶然中丧生洪水;唬丫也在老屋于雷雨中坍塌时含恨死去。小说虽然也反映出特定时期经济和思想落后的一面,但环环相扣的命运悲剧才是它感人至深的根本原因。唬丫临终前的思考恰好表明了她对命运悲剧的领悟。小说虽然题为“人孽”,这“孽”却是命中注定的。其他如《小村残照》中的瞎三爷、哑巴,《所罗门的瓶子》中的驼背瓦工、残疾儿,《花开花落》中的二太爷爷,等等,也无不生活在悲剧之中,其苦难遭遇具有命运色彩。

道德与本能的冲突也是导致残缺人物形象苦难的一个重要因素。道德是人类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建立起来的生活准则和行为规范。它改变着人的原始性,使人类从野蛮、愚昧、无序中解脱出来,不断朝文明和理性阶段发展。然而道德一旦被创造出来就有了价值和尺度的功能,构成对本能的约束。人们会用它来评价和规范自己和他人的行为,作出肯定与否的判断,因此,生命本能的冲动对道德规则的违背便往往使人陷入压抑和自责之中,进而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小村残照》中的瞎三爷是个生命欲望很强的男人,生活情趣也很丰富。他喜欢喝羊汤、唱评戏,对女人也有本能的追求。可是他与冯寡妇的恋爱却触犯了村里人的道德观念,为此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水边梧桐》中的杨瞎子虽然对异性有着强烈的冲动,却只能虚构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女人,在想象中抚摸、做爱,读来让人心痛;《远山残阳》中的黄寡妇老年后虽然也渴望组成家庭,摆脱孤独,却把这种正常欲望深埋在心底,处处以贞节女人的面貌出现。就连与她同命相连而且给了她不少生活上的帮助的修鞋汉子,也被她说成是“不正经”[1]47,心理已经扭曲到了极点。道德的强大力量和舆论的沉重压力使他们不得不循规蹈矩,缩进狭小的天地之中,在孤独和压抑中打发岁月。即使抛开外来的压力,他们也会深深地自责,从而使自己陷入苦难中而无力自拔。《狗鱼》中的林雨和《小村残照》中的兰儿就是两个典型的例子。林雨酒后失控与严卫红发生关系的行为对他来说真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尽管除了妻子以外再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但林雨还是感到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认为是自己毁了这个家,毁了妻子,也毁了自身,心里始终不能原谅自己。他在自传中这样谴责自己说:我喜欢过高贵尊严的生活,为什么活得这么卑贱?我不是个淫棍,为什么和别的女人上床?我喜欢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还做对不起她的事?我纯洁善良的身躯,为什么会卷进污浊中去?[3]424这里的自责虽然不限于事情本身,但此事肯定是直接诱因,是他自责心理中的主要方面。这种自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不自谅,而是对自己的价值、人格的彻底否定。林雨后来的拒不成家、古怪孤僻,乃至最终的悄然出走,都与他内心深处的痛苦有着紧密的联系。而兰儿的人生悲剧则与林雨的悲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主动否定了自己先前的自由择偶行为,改变了对人生价值、意义的判断标尺,痛苦地接受了不乏封建色彩的传统道德准则,最后走向了精神分裂。兰儿的悲剧,让我们很容易想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的一个观点:文明与本能的冲突,乃是精神病产生的原因[4]81-82。

至于他人给残缺者带来的苦难更是显而易见的。中国人喜欢“同”、“众”,凡是与自己和绝大多数人相同的,就容易得到接纳、肯定,否则便很难被纳入群体范围内。这种“同”又不仅仅是指思想观点上的,而是全方位的,诸如思维方式、婚姻状态、生活习惯、外貌长相等等,皆包含在内。更何况在当下这个充满了利益竞争的社会中,趋炎附势、弱肉强食已经成为普遍现象;残缺者无论怎样自强,总体说还是弱势群体。凡此种种,都决定了残缺人物形象必然会遭受来自他人的痛苦。《滨河园里的老女人》中,盲人和他的独眼妻子不时遭到小区孩子们的戏弄。孩子们把盲人夫妇的生理残疾编成“两个人一只眼”的谜语让同伴猜,还故意把盲人往楼门旁边领,让他的额头撞到墙上。《小村残照》中的疯女人也是村里人耍弄的对象。那些“心智正常”的女人们想法引诱她说洞房之夜的事情,从中寻找乐趣;男人们则对她嗤之以鼻。《夜静春深》中的图书管理员小俞不但受邻居母大虫的欺负,还得防御“正人君子”吴教授的感情侵犯。残缺者也渴望融入群体之中,也希望得到来自他人的理解和尊重,也盼望有和别人一样的平等地位,然而这些对健全人来说极其平常的事情在他们这里却是幻想,是奢望,“他人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无法容忍的在场”[5]66。

苦难本身也许不能说美,但是文学作品中人物的苦难却可以使读者产生审美感知。诚然,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群体中没有伟大人物、英雄,表现重心也不在善恶美丑的激烈冲突,似乎难以构成西方美学观念中的悲剧。不过他们同样是有血有肉有健全人的思维和情感的人。当来自多方面的各种性质的灾难降临到这些弱小者身上的时候,我们听到的是他们痛苦的呼号和无奈的叹息,看到的是沉默的隐忍和绝望的挣扎。他们的人格被侮辱了,幸福被毁掉了,地位被剥夺了,即使想获得一点点人生的正当权利,也要付出比健全者多得多的代价。小说中的这些描写,让我们流泪、叹惋,产生由衷的同情和怜悯。鲁迅先生的“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6]192-193这句名言,在这里得到了形象的体现。

(二)神秘性。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总是给人以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主要是通过人物的相貌习性、人对外界的感知以及世界在残缺者眼中的不可知性来表现的。

首先是残缺者的相貌体征和生活习性有一种神秘性,尤其是生理上的残疾人。比如《小村残照》中的四儿不仅相貌丑陋,而且性情怪癖,“从小只让女人抱他,见了男人便啼哭不止”[1]5稍大后则喜欢蹲坟头,看动物在坟地野草中出没;《在墓楼前相见》中的独身老人总喜欢穿和墓楼一样颜色的衣服,“每天四处游走,把无人认领的死者的骨灰收进墓地,夜里与鬼魂作伴”;《所罗门的瓶子》中的残疾儿简直就是神秘的化身,作品中几次写到他那蛇一般赤条条的身体、那冰冷而无表情的眼睛、那冬瓜般的秃脑袋和两条木棒一般的腿,以及那油滑黏腻的肌肤。在读者眼中,这就是一个怪物,一个貌似痴呆实则浑身上下充满了神秘气息的怪物。

其次是残缺人物形象对外在世界的超常感知能力。感知是指客观事物通过人的感觉器官在人脑中得到直接反映。任何感觉和知觉正常的人都有这种反应能力,但石杰小说中的残缺者对外界事物的感知却是非经验的、超常的,具有先知先觉性,尤其是对隐蔽的灾难。《水边梧桐》写的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一个乡村的故事。当不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三合屯人身上的时候,整天面对水库独自静坐的杨瞎子“眼珠瓷呆呆的,仿佛看见了水下的什么精怪,又像是在和哪方妖魔对话”[2]14,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壬寅年不吉,/五谷不能收。/夏秋多干旱,/蝗虫遍地走。/人畜遭瘟疫,/鼠雀愁啾啾。”[2]13-14这种带有预言性的 话语,正印证了人物超常的感知能力。《花开花落》中的二太爷爷也是这样。当那个民国时期的大家庭里的成员或一门心思地发家致富,或绞尽脑汁地明争暗斗时,只有二太爷爷这个残疾人看穿了世事人生。小说中几次出现他醉酒后的哼唱:“东屋点灯东屋亮啊,/西屋不点灯黑咕隆咚。/墙上钉个橛子梆梆紧哪,/拔下来是个大窟窿。”[1]16意思是说事情该怎样就是怎样的,人为的努力只能是枉费心机。这一类似谶语般的歌诀,反映出二太爷爷早已经先于他人看穿了人生的真谛,预测到了家庭和家人未来的命运。这种例子在小说中可谓比比皆是。

最后是残缺人物形象面对宇宙人生的神秘而生的不可知感。这一点,似乎与前面刚刚说过的有些矛盾。既然残缺者对于世事人生有超常的感知能力,可预知常人之未知,又何谈不可知,并且因此而生出无奈呢?其实二者间是有着深层的一致性的。生理和生活中的不健全使得残缺者有更多的时间处于独处状态,更善于冥思遐想,对宇宙人生做出感性判断。然而以感觉和所谓的神秘手段来解释这个世界毕竟是太荒唐太有限了。残缺者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于是难免对复杂的世事人生产生神秘感,生出疑惑、恐惧和无奈。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几乎都生活在外来力量的笼罩和压迫之下。他们能感受到这种力量的强大、无所不在,却不知道它为什么存在,他们的智力和能力也不允许他们去探讨这个问题,只有极少数的精英这样做了。《狗鱼》中的林雨回首一生时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据说德尔斐神坛的铭文是这样写的:‘认识你自己’……可是怎样才能认识自己呢?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深得像太平江水,怎么看,也见不着底。我到底是怎样一个怪物?为什么我明明存在着,却看不清我自己?我从小有自己的理想、追求,为什么到头来却一塌糊涂?我喜欢过高贵尊严的生活,为什么活得这么卑贱?我不是个淫棍,为什么和别的女人上床?我喜欢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还做对不起她的事?一生奋斗得到的成功,为什么却违背了我的初衷?没有到手的东西,为什么反觉得弥足珍贵?我纯洁善良的身躯,为什么会卷进污浊中去?为什么明明知道生命可贵,还要自己扼杀自己……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置身于完全的光明之中,却什么也看不见。”[3]424这种具有否定性的思考,已经完全吻合了现代西方哲学中的不可知论。不可知论在西方哲学中的历史可谓悠久,无论是古希腊的高尔吉亚、亚里士多德、皮浪,还是18世纪英国的休谟、德国的康德,乃至19世纪美国的杜威,不可知论在他们的思想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帕斯卡尔就这样说过:人在自然界中,“对于无穷而言就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就是全体……他距离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是无穷之远,事物的归宿以及它们的起源对他来说,都是不可逾越地隐藏在一个无从渗透的神秘里面;他所由之而出的那种虚无以及他所被吞没于其中的那种无限,这二者都同等地是无法窥测的。”[4]30林雨最终的消失,与其说是去寻求真相、真理,还不如说是在意识到世事人生的不可知后而生出的虚无和绝望感吞噬了。这种由宇宙人生的不可知而生的神秘感左右着残缺者的思想行为,使得他们自身也涂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神秘可以说是小说的至高意境之一。小说不是自然科学著作,它所倾力的不是对自然界现象和规律的揭示,而是对人以及以人为核心的人类社会的感悟和表现,从中予人以美感。这种感悟不是全体性的、固定的,作家所面对的人以及人性、人的精神世界也是最复杂、最为变幻莫测的,如同雨果在一首诗中所说:“我们从来只见事物的一面,/另一面是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里。/人类受到的是果而不知道什么是因,/所见的一切是短促、徒劳和疾逝。”[7]183因此,作品中的神秘可以说是引领读者抵达认识和审美的极致的最好途径。神秘可以最大限度地调动读者的审美感知,使其发挥出无尽的想象力。而残缺本身就和神秘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作者之所以赋予残缺人物形象以神秘性,正缘于她对艺术规律的深刻领悟。

(三)宁静和谐。尽管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承受着许多来自命运和现实的苦难,体验着肉体和精神的深切压抑,但总体却是宁静安详的,有一种和谐美。这种宁静和谐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生活情态的宁静安详。读过老庄哲学的人都知道,老庄是不主张人急进争斗的,讲求的是自然和合,就连喜怒哀乐等情志的放纵,也被认为会扰乱人的自然本性。庄子《外篇·天道》中有这样一句话:“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8]364《外篇·刻意》中也曾这样说:“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8]426从中我们不难感受到老庄哲学所肯定的人格美。石杰笔下的残缺人物形象,整体上就呈现出这样一种宁静安详的美学风貌。《花开花落》中写的那个家庭尔虞我诈、争强斗狠、危机四伏,每个人都生活在小心和防范之中,而天生智力低下的爷爷却活得悠闲自在、有滋有味。就连奶奶怀了别人的孩子、太奶奶言辞逼问的情形下,他也懵然无知、毫不在意。这里固然有生理上的因素,但正是这种表面上的愚笨、呆傻,透露出内里超人的智慧。小说中多次出现爷爷拿着一把秫秸坐在檐下石阶上玩耍的情形,可谓别有深意。个中显现的已经不单单是一种生活场景,而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智性生存状态。《远山残阳》中的黄寡妇、李四娘,《滨河园里的老女人》中的老女人、盲人夫妇,《小村残照》中的疯女人、哑巴等等,也是一样。他们虽然都活在困窘之中,却始终没有失落心底的宁静,整体上构成了一种平和安详之美。

其次是看穿生死。所谓看穿生死,其实只是指死,死对人来说才是最主要的。中国传统哲学虽然少讲死的恐惧,却不意味着死在中国人眼中无足轻重;而西方哲人对死亡的体验和认识可以说到了至为深刻透彻的地步。卡夫卡在临终前两年这样写道:“我要死了,现在确实要死了。我的生命比别人的甜美,因而我的死也就更为可怕。”[9]93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死亡就是非存在、就是虚无。“任何人都不可能从死中回归。”[9]150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塑造也涉及到死,死也是他们的生命在人世的终结。不过,面对死亡,他们几乎无一不表现出坦然宁静的超脱。《小村残照》中的瞎三爷将死地选在柳林里,而且“脸上挂着笑”[1]4;《所罗门的瓶子》中的残疾儿将死看做是“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了”[2]248;《滨河园里的老女人》中那个老女人预知死期将至,平静地安排好了身后的一切。最令人感叹的是《在墓楼前相见》和《在无望中寻找》两篇。两篇小说都写到了死亡,写到了坟地,可是在同为独身者的女主人公眼里,死的恐怖已经变成了生的欢乐。后者中有这样一段感人至深的描写:“坟地里长着茂盛的野草,生机勃勃的,几乎把坟头都湮没了。野草和石碑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偌大一片死亡之地竟在这光芒中复活了!”[2]167这哪里是在写死,分明是写生,生与死在孤独者的眼中融合了。这就是石杰小说中残缺人物形象对死亡的态度,一种具有浓郁的宗教情结的审美意境。在他们的思想意识中,死不是存在的终结,而是生命的延续和精神的归宿。

最后是与自然保持和谐状态。这里所说的自然是指人类社会以外的自然世界。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几乎都与自然之间有着自觉的融洽。他们在人世间遭受排挤,难以获得应有的地位和尊严,在自然界却得到了宁静、欢乐。《小村残照》中的四儿喜欢与蛇为伍;《远山残阳》中的黄寡妇和李四娘在野外获得了心灵的静谧;《暮》中的朱大姑与檐下的麻雀为伴,把小小的鸟儿视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在墓楼前相见》中的独身女人J在早春刚刚抽出嫩芽的野草、叽叽喳喳跳跃的麻雀和天上射下来的阳光所组合的大自然中,才摆脱了时间、生死问题的纠缠,体验到心灵的温暖和自由。至于长篇《狗鱼》中的晚年林雨,更是与大自然须臾不可分离的。林雨最后的走进森林,乃是生命与自然的合而为一。

残缺人物形象的宁静和谐特征具有明显的认识和审美功能,不仅体现出中国传统的天、人观念,也体现出现代哲学对人与世界的关系的看法。传统的儒、道、释文化中都有大量的天人和谐思想,尤其汉代哲学家董仲舒,更在将天、人进行了形体与情感的比较之后,明确提出了“天人合一”说。当然,传统哲学中的天人和谐不仅仅是指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也包括自然通达的人生态度;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海德格尔,也提出:“安居是凡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10]94所以说,石杰小说中的残缺人物形象的宁静和谐美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境界,也提供给我们一种哲学思考。

任何一种人物形象,都是为传导作者的思想和艺术观念服务的,都是作者思想和审美观的载体。所以,具有不同经历和思想的作者往往不会设置出相同的形象。那么,石杰小说中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众多的残缺人物形象呢?原因固然很多,但是,我以为主要应该从以下两方面来考虑。

一是作者的创作思想。创作思想与文学作品之间无论有多少不一致,期间的内在联系还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点,即使在理论和创作都得到了长足发展的现代也可以证明。石杰是一个有思想的作家,每一篇作品都包含着她的艺术追求。她当过农民,做过教师,有着乡村和城市的双重生活经历,更可贵的是她的心一直系在底层人身上。在2000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小村残照》后记中,她曾以描述性语言介绍过写作初衷:“不知不觉地,我想起了那并不快乐的童年,想起了童年时我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和村里的一个据说很有几分风流的瞎子,一个洞房之夜不解裤带的女人,一个看人时总是怯生生的几乎从不说话的女孩儿……他们一个一个地向我走来,绕过村头土壕上的那道杂树丛。我哭了,泪水无声地流过手臂又渗到床上。”[1]303这段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语,表明了她一开始就是为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写作的,小人物占据着她的整个精神世界。七年后,在第二部小说集《你说校园里有没有蛇》自序中,她再次强调:“我崇拜苦难,因为它是含义最丰富的一个概念。就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我想我也忘不了我和更多的与我一样的人所经受的苦难。然而这时我已经不满足于表现苦难了,我对苦难背后的东西产生了更大的兴趣。”[2]1苦难背后的东西是什么?就是生死、存在与梦幻、瞬间与永恒、有限与无限等等哲学问题,而所有这一切仍然是围绕着小人物来思考和表现的。如果用到“底层文学“这一概念的话,这样的小说才是真正的“底层文学”。

表现底层生活的一个很好的视角就是残疾人和鳏寡孤独者。他们是对生理、心理、婚姻、社会等诸多方面的痛苦体验最深的人,是底层中的底层,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群体。英国哲学家培根曾经这样说过:“有残疾的人可以消灭在上位的人对于他们的嫉妒心,因为在上的人以为这种人是可以随便轻蔑的;对于可以相竞相争的同辈能使之消灭戒心,因为他们永不会相信这种人是有升迁之可能的。”[11]159这里培根说的虽然是残疾人的优势,实际上也暴露出他们弱势的一面。石杰小说之所以选中残缺人物形象为表现对象,根本原因也就在这里。残缺人物形象的塑造可以更好地表达她的价值观念、情感取向,表现她对人生的思考和认识。如此看来,她对残缺人物形象的青睐貌似消沉,实则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二是受老庄思维方式的影响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审美观念。我们知道,老庄哲学思维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相对相合、相反相成。《老子·二章》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12]80;《四十一章》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12]229;《四十五章》又云:“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12]243,讲的都是从相对和相反中见出相辅相成的道理。庄子所至为推崇的至人、真人、神人,其中不少也是以残疾丑陋的形体出现的。比如《应帝王》中的浑沌虽然脸上光光,无孔无窍,却活得淳朴自然;《人间世》中的支离疏虽然形体古怪丑陋,惊世骇俗,却是有德之人;《德充符》中那一批或畸或残或丑之人,也都与天地精神合,超凡脱俗,其德行非常人所能比。这种以反寓正、以丑为美的思维方式虽然都是哲学的,也是艺术的,是中国艺术精神中最宝贵的财富。石杰也许没研究过老庄,但起码是读过的,说她受老庄思维影响也不为过。当然,这种相反相成的思维方式也不是中国文化所独有的,在西方文化中也有成功的运用。比如众所周知的米洛斯的维纳斯这尊集爱与美于一身的希腊女神雕像,就以“断臂”著称于世;约公元前500年希腊的青铜裸体躯干雕像,也体现出残缺美。从这一层面看,逆向艺术思维方式在石杰小说创作中虽然已经有所体现,然而就其艺术冲击力来讲,还远远不够。向逆向思维的更深层次掘进,也许应该是她日后的一个发展方向。

[1]石杰.小村残照[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0.

[2]石杰.你说校园里有没有蛇[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

[3]石杰.狗鱼[M].香港:中国文化出版社,2009.

[4]张石.《庄子》与现代主义[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

[5]洛朗·加涅宾.认识萨特[M].顾嘉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6]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王明居.模糊艺术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

[8]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 [M].北京:中华书局,2009.

[9]弗兰茨·贝克勒,等.向死而生[M].张念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

[10]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M].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11]弗·培根.培根论说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12]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Comment on Incomplete Characters in Novels by Shi Jie

YANG Xiao-mei
(Dept.,of Ideological &Political Theory Courses,Beijing Sport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There are a large number of incomplete characters in Shi Jie's novels.Suffering,mysterious and harmony is their common features.They suffered from twist of fate,discrimination as well as the pain caused by the instinct and moral conflicts,which made the reader's sympathy and compassion.Their appearance and habits,perception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take on mysterious,which added artistic charm to the works.Serene living modality,the adaptability of life and death and harmonious between natures also added harmonious beauty to the novels and strengthened the awareness and aesthetic features of the works.All these are derived from the author's concern for the people at the bottom of the society and the influence of the traditional modes of thought.

novels;incomplete characters;sufferings;mysterious;harmony

I207.4

A

1673-0313(2012)01-0060-07

2011-12-10

杨晓梅 (1968—),女,北京市人,副教授,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伦理学、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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